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是天心难测,如今经验到了。

    “福如!”皇帝提醒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是!”傅夫人定定神,首先想到,该有个适当的称呼,“李姑娘”三字非常不敬。她的机变亦很快,觉得有个称呼可用:“太妃慈祥恺恻,福寿康宁,请释廑念。”

    “我只不放心一件事,”皇帝徐徐说道,“多年安静的日子,只怕要打破了。”

    傅夫人觉得话中有话,不敢造次回奏,只说:“请皇上明示。”

    “我去见了我母亲,当然要上尊号,仪注很隆重,繁文缛节,恐怕我母亲会觉得很厌烦。”

    什么叫“仪注很隆重”?莫非两宫并尊,又有了一位太后?傅夫人心里在想,他既然顾虑到生母的“安静日子”,倒是一个进言的机会。

    于是她说:“皇上能仰体太妃之心,实为天下臣民之福。太妃亦曾跟奴才说过——”

    “慢着!”皇帝打断她的话问,“听说我母亲有两个义女,你是其中之一?”

    “是!多承太妃垂爱,奴才愧难报称。”

    “她知道你的身份不?”

    “不知道。”

    “噢!”皇帝又问,“还有一个呢?”

    “是宫女,名叫秀秀。”

    “她待我母亲怎么样?”

    “孝顺得很。”

    “好!将来我要封她。”皇帝把话拉回来,“我母亲怎么说?”

    “她也不愿意扰乱平静的日子跟心境,还有,如果她知道了皇上跟她的关系,她一定不愿意皇上为难。”

    “你怎么知道?”

    “太妃爱听掌故,奴才跟她老人家讲过前朝的故事,譬如明孝宗的纪太后,她老人家就很佩服,说是应该成全爱子。”

    皇帝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了,“那是你在劝她。”他冷冷地问,“是吗?”

    皇帝很厉害,一下就看穿了底蕴。傅夫人虽有些心惊,但觉得在此要紧关头,应该拿出勇气来,一退缩可能会前功尽弃。

    “奴才这么劝她,也是为了皇上。”

    “噢,”皇帝说道,“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聪明天纵,莫如皇上。天家母子的名分早定,倘有变更,惊世骇俗,非社稷之福,又岂是太妃与皇上之福?”

    皇帝不答,站起身来,背手蹀躞,颀长的影子,隐现聚散,包围着傅夫人,她觉得感受到很大的压力。

    终于皇帝又坐下来了。幻影一定,傅夫人觉得舒服得多,将眼睛闭一闭,等晕眩的感觉消失,再睁开来时,不由得又是一惊,她看到皇帝颊上有隐隐的泪痕。

    “看来似乎非委屈我母亲不可了!”皇帝感伤地说。

    傅夫人知道这句话与他的眼泪,都是决心让步的明证,自然深感宽慰。因此,她方寸之间,开始能容纳一些别的感情了。

    “先帝说过,‘为君难’。皇上纯孝天成,自然能仰体先帝的微意。”

    皇帝点点头。“一点儿不错!”他说,“父母之间,必须作一抉择,先帝授以神器,我不能不敬谨护持。”

    “是!”傅夫人答说,“太妃想来亦一定这样子期待皇上。”

    “真的?”皇帝很注意地问。

    “奴才陪侍太妃多日,言行之间,深有所知。奴才的推测,自信虽不中,亦不远矣!”

    “但愿如你所言,我才可以稍减咎戾。”

    “皇上实在不必这样自责。虽然母子名分早定,皇上到了太妃那里,仍旧可以尽孝。”

    “嗯,嗯!”皇帝深深点头,“我有两位母后,一位以四海养,一位唯我承欢膝下。”

    “正是!”傅夫人很高兴地说,“皇上的想法,公私两全,实在是天下臣民之福。”

    “可是,我母亲那里,还得请你费心斡旋。”

    “皇上言重了!这个‘请’字,请皇上收回。”

    皇帝笑笑答说:“这道得一个‘请’字又有何妨?”

    傅夫人看到皇帝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令人心跳的光芒,不由得把头低了下去,拈带不语。

    “福如,”皇帝说道,“你是我母亲的义女,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称呼呢?”

    傅夫人不防他有此一问,正一正颜色答说:“君无戏言。”

    “就算是戏言,也没有第二个人听见。”皇帝问道,“福如,你是哪年生的?”

    “是康熙五十二年。”

    “那比我小两岁,是我妹妹。”

    傅夫人不答,只是把脸板了起来。但是皇帝并不觉得她是在生气,或者有何峻拒之意,仍旧神色自若地只管自己开口。

    “妹妹!”他喊。

    “奴才不敢当此称呼。”

    “我不管你敢当不敢当。无人之处,或者在我母亲那里,我就这么叫你。”皇帝问道,“我叫错了吗?”

    这话不能说他不成理由,但傅夫人自然不能有任何接受的表示,只连声逊谢:“奴才绝不敢!”

    皇帝似乎颇为失望,却很见机地不再提及此事,只挑了个说不完的话题,问到她与“太妃”相处的细节。

    于是傅夫人从头说起,娓娓而言,亲切异常。皇帝的身子,不知不觉地倾向宝座一边,连她头发上的香味都闻得到了。

    等她讲完,皇帝问道:“照你看,我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不知道。”

    “是完全不知道呢,还是有点儿疑心,不过藏在心里不说?”

