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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袁来保怕大兴、宛平两县推托敷衍,害得他不上不下,进退维谷,所以想借刑部的势力压迫两县就范,而仍旧心悦诚服地愿意照他的意思去做,一半也是佩服袁来保为人设谋,亦能尽心。当即约定,让袁来保将陈湖、沈彩泉先解送到部,尸棺暂时摆在通州船上,等找好地方再说。 袁来保一辞出,林拱枢立即动手办了一通下行宛平、大兴两县的“札子”,说明钦命提解葛品莲尸棺,业经到京,着即觅妥宽敞地方,以便开棺检验,刑部大审,并限两日内具报。 办好公文,才去找到翁曾桂与刚毅,一起上堂回禀,然后派一名得力书办,带着札子到大兴、宛平两县去接头。 到得第二天便有结果,挑定的地点是朝阳门外的海会寺。于是袁来保托赵州判雇人将封条重重围住葛品莲尸棺,抬到海会寺,由林拱枢派一名当办,四处细看棺材接缝之处,毫无异状,方始验收,发交大兴县所派的差役看守。 陈湖与沈彩泉是早经收狱的,刘锡彤虽非犯人,但为证人,亦须到案待质,因而林拱枢要他具一张结,说明现寓东河沿理源客栈,自愿随传随到。 “这张结我不能具。”刘锡彤一口拒绝。 “噢,”林拱枢很客气地问,“乞道其故。” “上谕上只说,跟同检验,开棺的时候,我到场就是。” 这也是个理由。林拱枢心想,反正人已到了京里,总有办法让他就范,当即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亦不便强人所难。不过,兄弟有句话声明在先,此刻,我们是商量着办,将来要召请贵县到场时,恐怕不会这样子客气了。” 刘锡彤虽是老州县,熟谙公事,但对部中办事的规制,却不甚了了,所以无法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心里只是在想,反正奉旨行事,就绝不会错。 “你叫沈彩泉?”是由刚毅主审。 “是!” “你在刘大老爷那里几年了?” “前后七年多。” “你管些什么公事?” “门丁嘛!”沈彩泉说,“无非收发之类的公事。” “刘大老爷信任不信任你?” “信任。” “呃!”刚毅问道,“为什么?” “因为小的公事上头很谨慎。” “好!”刚毅讥嘲地说,“刘大老爷总算运气不错,用着你这么一个好门丁。”停了一下,他又问,“陈湖你认不认识?” “认识。” “他是不是常到县衙门里来说合官司?” “那倒不大清楚。不过,是常到衙门里来,因为他懂医道,上房里太太、少奶奶有点不舒服,总请他来看。” “照这样说,陈湖穿房入户,跟刘大老爷的交情很深啰?” 沈彩泉突然警觉,这是题外之话,自己说得太多了,犯了言多必失之戒,因而答说:“跟刘大老爷交情深不深,小的不知道。” “嗯,嗯!”刚毅问道,“葛毕氏谋杀亲夫一案,是哪个来告的?” “是葛毕氏的婆婆沈媒婆来告的。地保陪了来,说她儿子死因不明,请县官相验。小的叫她补一张状子,当时就送了上去。” “沈媒婆的状子准了没有?” “人命报相验的案子,没有不准的。”沈彩泉答说。 “相验的时候,你跟了去没有?” “跟了去的。” “是不是每一次县官相验,都是你跟了去?” “是。”沈彩泉又补了一句,“刘大老爷差不多每次都叫我跟去的。” “为什么非要你跟去不可呢?” “因为上上下下联络,都要找我。” “这样说,”刚毅特意钉着问,“你是一把抓?” “也不敢说一把抓。不过,大老爷还相信我就是。” 这是第二次提到刘锡彤对他信任有加。刚毅心想,刘锡彤是奸猾老吏,又自恃靠山,而目前只是解任,尚未革职,仍有官符可资凭借,以致相当难制。倒不如先在他亲信身上,将案子结结实实地追一追,到时候教他毫无遁饰的余地,便可一讯而服。 这样转着念头,便大兜大转地先不问相验的情形,由有关的人犯问起:“余杭县的仵作叫什么名字?” “叫沈祥。” “只有他一个吗?” “原来有两个。”沈彩泉说,“一个告退了,没有再补,只好由沈祥挑大梁。” “挑大梁?”刚毅问道,“意思是说他不大挑得动?” 这一问,沈彩泉初次出现了迟疑的神色,想一想答说:“沈祥是学习仵作升起来的,没有经手过多少案子,本事差一点。” “只怕有些地方,还没有你懂得多?” 这是故意套他的一句话,沈彩泉很乖觉,立即否认,“不,不!回老爷的话,我没有学过,”他说,“验尸我不懂。” “既然你不懂,怎么知道他本事不好呢?” “是听别人说的。” “谁?” “原来的老仵作。”沈彩泉答说,“也就是沈祥的师父。” “他怎么说?” “他说沈祥本事没有学到家,常常看走眼。” “如果是这样,县官审命案不就常常审不清楚了吗?”刚毅作个补充解释,“譬如上吊,常常有人把尸首移到仇家那里,好诬赖人家。如果相验不真,官司不就难断了吗?” “这,这种情形倒没有过。” 沈彩泉的回答很巧妙。刚毅是举个例,而他只就例子来作答,避重就轻,将难答的话避开了。刚毅因而有所警觉,此人亦不易对付,须得格外小心。 于是,他突如其来地问:“杨乃武你认不认识?” 一听他说,沈彩泉似乎有些慌张,“认识,认识的。”他点点头,“因为杨秀才在余杭县很有名气。” “杨乃武是不是常常到县衙门里来?” “不大来。”沈彩泉摇摇头,“很少。” “在你们余杭县,都说杨乃武是个恶讼师。可有这话?” “听说过。” “照你看呢?”刚毅问说,“杨乃武算不算恶讼师?” 沈彩泉不即回答,是在思索的神情。刚毅心想,必是在想杨乃武的劣迹,会举一两个详细的例证。 然而不然,沈彩泉的回答是:“我不大清楚。” 显然的,这是经过考虑,认为以不多事为妙,所以这样答供。