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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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显而易见的,天心默运,大位已有所归了。 于是,宫中闲谈,都在议论此事。甚至有人公然向德妃贺喜,说她子以母贵,将来必成太后。德妃是极谨厚的人,一听这话,不是掩耳疾走,便是恳切劝告,万不要这么说,倘或传入皇帝耳中,会起绝大的风波。 有一次宜妃也半开玩笑地说:“德姊,你将来可得多照应照应我。九阿哥跟十四阿哥感情是不错的,不过九阿哥性子直,到了君臣之分已定的时候,还只当弟兄和好,自以为他是哥哥,那可得请德姊跟十四阿哥说一说,千万要宽恕他!” “宜姊,”德妃将她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别人面前我不敢胡说,你是最识大体,知道利害轻重的,我不妨跟你实说了吧!不过,你可——” “德姊,”宜妃不等她说完,便把话抢了过来,“你这是多叮嘱的,我岂能不知道轻重?你要不要我跟你罚咒?” “不,不!”德妃抚着她的背说,“你别多心。我要拿你当外人,我也不跟你说这些话了!” “是啊!德姊,你知道的,我也没有拿你当外人。” 德妃点点头,站起身来,四面看清楚了没有人,才挨着宜妃坐下,轻声说道:“皇上对我说,今年六十五了,大概总还有十年的寿数,那时几个年老的阿哥,都过了五十。国赖长君,固然不错,五十岁的人,总是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治理天下这副担子,恐怕挑不起来。因此,想来想去,决定选十四阿哥!” “原来如此!皇上的打算一点儿不错,那时候十四阿哥四十岁,正是壮年。” “就四十岁也嫌年纪大了,不过,”德妃忽然缩住了口,“唉,不说吧!” 宜妃知道她的意思,必是皇帝跟她说过,年纪轻于十四阿哥的,才具不足,难当大任。她不肯随便批评其他皇子,正是她忠厚之处,使得宜妃更为佩服。 “德姊,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怕什么?你尽管说。” “从十四阿哥这件事揭开了以后,照我想,心里最难过的,只怕是四阿哥。” “不,”德妃答说,“我先也跟你这么想。暗地里留神,他竟一点儿都不生芥蒂。反倒常说,皇帝的打算,大公无私,真是顾到了天下治世。” “这敢情好!”宜妃亦觉欣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和和睦睦过日子多好!唉!”她忽然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显然的,她是感叹这十年来废立的纠纷。 宜妃的眼光很锐利,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十四阿哥胤祯膺此新命,心里最不舒服的,便是雍亲王胤禛。 “我就不懂,我哪一点不如第十四的?”他这样对年侧妃说,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王爷,”年侧妃悄悄地劝他,“何必这么说!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又是件不得了的事!” “我也只是对你说。只要你不说出去,有谁会知道我说过这话?” “我当然不会,就怕隔墙有耳。”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胤禛有些不耐烦,“你明天回家去一趟,问你父亲,亮工怎么好久不给我来信?” “亮工”是年侧妃的二哥年羹尧的字——年这个姓是独一无二的。他家祖先本姓严,明朝出了个进士叫严富,发榜时不知怎么错“严”为“年”,因而严富将错就错,改名为年富。 这年富后来做到辽东的巡按御史,在关外落了籍。子孙是明朝的武官,万历崇祯年间,明军一再败于清兵,到崇祯末年,一败涂地,大都投降了清兵,被改编入旗,称为汉军,年家属于汉军镶黄旗。虽然年羹尧的父亲遐龄,已经官居湖广巡抚,但对亲藩来说,仍是下人。年遐龄父子在胤禛分府时,为皇帝拨过去服役。所以称为“雍亲王门下”,因而胤禛才用那样的口气对年侧妃说话。 “是!”年侧妃恭顺地答说,“明天我就告诉我爹。” 于是年遐龄立刻写信给他次子,转告胤禛的意思。年羹尧接到父亲的信,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年羹尧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放过四川、广东的主考,不过六七年的工夫,便已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其时年羹尧刚过三十,真可说是少年得志! 