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皮成身体颤抖,咬紧了牙没动。 卢栎又道,“我说话一向算话,你是本地人,对官府知之甚深,要怎么选择,你自己考虑。” 说完他拍拍手站了起来。 沈万沙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差点没忍住再次扑过来,太厉害了!不过三言两语,就哄的凶手自己招了! 赵杼瞥到窗外墙头上晃着的手,知道帐册已拿到,他不如卢栎有耐心,只等了一瞬,皮成还未有表示,他就转了转手腕,散发着杀气往前走了。 皮成三番两次受伤都是因为他,现在见他过来岂会不怕,立刻高呼,“我招!我招!” “赵大哥。”卢栎阻了赵杼,笑眯眯看着皮成,“说吧。” 赵杼轻啧一声,似有不满,好像觉得这样一个恶心凶手杀了正好,招不招都不重要。刀刮鞭笞般的凌厉目光扫过,皮成态度更积极了,“我说——” …… 原来果然如卢栎所料,皮成利用卖桃花羹茶的机会接近了解各青楼妓女,在他事有不顺心情不好时,便会下意识掳走他认为该杀的姑娘,羞辱并残忍杀害。 “她们都是贱人!我还没拿出刀来,她们就连声认错求饶,知道自己做错了,知道自己该死!她们不只一次笑话我,可我弄她们时她们也能情动呻吟,不是贱货是什么!这样的人我都不愿意干!” “可我还好心的给她们补妆,让她们漂亮的死,她们该感谢我!所有被她们哄骗的无知之人,都该感激我!” “可她们都是鲜活的生命,皮成,你又知不知道,她们有苦衷呢?”卢栎轻轻叹气,“女子流落烟花之地本就可怜,她们为维持生计不得不逼着自己适应,你怎知她们接客都是自愿?她们经历过怎样的地狱惨事,你又知不知道?” “比如这陈娇娇,是,她是红牌,积极接客,甚至与秀才刘文相好时,也没断了自己生意,可她并非如你所言那般嫌贫爱富,她是想自己赚够银两,自赎其身。她不想委身官贾,若有此念她早被人抬进府为妾了,她想要的只是一份真情,知道刘文没钱帮她赎身,便自己努力。而那秀才刘文,真就那般可怜么?他去青楼可从来没花过银子,大年三十上午,还特地去楼里想与陈娇娇分手呢。” 卢栎之前没找刘文问话,嫌疑人一天比一天清楚,他更没再注意刘文,但他总觉得,若陈娇娇不死,这刘文只怕也不会与她成就好事。 “至于你说的争吵,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这世间没有哪对恋人不吵架,你却以为不可原谅,皮成,你太过极端。” 皮成恨恨看着卢栎,“你又没看到,怎么知道她们无辜!” “我手里有很多调查资料,你杀的人里,的确有过于放荡人品不堪的,但自爱之人多过半数,然而就算别人人品不堪,人家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只是用不怎么好听的手段赚着银子,与你何干?连律法定罪都有些牵强,你又有何理由杀害她们?” 皮成未有一点愧疚,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正确,“她们与官府的人勾结串连,就是该死!”他说话声音极大,仿若有切身之痛,“这世间根本没有公平,没有正义,什么律法,那都是高官们手中的武器,为了管束我们这些百姓,为了让我们听话!我杀不了当官的,却能杀了这些贱人!” “我爹会死,就是因为当年府吏欺压,才一个月,花光了家里所有银子,人抬出来将将半天就没了气。我被姓蔡的使手段下了狱,若不是老娘在外头苦苦相救,我这条命怕也留不住。可我活着,我娘却死了……” 皮成说完,突然看着自己的手笑了,笑的悲凉又疯狂,“律法是贵人们的律法,不是我们的……哈哈哈哈不是我们的!” 房间里陡然一静。 有风从窗外拂过,带着微湿凉气,像要下雨。 