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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能跟新娘子同房,眼不见为净,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张掌柜大不以为然,“你让新娘子就一直住娘家,直到大宝好了为止?” “也不是这么说。新娘子自然是想拧了,不过,我觉得意思是好的。” 母女俩都同情对方,使得张掌柜无话可说,前前后后想了好一会儿说:“慢点!现在新房里藏着一个假新娘子,偏偏新郎官又是假的,曾经在一张床上睡过。这个名声传出去,我还做人不做人?” 张太太也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麻烦,思量无计,只有把二妞再找来商议。 这牵涉到二妞本身,心思就有点乱了。回想到与金哥面对面,连呼吸都能听见的情形,不自觉地脸上飞起一片红霞。而想到外间得知其事,沸沸扬扬说些不负责任的流言,顿时心又往下一沉,异常着急,自觉无脸见人了。 “怎么啦?二妞!” 二妞越想越窝囊,突然间顿一顿足,说得一声:“坑死我了!”随即放声大哭。 “别哭,别哭!”张太太去捂她的嘴,二妞也知道哭声惊动了留宿的宾客,诸多不便,强自忍住了。 “你!”张掌柜面色凝重地看着妻子,向二妞努一努嘴。 张太太会意,将女儿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二妞,你别急!细细告诉娘听。金哥欺侮你了没有?” “没有。” “碰了你哪里没有?” “什么哪里?”二妞睁大眼问。 “傻丫头!”张太太又好气又好笑,“还有哪里?”说着,在她胸前捏了一把。 二妞脸一红,“没有,没有!”她说,“他不敢!” “你怎么知道他不敢?莫非,莫非有那个意思?” 二妞不答她母亲的后半句话,只说:“他说,他是瞧见我耳朵上的针眼,才看出我来的。一面说,一面来摸我耳朵,让我给喝住了。” “他呢?他是不在乎的样子,还是有点害怕?” “当然害怕,赶紧缩回了手,涨得满脸通红,跟我说‘对不起’。” “本来嘛,我说金哥是很老实的孩子不是。”张太太轻松地说了,“好了,没事!” “怎么说没事!名声传出去多难听!” “不会的。”张太太说,“就有什么,也是以后的事。眼前,可得赶紧想个法子才好。”二妞还是觉得心有不甘,但母亲所说的,也是实话,事有缓急,只能就要紧的先办。想一想说:“我看除了‘新娘子’装病以外,没有别的法子。倘或新嫂子已经回心转意,能悄悄儿接了来,把人换回去,那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娘,何不把朱家的人,叫来问一问。” 伺候洞房,照例是新娘子带来的丫头,称为“伴房”,也有新娘子的乳母或者嬷嬷跟了来的。朱家就是如此,伴房的嬷嬷姓吴,看出麻烦不小,正在屏营待命,所以一唤即至。 “吴嬷嬷!”张掌柜沉着脸说,“你们朱家来这一手可真绝啊!” 吴妈是在家里商量好了来的,不管张家说什么,只要事情一叫穿,就先赔罪,因而一面趴下来磕头,一面说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千不是,万不是,是我家的不是。” “这不是说一句就可以了的事。”张掌柜问道,“三天见礼,我办这么一场喜事,弄到临了连个新娘子都不知道在哪儿!成话吗?” “亲家老爷别生气,这也是事由儿逼的。好歹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包涵。朱家的小姐,是张家的少奶奶,这件事是决不会变的。” “算了,算了!这样的少奶奶,我张家高攀不起!” “爹,别说气话嘛!”二妞拦住她父亲,推一推她母亲,“娘,你跟吴嬷嬷说!” 张太太性情比较平和,也能体谅儿媳妇的心情,所以问的话不带丝毫火气,只说这样李代桃僵,不是办法,得赶紧想法子挽回。可是,得到的答复,不着边际。女家的下人除了一再替主人赔罪以外,并不能作何确实的保证。看起来,交涉若非两亲家当面去办,便得找媒人说话了。 “我自己去!”张掌柜说,“好就好!不好咱们打官司。” 亲家变成冤家,对簿公堂,官司当然可以打赢。可是就打赢了,也必是两败俱伤,所以张太太母女极力拦阻;而张掌柜意不可回,非找亲家理论不可。 “这样,”二妞迫不得已,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不如请娘去看看朱家姻伯母,顺便也问新嫂子,到底是怎么个主意?” “不行!”张掌柜说,“你娘不会说话。” “那就请一位能说会道的,陪着去。” “对了!”张太太跟丈夫说,“二妞的话不错。你去不如我去,可以当面问一问新娘子。再请二婶陪着,她的口才好。” 张二婶很能干,有她陪着去,张掌柜觉得比较放心,意思便有些活动了。 “爹,就这么办吧!时候不早了,早办早好。” “好吧!就请二婶来。” 张掌柜兄弟三人,住得都不远。张二婶从睡梦中被唤醒,不知道大房里出了什么事,拉着丈夫,匆匆而来。听知经过,一时也都愣住了,觉得事情十分扎手。 “如今只好委曲求全。想劳弟妹的驾,陪着去一趟。弟妹,你的口才好,交涉请你办。”张掌柜也指着他妻子说,“她不过是去摆摆样子的。” 张二婶看一看丈夫答说:“大哥,这件事责任很重,交涉怕办不下来。咱们先得想好了,要人家怎么样,人家不肯又怎么样?” “一句话,赶紧把新娘子抬来。如果抬不来,”张掌柜想了一下,突然微露狞笑,“我也不跟他们打官司,反正有个假新娘子押在这里。请你问他,他还要儿子不要?如果不要,我就把他阉了!” 真是语惊四座,听得最后一句“我把他阉了”,无不吓得一哆嗦。