当然,一半是他的才具为皇帝所赏识,一半也由于胤禛的援引。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亦由于胤禛的进言,年羹尧才放了四川巡抚。这几年川藏边境,变乱迭起,年羹尧亲自领兵征剿,很出了些力,益得皇帝的信任。 及至康熙五十七年策妄阿拉布坦作乱,年羹尧可就无能为力了,因为蒙古西藏的绥服,是皇帝在康熙三十五年亲征的结果,如今西藏复起变乱,当然亦须奏请皇帝亲裁。 这策妄阿拉布坦,是元顺帝之后。明太祖灭元,只能将蒙古人逐至大漠以北。哪知元顺帝有个好子孙,在漠北中兴,蒙古人称统治者为“汗”,此人的称号,叫作达延车臣汗。由于这个部落跟明朝的关系很微妙,忽友忽敌,变动不居,大致驯顺则朝贡,不驯则劫掠,而明朝自英宗“土木之变”后,对此部落以安抚为主,因而达延车臣汗的十个儿子中,有四个侵入漠南,繁衍到清朝开国,这四个子孙占内蒙四十九旗的大半。 留守漠北的是达延车臣汗的第八子名叫格勒森札,部下有精兵一万多人,分为七旗,由他七个儿子分掌,其中老大、老四、老五最能干,所部最强。他们的称号是札萨克图汗、土谢图汗、车臣汗,统称“漠北三汗”,亦可以叫作“喀尔喀三汗”。喀尔喀是达延车臣汗为他的部落所定的名称。 “喀尔喀”在瀚海以北,它的西邻,叫作厄鲁特蒙古,明朝称为瓦剌,共分四部,其中有个部落叫准噶尔,地在西藏伊犁。康熙二十几年,准噶尔有个酋长噶尔丹,自立为准噶尔汗,一意扩张,先向西攻入青海,再向南摧毁回部诸国,而其时正好漠北三汗发生内讧,给了噶尔丹一个很好的趁火打劫的机会。 喀尔喀的内讧是,土谢图汗攻札萨克图汗,杀汗夺妻,纠纷闹得很大。皇帝特为遣派使者,陪着西藏黄教的达赖喇嘛到喀尔喀去调解,就在这时候噶尔丹亦派人到了喀尔喀。 此人是受命来制造纠纷的,手段很绝,抱着牺牲的决心,激怒了土谢图汗,结果被杀。噶尔丹便以问罪为名,大举入侵。 当漠北三汗内讧时,噶尔丹已悄悄地借游牧为名,将人马自伊犁向东移动,在宁夏北部的居延海与阿尔泰山间屯扎,所以一听得土谢图汗杀了他的使者,立即挥师北上,直攻库伦。这一次出其不意的奇袭,打了一个胜仗。这是康熙二十七年夏天的事。 其时朝廷正命内大臣索额图、佟国纲与俄国划定国界,经过外蒙。土谢图汗便一面扬言,说中国已派专使领兵来援;一面向索额图、佟国纲求救。噶尔丹得知消息,赶紧亦遣使者来解释。索、佟二人不肯多事,做了乡愿,只两面劝和,不问是非。噶尔丹窥破底细,知道中国无意干涉,胆便大了,大举进兵,纵横东西,漠北三汗都被击溃,得要找条生路。 这要取决于喀尔喀各地所共同尊奉的一个大喇嘛,他是土谢图汗的弟弟,名号叫作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是活佛的弟子。喀尔喀七旗将领,都主张就近投奔俄国,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执意不可。 “罗刹不奉佛。”他说,罗刹就是俄国,“语言、眼色,都跟我们大不相同。不如全部内迁,可邀万年之福。” 于是遣使朝廷,皇帝大为嘉许。当漠北三汗所率领的喀尔喀七旗举族内迁,特命将存储在归化城、独石口、张家口三地,备边防的军粮尽量供给,并赐大量的茶布牲畜,更将水草丰肥的科尔沁草原,拨作牧地。土谢图汗的孙子还做了额驸,所尚的是比雍亲王小一岁的皇六女恪靖公主。 这时的喀尔丹,拥有喀尔喀、回部、青海各地,虽然遗使朝贡,但既骄且狂,居然要求朝廷,将土谢图汗及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交给他处置,理由是土谢图汗杀了他的使者。 朝廷当然拒绝,不过仍持劝和的态度。而噶尔丹对此二人,志在必得,托达赖喇嘛代为交涉。皇帝依然不允。于是噶尔丹在康熙二十九年五月以追敌为名,选派精锐,向东侵入中国的疆土。 皇帝久有对噶尔丹用武之意了,所以毫不迟疑地下诏亲征,特命一兄一弟为大将军,分道出兵。 皇帝行三,长兄早夭,所以只有一个哥哥,就是行二的福全,只比皇帝大一岁。当世祖因为出天花不治而驾崩时,只得二十四岁。皇二子福全与皇三子玄烨一个九岁,一个八岁,资质品貌,差相仿佛,照道理说,福全居长,理当嗣位,但皇帝祖母——传说曾下嫁多尔衮的孝庄太后断然做主,以玄烨继承大统。 这是一个外国人的“一言兴邦”。此人是个天主教士,叫汤若望,是德国人。早在前明万历末年,即已来华传教。清兵入关,孝庄太后不知以何因缘,信了天主教,她的“教父”就是汤若望。孝庄太后对他言听计从,他对孝庄太后亦是忠心耿耿,知无不言,此时提醒孝庄太后说:“三阿哥出过天花,二阿哥还没有出过。” 出过天花,不会再出,像大行皇帝那样的悲剧,不致重演,所以孝庄太后毫不考虑地选中了皇三子玄烨。