    傅夫人想了一想说:“凡是先帝之子,自然都有继承大位的资格。”

    这意思是说,“太妃”会想到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心里有此准备,比全然不知总来得好处置些。

    “福如!”皇帝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向我母亲道明真相?”

    “这一层,”她迟疑着说,“奴才还没有想出妥当办法,还求皇上指示。”

    “我就更没有好办法了。”皇帝答说,“我只有希望。”

    “请明示。”

    “希望我母亲不致受惊!”

    “是!这一层,奴才也想到过的。”

    “其次,我希望我母亲还能想得起我。”

    于是皇帝谈他当年试马的“奇遇”,提到“太妃”手制的汤圆,语气表情,皆有余味犹存、不胜向往之意。

    “啊!”傅夫人灵机一动,“奴才就从这一节谈起,不知可使得?”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也使得。”

    傅夫人喜滋滋地说:“皇上准奴才这么办,入手之道就有了,应该可以顺利交差。”

    “但愿如此!”皇帝问道,“福如,我应该怎么谢你呢?”

    “奴才全家皆蒙厚恩,粉身难报,皇上这话,奴才不敢回奏,也毋庸回奏。”

    “话虽如此,我应该有心意表示。那就再说吧!”

    “是!”傅夫人起身说道,“奴才叩辞!”

    “不!”皇帝拉住她的手说,“我还有话。”

    傅夫人将手抽了回来,垂着眼说:“既如此,请皇上说吧!宫门快下钥了!”

    皇帝取出金表来看了一下,吃惊地说:“啊!只怕已经下钥了。等我来问一问看!”

    说着皇帝拉动一根黄丝绳,只听人至铃铿锵,总管太监奉召而至,才问清楚,并未下钥,为的是未奉旨意,不敢擅专。

    这下,不但傅夫人心情一宽,皇帝也放心了,否则传出去这是宫门下钥,内有命妇,这个名声很难听。皇帝虽然早就打定主意,非把傅夫人勾搭上手不可,但觉得因此而引起流言,是件非常不智的事。所以,这天到此为止,还特地宣召傅恒,面致嘉慰,才命他携妻而归。

    回到“干妈”身边,傅夫人容光焕发,一望而知未遭到任何拂逆之事,李姑娘大感宽慰。

    “我天天替你担心,有两天想你都睡不着,跟秀秀聊闲天聊到天亮。”李姑娘又问,“皇后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托付我一件大事。”

    “噢,”李姑娘问,“是什么?”

    “实在是问我一件事。这件事……”傅夫人看一看秀秀,没有说下去。

    “要我回避不是?”

    李姑娘不知该怎么回答,傅夫人是故意不答,而秀秀知道她是做作,所以微笑着避了出去。

    “皇后问我一件事,是关乎干妈的。”

    “啊!”李姑娘吃惊地问,“皇后怎么会问到我?是太后让皇后来问我?”

    “我想是的。”傅夫人低声说道,“大概十来年以前,夏天,有位小阿哥骑马闯了来,吃过干妈做的汤圆,可有这回事?”

    “有啊!”李姑娘的双眼忽然发亮,“皇后怎么问到这件事?”

    “自然有道理在内,”傅夫人问道,“干妈还记得那位小阿哥的样儿不?”

    “怎么不记得?长得很体面,也很懂规矩。”

    “如今见了面,还能认识不能?”

    “能!”

    “能?”傅夫人诧异,“隔了十几年,孩子都成大人了,干妈还能认识?”

    李夫人赧然说道:“我只是这么想,这么自己相信自己。说实在的,只怕也会认错。”

    “干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信呢?”傅夫人笑道,“干妈你可别生气,我说句放肆的话,你老的想法太玄了!”

    李姑娘笑笑不响,只问:“皇后问这位小阿哥,是为什么?”

    “干妈,你倒猜呢?”

    “我猜不着!”李姑娘摇摇头,“我不大愿意猜这些谜。”

    “为什么?”

    “这——”李姑娘很吃力地,“跟你不大说得明白。”

    “我不相信。”傅夫人说,“除非干妈不相信我。”

    “哪里,哪里!”李姑娘有些着急了,“姑娘,你说这话,可有点儿那个!我几时拿你当过外人?”

    “那,”傅夫人毫不放松地追问,“请干妈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猜这些谜?”

    “我怕!”李姑娘直拍胸,“我也有个谜,就怕掀出来!猜不对不好,猜对了更不好。不如不猜。”

    话很有意味了,傅夫人说:“干妈,你就猜上一猜。这个谜,一定跟小阿哥有关系。”

    “那你何不就告诉了我?”

    “不!干妈先得告诉我。”

    “好吧!我告诉你。”李姑娘低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干妈别问我,说下去。”

    “我那个儿子,不知是当今皇上的哥哥还是弟弟。”

    “那么是先帝的皇子?”