唯独二妞例外,悄悄向她母亲问: “娘,怎么叫把他阉了?” “你不懂,少问!”张太太努一努嘴,示意她回避。 二妞知道了,这不是一句好话,赶紧低着头往后房走。只是人影回避,双耳却仍管用,前屋的声音,清晰可闻。 “大哥也别说气话。”张老二劝道,“平心而论,老朱不是不讲理的人,又受过大哥的好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心里一定也很着急。咱们不能逼得太厉害,不然会出事。” “是的。大哥,我在想,还是要好好儿谈。”张二婶说,“主要的是要劝得新娘子回心转意。你先别着急,我陪着大嫂去一趟再说。” 张二婶本觉得办这种交涉不同于说媒,不妨从长计议,一步一步拉拢。此行有着兴师问罪的意味,而且等着新娘子见礼,所以或是或否,必得即时有个结果。因而希望了解,朱家小姐如不肯过门,应该如何? 或者虽未决裂,而饰词拖延,又当如何?自己心里先有个底,进退之际,才能拿得住分寸。如今见张掌柜态度激烈,不敢多问;而私底下的打算,是想直接跟朱家小姐打交道,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这番意思,张太太完全同意,张掌柜的态度也缓和了。到底也是做大买卖的人,只要一冷静下来,就会有办法拿出来,他认为做事应该有步骤,亲家亲自上门,显得缺乏缓冲的余地,此刻不妨只请张二婶一个人去。如果交涉欠顺利,再请媒人出面理论;倘或媒人去了亦无结果,最后一步便是拉出媒人来做证人,跟女家打官司。 说停当了,张二婶正待动身,二妞忽然开口,“娘!”她的神情很尴尬,“那个荒唐笑话,可不能传出去!” 大家都是一愣,而且也都被提醒了。刚才所谈的只是如何能把朱家闺女弄来做新娘子,却忘了自己家的闺女,没来由地跟金哥同过一回床。这个荒唐笑话传出去,名节有关,非同小可。 “是啊!弟妹,”张太太关照,“这可是关乎二妞终身的一件事,你别露风声。” 张二婶顿时感到为难。她的原意是想利用这个荒唐笑话,张大其词,说朱小姐闯了大祸,必得赶紧设法弥补;而对朱家老夫妇来说,因此而益增歉疚,就更得逼女儿就范。如果不露风声,就没有什么手段可耍的了。 幸好,张掌柜跟妻子的想法不同,“怕什么?”他说,“咱们二妞清清白白,行得正,坐得正,不愁没有人争着要。如果瞒着这件事,倒像无私有弊,做贼心虚似的,反而会有人乱造谣言。” “爹说得是!”二妞脑筋很清楚,经父亲提醒,一下子就想通了,“请二婶照实说,他家的金哥很规矩。” “当然。”张二婶欣然答说,“你不必关照,我还能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 于是,张二婶由朱家的伴房嬷嬷陪着,由后门坐轿,悄悄出发。到得朱家,不过天色微明。朱家老夫妇一宵未睡,预期着男家可能会打发人来联络,如何将金哥掉包掉回来,所以听说张二婶到门,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很殷勤地接待。 彼此原是通家之好,一向以兄嫂相称,但此时朱太太仍旧管张二婶叫“张二嫂”,而张二婶却改口称朱太太为“亲家太太”,同时问说:“亲家老爷呢?” “在外面——” “请进来吧!也不必分内外了。”张二婶说,“我来谈件事,非得让亲家老爷也听听不可。” “是,是!”朱老大原在窗外,应声而进,“这个时候,劳张二嫂的驾,真是过意不去。” 等朱老大进来见了礼,张二婶面无表情地说:“亲家老爷,我家差点出人命!” 朱家夫妇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张二嫂。”朱老大问,“办喜事怎么会出人命?是我家——” “是你家金哥——” 一言未毕,朱老太太摇摇欲倒。她以为是金哥差点送命,大概是挨了揍,揍得还不轻!心疼独子,不觉大受刺激,故而有此现象。 “怎么啦?你!” 朱老大急忙扶住妻子。朱太太定定神,挣扎着站住,急促地说:“张二嫂,怎么回事?请你快说!” “事情都凑到一起了!我家由二妞替她哥哥拜堂,入了洞房,上了新床——” “糟了,大糟特糟了!”这回是朱老大着急,一急非同小可,自己扶住了桌子,坐了下来。 张二嫂不知这对夫妇犯的什么毛病,只管自己编她那套说法,“二妞上了新床,才知道睡在一头的不是新嫂子!又着急又生气,要拿刀抹脖子。从来妹妹替哥哥拜堂是有的,弟弟代替姐姐做新娘子,可是从来没有听过。今天还等着见礼,新娘子走不出来。这件事,真是亲家老爷说的话,大糟特糟了!” 听得这话,朱太太先松了口气,因为爱子无恙;而朱老大却更为惶恐,只不住搓着手顿着足说:“太对不起人!太对不起人了!” 张二婶正希望他有此态度,便接下来说道:“既然成了至亲,也不必说什么谁对不起谁的话。如今第一要紧的是,赶紧办正事。这话是不是呢?” “是,是!请张二嫂吩咐。” “不敢当!我是替我家大哥大嫂来求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无论如何把你家小姐抬了过去,一切就都遮盖住了。” 朱家夫妇,面面相觑,无以作答,这表示朱小姐迄今不受父母之命。张二婶心想,看起来有得一番大大的唇舌要费。 一念未毕,朱老大霍地起立。“我去!”他说,“如果再不听劝,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你不要这样子!”朱太太又着急了,“慢慢劝,意思是有点活动了。事缓则圆。” “怎么能缓!”朱老大吼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比火烧眉毛还急,一刻都缓不得。” “亲家老爷,”张二婶说,“要不要我去劝一劝你家小姐?” “好,好!”朱太太立即应声,“我陪着张二嫂去,好歹要劝得她听话。” 话还未完,听得有个丫头在喊,“来啊,来啊!