卢栎闭了闭眼,走到皮成面前,定定看着他,“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律法乃国之根本,无人可凌驾其上。” “大夏疆土宽广,官员数量难计,我不否认会出现以权谋私品德败坏之辈,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定会得到应得的下场!” 面前少年清俊无双,似一块美玉,温润有光。此刻他修眉微扬,目光清澈纯净,如天边皎皎明月,说出这些话时神情那般坚定,仿佛这是他毕生信念,不可侵犯亵渎。 皮成撇开头。 “正义永远存在,只要你愿意争取。可你走上这条不归路,心生恶念,手染鲜血,你已与那些恶人一样,他们被制裁的痛快一刻,你怕是看不到了。” 卢栎声音略缓,“真是可惜。” 皮成不忿,扭头盯着卢栎,“只怕是你太天真。这偌大的官场,偌大的成都府,你一个外乡人,又能做什么?” 卢栎整了整衣襟,笑容如春日江水,“我会让你知道。” 第73章 不顺 既然凶手已经认罪,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卢栎来时准备了笔墨纸砚,很快写下口供,让皮成画押。画押过后,再次将人绑起来,三人走出房间。 “还是要有劳赵大哥走一趟,去请官府差吏过来,将皮成移过去。”卢栎将口供收起,神情很是放松。 三人中间唯有赵杼会武,腿脚快,这个任务非他莫属。 赵杼被如此请托不只一次,也算习惯,点过头就离开了。不过这样的事自有属下想办法去做,他只是在门口晃了一晃,便跳回院墙隐住身形,一边看着卢栎,一边要过暗帐名册。 如今边关虽定,但西夏小动作频繁,辽国野心未死,新帝登基将将五年,国中一直在打仗无法休养生息,朝野内外不算安顺,远远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此前在山阳所见古墓,尸井,案虽破,但背后定有隐情,他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然而想查明却很难。成都官场贪腐只露出冰山一角,已经让他这个王爷惊讶,如若深究,怕是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出来。 赵杼目光犀利,骇人杀气溢出,若真如此,少不得要替皇上清理了。 …… 卢栎站在院中,凉风吹起发梢衣角,他的额头饱满光洁,身形似落凡谪仙,沈万沙看的都呆了。 对卢栎的欣赏赞叹一直未少,越与他相随,越觉日子过的痛快恣意,又有趣无比,与他做朋友,简直是这辈子做过的最对的事! 风吹的窗棂吱呀做响,可背后房间一直很安静,未有半点声音传出。 沈万沙心内叹息。 皮成不认罪,还顽言抵抗,甚至挑衅,他当时非常不忿,想着一定要好好将人臭骂一顿,可想想皮成最后的话,就骂不出来了。 皮成性格偏执,变态,也是因为受了苦。当官的不清明,确是百姓之灾…… 沈万沙半天不说话,卢栎察觉有异,偏头看他,“怎么,舌头让猫叼了?” “就是觉得……他很可怜。”沈万沙上前一步,与卢栎并肩而站,“若不是受过那么多欺压,又无处可诉,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卢栎却摇摇头,“你错了。” 他微微仰头看着远方天际,“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有谁从出生到老死都一帆风顺,不管怎样的出身,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逆境,你觉得你苦,只要把视线稍稍放远,就会找到比你更苦的人。” “可逆境不是一个人随波逐流,堕落的借口。越是在逆境,越应该坚强,保持本心坚定梦想,努力学习知识,努力工作养活自己,努力经营朋友圈子,努力让自己变的丰富,强大。