刚毅是决心要探索刘锡彤跟杨乃武结怨的原因,便又问道:“杨乃武替人进的状子多不多?你是门丁,凡有诉状都经过你那里,一定知道,要说实话。” “是!说实话,不太多。不过——”沈彩泉突然住口。 这是他失言了,刚毅岂肯放松?立即钉着问:“不过什么?” “不过,”沈彩泉只好实说,“都是很大的案子。” “很大的案子?”刚毅问道,“这就是说,不是命案,即是盗案?” “盗案很少,命案也不多。” “咦!那么是什么案子呢?” “大多是很麻烦,很难审的案子,像几十年争财产的老案,公公告媳妇忤逆,媳妇又说公公‘扒灰’,这种乱七八糟、纠缠不清的案子。” “什么叫‘扒灰’?”刚毅不解地说。 “就是,”沈彩泉很吃力地解释,“就是公公爬到媳妇床上。” “噢!”刚毅心领神会地笑了,“杨乃武专门管这种很麻烦的案子,那么官司是胜的多呢,还是败的多?” “胜的多。” “为什么?”刚毅问道,“他是不是私底下托了人情?” “没有。杨乃武从来不托人情的。” “那么,官司怎么胜的呢?” “他的一支笔厉害。明明没理的事,偏偏他讲的歪理就驳不倒。” “你们大老爷举人出身,人很能干,又是多年州县官,经过手的案子不知多少。难道就驳不倒他?” “是啊!就是驳不倒。没法子,只好算他那面赢。” 问到这里,刚毅了然了。杨乃武是很厉害的刀笔,而又自负其笔如刀,不大买刘锡彤的账。而像争产,以及“新台之丑”之类的案子,必有一方到县衙门去活动打点,而往往因为杨乃武的刀笔,使得刘锡彤想帮忙帮不上。换句话说,杨乃武挡了刘锡彤的财路,这可能是结怨的原因之一。 接下来便问到相验的情形了。刚毅的第一句话是:“葛品莲是不是中毒死的?” 这话问得沈彩泉一愣,心里想回答:“是的!”但话到嘴边,及时醒悟,改口答道:“回堂上老爷的话,我不是仵作。” 这总算他脑筋清楚,可是刚毅是盘算好的,话中正反皆有陷阱。如果沈彩泉答一声:“是!”他就会驳问:“你不是仵作,怎么知道葛品莲中毒而死?”而照此回答,刚毅却又有话可驳。 “既然你不是仵作,为什么认定葛品莲中的是砒毒?” 这下沈彩泉才知道上当了。心想这话赖是赖不掉的,当时与沈祥争执,声音很大,在场的人如葛、毕两家的亲属,共见共闻,都会作证。然则,这话应该怎么解释呢? “快说!”刚毅喝道,“从实招供,免得皮肉受苦!” 这是以用刑威吓,沈彩泉当然有些怕,心里亦就更急。急中生智,突然想起有句话可答。 “是的。我说过是砒毒,也跟仵作沈祥争过。不过,”他提高了声音说,“堂上老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验尸的时候,沈祥喝报:‘七窍流血。’如果是烟毒,不会七窍流血。所以我跟沈祥说:‘你不好瞎七搭八,前言不符后语!七窍流血,不要中的是砒毒?’我是提醒他仔细,并非认定葛品莲中的是砒毒。” 这话言之成理,使得刚毅颇有意外之感。翻开案卷,看一看沈祥的供词,随后又问道:“那么,沈祥怎么说呢?” “沈祥说是让他再验一验,验下来果然是服毒而死。” “没有说砒毒?” “没有。”沈彩泉紧接着说,“用砒霜毒杀的话,是葛毕氏自己供出来的。” “葛毕氏作供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场?” “在。” “她怎么说?” “她说,杨乃武拿给她一包毒药,叫她分几次给葛品莲服下去。她问杨乃武是不是砒霜,杨乃武不响。” “意思是承认了?” “是的。” “我问你,葛毕氏说这话是在动刑以前,还是用刑以后?” “用刑以后。” “用的什么刑?” “记不得了。” 刚毅突然发怒,大声说道:“来啊!拿棒子打!打到他记得为止。” 沈彩泉知道自己话说错了。当时在场,能记得葛毕氏说的什么话,会记不得她受的什么刑?这话未免说不过去。 因此急急喊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想起来便可免打。沈彩泉实说,小白菜是上了拶指以后,方始供出砒毒。其实,州县官作威作福,有理无理,对犯人上了刑再说,也是常有的事。如今经沈彩泉这样先隐瞒,后吐实,弄巧成拙,反显得欲盖弥彰,等于告诉他人,小白菜经不起苦痛,信口诬供,不足为凭。 这一段情节,过去反复推究,原已明了,此刻不过更作一番求证而已,关系不大。刚毅觉得最需要弄明白的是,刘锡彤跟杨乃武之间的恩怨。报复固为刘锡彤时刻在心的念头,但此人有贪墨的名声,而杨乃武从刀笔上挣来的不义之财,亦复不少。既然如此,刘锡彤就很可能抓住把柄,想大大敲杨乃武一下,只为所欲未遂,而案子放开去却收不拢,可又有许多漏洞,于是不断弥缝,便不断扩大,以至于演变成今天的局面。 他觉得自己这个设想,是很合理的。要求证不妨从沈彩泉开始。想停当了便问:“杨乃武是什么时候传唤到案的?” “记不太清楚了。”沈彩泉答说,“大概是在葛毕氏招供以后不久。” “传唤是怎么个情形?”刚毅说道,“那时杨乃武是新科举人,你们大老爷对他应该比较客气,是派人去请他到县衙门里来说话呢,还是直接出票派差人去传唤?” “是直接出票派差人去传唤。” “杨乃武来了没有?”刚毅问,“是马上就到,还是隔了一段时候才来?” “是坐轿子跟着差人来的。”沈彩泉答说,“跟刘大老爷在花厅里见的面。” “你在不在场?” “在场。” “刘大老爷说些什么?” “刘大老爷把葛毕氏的供状拿给他看,问他怎么说,”沈彩泉回忆了一下说,“杨乃武不承认,不但自己不承认,还怪刘大老爷不该对女人用刑。样子是很回护葛毕氏。” “啊!”