    “对了!应该这么说。我那个儿子,就跟我见过的小阿哥那么大。我不知道那小阿哥是不是。也不知道我的儿子,现在是封了什么爵,也许当了皇帝,也许死掉了。总而言之,我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也不敢问人,也不敢去胡猜。因为猜对了没有,一辈子都不知道,何必自讨苦吃。所以我到后来,干脆想法子把他忘掉,刚才不是你提起,我都想不起来了。”

    唉!傅夫人叹了口无声的气,心里觉得她真可怜!同时也有些踌躇,怕她一旦知道真相,感情上会承受不住。

    然而已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有格外谨慎,却无法不说。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干妈,你如今不妨猜一猜,因为你猜对,还是猜错了,我会告诉你。”

    “好!”李姑娘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大变,“我猜,我猜,我猜我的儿子,当了皇上了!”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脸色大变。

    “干妈,”傅夫人问道,“你怎么会这样子想?”

    “我想得不对是不是?”李姑娘的表情很复杂,关切、惊惶与困惑交并,“可是,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是,跟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一点儿不错。傅夫人不能不承认,若要承认,便须有行动。到此地步,傅夫人觉得只有冒一个险,要冒险就得找帮手,于是站起身来,大声喊道:“秀秀,秀秀!”

    秀秀就在门外,不过为了要表示她从远处来,所以等了一会儿,方始在门口出现。

    “秀秀,你我跟干妈,不,太妃,重新见礼。”

    “太妃?”李姑娘与秀秀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所不同的是,秀秀故作不解。

    “是的,太妃!”傅夫人说,“当今皇上,是太妃亲生的爱子。”

    此言一出,李姑娘脸色苍白,浑身抖个不住,秀秀喊声:“不好!”急急上前相扶,人已经晕倒了。

    “不要急,不要慌!”

    傅夫人是已经估量到会有此反应,早就问过大夫,所以能够从容救治。

    “秀秀,去弄碗姜汤来,有酒倒点儿在里面。”

    一面说,一面将李姑娘扶了起来,掐住人中,同时口中不停呼唤。

    姜汤刚到,人已悠悠醒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什么劝解都无用,秀秀不由得有些着慌了。

    “怎么办?”她问。

    “不要紧!”傅夫人也有些心虚了,“别的不怕,这么哭太伤气,回头人会虚脱晕眩,得备点补品在这里。”

    这些话李姑娘却是听清楚了,心中的委屈原已在泪水中倾泻得差不多了,又怕真个虚脱,累她们两人受惊费事,所以慢慢住了哭声。

    “好了,好了!”秀秀轻快地说,“我去绞手巾来给干妈,噢,不!太妃。”

    “不要这么叫我!”李姑娘说,“我愿意你们叫我干妈!”

    这话就有言外之意了,秀秀不敢造次,只看着傅夫人。

    傅夫人知道已不碍了,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想一想说道:“礼不可废!太后是已经有了,只好尊为太妃!来,秀秀请太妃正位,我们好行大礼。”

    “不要,不要!”

    两人使个眼色,不由分说,拿她揿坐在中间椅子上。如果两人一起行礼,李姑娘一定不受,所以只好轮流磕头。

    先是傅夫人捺住“太妃”的双肩,秀秀正面下跪,一套称呼是早就向身为命妇、熟悉内廷仪注的傅夫人讨教过了的,此时口称:“奴才张氏叩请太妃万福金安!”然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两跪六叩之礼。

    李“太妃”心乱如麻,莫衷一是。既非纯然谦虚,亦非惺惺作态,只觉得此一刻来行此大礼,完全是不必要的,即令她该受此大礼,亦不争在此一刻。此一刻,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疑问,要获得解答。如果说秀秀愿意负责她的这许多疑问,她情愿倒过来给秀秀磕头。

    然而,即令是傅夫人,明知她的心境,亦不能不先自己占住地位,所估的就是一个礼字!不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或者虽知道而尚未揭露,礼数不符,皆可不论。一旦太妃的身份确定,非先尽礼,不足以言其他。

    因此,尽管李太妃拼命挣扎,要站起来,傅夫人却是使劲按住,等秀秀来换了班,她才松手。

    “你们俩好女儿,放我起来行不行?”

    “不行!”傅夫人顽皮地答着说,“干妈,你就忍一会儿吧!”

    说完,走到李太妃面前站定,拂一拂旗袍,抖一抖衣袖,然后跪了下去,行两跪六叩的大礼。是便服,也是平底鞋,起跪并无困难,而礼节的娴熟优美,一望而知与秀秀的身份不同。

    “奴才孙佳氏,叩请太妃万福金安。”

    李太妃也已知道,此礼不受不可了,所以等她报名磕头已毕,方始看一看问道:“你们该放我起来了吧?”

    “是!”秀秀笑道,“太妃请随意,我看还是坐你老人家原来的那张藤椅,还舒服些!”

    “对了!坐我原来的椅子舒服。”李太妃向傅夫人招招手,“姑娘,你来,我有话问你。”

    “是!”

    等李太妃到了她日常所坐的藤椅前,傅夫人和秀秀双双搀扶,这在李太妃就非常不惯,也非常不舒服了。

    “何用如此?本来我一下就坐下去了,你们俩一个人拉住我一条胳膊,我倒是怎么坐啊?”

    听得这话,秀秀就松了手,傅夫人却仍旧扶着她,顺着她的意向,扶得她坐定才始放手。

    “姑娘,你怎么叫孙佳氏?你的汉姓是孙,怎么加上‘佳’字呢?”