皇二子福全,则在康熙六年后被封为裕亲王。皇帝天性笃厚,对这位胞兄是很敬爱的。 一弟是行五的恭亲王常宁,被授为安北大将军。又以皇长子胤禔为抚远大将军裕亲王的副手,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扎为安北大将军恭亲王的副手。这番声势,已足以远震塞外了。 其时噶尔丹已侵入察哈尔东南与热河接壤的乌珠穆沁部,下一目标自然是科尔沁各旗,所以皇帝命左翼裕亲王出古北口,右翼恭亲王出喜峰口,另调盛京、吉林驻军及科尔沁的蒙古兵助战。出师之日,皇帝御太和殿亲赐裕亲王抚远大将军敕印,送至东直门,仪节异常隆重。 谁知出师不利,前锋遇挫。噶尔丹领兵渡过辽河支流的西拉木伦河,直逼热河赤峰县境内的乌兰布通地方,距京师不过七百里而已。 福全此时驻军乌兰布通三十里外,两军隔河对阵。噶尔丹的布阵,空前绝后,他用上万的骆驼,缚住四足,卧在地上,驼峰上加木箱,蒙上浇湿了的毡毯,名为“驼城”。他的士兵就在木箱之间的空隙中,向隔河的清军开火。 无奈噶尔丹的火铳,不及清军的大炮。从中午轰起,声震天地,日月无光,直到黄昏,噶尔丹的驼城断成两截。于是福全下令渡河攻击,骑兵步兵,踊跃争先。噶尔丹大败,幸得时已入夜,八月初一没有月亮,才能遁走。 到得第二天,噶尔丹一面请一个西藏喇嘛到军前请和;一面拔营向北,到得西拉木伦河,无船可渡,砍下大树,浮于水面,载浮载沉地到得北岸,连夜狂奔,所过之处尽皆“烧荒”。连天黄草,化为灰烬,一场火烧了几百里! 这时,出塞的皇帝,已因病回銮,军前大计,决于福全。他因为他的副手,也是他的胞侄胤禔,在军中作威作福,胡做主张,处处掣肘。 这个仗打下去是很危险的,所以接纳了噶尔丹求和的请求,命由归绥出兵,负有阻断噶尔丹归路重任的康亲王杰书,不必拦截,以致噶尔丹竟得逃回科布多,但数万精兵已剩下十分之一了。 其时福全已飞奏到京,解释他未能追击噶尔丹的原因,说盛京及科尔沁的援兵来到,噶尔丹则据险以守,所以利用喇嘛济隆羁縻噶尔丹,等诸军会师,合力再击。 于是皇帝在乾清门召集王公大臣会议,这有个专名叫作“御门听政”,凡有大政事必定举行。御前会议中,皇帝将福全的奏折发交公议。众口一词地说,裕亲王明知济隆是为噶尔丹来施缓兵之计,居然会听他的,是坐失军机。因此,皇帝降严旨责备。不过,他也知道皇长子胤禔犯了许多过失,留在军前,以防偾事,所以同时将胤禔召回。 福全当然要找济隆说话。结果特遣侍卫,由济隆带着去问罪。噶尔丹在佛前设誓悔罪,另外备了奏章与誓书到军前正式乞降。 奏报到京,皇帝准如所请。不过,降旨告诫:噶尔丹狡诈百出,我一撤兵,他一定会背盟,所以仍应戒备。而福全却以军粮将尽,意料噶尔丹已经出边远遁为由,要求撤兵回京。 这一下又大失皇帝的本意,虽准他撤兵,却以“擅率大军内徙”的罪名,等他回京之后,还要议罪。及至福全到京,皇帝不准他进城,留在朝阳门外听勘。上谕申引以前的故事,有好些近交亲贵,曾因“不遵旨行事,皆取口供,今应用其例”。 这时的皇帝实在很为难。自三藩之乱平服,十年来,当初出力的功臣,如今都已爬到极高的位置,只要有一个心里不服,发几句牢骚,都会引起很大的影响。福全虽为皇兄,而此番所犯的过失,却必须在军言军,以军法从事。倘或置而不问,无以服众,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 更有一件为难之事是,如果追究福全的责任,必然要拖出胤禔来。事实上福全所以不敢深入穷追,就为的有胤禔在,怕他乱发命令,擅作威福,万一极塞穷追之地,激出兵变,那就是死不足赎的大罪。所以论起来,胤禔要负的责任,重于福全。而况他的人缘不好,如果听取将领的证言,对胤禔必然不利。然则到了那时候,怎么处置皇长子? 皇帝自然有舐犊之情,但保全儿子,还得令人心服。想来想去,想得一条苦肉计,在御门时,疾言厉色地告诫胤禔:“裕亲王是你的伯父,如果你的口供跟裕亲王有异同,我一定先拿你正法!” 这话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是不准胤禔在口供中攻击裕亲王福全,抑子尊兄,情意挚厚。福全本想将胤禔在军中的种种过失,尽量抖露,听得皇帝这么说法,感动得痛哭流涕。 “皇上这么卫护我,我还有什么话说?”福全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提胤禔一个字。 于是王公大臣会议,奏请削裕亲王的爵,皇帝以击败噶尔丹立功,降旨从轻处分。罢议后,罚俸三年,撤减护卫。 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一役中,倒霉可是倒霉,损兵折将以外,还落得个妻离子散的结果。 当然,这是他自取之咎。噶尔丹之能成为准噶尔汗,是兄终弟及,继承了胞兄僧格的大位。