你们来啊!”声音惊惶无比,显然是出了意外了! 二妞寻死是假,朱小姐寻死是真。不过发觉得早,刚要在床头上吊时,就为丫头看到了。 原来这不过是朱小姐的一条苦肉计。其实亦根本没有什么床头上吊的事,只是丫头串演得认真而已。 但张二婶再精明,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出把戏,只觉得十分无趣,默默地告辞回家,将所见所闻的情形,都告诉了张掌柜。 这时,在病榻上的新郎官,已经尽知始末,将父母请到床前,慨然说道:“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朱家小姐怕做小寡妇,也怪不得人家,就退了婚吧!如果爹娘命中有我这个儿子,将来不愁没有好媳妇;倘或儿子福薄不孝,一命呜呼了,弄个有名无实的儿媳妇在家里,想想害了人家一辈子,不但爹娘觉得好像欠了人家一笔还不清的债,没有舒服日子过,儿子做鬼也不安宁。本来,名为冲喜,实在我心里很不过意,反倒添了一桩心病。如今既然是人家对不起我们,退了婚心安理得,说不定我的病还好得快些。” 这番话通达透彻,张掌柜心悦诚服,但对朱小姐不肯嫁过来,却颇以为憾。心里在想,也许是有了私情,这面退婚,那面正好别嫁!这不太便宜她了?因此,决定暂不退婚,只将金哥送了回去。对来贺喜的亲友,只说新娘子的母亲得了急病,回娘家等送终去了,改期见礼,再来奉邀。就此避过一个尴尬的场面。 纠纷本已告一段落。不道二妞对金哥,半夜的假凤虚凰,已是情有独钟,先还含着不言,及至有人来提亲,方始逼出隐情。 来求亲的男家,不但门当户对,且本人是个名次很高的新秀才,都道他举人已是囊中之物,连捷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玉堂归娶。那时张掌柜有了这样一个女婿,身份便大不相同。因此,对这门亲事,中意极了,一口答应。 在他想,二妞亦一定很高兴。哪知不然,不但不高兴,居然板着脸说出三个字来:“我不嫁!” 这太出人意外了!问她是嫌男家哪一点不好?二妞认为男家无可批评。然则原因何在,却又死不开口,惹得脾气本来就不大好的张掌柜,暴跳如雷,差点把屋顶都要掀掉了。 张太太也觉得事有蹊跷,到夜来母女同榻,做娘的大掉眼泪,二妞这才透露了一句,道是金哥跟她同过床了。 同床又不是真的做了夫妻,何必认真?张太太陡然想到,莫非那晚上假戏真做,到底失身给金哥了? 这一来,把眼泪都吓回去了。严词盘诘,二妞指天罚誓,那夜两人干净,毫无越礼之事,甚至愿意请稳婆来验,证明清白。 尽管二妞引用记不得哪本书上看来的一段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公主,宫廷遭难的时候,曾经有一名卫士将她背负而逃,得以脱险。后来老王要替她选驸马,她只说得一声,某人曾经背过我,表示从一而终,不曾接触过第二个男子,方算贞洁。可是,知女莫若母,张太太知道她是托词。 张太太对于女儿的选择,并不以为然,不过深知女儿的性情,一经做了决定,很少有更改的可能,逼得太急,会出变故,所以叹口气不作声。 到了第二天,张掌柜也知道了真相。这一次一反常态,居然并未发脾气,因为情况太严重了,自知不是发一顿脾气所能了事的。他也了解二妞不好对付,光是劝,没有用;釜底抽薪之计,莫善于让她自己知道,决不可能做朱家的儿媳妇,死了想嫁金哥的那条心,才能为她另外选个好女婿。 于是,他托人做了一张状子,将朱老大告到南城御史那里,亲家一打官司,变成不折不扣的冤家,那就不但二妞知道自己姓不了朱,朱家也不会再愿意结这门亲。这一着确是很厉害,但却弄巧成拙了。 张掌柜原以为朱家女儿,依旧不肯过门,所以状子上只说,新妇于吉期之日,托词老母病危,归宁至今,不返夫家,请求勒令朱家将女儿送回。朱家办不到这一层,官司就打起来了。哪知南城御史传被告到堂一问,朱老大居然表示,愿遵堂谕,将女儿送回夫家。 这个变化是张掌柜所意想不到的。本以为是朱老大怕当堂受责,故意耍一记花枪,作为招架。细一打听,方知是朱小姐真的回心转意了。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当张家将放回金哥时,新郎说的那番话,通情达理,十分厚道,朱小姐颇受感动。第二,新郎的病势日渐痊愈,朱小姐不至于进门不久,便成寡妇。而又咎歉于心,很希望早归夫家,善尽妇道。只是当时寻死觅活,态度太过分了些,自己怎么样也回不了头。 难得有此峰回路转的机会,正好趁势收篷。 可是,她想回夫家,夫家却不肯再要她。尽管张太太非常愿意接纳,但张掌柜却执意不允,一则赌气,再则欲南反北,恰好造成了亲上加亲的一种情势,这口气更咽不下。 话虽如此,既经南城御史堂断,表面上来说,官司还是打赢了,要想出尔反尔,拒绝朱家送女儿回来,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张掌柜为此召集至亲密友,商量了好久,才想出一个办法,再进状子,告朱老大“妄冒”。 状子上说,朱家女儿过门拜堂以后,因为新郎体弱,当夜虽入洞房,并未成亲;第二天黎明,新妇即返母家,前后在夫家不足一昼夜,又是严装之下,所以新妇的面目,认不真切。现在才知道,朱家之女不愿为张家之妇,当时朱老大是命他儿子金哥乔扮新妇,妄冒成亲。既然如此,张家亦不愿要这个新妇,免得成了怨偶。请求依“婚姻妄冒”律处断。 情节虽离奇,理由很充分。南城御史打算依律处断,但他手下的吏目,却有不同的解释。 原来南城御史属下有个书办,已经打听到张、朱两家婚姻中的纠葛隐情。张掌柜家道殷实,正好从中架弄是非,敲诈勒索,所以故意挑剔,讲出一番不算“妄冒”的道理。 《大清律》共分七类,第一类是“名例律”,专讲通则及程序,什么叫“五刑”,什么叫“十恶”,什么叫“八议”,什么叫“公罪”,什么叫“私罪”,累犯如何加重刑罚,自首如何得以减刑之类。