    “奴才之夫,是皇后的胞弟傅恒。”

    此言一出,太妃大为惊异,原来既非待字,亦非宫女,竟是命妇。然则何以冒充宫女,来与她做伴?太妃这么一想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你们是算计好了来的。”

    这话,实在说,并无坏意。但傅夫人与秀秀都颇为不安,必得解释。

    “奴才是奉太后懿旨,身不由己。”傅夫人又说,“若说算计,也只是奴才一个人的事,与秀秀无关。”

    “不管有关、无关!反正你们俩都是我的好女儿。来,你们俩坐下,我有好些话问你们。”于是秀秀去搬了两张矮凳来,一左一右,绕着太妃的膝,仰望着等她发话。

    “话是从当年我见过的小阿哥说起的,照此看来,那小阿哥,就是我的儿子?”

    “是!”傅夫人说,“也是当今皇上。”

    太妃的表情很怪,立刻眼中闪出难以形容的光亮,仰着脸望着空中,傻傻地笑着,显然落入回忆中了。这表情之怪,还可以理解,难解的是,她做出许多奇怪的手势。骤视之下,似乎中了魔似的,秀秀不由得有些害怕。

    傅夫人用眼色提出警告,不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言语行动。然后到太妃恢复常态时,平静地问道:“太妃倒是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我儿子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干了些什么。他要我提水给他喝,又吃我做的汤圆。奇怪,”她看着傅夫人说,“事隔多年,如今想起来,居然还是清清楚楚的。”

    “这就是母子天性。”秀秀接着说。

    “这话不错。姑娘,”她问傅夫人,“我儿子知道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知道。”

    “老早就知道了?”

    “不!不久以前才知道的。”

    “是谁告诉他的呢?”

    “是十四爷。”傅夫人说,“先帝同母的胞弟。”

    “噢!”太妃略显悲伤地问,“他知道了,倒不想来看我?”

    “哪里?太妃刚好说反了!皇上一知道了,就要驾临热河,来看太妃,可是有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噢!”太妃极关切,甚至显得惊惶地,“是闹什么?”

    “皇上要尊太妃您老人家为太后。”傅夫人一脸的严肃凝重,“太妃总知道,先帝接位以后,惹起极大的风波?”

    “是的,我也听说了。”

    “现在一切以安定为主。如果皇上尊太妃为太后,就得追问当初太妃生皇上的由来,话好像很难说。”

    提到这一段,太妃的心就乱了。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是感伤。不过,多年隐居的生活,使她体认到“安静”二字已与她结成一体,密不可分。她无法想象不能保持安静的心境,那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

    因此,她畏怯地摇着手说:“不要,不要!千万别闹那些花样!我不想当太后,而且我也不是当太后的命!”

    一听她这样表白,傅夫人宽心大放。不过,她可以说“不想当太后”,却不宜自以为“不是当太后的命”。因为皇帝的性格争强好胜得厉害,为傅夫人所深知,听得生母这句话可能会不服气,诞育圣躬,为天子母,自然就是太后的命,怎说“不是”?答说“不是”,偏偏还她一个“是”!一有此念,从此要多事了。

    于是傅夫人说:“太妃谦抑为怀,奴才不胜钦服,太妃似乎不必怨命,免得皇上伤心。”

    “噢!”太妃想了一会儿,深深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你说得很好。”

    “多谢太妃夸奖。”傅夫人问道,“请示太妃,奴才是不是可以把太妃的意思跟皇后回奏?”

    “当然。”太妃问道,“皇后想来很贤惠?”

    “是!”

    “长得怎么样?可有你美?”

    这话使傅夫人觉得不易回答。皇后并不美,如果照实而言,是大不敬,说比她美,自己又觉得委屈。想了一会儿,是这样回答:“奴才亦并不美!”

    “你还不美,哪里再去找美人?”太妃又说,“你再谈些皇上的事给我听。”

    这下,傅夫人有话说了,从圣祖当年如何钟爱这个孙子谈起,谈皇帝如何聪明好学,如何骑射娴熟,如何精通满蒙各种语言,治事如何之勤,观事如何之明,无一句不使太妃心花怒放。

    “唉!”她叹口气,“看来我今晚上一夜睡不着了!”

    “为什么啊?”秀秀问说。

    “我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能看一看我的儿子。”

    “太妃且耐一耐心。”傅夫人乘机说道,“奴才明天就回京,面奏皇后,劝皇上别违反太妃的心意,顺者为孝,赶紧起驾,来给太妃请安。”

    “请安可不敢当,他到底是皇上。”

    “太妃到底是皇上的亲娘。”傅夫人又说,“奴才在想,皇上如果是在这里,当然叙母子之礼,在别的地方,才讲国礼。太妃觉得这么办,可使得?”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必闹什么虚文,尤其不可以让皇上为难。”

    是如此体谅爱子,实在令人感动。傅夫人反倒觉得应该多替太妃效点力,因而问道:“奴才这趟回京,太妃有什么事让奴才跟太后、皇上、皇后回奏,请太妃尽管吩咐,奴才尽力去办!”

    “没有别的。”太妃想了一下说,“我只想到我生皇上的那个地方去看看。”

    “是!奴才想,这一定办得到。”

    “听说狮子山下盖了好大的一片园子,那间旧草房,不知还有没有呢?”