僧格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策妄阿拉布坦,一个叫索诺木拉布坦。策妄阿拉布坦所聘的妻子,与噶尔丹的妻子阿努是姐妹,这就是说,侄媳是小姨,而叔侄做了连襟。噶尔丹就像当年多尔衮纳肃亲王豪格的福晋那样,竟夺侄媳为妾,而且还杀了另一个胞侄索诺木拉布坦。 于是,策妄阿拉布坦领兵两千,趁夜逃走。既有夺妻杀弟之恨,自然要得之而甘心,及见噶尔丹来侵,抓住绝好的机会,当他兵止乌兰布通,在布设“驼城”时,策妄阿拉布坦攻入库伦,掳掠了噶尔丹的子女玉帛牛羊,回到他原来所定居的吐鲁番,于是以婶母而兼大姐的阿努,成了策妄阿拉布坦的新宠。 叔侄的仇怨愈结愈深,恰好给了皇帝一个机会。皇帝英明过人,料定噶尔丹绝不会就此洗心革面,安居在喀尔喀这片广大但寒苦的地区,所以在康熙三十年一面亲自出塞,调解土谢图汗与札萨克图汗的纠纷,并安抚内蒙四十九旗;一面派侍读学士达虎出嘉峪关到吐鲁番,颁赏策妄阿拉布坦。收服了他,即可以侦察到喀尔喀那面的情况,又可以牵制噶尔丹,给他留下一个后顾之忧,使他不敢蠢动。 但噶尔丹急于想打破困境,而手段不高。在康熙三十一年,竟在哈密杀了朝廷第二次派往吐鲁番的专使马迪。同时一再上书,要求将喀尔喀的七旗,遣回故土。皇帝当然不会准许,只是敷衍着。 噶尔丹忍不住了,勾结了第五世达赖喇嘛的一个行政官桑结,在内蒙四十九旗中,策动叛变。皇帝得到内蒙的密报,将计就计,命四十九旗伪意允许噶尔丹,当他内犯时做内应。噶尔丹信以为真,到了康熙三十四年,居然又兴兵了。 于是第二年正月,皇帝第二次下诏亲征。这次没有派大将军,亲率八旗劲旅出独石口,居中路;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率东三省兵出东路,阻他的攻势;以归化城将军费扬古、甘肃提督张思克率陕甘两省兵由宁夏出西路,截他的归途。 这时朝廷的武力又非昔比,因为乌兰布通一役,证明大炮确为制胜的利器,所以在四年前便专立一个火器营,拥有好几尊大炮。噶尔丹最畏忌的便是这个营。得到亲征的警报,唯有向罗刹乞援,而俄国刚与中国订立《尼布楚条约》,定界保和,自然不便援助中国要讨伐的叛逆。这一来噶尔丹便只有硬拼了。 三月间出了独石口,由于沙碛松软,无法用大车拉炮,只好留在后方,用马与骆驼载着小型的子母炮随行。四月间,快逼近敌境了。可是东路军未到,西路军由于噶尔丹当地烧荒的彻底,水草不长,大军迂道而行,偏又连朝遇雨,人困马乏,未曾交锋,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勉强走到土拉河边,距离库伦还有五六百里的途程,费扬古迫不得已,上奏请求暂缓进军。东师未至,西师疲惫,而中路孤军深入,却如自投罗网,因此随扈的老臣、文华殿大学士伊桑河进大帐力谏,请皇帝回銮。 皇帝疾言厉色地拒绝,他说:“我祭告天地宗庙出征,不见敌而回师,何颜以对天下?而且大军一退,噶尔丹就可以尽全力对付西路,西路军怎么挡得住?” 不但口头拒绝,而且有果敢的行军。皇帝下令直指克鲁伦河。这条河自东徂西,极其宽阔,是蒙古境内第一条大河。噶尔丹就扎营在北岸,所以御驾一到,便是正面相敌决生死的时候了。 在视察过前线之后,皇帝召集御前会议,商量进取方略。文臣武将,各抒所见,归纳起来共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西路师到,并力进攻;一个是出其不意,派精锐突袭;一个是遣使告诉噶尔丹,御驾亲征,敌人为先声所夺,必致惊疑动摇,然后挥大军进击,则事半而功倍。 皇帝深知噶尔丹一听说亲征,便有畏惧之心。如果让他亲眼看到御驾,必然更为恐慌。而且出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亦更威风,所以决定接纳最后一策。 于是遣派使者,由一名俘虏带着渡过克鲁伦河去通知。噶尔丹不信,亲自登上一座高山,遥望南岸,但见黄龙大纛,迎风飘拂,御营之外战车环列;再外面又有一道防飞篁的网城。旌旗耀目,刀甲鲜明,军容极壮!噶尔丹大惊失色,下得山来,时已入暮,下令连夜拔营,悄悄遁走。 第二天一早,斥候来报,北岸空空,半个营帐都找不到了。这倒使得皇帝深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拒河而守,谁知望风披靡,是这等无用。 因此,皇帝留一部分兵军搜索断河,自己亲率前锋渡河追击大军,千乘万骑,自然不及噶尔丹的轻骑来得快。追了三天,看看追不上了,皇帝方始回军。其时为五月十二日。 第二天,费扬古的西路军,到了库伦以东的昭木多。原来西路士兵听说皇帝已冒险进军,大为感奋,重贾余勇,行道疾进,得以及时赶到昭木多。 其地又名东库伦,昭木多是蒙古话,意思是多树林的所在。有树林就有水草,自是一片乐土。但有水草,不一定有粮食,这是西路军最大的危机。 