刚毅很注意地问,“刘大老爷怎么样呢?” “刘大老爷很生气,马上就端茶碗送客了。” “没有什么要收押,或者要他交保的意思?” “没有。” “有没有另外派人去看他,劝他说实话等?” “恐怕没有。” “怎么叫恐怕?” “因为,”沈彩泉说,“因为我不晓得。也许另外派了人去,也说不定。” 刚毅想了一下问:“那么,杨乃武的举人是怎么革掉的呢?” “是刘大老爷亲笔做的公事,派人到省城里去见学台。”沈彩泉答说,“事情办得很顺利,大约三四天工夫,就把批回带回来了。” “以后呢?” “以后,”沈彩泉毫不经意地说,“当然用不着客气了!” “你是说对杨乃武?”刚毅问,“是怎么样的不客气?” “当他老百姓一样在大堂问案,杨乃武要跪下来答供。”沈彩泉说,“不过三四天工夫,刘大老爷对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了。” “在这三四天里,刘大老爷有没有派人去看过杨乃武?” “不敢说,大概没有。” “那么,”刚毅问道,“杨乃武呢,有没有托人来跟刘大老爷说情什么的?” “那是不会有的事!”沈彩泉很快地说。 照他的语气,可以猜想得到,杨乃武对他的这位父母官是颇为傲慢的。看起来刘锡彤这样对他是报复的成分多,索贿的成分少。 于是问到杨乃武受审的情形。沈彩泉说他依旧不肯招认,及至传小白菜却言之凿凿,交毒药不但有时间,还有地点,就在他家后门附近,土地庙后面。 “那么,杨乃武呢,依旧不承认?” “是的。” “用刑没有?” “没有。” “交保没有?” “也没有。”沈彩泉又加了一句,“这种案子怎么好交保。” “起解呢?”刚毅问,“是哪一天解到杭州的?” “很快。大概只有三天工夫。” “这三天当中没有再问过?” “没有。” “杨家有没有托人出来跟刘大老爷接头?” “接头!”沈彩泉问,“接什么头?” 这是刚毅问得太率直,照道理说,这样问法,便有故意罗织刘锡彤索贿之罪的嫌疑。所以不便进一步再问,顾而言他。 “全案人犯解到杭州,是谁押解?” “刘大老爷亲自押了去的。” “你有没有跟去?” “没有。” 没有跟去,就不必问他在杭州的情形了。刚毅只问,“刘大老爷是哪天回来的?” “记不清楚了,没有几天。” “回来之后,是不是立刻就传爱仁堂的店东到案问话?” “是!记得是第二天。” “问的时候,你在不在?” “不在。”沈彩泉说,“我在门房里,另外有公事。” “陈湖是在什么时候去看你的?” “就在问钱老板的时候。” “陈湖怎么跟你说?” “陈秀才带了一个后生来,说是钱老板的兄弟,名叫钱恺,为他老兄传到县衙门里,不知道吃了什么官司,不大放心,特为来打听。”沈彩泉想了一下说,“我就告诉他,是为了杨乃武那件案子。杨乃武在杭州府已经招了,砒霜是爱仁堂买的,所以大老爷传钱老板来问。” “钱恺有没有说他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这问到要害上头来了!一路上,刘锡彤跟沈彩泉有好几次见面的机会,谈过这一案的“毛病”,都认为钱坦误作钱宝生,是杨乃武下的一招高棋,足为翻案的张本。事到如今,唯有给它来个硬不承认,才能站得住脚。好在钱坦已死,并无对证;而钱恺因病,亦未到案,无从对质,撒谎是不怕拆穿的。 “没有!”他回答得很爽脆。 “没有?”刚毅另有计较,丢开这一节问说,“那么,钱恺呢?怎么个说法?” “钱恺很着急,说他哥哥是冤枉的。陈秀才就安慰他说,照杨乃武的供单,说在爱仁堂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你家老大并不知道他是去害人,关系不大。钱恺听了这话,像是放了心了。” “以后呢?” “以后,”沈彩泉很谨慎地说,“陈秀才托我到花厅里去看一看,案子问得怎么样了,我进去一看,刘大老爷已经问完了,叫我把钱老板带下去——” “慢慢!”刚毅打断他的话,“刘大老爷问完了,对姓钱的总有个结果,是释放、交保还是归案?” 这是不能不说实话的,沈彩泉答说:“刘大老爷是这么交代钱老板的:既然你一口咬定,没有卖过砒霜给杨乃武,只好拿你解到杭州府,你自己去申辩。” “那么,刘大老爷叫你把他带下去是什么意思呢?是叫你办公事拿他解送杭州府?” “是的。” 这句话露了马脚,“这可透着新鲜!”刚毅笑了,“有刑房书办,有差役,不管收押也好,办移解的公事也好,管你们门丁什么事?” 沈彩泉知道自己说得口滑,犯了大错,心里懊悔不迭。不过,他的机变也算快,立即答说:“堂上老爷明鉴,各衙门办事的规矩不同。本县刘大老爷对不明事理的犯人,总是想法子开导。当时对钱老板,不交差役收押,叫我带下去,意思是先把利害关系说一说,钱老板如果听劝最好,不听劝,自然照规矩办,拿他交给刑房,先扣在班房里,办公事,派差人,解送到杭州府。这是一定的道理。” “原来如此!你很会辩。”刚毅对此不作深究,接下去问,“后来,姓钱的听劝了没有呢?” “听劝了。”沈彩泉说,“是陈秀才苦口婆心劝了他好些时候,他兄弟也劝他。这样,钱老板才出了一张甘结。” “甘结上具的名字叫什么?” “钱宝生。” “嗯!”刚毅问,“你们刘大老爷是不是出了一张本案与钱某无干的‘谕单’?” “是的。”沈彩泉料知瞒不过,硬着头皮答应。 “谕单是谁起的稿子?” “陈秀才起的稿子,我拿进去给刘大老爷看过,才写了给他的。” “上面怎么说?” “记不太清楚了!”这是沈彩泉的实话,“大意是说,这案子与钱老板不相干。” “怎么叫不相干?” “不相干就是不会吃官司。” “嗯,嗯!好。”刚毅问道,“你识不识字?” “做门丁,自然识字。” “我也知道做门丁应该识字,不过,你们这班人的花样太多,我不能不问问清楚。