    “这可不知道了。只要有,太妃一定能去看;倘或不在了,太妃也不必难过,让皇上照样盖一间就是。”

    “那,再说吧!”太妃又问,“你这回去什么时候再来?”

    傅夫人想了一下答说:“奴才的丈夫当然要护驾,奴才随丈夫一起来。”

    “最好你先来。”

    “是!奴才能先来,一定先来。”

    “好!”太妃突然说道,“还有件事,你跟皇上回奏,秀秀这几年陪着我,真跟亲生女儿一样,皇上得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

    听得这话,秀秀害羞,一溜烟似的躲了开去。傅夫人便笑着答说:“这不劳太妃费心,奴才也想到这件事了。有个一等‘虾’,今年三十多岁,还没有成亲,奴才跟奴才丈夫说,就把秀秀做媒给他。皇上当然会加恩,把她一放出去,秀秀就是一品夫人。”

    原来满洲话侍卫叫“虾”,一等虾就是一等侍卫,品秩是三品。但放出去当驻防的将军,便是一品,秀秀自然是一品夫人。

    “噢!这个人人品怎么样?”

    “忠厚老实,挺有福泽的样子。”

    “那好。还有——”

    还有就是太妃所想得起的,平时熟识的太监、宫女,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儿的,她一个都不漏,提出名字来要傅夫人回奏皇帝特加恩典。

    她说一个傅夫人记下一个,最后不能不找张纸来将名字记下。

    “差不多了!”太妃笑道,“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痛快过。”

    “千金报德,本来是人生最得意的事。”傅夫人说,“太妃心地这样子仁厚,才能诞育皇上,将来有得福享呢!”

    “也都亏你!姑娘,”太妃问道,“你想要什么?将来我来跟皇上说。”

    “奴才什么都不愿,只愿常常陪着太妃。”

    “那是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口不应心。”

    傅夫人知道,这不是指责或者不信任,是带着激将的意味,所以笑笑不说下去。

    “秀秀呢?”太妃说道,“今天咱们娘儿三个,可得好好乐一乐。”

    所谓“好好乐一乐”,亦无非欢饮畅谈,直到深夜,方始归寝。

    第二天起身,傅夫人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跟丈夫见面,把这些好消息告诉他。于是照实陈告太妃,回到了傅恒身边。

    “实在想不到,事情是这样顺利!”傅恒满面笑容地说,“你这趟立的功劳实在不小。”

    “闲话少说。”傅夫人问道,“如今要商量,是你回京,还是我回京去面奏?”

    傅恒想了一下答说:“先不必忙着回京,我写一个密折,连夜送进京去,比你我亲自去面奏,要快得多。”

    “这也可以。”傅夫人说,“这里呢?不能没有一点儿表示吧?”

    “自然!”傅恒一面想,一面说,“首先,要关照总管,称呼应该改,‘李姑娘’三字再也不能用了,改称太妃。”

    “嗯!第二呢?”

    “第二,太妃有太妃的分例,让总管按一般太妃的规矩办。”

    “这不太好!”傅夫人摇摇头说,“口头称太妃,另外派人,加供给,都可以,但不一定要按规矩办。因为到底皇上还没有封下来。”

    “不错,不错!这话很要紧,不然变了你我在封太妃了!”

    于是傅恒立即派人将总管找了来,说明其事。同时交代,立即加派八名宫女,伺候太妃,每天分例供给的食料,务必丰腆,同时要改口,尊称太妃。

    然后傅恒又亲笔写了密折,将经过情形要言不烦地叙述了一遍,其中少不得大为赞誉妻子。

    “我看这不能用白折子,得按有庆典的规矩办。”

    凡遇万寿庆典,贺喜的奏折用黄面红里。傅恒如言照办,派遣专差,不分昼夜赶进京去呈递,同时关照,领到回批亦仍是昼夜赶路送回热河。

    “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傅恒作了个揖,笑嘻嘻地说,“我还有件事要拜托,我想见一见太妃,不知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可以?走吧!”

    于是傅恒换了官服,随着妻子到了太妃幽居之处。这时总管正带领宫女,携着大批陈设器具,来为太妃重新布置,忙忙碌碌地乱成一片,可说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太妃已感动得要哭了。

    因此接见傅恒时,她的眼圈是红的,不过傅恒不便平视,所以不曾看出来,只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口中说道:“傅恒给太妃请安!”

    “姑爷,请起来,请起来。”

    “姑爷”的称呼,有点儿匪夷所思,细想却是很适当的叫法。因为太妃此时的身份在微妙尴尬之时,而且她禀性谦虚,不愿直接叫他的名字,但也不能称“傅大人”,所以用这个称呼,不亢不卑,反见亲切。

    “端个凳子来给姑爷坐。”

    傅恒谢了座,开口说道:“傅恒的妻子,承太妃特加宠爱,实在感激得很。”

    “你别说这话,我亦很感激你们夫妇俩,成全我们母子。”

    “太妃言重了!傅恒夫妇惶恐之至。”

    “我说的是实话。姑爷,”太妃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前面,只怕是我私心稍微重了点,你得包涵。”

    “请太妃明示。”

    “将来皇上跟我见了面,我不要什么名位。从前叫我‘李姑娘’,快六十的人了,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不大合适,所以你们叫我太妃,我也就含含糊糊地答应下来,并非我要太妃的名号。这一层,你得跟皇上回奏。”