早在刚过翁金河时,西路军便有粮食不足的情况。从来“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出塞远征,屯粮更为首要之图。这一次亲征,准备了有两三年,皇帝早派大员,陆续出塞,办理粮台。无奈西路情况特殊,自噶尔丹烧荒以后,往往数百里不见寸草,有粮亦无从屯起,只能随军携带。现在遇到这样的窘况,唯有采取减粮兼程之计,吃得少,走得多,体力加倍消耗。所以虽到了昭木多这一片乐土,士气依旧昂扬,但战力则已大大地低落,如果遇到强敌,心有余而力不足,仍旧会落得全军尽没的悲惨结果。 “怎么办?”费扬古不断地自问。 当然是求援。费扬古从到了昭木多,便分途派出得力人马,想与中路的皇帝取得联络。而沙漠无际,渺无人烟,虽不是大海捞针,但行踪只要一错过,就无从补救,所以派出去联络的人马,固然着急,而守在昭木多的费扬古,更是忧心忡忡,度日如年。 幸好皇帝已经想到,西路必然缺粮,断然降旨,尽量缩减口粮,并只留最低的存粮,其余全数供给西路。 因此,费扬古在侦察联络人员全无消息报来之际,而突然发现大批骆驼载粮而来,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士兵们自是欢声雷动,平白地长了几倍的精神。 其时噶尔丹在昭木多西北二十里的特勒克济地方。他为皇帝的威风所慑,率部下自克鲁伦河北岸拔营而逃,马不停蹄五昼夜之久,到了东库伦以北的拖诺山,本想重新布署迎战,无奈部下在流离亡命之中,命令不能贯彻。一路上遗弃老弱辎重,哭声前后相接,几百里不止,到了特勒克济,只剩下一万人左右。但这一万人能经过重重严酷的考验,当然是一个人可以当几个人用的精锐。 于是费扬古与奉旨运粮前来的、皇帝面前第一号宠臣明珠商议,认为官兵久饥,体力未充,而且战马损失了一半,士兵大多徒步,在行动上不能快速,就无法展开突袭。因此,决定采用反客为主、以逸待劳的方略。 于是选中昭木多以南三十里的地方扎营。这里有座小山,三面皆河,土拉河过库伦向东,折而往北,分歧为二,一在东,一在西,中间就是西路军扎营之处。 照兵法看,这是个绝地,因为出路只有北面一处。如果对方以重兵扼守封锁北面,官军就会被活活困死。但费扬古另有打算,他知道噶尔丹的处境,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本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故意自踏险地,诱引噶尔丹进入这个像袋子形的阵地,以便一举而收歼灭的全功。 及至部署停当,派出四百名前锋去诱敌,且战且退,将噶尔丹的部队引入袋形阵地。在东面设阵的八旗兵都已下马等待,而孙思克则率领绿营兵,直上小山,居高临下,用火枪劲弩往下轰击。噶尔丹的部队,拼死要争这一处高地,不断地一波又一波,往上冲锋,硝烟弥漫之中,只见红妆白马,往来驰骋。原来噶尔丹的妻子已经逃回丈夫身边,此时亦在阵中。 那孙思克是前明王化贞部下叛将孙得功的儿子,骁勇善战,亲冒矢石督阵,绿营只要一前进,后面立刻布设拒马,表示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而就在这鏖战的当儿,费扬古有了发现。 他发现敌后的人马不动,前锋打得如此激烈,仰攻何等吃力,而后援不至,当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想而知的,妇孺牲畜是在那人马静止不动之处。因而指挥西面沿土拉河布阵的伏军,疾趋往北,一半截噶尔丹的后路,一半去夺他的辎重。 据高向北的绿营兵,一看伏兵发动,阻截敌人的退路,知道收功在即,更为奋发,欢呼猛冲,前后夹击,噶尔丹部下的百战精锐,终于无法支持了,狼奔豕突般夺围而逃。官军连夜乘胜追击,追出三十多里地去。 天明收兵,清查战场,斩首三千,生擒数百人,投降的亦有两千多。俘获的骆驼、马、牛、羊、帐篷、军械,不计其数。还获得了一具艳尸:披铜甲、佩弓矢、长得白皙的阿努阵亡了。 于是皇帝命费扬古清理战场,亲自撰文记载这一次战役,立碑铭功,然后回驾至归化城,慰劳西路凯旋之师,杀羊宰牛,加上关内运来的大批美酒,大飨士兵。俘虏中有个噶尔丹帐下的老乐工,能通汉语,当筵奏技,吹笳献歌,唱的是:“雪花如血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各王兮虏我使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大驾在六月间奏凯还京,九月间复又出塞。其时青海回部纷纷输诚,表示愿意与策妄阿拉布坦合力擒获噶尔丹献于朝廷。而噶尔丹走投无路,亦只好派遣使者二度出塞向驻跸归化城的皇帝投降。 这个使者名叫格垒沽英,皇帝告诉他说:“你回去告诉噶尔丹,叫他亲身来投降。否则,我一定要亲自去问他的罪!