你既然识字,拿供单细细看一看,有记错了的地方,要指出来。如果不错,而你以后要翻供,我可不饶你!” 这几句话声色俱厉,沈彩泉不免害怕,因而看供单也就不敢丝毫疏忽,看了又看,提出几处地方需要修改,大致都是将肯定的答供,改为活络的语气。而刚毅也就能从他要求更改之处,猜到他心里顾忌的是什么。 陈湖是由两名差役扶上堂来的。他是肺病复发,这个病俗称“馋痨病”,在狱中想吃这样,想吃那样,狱卒只要有钱,供应周到,而他却是浅尝辄止。每每向人念诸葛武侯的那两句话:“食少事繁,其能久乎?”有人问他:“食少是不错,在监狱里怎么会事繁?”他说,他心里的事很多。 生这种病的人,气息奄奄,而脑筋却很清楚,所以刚毅不敢轻视他是个病人,问话之先,亦用过一番心机。 “你懂医道?” “是!”陈湖答说,“先世是儒医。” “这样说,你是家学。” “不敢!” “陈湖,我问你,照你看,葛品莲会不会是因病而死?” “这不敢说。”陈湖从容答道,“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 这个回答在刚毅意料之中,点点头又问:“你跟杨乃武认不认识?” “认识,很熟的朋友。” “那么,杨乃武,照你看,为人如何?” “很能干的人。笔下来得,人也漂亮。” “这个人是不是很阴险?” “这就难说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跟他,”刚毅以不经意的语气问,“有没有结过怨?” “朋友熟了,难免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不过,争过,吵过,也就算了。”陈湖答说,“我不知道杨乃武对我怎么样,在我,我是不记他的怨的。” “你跟你们县里的县太爷呢?是不是三天两头里往来?” “刘大令一家大小,有病都是我看。当然,不过伤风咳嗽这些小毛病,如说要请医生,未免过于郑重其事,所以总是打发一个人来,请我去看一看。” “这样说,你跟刘大令是通家之好?” 陈湖想一想答道:“也可以这样说。” “每一趟去,是不是都跟刘大令见面?” “不一定。不过见的次数也不少。” “谈些什么呢?” “无非时局之类。”陈湖答说,“有时也谈谈民生疾苦。” “那不就是谈公事了吗?” “这要怎么看?如说我干预地方公事,我不敢,刘大令也不会听我的。不过县官勤求民隐,像我们忝为衣冠中人,当然要为地方上说几句公道话。” “此外呢?你有没有诉讼之类的事,托过刘大令?” “有的。”陈湖答得很快,“不多!大致都是受了冤枉的。知道刘大令还看得起我,特为来托。 论起来非亲即故,情不可却,只好替他们跑跑腿。” 这一路下来的供词,无懈可击。在刚毅亦无非只要了解他跟刘锡彤的关系,同时拿他的话跟沈彩泉的供词相互印证,发觉他自己并不讳言跟刘锡彤的交情甚密,反倒是沈彩泉似乎有意要把他们说成泛泛之交。 其故安在?值得玩味。 不过,此时却无暇去细想,翻一翻案卷继续问道: “葛家第一次进状子,报请相验,你正在刘大令那里?” “是的。” “刘大令有没有跟你谈到这件案子?” “谈到的。”陈湖答说,“刘大令问我——” “慢点!”刚毅突然打断他的话问,“刘大令是不是常常跟你谈他接到的状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是陈湖所不曾意料到的。一直很畅顺的问答,第一次出现了顿挫。陈湖把他这句问话的用意想明白了,方始答说:“很难得。” “那么,何以这件案子问你呢?” “这要问刘大令。”陈湖答说,“偶然之事未可深究。” “好!题外之话,不必深究。”刚毅很深沉地说了这一句,回入本题,“当时刘大老爷怎么问你?” “刘大令说:一个豆腐店的帮伙,总不见得会有人谋他的财,怎么会生死不明?必是仇杀!我说,这姓葛的我认识,为人懦弱,从不敢跟人结怨的。刘大令就问我,那么是何原因呢?这时候,唉,”陈湖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我不该多了句嘴,说,姓葛的死因,我不知道。会不会是他妻子替他惹的祸?刘大令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葛毕氏平素的行为,略略说了些。” 这问到紧要地方,刚毅自不容他闪避,紧钉着问:“你说葛毕氏如何?” “葛毕氏艳名四播,人人皆知,并非我造她的谣言。” “我不问你是否造谣,只问你当时是怎么跟刘大令说的?” “我说了些葛毕氏的艳史。” “何谓艳史?” 高坐堂室的官儿,何能连“艳史”二字都不懂?无非是逼他细说,陈湖大感窘迫,结结巴巴地答道: “是,是葛毕氏不安于室的传闻。” 刚毅却真是丝毫不肯放松,立即又问:“如何不安于室?” “说她有外遇。” “外遇是谁呢?” “都,都,”陈湖被逼得不能不松口,“都说是杨乃武!” 话一出口,不知是自己感到事态严重,还是逼问太凶,受了刺激,陈湖突然咳嗽不止,接着吐出一口血来。见此光景,不便再问,赶紧将陈湖送回监狱。刚毅又请了典狱的提牢厅主事来,郑重嘱托,说陈湖是个关系极重的人犯,务必为他延请名医诊治,特加照护。 到了第二天,翁曾桂与林拱枢到部,跟刚毅见面,问起前一天的审问经过,也看了沈彩泉与陈湖的供词,都觉得其中的漏洞很多,而且也同意刚毅的看法,陈湖是本案很重要的一个关键人物,全案的真相,说不定从他身上追索,便可大白。 “陈湖的供词虽不完全,不过,大致已可以想象得到,刘大令本来不知道与杨乃武有关,而是陈湖首先提出来的。陈、刘二人都跟杨乃武不睦,为了修怨,把这件案子架弄在他身上。”