    “是,”傅恒答说,“不过皇上要上尊号,请太妃亦不必谦辞。”

    “他一定要给我一个名号,也只好由他。不过,我本心并不想要,所以我也不给太后谢恩。”

    这是一个难题,只有含混答应着再说,哪知太妃下面还有话。

    “我也不见太后。我的儿子是她抚养大的,凭这一层,我不跟她争。不过,最好也别见。”

    “是!”傅恒仍是答应着再说的态度。

    “不只太后,其他所有的妃嫔,我都不见,我也不住在宫里。最好不动窝儿,仍旧在这里。”

    “这!”傅恒答说,“太妃须体谅皇上定省不便。”

    太妃想了一会儿说:“好,就挪动,也得在园子里。还有,我说到我的私心上头来了,我将来一个人住,什么妃嫔都不见,就只希望你媳妇常常进来陪陪我。”

    “是!”傅恒这一回答应得比较干脆。

    “你们恩爱夫妇,这一来少亲热了,你不会怨我?”

    “太妃在说笑话了!”傅夫人笑道,“在他是求之不得!”

    “为什么呢?”太妃不解地问。

    “他不正好陪他的四个姨娘?”

    在太妃面前说这样的话,自是失态,而最窘的却是傅恒,既不能申辩,又不能付之苦笑,只有绷着脸装作不曾听见。

    气氛有些不大调和,傅夫人颇为失悔,说话不应该如此轻率。见此光景,傅恒亦就很见机地起身告辞,傅夫人本想留在那里,倒是太妃坚持要她随着丈夫一起回去。

    “为人不可得意忘形!”傅恒觉得不能不劝他妻子了,“你平时也有很多不得体的话,不过再没有比今天在太妃面前说的那句话更糟糕的了!”

    如果是平心静气地劝,傅夫人只会听从,但一开口说她“得意忘形”,已使她不快,又说她“平时有很多不得体的话”,更让她不服气。

    “有什么糟糕?”她冷冷地说,“太妃跟我情如母女,开开这些玩笑,有什么要紧?你必是贼胆心虚,才会觉得脸上挂不住。在太妃面前板起一张死脸子,让太妃好不痛快,那才叫糟糕!”

    “你这话好没道理。我能在太妃面前谈笑自若,像你这样子不懂规矩?”

    “对!我不懂规矩。你懂!”傅夫人气得满脸通红,“你不想想,请我办事的时候,说多少好话,怎么样都行,一等我把大事办成了,你就这样子对我,好没良心!”

    “你胡扯!”傅恒也动了真气,“根本是两回事!你自己觉得没理,硬把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会不相干?不是你让我办这件大事,你怎么会见得着太妃?不是为这件大事,我怎么会认太妃作干妈?如果不是像母女叙家常说说笑话,博她老人家一乐,我会说那种话吗?只有你这种不转弯的死脑筋,才会把笑话当真!”

    一顿抢白,振振有词,傅恒欲辩不能,只是一个人偏过头去生闷气。

    傅夫人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不懂规矩”,怒气勃发,要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便又说道:“我是女流之辈,你是当朝大臣,自然懂规矩啰!我倒问你,大臣请见太妃,是哪一朝的规矩?”

    提到这个理,傅恒也有牢骚,“皇上可以召见命妇,大臣自然可以请见太妃!”他说,“而况你我夫妇一起进见。”

    “噢!”傅夫人倏然而起,指着傅恒的鼻子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不该单独去见皇上?既然如此,皇上召见我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我怎么能说?要你自己留身份。”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脾气如火上加油,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要将丈夫驳倒了,提出一个令人挢舌不下的威胁。

    “你为什么不能说?”她问,“一说了就变成抗旨,是不是?”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

    “那么,你不能说,我就能说了?你说了是抗旨,我说了就不是抗旨?”

    “你跟我不同的。”傅恒答说,“为臣者唯命是从,你是命妇,可以有话推托。而况皇上看待命妇总比较客气些。”

    “你这话真叫强词夺理。我倒请问,我怎么推托?”

    “可以说诸多不便。”

    “什么诸多不便?”傅夫人说,“皇上如果这么追问一句呢?”

    “男女单独相处,自然诸多不便!”

    “哼!”傅夫人冷笑,“也有这样子对皇上说话的吗?皇上如果一句:‘何以谓之单独相处?莫非你疑心有什么不正经的心思?’请问,我怎么回答?”

    傅恒语塞,自悔开头就说错了。推托当然可以想得出理由,却不该说“诸多不便”,这一下是给妻子抓住把柄了。

    “哼!”傅夫人再一次冷笑,“你说什么留身份的话,意思是皇上单独召见我,就是我不顾身份。我知道你的鬼心眼,你存着脏念头!”

    这是诛心之论,傅恒虽仍沉默,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默认了。

    “好!你嫌我失了身份,好办!我到京面奏皇上,看皇上怎么说?”

    傅恒大惊,“你别胡来!”他神色凛然地问,“你打算怎么跟皇上说?”

    “我说,就为了皇上单独召见我,我丈夫说我失了身份,我要皇上还我的身份。”

    傅恒知道闯祸了,愣了好半天强笑道:“我也不过跟你闹着玩儿而已!你何必认真?”