我在这里行围等你,限你七十天内来回报,过此限期,我就要进兵了。” 格垒沽英自然奉命唯谨。不道有个内务府管御用米粮的包衣,名叫达都虎,贸贸然面奏:“御用米粮快将吃完。”意思是不如早日回驾为宜。 皇帝大怒,因为格垒沽英尚未遣回,听得这话,回报噶尔丹,就可能不把七十天的限期当回事。所以当众宣谕:达都虎摇惑军心,依法处斩。同时表示:“如果粮米将尽,随处可取,何虑之有?真个缺粮,哪怕嚼雪,也要穷追,断断不会回师!”接着又命修筑一条通往迈达的跸路,因为那里有座很灵异的庙,皇帝要亲自去拈香。 事实上,达都虎的话也没有错,缺粮的情况,确已相当严重。时已十一月,天寒地冻,从关内赶运接济,亦很困难。所以全军将士,对皇帝的意向,都有莫测高深之感。 其实皇帝这番做作,完全是表现给格垒沽英看的。等将他遣走之后,复命人跟踪,等确定格垒沽英不会再潜回窥探动静时,随即下令班师。 尽管这样费尽心机,而噶尔丹倔强到底,始终并无投降的诚意。七十天限期一过,皇帝在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复又下诏亲征。 这一次不出独石口,而是渡黄河到宁夏,循河西向北走。这时噶尔丹的部下,已派了他的儿子,献于行帐。从俘虏口中得知,噶尔丹处于掘草为食的困境,想西归伊犁,为胞侄所不容。唯一的出路是,南窜西藏,投奔达赖喇嘛,可是官军扼守甚严,这也成了妄想。 皇帝已经胜算在握,而噶尔丹宁死不降。四月间到了绥远五原县西北的狼居胥山,费扬古奏报:“准噶尔族人来告,闰三月十九,噶尔丹在阿密阿穆塔台地方,饮毒药自尽。他的尸首、他的女儿钟齐海,尚有三百户人口,已经运到。” 于是漠北三汗复回故土,而准噶尔则归策妄阿拉布坦掌握。皇帝也知道他野心未驯,这几年重用他父亲的旧臣七人,招纳流亡,开疆辟土,志不在小。如今乘胜进兵,解散他的部下,改设郡县,并非难事,只是伊犁一带,数千里地广人稀,为收一个小部落,要动用多少人马运粮运械,太不上算。所以划定阿尔泰山以西至伊犁这片土地,为策妄阿拉布坦的游牧之地。 二十年的工夫,策妄阿拉布坦走了他叔噶尔丹的老路,休养生息,日渐强盛,于是先则骚扰近地,终于犯境,有公然反对朝廷的鲜明迹象了。 策妄阿拉布坦垂涎西藏已久,尤其是拉萨。西藏共分四部:康、前藏、后藏、阿里。康早就改土归流,称为西藏。前藏在西藏的东部,后藏居中央,西面就是阿里。拉萨不但是前藏的首邑,也是整个西藏最好的一处地方。 拉萨号称“极乐世界”。没有到过世界最高的这块土地上的人,谁也不能相信,有这样一处不亚江南的胜地:四山环措,一水中流,藏风骤气,温暖宜人。放眼望去,满目青葱,一片良田。到得春夏之交,桃靥吐蕊,柳眼舒青,令人恍然有悟,何以称为极乐世界? 拉萨是达赖喇嘛坐床之地。但此时握统治前藏实权的,本是准噶尔的一个酋长,称号叫拉藏汗,住在拉萨城西北约两里许的布达拉。平地突起的一座山,山上建寺,以山为基,砌石成楼,共有十三层之多,名为布达拉宫,有金殿、金塔,夕阳斜照时,整个布达拉宫看去便似黄金铸成。 在这座金碧辉煌、富丽非凡的布达拉宫里,住着两万喇嘛,但都隐隐听命于拉藏汗。他在年轻时是个英雄,无奈岁月不饶人,如今老了,雄心壮志都消磨在酒杯中,已去死不远,因而才启发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觊觎之心。 他手下有个得力的族人名为大策凌敦多布,在康熙五十五年受命领精兵六千,徒步经天山之南,绕过大戈壁,经出美玉的和阗,迤逦往东,昼伏夜行地走了一年多的工夫,才到达西藏边界。 接着翻过昆仑山,往东南方向走,以腾格里海为目标。西藏群山错综,湖泊星罗棋布,不可胜数,最大最有名的,便是腾格里海。 这座大湖长达百里有余,宽只有四十里,水色清黑,与苍穹相似,因而名为腾格里,亦名纳木错。前者是蒙古话,后者方是地道的藏语,但意思一样,都是指天,腾格里海用汉语译意,便是“天池”。 这天池为西藏人视作灵异之地。地在拉萨西北不远,朝拜过布达拉宫以后,往往顺道来到天池,望水膜拜,祈求冥福。 大策凌敦多布,与他的部下,即是由天池突入拉萨,杀掉拉藏汗,俘虏他的家族,搜刮各大寺庙的镇山之宝,送到伊犁。达赖与班禅亦都被拘禁了。 警报到京,召集廷议。群臣多主张明年进兵。但谈到进兵的方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以致久久不能定议。 其时皇帝已成竹在胸,要让皇十四子胤祯成此一场他三番亲征、未尽全功的大勋业,所以召集文武大臣做了一番宣谕。 他说:“我亲自综理军务多年,经历甚多,而且也亲领大军出塞定边。如今大家说,明年应当进兵,但又怕路远,粮米难运,这个见解不能算错。但大兵进剿,策妄阿拉布坦势不能挡,必定逃避。那时驻兵围剿,势必牵延日久。粮秣供应,不能不预为筹划。所以明年不必进兵。” 然则明年做什么呢?皇帝指示,尽明年这一年加意耕种,储备粮食。