其余六类,照朝廷六部、州县六房来分,即称为吏、户、礼、兵、刑、工六律。 婚姻属于户律。诉讼中所谓“户婚田土”乃是小事,可由初审的官员,限期自行审结。因为如此,户婚田土的纠纷,便成为贪官劣幕恶吏,舞文弄法,颠倒黑白去捞钱的机会。本来,审断的规矩,有律依律,无律照例;律例皆无,比附办理,其间斟酌轻重,全看问官的修养。可是问官“读书不读律”,一件疑难案子到手,应该引用哪条律法,已感踌躇;至于案例,不知几何,更是两眼漆黑,茫然不辨。这样,就必得请教幕友,而刑幕对一部《大清律》固然读得滚瓜烂熟,可是案例太多,未必尽知。况且例有新旧,出一新例,旧例即不适用。何时何地出一新例,往往无从得知,唯有刑部的书办才清楚。引例不当,即遭驳斥,所以刑部书办,是连各省的臬司都要买他的账。 像张家所告的“妄冒”成婚,依照户律:“若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追还财礼;男家妄冒者加一等,不追财礼,未成婚仍依原定,已成婚者离异。”南城御史准原告的状子,打朱老大八十板子,退婚追还财礼,并不算错。可是书办坚持不能这么判,说是这不算“妄冒”。 怎样才算妄冒呢?照这个书办的解释,譬如有一家闺女,身有残疾,相亲的时候,由姐妹代替;成婚之时,男家才发觉新娘子身有残疾,这是女家的妄冒。如果新郎官有类似的情况,由兄弟代为相亲,那就是男家的妄冒。总之,妄冒是自知有为人嫌弃的缺点,隐瞒对方,到头来的目的,是想弄假成真,结成婚姻。朱家金哥,是假扮新娘,并非“嫁”到张家,与妄冒成婚的原意,完全不符。 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然则应该怎么判决呢?那书办认为张家所告,或许不实,必得传两造到堂,审问明白,才能处断。 所谓两造,不是指张掌柜与朱老大,而是张家的儿子与金哥,也就是新郎官与假新娘子。同时又放出风声去,张家新郎官根本不曾拜堂,也是妄冒,自己妄冒而又告人妄冒,其情可恶!官儿会重重办原告的罪,替被告申冤。 这一下,将张掌柜吓得盛气全消。细细想去,所谋大左!如果真相毕露,不但自己妄冒在先,犯了诈伪的罪,而且二妞代兄扮新郎,入洞房,与金哥曾经同床共枕的秘密,亦会成为轰动遐迩的笑话。至于对二妞来说,究竟白璧有了微瑕,很难嫁得出去了。 当然,这还是以后的话,眼前最急要的事,是要避罪。这关键就完全在金哥身上,他要将二妞供出来,整个官司就输定了。 “还是托二婶去疏通疏通吧!”张太太劝她丈夫,“凭良心说,人家朱家也很受了委屈,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 张掌柜摇摇头,叹口气,好久才说了一句:“一直都是占的上风,亲家变成冤家,现在要我倒转去求人家,这张脸实在抹不下来。” 张太太深知丈夫的性情,替他想想,实在也有为难之处,只好私下跟张二婶去商量。 “这也容易!”张二婶说,“等我去一趟!一定能拿事情办通,面子圆上。” 果然,张二婶很有手段。等她去了回来,紧接着就是朱老大来拜访张掌柜。 两人本是好朋友,却从结亲以后,变成冤家,就再没有见过。只是张掌柜视朱老大为冤家,而朱老大却不是这么想而已! “大哥!”他一见面便是一个大揖,“种种是我不对!小女脾气太强了一点,我又教女无方,以至于替大哥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变成恩将仇报了!” 这样卑恭的措辞,张掌柜不能不感动,急忙还礼,满脸惶恐地说:“言重!言重!老朱,你知道我的臭脾气。老朋友,请包涵,请包涵!” “彼此,彼此!”朱老大说,“言归正传,大哥,这场官司,要赶快了。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尽管请说!” “第一,女婿不能上堂,不妨托病。” “女婿”二字,有些刺耳,但亦只好默认,“是的!”张掌柜说,“我亦是这么想,不过,金哥——” “那,”朱老大抢着说,“那全在我!”他拍一拍胸脯,“金哥这孩子,别无长处,最忠厚,最听话,到堂上,要他怎么说,就怎么说,决不会胡乱拿令嫒出乖露丑。” 听得这话,张掌柜宽心大放,拱拱手说:“能够如此!真是感激不尽了。” “患难弟兄,谈不到这些。不过,大哥,”朱老大问说,“他们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想,总还要打点打点。” 提到这一层,张掌柜气又来了,“老朱,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要个三百五百银子好商量。他们也托人递了点子过来,可是,狮子大开口,没法儿谈了。老朱,”他伸出一个手指,“他们要这个数!” “一吊?” 一吊就是一千。“一千银子?哼!”张掌柜冷笑,“加十倍。” 朱老大伸一伸舌头说:“要一万银子?未免心太黑了一点!” “亲家,”张掌柜改口了,“既然你有这番意思,我也赞成,加几个把事情了掉,也好。” 他的心思活动了,两亲家的意见也更接近了,很快地决定了几个步骤:第一是如原议,金哥应讯,而新郎告病,请求免予传证;第二是送三千两银子的红包;第三是原告再进一张状子,撤销原诉。 原诉是请求离异,撤销原诉,即表示和好如初,张家仍旧要朱家的女儿做儿媳妇。化干戈为玉帛,不仅是朱老大此行的一大收获,也是两家的喜事。 于是按照预定步骤,一面由金哥到堂应讯,证明新郎并未妄冒;另一方面由张掌柜托人去“斟盘”。 这次是由南城御史属下的一个兵马司副指挥,也是姓张的出面谈判,表示这件案子虽不麻烦,但知道的人很多,连大兴县衙门都得分润。看在彼此姓张的分上,愿意打个对折。 