    “对了!我很认真,你的话太教人寒心了!早知如此,我根本就不必进宫,更不会替太后办事。”傅夫人说,“这口气不出,我不甘心,非得请皇上评评理不可!”

    说完掉身回自己屋里,管自己平静地指挥丫头收拾什物行李。

    局面搞得很僵,傅恒大伤脑筋,左思右想,只有自己做低伏小,让妻子消气之一法。如果大事不能化小,这小事一化大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主意是打定了,却又苦于不得其便,因为当着丫头仆妇,到底抹不下这张脸来。就这样迁延到入夜,傅夫人早早便将房门关上,情势越来越僵。傅恒心想,俗语说的是,“夫妇无隔宿之仇”,也可以解释为夫妇闹别扭,如果隔宿,可能会生根成仇。硬一硬头皮,趁早消除为妙。

    于是他悄悄去叩房门,只听傅夫人在问:“谁啊?”

    “是我。”

    “干什么?”声音很冷。

    “特来负荆请罪。”他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

    “不必,不必!有什么罪?你请吧!我要睡了。”

    “你开门,我有下情上禀。”

    傅夫人不答,等了一会儿,突然听得她大声喝道:“不准开门!”

    “奶奶,”丫头赔笑答说,“就让大爷进来吧?”

    “谁说的?”

    丫头不答,悄悄走了过去,慢慢将门闩拔除,里外都屏息以待,而傅夫人别无表示。于是傅恒轻轻推门而入。丫头知趣,随即退了出来。

    “夫人!”傅恒一揖到地,学着戏中的道白说道,“下官告禀,只为多吃了几杯早酒,一时言语失于检点,多有冒犯。喏,喏,下官这厢赔罪了!”说着又作了一个揖。

    傅夫人想笑,却硬生生忍住了。因为怒气一笑而解,觉得太便宜丈夫,因而仍旧绷着脸说:“赔罪不敢当,你有什么话说?”

    “只望夫人消气。”

    “我不气。”

    “哎!”傅恒恢复了原来的声音,“奶奶,你这就不对了!你生我的气,数落我两句,不要紧,这样赌气,就不像夫妇了。”

    “我也没有跟你赌气,我也不会把你的话跟别人去说,你别怕。不过,我得声明在先:这趟进京,有什么事,你跟皇上去回奏,我可不进宫。”

    “那,那你不是又跟我为难?”

    “我不管。是你的事。”

    傅恒又伤脑筋了,愣了好半天说:“如果这样,只有我自己先上折子请罪。”

    这话不像虚声恫吓,以傅恒的性情,是很可能会这样做的,所以傅夫人没有再说下去。

    “好吧!”傅夫人让步了,“如果是咱们俩一起召见,我就跟了你去。”

    纵然如此,傅恒也不能同意,因为那更会引起妻子的误会,以为他疑心她为皇帝单独召见,会发生不可告人之事,所争的就是要一起召见,以便监视。倘或有此想法,后患无穷。

    因此,他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不!”他说,“你不要拘泥!如果皇上单独召见,你还是应该去。”

    “你不是说,我应该为自己留身份吗?”

    “嗐!”傅恒不等她说完,便抢着开口,“跟你说了,是闹着玩的,你何必还记着这句话?”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傅夫人正色问道,“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怎么办?”

    “随便你怎么办!我可是再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了。”

    夫妇的别扭,闹出这么一个结果,做妻子的自是大获全胜。傅夫人很珍视这份胜利,因而也就将心境放开来,试着去想,有此一份丈夫所不能干涉的自由,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她回忆着那一次在镜殿与皇帝单独相处的情形,如果自己将胆量放开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一想,不自觉地觉得耳根发热,一颗心动荡不定,浑身有股说不出的不得劲。

    傅恒的折子很快地批回来了,皇帝除了嘉慰以外,又说,渴望获知详情,尤望获知太妃“垂示”的细节。

    “太妃垂示的细节,只有你知道。”傅恒对妻子说,“只好你进京面奏。”

    “不!”傅夫人说,“我们一起进京,你先进宫面奏,看皇上怎么说,再作商量。”

    傅恒心想,这是正办,便点点头说:“皇上心里一定很急,咱们明天就动身吧!”

    于是夫妇俩赶回京去,一进了城,傅夫人回宅,傅恒照例先到宫门请安。御前大臣马尔赛已经在等着,即时领了他去见驾。

    等傅恒将获自妻子的、关于太妃的一切情形,细细回奏以后,皇帝既悲伤又高兴,当面嘉奖,也提到了傅夫人。

    “你妻子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我真得当面跟她道谢。”皇帝又说,“皇后也说了,很想问问她,你让她明天进宫来见皇后。”

    “是!”

    傅恒回家,说与妻子,决定下一天进宫。但第二天一早就接到太监通知,皇帝、皇后已赴畅春园省视太后去了。

    于是傅恒陪着妻子赶到畅春园,内务府大臣荣善在迎接。他跟傅恒是表弟兄,所以傅夫人亦不必避忌,相见行了礼,荣善笑嘻嘻地说道:“表弟妹,大喜,大喜!”