同时准备器械马匹,务求整齐。等一切停当后,后年再行进兵。至于调盛京、宁古塔的兵丁,不妨照旧调发,只是在京城里的劲旅,不妨到后年出动。 不过西藏乞援,不能不理,大规模的讨伐虽尚有待,必要的支援仍旧照行。皇帝命湖广总督额伦特署理西安将军,再调四川、陕西的一部分部队,由额伦特带领相机进援。但额伦特只是驻兵青海的西宁,防敌南下,因而策妄阿拉布坦仍旧得以骚扰西藏,日甚一日。 于是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皇帝决定出兵,但并非出尽了全力,只派出两路人马,一路由吏部尚书富宁安率领,一路由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率领,同时命额伦特自西宁出青海支援西藏。 这三路兵自蒙古、甘肃、青海分道西征,到得金沙江上游的木鲁乌苏河,已经接近敌人了。渡河之后,且战且进,对方却且战且退,而实为诱兵之计,策妄阿拉布坦已裹挟了好几万的人,分一半埋伏在哈拉乌苏河。官兵的粮道断绝,相持月余,终于全军堵塞,额伦特阵亡。 消息传到京师,所有大臣无不吃惊,召集廷议时,一反以前的论调,不主进兵。皇帝却大不以为然。 他说:“西藏是青海、云南、四川的屏障,准噶尔部雄视西北,世世成为边患,如果再据有西藏,如虎添翼,不但西面永无宁日,且必有内犯而大动干戈之时!” 于是皇十四子胤祯被封为抚远大将军,视师青海,克日出兵。四川巡抚年羹尧升格为四川总督,仍兼管巡抚事务,作为大将军的主要助手。 发兵之前,皇帝又宣谕:“往年用兵三藩,用兵外蒙,都有不主进兵的亲贵大臣,说得有道理,我无不嘉纳。这一次,我认定非出兵不可,喀尔喀及青海,都已归服。如今策妄阿拉布坦霸占西藏,毁他们的寺庙,欺侮番僧,青海为宗喀巴降生之地,理应奋起讨伐,哪知竟无实心效力的人,实在可叹!我想,人家能够绕过沙漠,受尽千辛万苦,步行一年,到了西藏,难道我们的兵就不能到?如今满汉大臣都说不必进兵,贼无忌惮,煽动沿边部落作乱。那时作何处置?安藏大兵,必宜前进。” 于是分三起发兵,胤祯是第三起,驻扎青海西宁,传谕各部的“台吉”,会议进兵西藏,并送第六世喇嘛入藏,皆无异议。 第六世喇嘛有真伪两位。原来第五世达赖时,大权旁落,以致圆寂之后,朝廷竟不知道,由奸人假达赖名号执掌政权。十五年之后,朝廷诘问,才随便找了个人充数。 这个伪达赖在康熙四十五年,由拉藏汗献送京师,死在途中。于是拉藏汗又立了一个名叫阿旺伊什嘉穆错的人为达赖,仍称第六世,这假中之假的达赖,在大策凌敦多布奇袭拉萨时,被幽禁于札克布里庙。 其时在西康里塘地方,有个人叫索诺木达尔札,生个儿子叫罗卜藏噶勒藏嘉穆错,灵慧非凡,康藏青海各部落都相信他是真的达赖转世,敬礼不绝。拉藏汗自然容不下这个“神童”,决定杀掉他。亏得有人报信,索诺木达尔札背负襁褓中的儿子,星夜逃走。于是青海各部落,上奏朝廷,争论其事。拉藏汗则拉出在后藏的班禅为他作证,说他所立的是真达赖,而且清朝廷颁给全册金印。皇帝为了安抚起见,准如所请。 青海各部落,当然不服,纷纷攻击拉藏汗。皇帝已知真相,特命将此“神童”移居西宁宗喀巴出世的黄教祖寺,由他的父亲养护,如今顺应民意,送罗卜藏噶勒藏嘉穆错回西藏,正式“坐床”成为真正的第六世达赖,青海蒙古各部落,当然要派兵护送。 经过整年的部署,皇帝在康熙五十九年正月,下令分三路进兵西藏。 第一路是由都统延信率领。此人是肃亲王豪格的孙子,算起来是抚远大将军胤祯的堂兄。皇帝并特授予平逆将军的称号,他所带的是青海、蒙古各部落所派来的兵,主要任务是护送第六世达赖到拉萨。 第二路是四川兵,由已授予定西将军、年羹尧所保荐的护军统领噶尔弼率领,从康定出发。 第三路由振武将军傅尔丹率领,自蒙古西行出镇西,至阿尔泰山之南,牵制策妄阿拉布坦的北路。 至于抚远大将军胤祯,则奉旨率领前锋统领皇七子淳亲王的长子弘曙,由西宁移驻穆鲁斯乌苏,坐镇后方,管理进藏的军务粮饷,如当年皇帝亲征,大致只主持大计一样。 出兵时已在夏天,不过高原气候,比较凉爽,只是道路艰难,行军极苦,尤其是四川队伍,自西康往西,万山丛中,羊肠鸟道,崎岖艰险,得未曾有。但前驱的队伍,始终保持着昂扬的士气,这得归功于噶尔弼部下的一员大将岳钟琪。 岳钟琪字东美,原籍甘肃临洮,入籍四川成都。按说他是岳飞的后裔,父名升龙,以平三藩之乱的功劳,当到四川提督。岳钟琪本是捐班的同知,自请改为武职官,一直在四川效力,如今是永宁协的副将。噶尔弼受命援藏,特派岳钟琪为先锋,领兵四千,打前站。 西康中部有个要隘叫作昌都,土名察木多。岳钟琪领兵到此,暂且驻扎。因为由理化到此,全是大路。再往后走,一条是大路先往南,再往西,路程甚遥;一条是小路,也是捷径,即由昌都一直往西,路要省出来一半。不过大路虽远,沿途补给方便;小路则所经之处,绝少人烟,必须自带粮食。岳钟琪早就决定取捷径,预料六十天内可到西藏,所以在昌都备办两个月的军粮。 