对折就是五千,而张掌柜愿照原数加一倍,送两千银子。中间有三千银子的上落,彼此让步一凑合,可望“成交”。中间人回来一说,张掌柜倒也很痛快,说是:“他让一半,我加一半,三千五百银子!” 人人都以为这个数目情至义尽,对方必能接受,而张太太则以为既然已经和解,不如让新媳妇早早进门,因而催促丈夫,赶快把撤销原诉的状子递进去,一等批准,立即就可第二次请客,让小夫妇与亲友见礼,正式确定了名分。 她这样心急,还有一层用意在内,因为儿子亲事定局以后,便可进一步谈二妞与金哥的亲事。对于这一层,张掌柜表面虽未说话,暗中却已默许,所以考虑下来,觉得不妨顺从妻子的要求,将一张撤销原诉的状子递了进去。 这张状子进坏了。对方换了另外一个人出面,铁心冷面,一开口便执定非一万银子不可,少一文也不行。这一下连中间人都大为光火,回来据实转告,反劝张掌柜听其自然,料想南城御史是读书人,而且官声不坏,不会不明事理,官司仍有八分的把握。 哪知胥吏衙役另有一套手法。南城御史确是个君子人,君子可欺其以方。他们把张掌柜请求撤销的状子压了下来,向南城御史建议,男家理由充足,女家证人答供,亦与原诉相合,应准离异,并知照大兴县衙门备案。 这个批示,在南城兵马司那个小衙门的墙壁上,贴在很显目的地方。张、朱两家,得知消息大惊。欲合判离,而且在大兴县衙门备了案,婚姻便不合法。如果两下和好,固然小夫妻还是小夫妻,亲家也还是亲家,但是后患无穷。最明显的是,如果小夫妻失和,男家可以休妻再娶;女家将女儿接了回去,亦可另嫁别人,皆不算犯法。 张掌柜已是这样的想法,而朱老大对此事看得更为严重。女儿嫁了过去,不道男家是奉准离异的,名不正则言顺,女儿在张家一无身份可言,不但太觉委屈,而且毫无保障。别样事情可以让步,有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岂能马虎了事? 其实这些话就是朱老大不说,张掌柜也能想象得到,当然要设法补救。使他困惑的是,既已进了撤销原诉的状子,何以又有这样的结果。一打听,才知是被压了下来。显然的,“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若要挽回,还是得花钱。 “事情弄拧了!”南城御史那里的书办,一个劲儿摇头,“没法子扳回来了!” 这还是故作姿态。事实上呢,如果八千银子一个不少,还是有法子可以撤销原判。只是张掌柜咽不下那口气,敬酒不吃吃罚酒,而且是掐住脖子硬灌,不太窝囊吗? 因此,他决定还是按正道办。撤销原诉的状子被压了下来,不要紧,可以进一张。这张状子上说,彼此误会已经冰释,仍愿与朱家联姻,原判离异,请求注销。同时又向大兴县衙门进状,张朱两家的婚姻,请准备案。张掌柜心想,只要县衙门承认,不管南城御史怎么批示,都不在乎了。 他的这两步棋,早在积年滑吏的估计之中,预先就堵塞了他的路子。首先是向南城御史的煽动,说这姓张的为富不仁,是个刁民;与朱家联姻一事,三翻四复,要如何便如何,既利用官势,欺侮姻亲,又是视官府如无物,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 南城御史也觉得张掌柜莫衷一是,其情可恶,便听从手下的话,提笔批道:“该民视婚姻大事如儿戏,反复无常,足见刁顽,所请不准,原状掷还。倘再渎诉,必依妄告律从重治罪,勿谓言之不预!” 当然大兴县的书办衙役,是互通声气的,这种大有油水的案子,更是桴鼓相应,勾串甚严。所以张掌柜在县衙门的状子亦被驳了,理由是:“前准南城御史文移,如该民所请断离有案。所呈各节,应仍向南城御史呈诉,本县碍难受理。” 这一下,真的推车撞壁,成了僵局。张掌柜想过好多法子,一个法子是搬家,到另一位巡城御史那里呈诉,但“户婚田土、赌博斗殴”,《会典》上称为“细事”,只准由犯事地方案员审理,其他地方衙门,不得干预。 至于“越诉”,就是向上一级的衙门呈告,更是于律不合,法所不详。 “是这么一件衙门里看来的小事,而当事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大事。”刀吏目说,“你能不能想个法子?” “怎么不能?不过,老刀,”郭长清说,“这案子可也不小噢!” “怎么呢?不说户婚田土细事吗?” “七八千银子出入,也不算是小事了!” 一听这话,刀吏目又惊又喜,声音也就压低了,“你看怎么样?”他说,“我也是有人这么托我,我想你老兄在刑部,顺便提一声。说实话,并不指望着有什么大用处。如果这件案子你能拿得下来,咱们不妨谈谈。” “也许能拿得下来。谈谈不妨。” “是的。”刀吏目说,“南城御史,听说是位很方正的老先生,水都泼不进去。如果你能拿得下来,我可以给你去说,多少银子包了下来。可是得有把握。” “当然有把握。”郭长清说,“你先问问对方,能出多少。” “好!”刀吏目说,“这件事我虽不是直接经手,不过我知道人家很急,递过话去,很快就有回音。 准定明天晚晌,仍旧在这里见面好了。” 订了后约,由郭长清做东付了账,各自散去。第二天中午,刀吏目突然来访。一见面便笑嘻嘻地递上来一份请帖,具名的是个陌生人,叫作张三义。 “这是谁啊?” “就是那位张掌柜。”刀吏目说,“他的意思很诚,请你务必赏光。” 郭长清考虑一下说:“老刀,我也老实说,这种事,吃了人家一顿,话就不便谈了,谢谢吧!”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们先谈。人家已经开了盘子了,总共出四千银子,你看怎么办,就听你一句话好了。” “四千银子都在里头了?” “是的。” “你的一份呢?”郭长清问。 “当然也在里头。”刀吏目紧接着说,“不过,我这一份可以不算。” “那没有这个道理。”郭长清心知对方另外会酬谢刀吏目,不过自己另有事求教他,不能不尽道理,当即说道,“这个数成不成,要谈起来看。