林拱枢说,“照这样看,恐怕非请刘大令到案有所说明不可了!” “也可能是心有成见,以杨乃武平日的声名,必定是主谋。胸有所蔽,就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往错的路子上走,说起来,也是其情可悯。” 对于翁曾桂的恕词,刚毅并不同意,“不然!”他说,“沈彩泉一切以主人的意旨为意旨。如果不是为了报复或者索贿,仅仅是有成见,沈彩泉会提醒主人。此人脑筋很清楚,而且也能左右刘大令。我想,在他身上好好追追,等一切都弄明白了,再找刘大令来对质,大概以一讯而服。” “对质?”翁曾桂说,“恐怕不行吧!” “为何不行?” “身份不侔。”翁曾桂说,“两造对质,不是原被告,就都是被告,刘大令恐怕会有话说。” “如果他不肯就范,”刚毅说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请堂官出奏,拿他革职归案。” “这是认定他有罪,须有站得住的证据。” “当然有——” “子良,”林拱枢怕他跟翁曾桂发生争执,赶紧拦在前面,“我赞成你的办法,先尽量在沈彩泉、陈湖身上追,将案情彻底弄明白,刘某渎职的证据,自然会出现。只要有了足够的证据,怎么办都可以。此刻也似乎先不必研究出奏这一节。以为如何?” “好!就照此宗旨去做,先把刘某搁在一边再说。”刚毅接着吩咐值堂的差役,“请提牢厅的老爷来。” 提牢厅的主事一共两名,一满一汉,听得浙江司有公事,不敢怠慢,双双应邀而至。原来六部分曹办事,编制不同,吏、礼、兵、工四部,皆以职掌分司;唯有户部与刑部,以地域区分,大致一省一司,除掌管本省的钱漕或刑名以外,各司皆有所谓“带管事项”。户部广东司,刑部贵州司,带管部员到部分司,及平时点派差使等事,号称为“首领司”,最为神气。 “首领司”之外有“大司”。大司之为大,不一定是由于管大省的缘故,“带管”之事繁重,亦为大司。在户部,山东司管盐课,云南司管漕粮,广西司管钱法,贵州司管关税,利薮所在,称“四大司”。 这是洪杨以前的话。 咸丰年间,东南糜烂,漕运停废;鼓铸制钱则历来都靠云南运铜到京,此时亦因烽火遍地,关河阻梗无法供应;至于关税收入,倒是比军兴以前增加了几十倍,但来自海口新设的“洋关”,归恭亲王所掌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管,户部无法过问。因此,滇、桂、黔之司都降为小司。比较之下,陕西司兼辖甘肃及新疆,管理宗室与京官文武俸禄,京中各衙门经费,以及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不管长毛骚扰、完整无缺的顺天府与直隶省的钱粮,算是任重事繁,油水较足,与山东司并称为“三大司”。同治三年,洪杨既平,南漕北通,云南司勃然复起,于是“四大司”之名复见。户部提到“山陕云福”,都不免另眼相看。 在刑部,各司职掌不比户部的变迁那么大。浙江司一直是大司,因为它的带管事项中,正有“本部” ——刑部官吏犯罪,归浙江司审问,尤其是“监毙人犯”需经浙江司审核汇报,等于是提牢厅的顶头上司。 “不怕官,只怕管”,所以提牢厅的主事,对于浙江司的司官,是不能不买账的。而况,虽同为司官,品级上有差别,翁曾桂、林拱枢是郎中,正五品;刚毅是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是正六品,而提牢厅主事又一向由额外人员中补授,地位更低一等,所以见了刚毅,格外谦恭。 “杨乃武一案,在押的余杭县陈湖,病情怎么样?” “不太好。”提牢厅主事之一的郭长清说,“良翁吩咐,请名医,用好药,无不照办。无奈这个陈湖是本源病,一时难望有起色。” “那不急人吗?”刚毅皱着眉说,“关键都在他身上,如果他不能过堂,案子就要停下来,误了钦限,麻烦很多。” “是的,”郭长清紧闭着嘴,思索了一会儿,方又开口,“良翁预备哪一天提堂?” “随时要提!”刚毅答说,“不过提上堂来,他没有精神答供,也是枉然。” “这是不言可知的事。良翁且先不必提这一层,只说要过几堂?” “至少还要过两堂。一堂细问,一堂对质。” “那是很耗精神的事!” 略略相谈,郭长清便已完全了解刚毅的意思,希望陈湖能够早日提审,不但提审,还希望陈湖有足够的精神,能够答供。这件事不容易办到,但如办到了,论公,公事很漂亮;论私,放了交情在那里,以后遇事关照,得益匪浅,所以他决定要大大地出一番力。 “请问良翁,三天之后提审,如何?” 这话使得刚毅惊奇,“三天行吗?”他说,“我总以为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提堂。” “良翁的吩咐,不敢不尽心尽力。希望三天之后,能够提堂,真的不行,我再来通知良翁改期。”郭长清说,“万一效劳不周,要请良翁多多包涵。” “好说,好说!承情之至。” 辞出浙江司,郭长清随即换上便衣,到太医院去访他的一个好朋友。此人姓刀,是个吏目,在太医院已经三十年了,耳濡目染,亦明医道,肚子里装了许多诊治疑难杂症的故事。而且他跟御医尽皆熟识,可以请教。郭长清所以敢在刚毅面前,大包大揽,一口应承,就因为有这个朋友可恃之故。 找着了刀吏目,邀到“大酒缸”去欢叙。两杯莲花白下肚,郭长清道明来意,又说:“老大哥,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帮兄弟一个忙!