    “喜从何来啊?”傅夫人笑着问。

    “表弟妹此番立了大功,太后跟皇上都很高兴。皇上说非得有特殊荣典,才能酬庸,太后亦很以为是。如今正商量着,格外给你一个恩典,那可是开国以来,少有的异数。”

    “噢,”傅恒问道,“表哥可知这是个什么恩典?”

    “听说是打算封表弟妹为固伦格格。”

    傅恒夫妇俩听得这话,都吓一跳。“格格”在满洲话中,原本同汉语的“小姐”是一个意思。但同为“格格”,要看生在何处。在亲王、郡王府中,就是“郡主”,在宫中自然是“公主”。同为公主,又以母亲身份的差异,所冠的称号,亦不相同。中宫所出为“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为“和硕格格”。如今封傅夫人为“固伦格格”,即是“固伦公主”,也就是将成为太后的女儿。

    “这可真是异数了!绝不敢当。”一向谦恭谨慎的傅恒先就作了表示,“异姓封格格的,本朝尚无先例。”

    “怎么没有先例?”荣善接口说道,“从前定南王孔有德的闺女四贞,顺治年间就曾封过格格,是孝庄太后的干女儿。”

    “那情形不同。”傅恒对妻子说,“倘或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你可得坚辞。”

    “我知道。”傅夫人说,“我只要跟皇上、皇后奉明一个原因,就可以辞掉。”

    “对了!”荣善看着傅恒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了,口头交代,回头是在太后宫里召见表弟妹,还有十四爷,要细问了表弟妹,商量如何给太妃上尊号。”他掏出一个金表看了一下说:“早膳快用完了。”

    果然,不旋踵间,已派太监来传宣,傅夫人却有些着急,将丈夫的衣服悄悄一拉,使个眼色,表示别有话说。

    “噢,”荣善很知趣,随即说道,“你们贤伉俪俩到那面谈去。”

    他亲自引领着,将傅恒夫妇带到一座屏风后面,随即退去。傅夫人便悄悄跟丈夫说:“太妃有些话,是不便当着太后说的,那可怎么办?”

    “哪些话?”

    “太妃说,她不进宫,也不见太后跟别的妃嫔。大概除了皇后以外,各宫的主子们,她哪一个都不愿见。这话公然说出来,不就是瞧不起太后吗?”

    “是啊!”傅恒踌躇无以为计。

    “而且看样子如果皇后不照儿媳妇的规矩行礼,太妃也不愿见的。”

    “那倒不要紧。”傅恒答说,“姐姐会跟皇上一样行礼。”

    “不光是行礼,是能不能照儿媳妇伺候婆婆的规矩侍奉太妃?”

    “这——”傅恒不敢说得太肯定,“应该可以。”

    “还有件事。”傅夫人又说,“太妃要我做她的女儿,太后又要我做她的女儿。太后这个懿旨最好不下,一下了,太妃心里会不舒服。她或许会想:‘我的亲生儿子给你,一个干女儿,你也放不过,偏要了去!’”

    “这话倒是。”傅恒笑道,“你倒真是个好干女儿,一片心都向着太妃。”

    “就因为如此,有好些话不便在太后面前说,譬如像刚才的话。”傅夫人又说,“甚至皇后面前都不能说。”

    “这,”傅恒诧异,“为什么呢?”

    “你别忘了,皇后是太后选中的。”

    “啊!”傅恒领悟了。

    原来先帝为当今皇帝,也就是雍正朝的宝亲王选王妃时,早已决定以宝亲王继承王位,所以选王妃就是选未来的皇后。当初为了笼络马齐,决定跟他家攀亲。

    富察氏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门第鼎盛,才貌双全的格格甚多,而偏偏选中马齐的侄女、相貌不甚出色的当今皇后,就是太后的主张,说她“有福相”。

    因为如此,皇后很尊敬太后,将来在两位“婆婆”之间,自然亲近这面的一位。说不定会把太妃的想法告诉太后,岂不是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照此说来,你还是非单独见皇上,不能畅所欲言。”

    “皇上单独,我可不是单独。”傅夫人说,“你最好跟皇上回奏,找一天让咱们俩一起去见。”

    “不,”傅恒摇摇头,“太妃跟你说的话,有好些是皇上不愿让别人听到的。倘或皇上说一句:既然你都知道,就你一个人来跟我回奏好了。我可怎么回奏啊?”

    说到这里,只听荣善连连咳两声,傅夫人知道是在催了,便即说道:“好吧,那就回头再研究。”

    “对!不过,今天见了太后怎么样?”傅恒问。

    “我只能泛泛地谈,挑能说的说,或许还得撒一两句谎。”

    “是了!”傅恒想一想说,“我有办法。”

    他的办法是托荣善代为回奏,希望在傅夫人进谒太后、报告此行结果以前,先向皇帝“独对”。

    这个请求,当然会被接纳,皇帝就在太后寝宫右侧,他休息的便殿,召见傅恒。

    “臣妻让臣跟皇上回奏,太妃有许多密谕,以及太妃的心情、意愿,不宜公然陈奏,因为怕太后会有意见。是故请皇上单独召见臣妻,以便密奏。”

    “噢!”皇帝吸着气说,“既然是连太后都不宜知道的,那就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知道吗?”

    “是。”

    “这样说来,仍旧只有在镜殿召见。”皇帝想了一下说,“明天近午时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