咱们俩都是居间的,有好处大家均分,二八回扣,可以提八百两银子,每人分四百,你看如何?” “当然好啰!不过,数目也差不多了,尽四千银子去办;如果不够,我这一份就贴补在里头好了。” 说来说去还是四千银子包办,郭长清觉得可以办得下来,便点点头说:“好吧!再不够,我那一份也贴补进去。” “这不好意思吧!” “彼此都是为朋友,无所谓。” “那么,晚上仍请赏光啰!”刀吏目说,“倘或另外有朋友,约了来也不妨。” “好吧!” 等刀吏目一辞去,郭长清立刻到都察院看一个朋友,打听南城御史袁承业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位袁老先生,字绍庭,山西人,科名很早,咸丰三年的翰林。新放的四川总督丁宝桢,就是他的同榜。” 这位袁都老爷清廉耿介,贿赂请托,一概谢绝,只是胸中不大有主张,易于偏听。郭长清心想,照这样情形看,不必托浙江司的同事去打招呼,否则白卖一个人情之外,反将事情搞得更僵。 回到部里,跟手下一个姓刘的司狱商议,刘司狱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容易得很!仍旧找南城御史的那个书办好了。” “可是,怎么找法呢?” “找浙江司的书办。” 郭长清被提醒了。南城御史审理的案件,既都归浙江司复核题奏,那么,那里的书办一定跟浙江司的书办打交道,不论公私,皆有交情,正是一条极好的路子。 于是郭长清说道:“老刘,我手里有件案子,弄妥帖了,大家都有好处,每个人起码也能弄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劳你驾去一趟吧。”接着将张、朱两家那件事,约略说了一遍。 听说有二三百两银子的好处,刘司狱当然起劲,到浙江司去了一趟,笑嘻嘻地回来说:“都弄清楚了。” 刘司狱将案子的始末,以及南城御史那里,经办此案的书办姓名都弄清楚了,问郭长清是不是约地方见面? “当然!”郭长清说,“我做个小东,喝杯酒,见见面。就在正阳楼吃螃蟹吧!” 正阳楼之会,一共四个人,主人以外,主客是南城御史的查办,姓杨,陪客是前司狱与浙江司的张书办。持蟹把杯,且饮且谈,张书办穿针引线地渐渐引入正题。 “谈到这件案子,都怪姓张的自己不知趣。”杨书办说,“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越闹越大,想沾手的人很不少,彼此牵制着,越来越扎手了。” “那还不是在你!”张书办递过一句话去,“只要你报上来,我们那里不会挑剔。” 公事上有了保证,杨书办的语气便不同了,“那倒可以想法子。不过,”他喝口酒,慢吞吞地说,“我也得回去商量商量,人太多!” “嗯,嗯!”郭长清跟刘司狱交换了一个眼色,刘司狱向张书办努一努嘴。于是郭长清便向张书办说道:“你们谈谈去。” 张书办受命将杨书办引到一边,悄悄说道:“这件案子是浙江司一位掌柜的司官所托,一大半是人情。 你老哥不能当一桩买卖,只当放个交情在那里。” “是的!”杨书办说,“我懂交情。” “是的,我知道你老哥很够交情。不过另外还有人,不能不敷衍。人家预备送这个数,你老哥一总包涵吧!” 说着,伸出两个指头,杨书办觉得两千银子太少了,面有难色。 “另外,”张书办见风使舵,“对你老哥当然也有一份谢礼,打算买两支人参的,我看,倒不如折干还痛快些。” 杨书办实在有些不甘心,原来就有三千五百银子可以到手的,经过一番周折,反倒减少了一大截,这话该怎么说呢? “算了,算了!”张书办极力相劝,“行得春风有夏雨,这趟委屈,下趟我补。” 就这样软求硬逼,终于以两千五百银子成交。约定第二天仍在原处过付,先付一千,杨书办交代怎么做法,等事情办成,再付余数。 于是重新入座,欢然快饮。散席以后,郭长清跟刘司狱、张书办又有一番交道要打。总数四千银子,先抹下五百,下余三千五,除了付杨书办之外,还剩下一千,既然表示三一三十一照分。刘司狱倒是外场人物,认为张书办很出力,自愿少拿,结果定规郭、刘各取三百,张书办独得四百银子。 到得晚来,郭长清叨扰了张掌柜一顿盛馔,带回来了两千银子,也带回来刀吏目交付的三帖药,说是每帖药可以服三煎,一天一帖,到第四五天,包管病人精神旺盛,大概可以维持十天工夫。 “有十天的工夫尽够了。”刚毅很高兴。不过,他亦不无怀疑,带笑问道,“京里有几句挖苦几个衙门的话,老兄想来听说过?” “是‘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医方’不是?” “还有‘翰林院的文章’。”刚毅说道,“会不会有名无实?” “不错,‘太医院的医方’跟‘翰林院的文章’一样,看起来很像样,其实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我拿来的不是药方,是药,那就不同了。人家指着这个养老婆孩子,独得的秘方,当然跟公然开出来的方子不同。” “啊,啊,不错!”刚毅踌躇着说,“那,这三帖药,人家也不能白给吧?” “不相干,是我托南城御史那里一个朋友弄来的,交情够得上,分文不花。将来有事,请司里关照一下,就补了人家的情了。” “好!就这么说,有事你来找我。” 有这句话,跟杨书办会面谈事,就顺利了。他将刀吏目的来头,以及刚毅的表示,细说了一遍。杨书办心想,这倒也是求之不得的事,且留着这个人事,到有什么案子出来,浙江司准驳之间,关系出入甚大时,打这么一个招呼,也许值一万银子都不止。 因此,他的脸色就不同了,“郭老爷,张家这件案子,你老的吩咐,我没有不尽心的。”他说,“我本来的意思怕说不清楚,打算请郭老爷的张掌柜跟他亲家当面谈,如今就跟郭老爷说也一样。” 这意思是即使成交了,他也还有刁难之处,不能那么痛快。