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三天以后提堂,你可别让我丢脸。” “那还用说,怎么样也得给你想法子。”刀吏目问,“病人是怎么个样儿,能不能起床?” “勉强可以。”郭长清将陈湖的病况,细细讲了一遍。 “病是很重了!不过,这种本源病,时好时坏,也没有准儿。”刀吏目喝着酒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法子是有,不过有点缺德。” “怎么样呢?” “拿他的精神吊一吊。”刀吏目说,“像这种病,本该静养,培元固本,真所谓‘病去如抽丝’,三年五载,才有功效可见。如今拿他的精神吊起来,一过了那个劲头儿,更加坏!这好有一比,就仿佛这壶里,还有小半壶酒,慢慢儿喝,也能消磨老半天;一下子喝干了,就得撒手走路了!” “那不管他!”郭长清说,“他这个病,在监狱里反正是好不了啦!” “既然这么说,我替你去找药。” “找什么药?” “这会儿还说不上来,我得去问人。”刀吏目说,“想当年,咸丰爷在热河的时候,也是痨病,每天那么多公事,到晚来还要找妃子陪着睡,三天两头还要听个戏什么的,那得多少精力来应付?不照样也拖了年把才驾崩?” “那,是用什么东西来吊精神呢?”郭长清说,“听说咸丰爷常喝鹿血。” “不错!不过,那是其中的一样,还有许多药。”刀吏目笑道,“说实话,那个方子我不大清楚,就有那个方子,也不能告诉你。” “是,是!”郭长清明白,御医就凭几张“大内秘方”混世,当然不肯轻易传授于人。 “我只能告诉你,”刀吏目又说,“方子里头有几味很贵重,而且很难找的药。” 为何“只告诉”这两句话呢?郭长清立即想到,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俗语道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太医院当差的,平时就仗着替宝贵人家泡药酒、熬膏滋药,找些外快。如今给陈湖服的这服药,不但贵重,而且难找,当然不比午时茶、万应锭这类,可以白送。 不仅不能白送,看样子,还不是三五两银子的事。这笔钱从何而出?不能跟犯人要,更不能跟刚毅算,出于私囊,却又难舍。至于向公家报销,且不说从来没有这个规矩,公家也未见得有地方可以出账——六部号称“富贵威武贫贱”:吏贵、户富、刑威、兵武、礼贫、工贱,刑部占个“威”字,其实与礼部一样是个穷衙门,能花几十两银子替犯人买一服药服? 这样沉吟着,不免有为难的神色。刀吏目知道他心里所想的是什么,想替他开条路,便即问道:“那刚子良在部里是红人?” “刚红起来。”郭长清答说,“听说快要派秋审处了。” 刀吏目也知道,派充刑部秋审处的总办、会办的差使,都是司员里的尖儿、脑儿,手操生死大权,笔尖儿的出入关系极大。既是这样一个人就好办了。 “好吧!我放个交情给他,送他一服药!” 这下倒提醒了郭长清,略想一想答说:“老刀,我知道你很够朋友,不过你要跟人去讨方子、讨药,人家不认识我们这面,凭什么放交情?如果你赔了精神还要贴钱,显得我这个朋友太不够味了!我看这样,你们太医院能够救人,我们刑部也能救人。你去找件案子,我帮你从中说合,说成了,好处全归你。最好是浙江司该管的,更为省事。” 刀吏目一听大喜,“好处亦不能全归我。”他说,“不过,要找浙江司该管的案子,可不大容易。” “怎么不大容易?你以为浙江司只管浙江的事?不止,不止!浙江司是大司,管的事多。”郭长清停了一下说,“我只说两件事,第一,本部的书办,归浙江司管;第二,南城御史问案,归浙江司管。” “原来南城的都老爷问案,归浙江司管!”刀吏目失声说道,“可这巧了!正有件案子在南城御史手里。” 原来京师地面上的刑讼之事,与各州县完全不同。各州县是知州、知县兼理刑名,而京师由巡城御史“平其狱讼,诘其奸慝,弭其盗窃”。京师地面,五城十坊,巡城御史分东、西、南、北、中五位。例定“杖罪以下,自行完结;徒罪以上,送部按拟”,这“按拟”之权就在浙江司。 “老刀,你说我听听。”郭长清问道,“不是人命盗窃案子吧?” “不是!不是!是家务。不过,”刀吏目笑笑,“是桩奸情案子,谈起来很有趣。” “那,”郭长清提起酒壶扬一扬,大嗓子喊道:“伙计,再来两壶!” “有两家结亲,男家姓张,女家姓朱。新郎官身子很弱,朱家的小姐很不愿意,可是没有法子,因为……” 因为朱家受过张家恩惠,结这一门亲,朱家原有报德的意思,何可反悔?所以尽管朱小姐日夕以泪洗面,而做父亲的责以大义,做母亲的苦苦相劝,始终不肯向男家提出退婚的要求。 及至迎娶日近,而新郎官病倒在床,女家要求展期,而男家不允,认为花轿进门,可以“冲喜”,同时对于朱小姐嫌新郎体弱之事,亦微有所闻,所以掩饰了新郎的病势,对外扬言,不是怎么了不起的病,到了佳期,自能痊愈。哪知事与愿违,佳期越近,病势越重,竟至不能起床成礼。 “张家做的粮食生意,很大的买卖,独生子娶亲,又是冲喜,当然铺张扬厉,大散帖子,光是通州,就把‘仓户’都请到了,喝喜酒还有从关外赶来的。如说新郎不能起床行礼,喜事办不成,这笑话可大了。 因此,张掌柜想了一计,拿新郎官的妹子,扮作新郎,代兄成婚,送入洞房。到了半夜里,出了大笑话了!” 讲到这里,刀吏目慢条斯理端杯在手,不往下说。郭长清正听得入味,便即催他:“老刀,老刀!出了什么大笑话?你快说啊!别卖关子。” “不是我卖关子。我得想想,怎么说,才能让你听得明白。”刀吏目想了想说,“这样,从洞房说起吧。” 到得夜静更深,张小姐有点犯嘀咕,因为代兄成礼,瞒着女家。而在洞房中,照例得新郎先开口,若一开口是女人的声音,岂不吓坏了新嫂子?