就在这时候,抓到一名准噶尔派来的间谍。仔细一盘问,才知道大策凌敦多布已分兵迎战,并且煽动康藏边境的番酋,守住一道三巴桥,阻遏清军前进。 岳钟琪大吃一惊。因为这道三巴桥又名嘉裕桥,架在怒江之上。如果断桥而守,无法渡怒江而西,那就只有沿大路入藏,不但费时,而且整个作战计划都要推翻重定了。 经过一番苦思,岳钟琪决定来一次奇袭。选派了三十名敢死之士,都是壮健机警,并通番语的好汉。换上番服,悄然渡江,打听到准噶尔派来煽动番酋的密谍,一共十一个人,住在怒江西岸名为洛隆宗的地方。于是黑夜偷袭,十一个准噶尔人,六个被杀,五个活捉,一网打尽。 到得天明,为首的露出本来面目,用番语宣示:天朝大兵经此入藏,顺者生,逆者亡。番酋大为惊惧,亦无不慑服。岳钟琪很顺利地带着全军进驻洛隆宗,等候噶尔弼到来,再作计较。 噶尔弼已接得军报,星夜行军,赶到洛隆宗会合岳钟琪,向西推进,到康藏边境的嘉黎,又名拉里的这个地方,必须等待了。 要等的是蒙古兵,照敕令应该会师以后,再入藏境。可是岳钟琪另有意见。 “从昌都到此,走了四十几天,所带的粮食只够十几天了。万一蒙古兵不到,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噶尔弼反问一句。 “我想该用以番攻番之计。” “何谓以番攻番?” 原来拉藏汗的旧臣多人,自拉萨为大策凌敦多布所破,纷纷逃散,潜隐在康藏边界。岳钟琪的以番攻番之计,即是招抚拉藏汗的旧臣,里应外合,攻入西藏。 噶尔弼大以为然,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秘密跟拉藏汗旧臣中为首的康济鼐与颇罗鼐取得联络。康、颇二人看朝廷为他们复旧主之仇,如何不喜?当即取得协议,召集两千番众,悄然报到,相助进攻。 这时已接到谍报,据守拉萨的大策凌敦多布,已亲领精锐,迎击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另遣部下的大头目春丕,领兵两千六百,守住了拉萨北面、拉里正西的各个山口。因为由西康入藏的大路,在拉里南面,而以太昭为康藏明显的分界。由此往西,经金达、鹿马岭入西藏的仁进里、墨竹工卡,便到了拉萨江边,沿江下行经郎渡、东德庆,对岸便是拉萨。春丕心想清军若由大路进攻,一到拉萨江,就过不去,天然设险,无须多防;要防的是北面各个山口。自黑河以南,顺着数下来是:卡尔庆山口、上顺山口、拉庆山口、拉吉山口。山口虽多,但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两千六百人绰绰有余了。 这遇到了很棘手的情况。噶尔弼跟岳钟琪商量,还是要等援军到了方能进攻。 “不!”岳钟琪说,“由此到拉萨,不过十天的路程,一鼓作气,乘胜而下,最好!否则师老无功,便成坐困之局。” “不,不!从长计议。” 所谓从长计议,就是搁置不议了。岳钟琪大为着急,因为这样蹉跎,即成自误,粮食不足,士气受伤害,不必敌人来攻,自己就垮了。 因此,他在营中公然表示:“事在必行,我以一腔热血,上报朝廷,非出兵不可!” 噶尔弼听得这话,将岳钟琪找了去,责备他说:“你怎么自做主张?你要知道,你这一去,是送死!” 岳钟琪微笑问道:“倘或不死而生,并且大胜,可又怎么说?” “你说个能生、能胜的道理我听!说得不错,我放你走。” 结果不但放岳钟琪走,噶尔弼自己都领兵跟着他一起走了。不过,还留下若干比较老弱的队伍,驻守拉里,旌旗依然,笳鼓如常,设的是疑兵;大批精锐则自拉里往西南,在从无人迹的万山丛中辟路推进。 走到第八天上午,翻上一座高峰,往下望去,只见拉萨河就在脚下,黄流滚滚,隐约可闻水流湍急之声。再放眼眺望,远处云山缭绕之中,透出一片金光,正是拉萨的布达拉宫。 其时已近黄昏,岳钟琪下令扎营。三更天起身集合,饱餐干粮,吩咐所有的营帐锅碗,尽皆抛弃,随身只带武器,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装备:羊皮筏子。 于是只凭微茫星月,冒险下山。岳钟琪亲自当先,辨路而行。山径陡仄,怪石嶙峋,倾跌撞伤的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个人敢作呻吟。有些失足坠落山涧的,不但没有人管,甚至丧命的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越走越顺利了。因为近山脚的坡度较缓,而且曙色已露,辨路亦较容易。但越顺利越危险,因为行藏已现,敌人如果有备,紧急集合,拒河而守,便非受困不可! 因此,岳钟琪越益奋勇,由上往下直冲,如飞而下,几乎收不住脚。他亲自选练的五百亲兵,至少有一半紧跟他身边,所以等他到了平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