郭长清心知其意,表示领情,拱拱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就请你告诉我好了。” 他的办法说穿了分文不值,是由朱老大进一张状子,表明他的女儿不仅不是不愿嫁到张家,而且矢志从一而终。如今男家要求退婚,虽经判决,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但他的女儿仍以为生是张家人,死做张家鬼,誓以丫角终老。志不可夺,情实可怜,而男家亦已谅解,请求离而复合,仍准与张家结亲。 郭长清如言照办,由经手人一层一转达。张掌柜做事心急,自己托人替亲家做了一张状子递了进去。 那位“袁都老爷”看状子,嗟叹不绝,觉得朱家女儿,贞洁可风,立即传唤张掌柜来问,可愿与朱家复结姻亲?等张掌柜有了承诺,随即批准,还做了一首诗,赞美其事。 状子一批准,一切手续本来可以节节留难的,因为红包已到,畅通无阻,前后不过三天工夫,大功便已告成。张家大张盛宴,为儿媳与亲友见礼,郭长清、刀吏目自然都是坐首席的上宾。 在这三天之中,服了药的陈湖,虽然咳嗽如旧,而胃口特佳,精神旺盛。刚毅知道药效只能维持十天,所以不敢耽延,复又提堂审问。 当时是问到陈湖向刘锡彤指出,葛毕氏不安于室,而外遇是杨乃武,陈湖便即当堂吐血,此时便接着未完的话问。 “陈湖,关于杨乃武,你当时是怎样跟刘大令说的?” “记不得了!”陈湖答说,“只说,外面风言风语,传闻很多。” “刘大令没有问你,是些什么传闻?” “记不得了!” 两个“记不得”将刚毅的火气引了起来,拍桌喝道:“你是有意不说实话!别以为你有病在身,我不会打你的屁股。” “不敢。”陈湖有些怕了,“实在因为旧疾复发,精神委顿,神思恍惚,不大记得清楚。” “我再问你,刘大令听了你的话,作何表示?” 陈湖想了一会答说:“记得刘大令说,要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当然是打听杨乃武与葛毕氏可有暧昧情事。” “以后呢?” “以后,我就告辞了。” “那几天没有跟刘大令再见过?”刚毅紧接着警告,“你如果再说假话,可留点儿神。从旁人口中问出真情来,我不饶你。” 陈湖本想回答,那几天没有见过刘锡彤,听得刚毅后面的那两句话,便改了口:“那几天大概还见过一两次。不过,刘大令很忙,所以虽见了面,也没有闲谈的工夫。” “闲谈没有,这件案子总谈过吧?” 问到这里,可以说是告一段落。照刚毅与翁曾桂、林拱枢的研判,陈湖在这件案子中,有两处地方要负责任: 第一,刘锡彤虽与杨乃武不和,但当起之时,如果不是陈湖提到杨乃武,说他是葛毕氏的情夫,刘锡彤就不会心生存见,以为奸杀相连,贸然认定葛品莲死于奸夫淫妇之手。 其次,全案的最大疑问,在于葛品莲是否中砒毒而死。砒霜来自爱仁堂钱坦之手,而钱坦本不肯承认,是因为陈湖的劝导,方始就范。如今钱坦已死,则陈湖就成了关键人物,事实真相唯有从他的口供中,才能确定。至于陈湖本人的责任,当然要看他的动机而定,如果知情而帮同刘锡彤胁迫钱坦勉强作了伪证,其罪甚重。因此,关于这部分的审问,不仅关乎全案的最后结果,对陈湖本人来说,出入关系亦很重。 就为了先有此了解,刚毅不敢马虎,如何入手,先作过一番研究,认为应该先加开导,劝陈湖尽量说真话,才能省好多事。此际,就到了要开导的时候了。 “陈湖,你总知道,沈彩泉已经据实招供了。此外还有爱仁堂钱姚氏跟杨小桥的供证,更是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忌讳撒谎的。拿他们那些口供合起来看,事实真相,了如指掌,就不提你到堂来问,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明白。” “是!这一案本来就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陈湖!”刚毅沉下脸来说,“你这样子的态度,就不对了!你的关系很重,你自己肚子里明白。怎么说,与你没有关系?你是自欺乎,欺人乎?我告诉你,我提你到堂,是给你机会。你如果态度诚恳,肯说实话,并且有悔悟之心,国法不外乎人情,自然可以从轻发落;倘或支吾其词,多方闪避,到头来你又瞒不住什么,那时候我想把你的罪名拟轻一点也办不到了!” 这几句话很有力量,把陈湖的心打动了,也打乱了!一时虽还不以为该说真话,但觉得说假话也难。因而怯意大生,不由得就现出瑟缩的神色。 见此光景,刚毅的心一宽,知道不难问出实情,但不宜开门见山,问到要害,以免逼得他闪避。 想停当了,便闲闲道:“余杭仓前地方,你熟不熟?” 那地方他很熟,但以不知问官的用意,陈湖便出以模棱之词:“不太熟。” “不太熟,就是说,去过几次?” “是!” “你跟钱恺是朋友?” “是的。” “既然是朋友总常常往来?” “是的。”陈湖答说,“偶尔在一起吃吃茶、吃吃酒。” “是在仓前喝茶喝酒?” “有时候在仓前,有时候在城里。” “这样说,”刚毅问道,“你们是很熟的朋友啰?” “不算太熟。”陈湖依旧抱着折中的宗旨,好为自己留退步。 “钱姚氏说,你常到爱仁堂去的?” 这是诈语,钱姚氏并无这话,陈湖不知是计,不由得就分辩:“一塌刮子去过两次。” 刚毅是生长在京里的旗人,不懂什么叫“一塌刮子”,便追问一句:“你说什么?什么两次?” 陈湖省悟了,重新说一遍:“一共到爱仁堂去过两次。” “那么,总也见过钱宝生啰?” 不说钱坦而说钱宝生,又是刚毅在使诈。陈湖虽还不曾觉察到他的“陷阱”,可也没有上当,故意避免提到名字,只说:“爱仁堂的老板见过一回。” “爱仁堂有几个老板?” “名义上是两个,其实只有一个,凡事都由他家老大做主。” “老大是谁?”刚毅加一句,“叫什么名字?” 这一下陈湖省悟了,问官要逼他说爱仁堂老板的名字,是钱宝生还是钱坦?