只有到得床上,在枕边私语,说明不得已的苦衷,求取新嫂子的谅解。于是只好默不作声,希望新娘子先上床。 “世间哪有个新娘子不等新郎官三催四请,就自己卸了妆,宽衣上床的道理?张家小姐这不是痴心妄想?嗨!”刀吏目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天底下就有那种怪事。新娘子居然就匆匆卸下头面,脱下凤冠霞帔,脸都不洗,一头钻到被窝里去了!” “这不很好吗?” “是啊!”刀吏目说,“张小姐瞧在眼里,虽有些纳闷,不过到底是解消了一大难题,所以也就一言不发,解衣上床,一头睡下去。听得新娘子的鼻息很重,心里还在想,新娘子的呼吸,怎么像个爷们儿,倒要仔细看看,不要长得又粗又蠢吧?等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那么一瞧,可就差点喊出声来了!” “怎么回事?” “你道她瞧见的是什么?”刀吏目仰起脖子,摸着喉头说,“是个喉结!” “怎么?”郭长清一双眼瞪得很大,“是个男的?” 张小姐自是大惊失色,但心惊而不乱。想到好些贺客还在作长夜之饮,就是洞房外面,也有些至亲在窥探动静,如果一喊将起来,不仅是个绝大的笑话,也是件绝大的丑闻。所以只低声厉喝:“你是谁?怎么假扮我新嫂子?” “我是没奈何。我是我姐姐——” “你姐姐是谁?”张小姐打断话问。 “自然是你的新嫂子。” 听得这一句,张小姐放了一半心。“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为什么替你姐姐出嫁?” “我叫金哥。我是男人,怎么能代我姐姐出嫁?” 想想不错,只有妹代姐嫁,弟弟何能代替?张小姐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张小姐虎起脸说,“你可不许说一句假话,不然,拿你送到衙门里一顿板子打得你死去活来。” “我为什么要说假话?我原是不肯的。”金哥委委屈屈地说,“你家花轿到门了,我姐姐不肯嫁到你家来。她把她自己锁在套房里,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剪刀,跟我娘说,谁要把门打开了闯进去,她就一剪刀把自己扎死。我爹急得要上吊。也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说金哥跟他姐姐模样儿差不多,把辫子梳成发髻,戴上头面,也混充得过去。” 趁金哥停下来喘息的空隙,张小姐紧钉着问:“你就昏天黑地混充来了?” “哪里!我不肯。我娘好说歹说,就差点跟我下跪了。你说,到底是父母,有难能不救吗?”金哥突然问道,“你又怎么变了女的呢?” “你别管!”张小姐不讲理地说,“我只问你,莫非你就能一辈子混充你姐姐?” “当然不是。”金哥答说,“我娘跟我说,等上了床,别等事情拆穿,先跟我姐夫赔不是。只为场面绷在那儿,不能不想个救急的法子先搪一搪。我父母再劝我姐姐,好歹要让她做张家的儿媳妇的。” “那么,你怎么等事情拆穿了才说?前言不搭后语,可知是撒谎!” “我没有!我没有撒谎。”金哥答说,“这话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 “问你自己啊!你又不是我姐夫。” “噢,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张小姐问,“你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好些地方是漏洞。你看,”金哥伸手去摸她的耳垂,“你穿着针眼,有爷儿们打算戴耳环的吗?” “咄!”张小姐色变,“你可别存着混账心思,动手动脚的!” “噢,对不起,对不起!姐姐!”金哥满脸惶恐,“我不是故意的。姐姐,你别生气!” “谁是你姐姐?你姐姐在家寻死觅活呢!”张小姐停了下来,觉得她跟她家遭遇了极大的麻烦。 看到金哥涨得满脸通红,那种像孩子做错了事为大人责备似的惶恐神态,使得张小姐大为不忍,脸上不由得就浮起了一脸的怜慰歉疚。 可是声音却仍旧是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啊!”她催促着。 “我看到姐姐耳朵上有针眼,再看姐姐的——”金哥把话咽住了。 “又是什么毛病?话说半句!” “看姐姐穿鞋子走路的样子,跟别人不同,猜想是一双小脚。总而言之,处处都显得姐姐是女扮男装。” “瞎说!”张小姐不服气,“你是说我装得不像?别人看不出来,就你看得出来?莫非那么多客人的眼力,都不如你?” “那是因为,”金哥吃力地答说,“因为别人没有我跟姐姐那么亲近。” “谁跟你亲近?”张小姐又犯小心眼了,将身子往外挪一挪,拉远了跟金哥的距离,“你说下去。” “我看姐姐这样子,心里就在想,是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 “你说什么?”张小姐重新靠近,因为距离拉远听不清楚,却又不便让他提高声音,只好自己凑上前去。 “我是说,咱们俩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我是替我姐姐扮新娘子;你是替我姐夫扮新郎官。家里教我的话,是要跟姐夫说的;如今换了姐姐,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要什么紧!