若说钱宝生,本是无中生有的三个字;如果道出真名,又与谕单上的名字不符。为了并顾,唯有两存,便即答说:“叫钱坦又叫钱宝生。” 刚毅诧异,很快追问:“他有两个名字?” “是的。”陈湖很狡猾,知道有钱姚氏、杨小桥在,可以拆穿他的谎话,特意先编一番说辞,道在前面,“不过宝生这个名字,他自己是不肯承认的,因为他用这个名字跟人借了一笔钱,后来赖债赖掉了,自然不便再用这个名字。” 听此一说,刚毅越发诧异,不过细想一想亦无足怪,陈湖知道钱坦与钱宝生的姓名不符,是全案的一个漏洞,早就斟酌出一个得以两全的说法。可是天下作伪之事,岂能天衣无缝?剜肉补疮,弥补了一处伤痕,势必留下另一处伤痕。细心去找,一定仍有漏洞。 “既然宝生这个名字已经不用,何以他又肯告诉杨乃武呢?” “那就不知道了。”陈湖答说,“也许因为杨乃武是陌生人,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告诉他了。” 最后两句话画蛇添足,恰好又为刚毅捉住漏洞: “不错,对杨乃武说,没有关系。可是,在县官面前承认自己就是钱宝生,能说没有关系吗?” 刚毅紧接着说,“不说别的,只说他的那笔债,钱宝生这个名字,落在县衙门里文书上面,铁案如山,他能赖得掉吗?” 这番话理颇直,气更壮,应以慑服堂下,陈湖唯有嗫嚅着说:“那就不知道什么道理了!” “哼!”刚毅使劲将桌子一拍,“我开导过你,劝你要说真话,你还是不听,刁猾成性,自讨苦吃!” 时已过午,而审问又可说是发生了波折,所以在另一间屋子里一面阅卷一面听审的翁曾桂,便写一张短笺,派人悄悄递向公案,不说请刚毅暂且退堂,明日再审,却说他太辛苦了,邀他小酌,借为慰劳。 刚毅当然能够会意,停止了这一天的审问,与林拱枢一起应翁曾桂之约,就近找了一家“京酒店”,喝着一种产自良乡,名为“干榨”的白酒,谈论案情。 “这个家伙很狡猾,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可是细细想去,竟无奈其何!子良,”翁曾桂问说,“你道我这话是与不是?” “钱坦又名钱宝生,这在钱姚氏跟杨小桥能不知道吗?” “是的!不过陈湖可以分辩,因为有钱债纠纷,故意不承认,这话也说得通的。” “那么,总不能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吧?” “不错,还有人知道。人在浙江余杭县,他可以随意指两个名字,请问是不是行文到浙江去传唤证人呢?” “就行文,”林拱枢接口说道,“一来一往两三个月,案子也拖下来了!” 刚毅闭着嘴不响,脸上颇有负气的样子——当然是跟陈湖赌气,“好!”他重重地说,“我还是有办法教他服罪。” “子良,”林拱枢问,“是何办法?” “对事不对人!” “对!”翁、林二人都表示同意。 于是第二天将陈湖提堂,根本不谈钱坦是否又名钱宝生,而且,一开口让陈湖大感意外。 “你把沈彩泉的口供单,给他看!” 等录供书办检出,沈彩泉所作有关陈湖部分的口供单交了下去。他当然看得很仔细,一面看,一面想,眼珠乱转,显得颇伤脑筋的样子。这一下,刚毅得意地暗笑了,他的作用就是要扰乱陈湖的心思。 看完收回,刚毅问道:“你仔细看过了?” “是!” “沈彩泉的口供,与当时的实情,可相符吗?” “有的相符,有的不相符。” “噢,你倒说,哪些地方不相符?”刚毅从书办手里,取过陈湖刚看过的那份口供单,放在面前,预备检讨。 “譬如,”陈湖很用心地说,“沈彩泉说,钱恺知道他哥哥卖了砒霜给杨乃武,很着急;说我安慰钱恺,‘照供单上说,杨乃武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你家老大并不知道他去害人,没啥关系,不必怕’。这话,我没有说过。”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真是真,假是假,赖掉反而不好!” “那时候,你还没有见到钱宝生,也不知道他在花厅里供些什么,是不是?” “是的。” “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钱宝生耍赖,不肯承认卖砒霜给杨乃武呢?” 堂上很厉害,堂下也不弱,陈湖辩说:“这是料想到钱家老大可能会赖,所以我预先关照一声。老百姓胆子总是小的,大凡遇到做错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时候,十之八九,先赖掉了再说。” “一点不错!”刚毅针锋相对地,借他话的讽喻,“遇到做错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时候,十之八九赖掉了再说。” 陈湖不敢作声。但显然地,面对着这位善于捉漏洞的问官,他已心余力绌,感到弥补破绽很不易,因而虚火上升,两颊飞红,额上亦微微见汗,现出肺痨病人潮热的特征。 而刚毅却愈有把握了,想好了一连串的疑问,不容他喘息。“陈湖,”他问,“沈彩泉拿钱宝生带了出来,你跟他说了一些什么?” “是他兄弟先跟去说的,说托了我来替他打听案子,不要怕。” “以后呢?”刚毅说道,“你自己把当时的情形讲下去,不必等我问一句,答一句。” 问一句,答一句才有回旋闪避的余地,要他自己道明经过,就无此方便了。因此,陈湖更感吃力,说是钱家老大告诉他,刘大老爷要拿他解到杭州府自己去申辩。在县里都申辩不清楚,到了人地生疏的杭州府,更会吃亏,无论如何要请陈湖替他设法。他呢,为了与钱恺交好,当然,义不容辞地要为他尽力。 絮絮不断,翻来覆去只是谈他自己不能不管这桩闲事的苦衷,对于案情的揭露,毫无帮助。刚毅心知这是他借故拖延,恰为情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