你就当我是真的新郎官,有话原样儿照说就是。” “好!我就原样儿照说。”金哥想了一下说,“姐夫,我叫金哥,我是我姐姐的弟弟。只为我姐姐心思拧了,不肯上轿,事由儿逼在那里,没法子,只好让我扮一回新娘子来跟你冲喜。姐夫,你千万别生气,我姐姐不肯上轿,倒不是为别的,为的是姐夫的身子该当保养。可见得我姐姐心里,把姐夫你看得多么重! 如今没有别的,只请姐夫体谅我姐姐的苦心,忍耐一时,多多保重。” “你这叫什么话呀!我听不懂。为什么新郎官的身子该当保养,新娘子就不能上轿嫁过来?” 这道理,守礼谨严的处子想不明白,在金哥也是一知半解,老实答说:“我也不大懂,就像姐姐一样,拿这话问我娘,我娘说:‘你别多问,你只要照这么说,你姐夫心里自然明白。’” 张小姐愈觉玄虚,但已相信金哥不是假话,不妨暂且丢开,静静想了一下,提出最主要的一个疑问:“你替你姐姐装新娘子,能装一辈子吗?” “那怎么行?就行,我也不干!”金哥答说,“我爹娘还在劝我姐姐,无论如何要劝她回心转意。然后到了回门那一天,再把真的新娘子掉回来。” “法子倒不错。可有一层,三朝才回门,明天见礼怎么办?” “这就得改一改了。我娘说,回门,甚至‘住对月’以后再见礼,也作兴的。” “回门”是天下通行的风俗,京中谓之“姑爷认门”,不限于三朝,过个四天或者六天,都可以;但“庙见”可在回门以后,与亲族长幼见礼,则必得在三朝以内,不然,男家岂非又得办第二次喜筵请至亲? 至于照京中特有的习俗,嫁后一月归宁,在娘家“住对月”,纵非真个住满一个月,至少亦得十来天,那时再跟亲族正式见礼,更是情理所不许的事。 难题来了!其实难题又何止明日见礼一事?张小姐觉得事态严重,顿如芒刺在背,非起身不可。 “姐姐,姐姐!”金哥有些着慌了,拉着她的衣领问,“你要干什么?” “我得去告诉我娘!”张小姐说,“你放手!” 金哥也坐了起来。红罗帐里,有梳妆台那对烨烨花烛的光晕透进来,张小姐见他头梳宝髻,涂脂抹粉,身上穿一件粉红绸子的小棉袄;而双手按着膝盖,两肘外撑,那种大马金刀的样子,却完全是爷儿们的坐相,觉得滑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我哪里不对?” “全不对,哪一样都不对,若要见礼,处处露马脚。”张小姐说,“你先沉住气,睡在床上别动,我去告诉了我娘再说。” 金哥吸一口气,心事如麻。“姐姐,”他心虚地说,“二大爷脾气大,不会叫人揍我一顿吧?” 张小姐“扑哧”一声又笑了!“哪里会有这种事?”她说,“从来也没听说过,哪家老爷子把个当天刚进门的‘儿媳妇’就揍一顿的!” 金哥口中的“二大爷”就是张掌柜。听女儿说完经过,虽不至于将新娶来的“儿媳妇”揍一顿,可是气却生得不小。 “这姓李的老小子,可真混账啊!弄个‘带把儿’的小子,混充闺女——” “别嚷嚷!”张太太赶紧拦住,“什么‘带把儿’不‘带把儿’的,多难听!” “多难听!哼,你倒不说多难看!出这种荒乎其唐的大笑话,我的脸,给丢完了。”张掌柜突然想起,“二妞,你,你让那小子给……”他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些什么。 二妞——张小姐却明白了,将脸一沉,“爹!”她很不高兴地,“你在说什么呀!” 张太太也明白了,“你别胡猜!那是决不会有的事。”她说,“金哥是挺老实的孩子。” “人家可是规规矩矩的人!”二妞接口又补了一句。 “那好!不过,”张掌柜皱着眉沉思,脸上的懊恼之色,越来越浓,最后顿一顿脚说,“嗐!反正这件事儿没法儿了啦!除了打官司,没有别的。” “干吗打官司呀?”张太太也着急了,“慢慢儿想法子。” “慢慢儿想法子?天都快亮了。” “爹!”二妞忍不住说,“你别老吵架行不行?” 二妞长得很美,而且极其能干,张掌柜最服她,所以压一压怒气答说:“好吧!你们想法子。” “第一,见礼是只好压一压了——” “那怎么行?”张掌柜又吼了起来。 “爹!”二妞有点生气了,“你到底容不容人说话?” “我怎么不容?你想,哪里都是三朝见礼,唯独我家娶儿媳妇例外,且不说传出笑话,也不吉利。” “这些话都不去说它了。爹的意思是新娘子是假冒的,走不出去,不能见礼都是人家的错。可是,爹,你倒再想一想,见礼是‘双拜’,哥哥不能起床,莫非我再冒充新郎官,替哥哥去见礼?” “是啊!”张太太帮腔,“也不能全怪人家。” “依我说,这策倒是救了我家一场困窘。”二妞紧接着说,“如说新郎官一时没法儿‘双拜’,不能起床,将这一节盖过去。至于留到将来见礼,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等哥哥好了,新嫂子过来了,再大大地请一次客,不就结了吗?” 张掌柜的气平了些,“不过,”他说,“女家这样子搪塞,其情实在可恶。而且,新娘子不肯到我家来,莫非是看得他女婿就——”他将“不会好了”这半句话,硬咽了回去,因为不吉利。 “爹,这可别冤枉人家,新嫂子不肯上轿,为的是哥哥的身子该当保养。” “这话从何说起?” “是金哥说的。我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说,他也不明白,又说——”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不懂,我跟你爹懂。”张太太将丈夫拉到一边,悄悄说道:“看起来,朱家的女儿,脾气虽刚一点儿,倒是很懂事,很有决断。大宝这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