经历这番磨难,所有积累都是你的人生财富,待达到人生至高点往回看时,才会珍惜怀念,感谢这段时光,逆境,会造就一个新的你。” “你的人生路,是你自己在走,穷途末路,还是繁花似锦,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说什么受太多苦,不得已,可怜,其实都是你懦弱。” 卢栎侧身看着沈万沙,“所以皮成一点也不可怜。” 真正可怜的,是含辛茹苦将其养大的皮母。 社会底层的穷苦百姓,年纪轻轻成了寡妇,又长着一副好相貌,她带着儿子讨生活的艰辛,真是想都能想得到。皮成对母亲不会不孝,但他性格偏执,皮母该也是费尽心思与人交际通融,让他过的平顺。 寡母带子,会有多少望子成龙,可皮成不但没有成为母亲的骄傲,还累她为他操劳,直至身死。 如今,皮成犯下滔天大罪,也将被处以极刑。 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辛苦劳碌一生,所有期望却落了空…… 逆境不是一个人随波逐流,堕落的借口。 你的人生路,是你自己在走,穷途末路,还是繁花似锦,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沈万沙脑中回响着这几句话,心头如被棰击,顿时清明不少,“你说的对!人该有努力,该有底限,这些都没有,算得什么人!皮成一点也不可怜!” 卢栎歪头看着沈万沙笑,小虎牙露出,整个人气质活泼又纯真,“正是。” 沈万沙扑过去抱住卢栎揉啊揉,“小栎子你真好!简直是良师益友!” 卢栎也揉着沈万沙的头,“少爷也很好,心地纯良,与人为善,见人都往好的地方想,很是难得。与少爷做朋友,我也很荣幸呢。” 两个人闹着,气氛非常温馨。 扒在墙头的邢左揪住右边人的衣襟,“嘤嘤嘤王妃好威武好俊!”想到王爷就在身边,邢左崇拜的话音一转,“好深情!这夸的不就是咱们王爷么!” 元连无奈地拍开他的手,“你看清楚我是谁,小右办事去了。” 邢左:…… 看着院中两个少年闹成一团,赵杼第一次没有不高兴,想把沈万沙甩开的冲动。 卢栎……真的懂他。 做为王爷,他出身显贵,可因喉间‘阎王印’,他过的相当辛苦。不受重视的宗室,连最低贱的阉人也能欺侮,他当时年纪小,若不是心志坚定,未在艰难之下放弃,便不会是今日的平王。 赵杼静静看着院中俊秀活泼的少年,眼眸里温柔一片。 他想,他要好生保护这个少年,让他永远这般自信耀眼,永远清澈活泼,世间所有污秽,都不得沾染侵蚀! …… 捕快们来的很快,卢栎将皮成交给他们,顺便与他们一同回去府衙,凶手既已抓到,那个赌约,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到得府衙,卢栎言说找孙正阳,被人请进一间厢房,发现里面不只有孙正阳,还有景星。 卢栎只静了一瞬,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如今凶手已抓到,未过十五日之期,咱们的约定,可以兑现了。”提醒孙正阳,你该还钱了。 孙正阳却面带讶异,“怎么,卢先生今日到此不是与我叙旧的么?” 卢栎冷眼看着端坐桌前的二位,衣着正式,姿势防御,明显做足了准备,还要装傻?“推官大人真是会开玩笑。” “我在开玩笑?”孙正阳有些不高兴,沉声问身边景星,“这青楼连环凶杀案破了?我怎么不知道?” 景星细长眼睛带笑,“大人说的是,今晨抓获两名疑犯,刚刚卢先生又送来一名,嫌疑人有三,这案子,还未堪破。” 卢栎眉毛一跳,将皮成口供拍在桌上,“皮成已认罪,做案过程,尸体描述皆匹配,物证亦已收录,事实明显证据确凿,本案如何未堪破!” 景星将口供粗粗看过一遍,递给孙正阳,“先生不必动气,这确定凶手,过堂,量刑,都不是一蹴而就之事,需要时间。就算皮成是最终凶手,狱里两位嫌疑犯也是要问上一问的。” 卢栎心头一动,有了些想法,便问,“敢问狱里嫌疑犯是谁?” “陈娇娇相好的书生刘文,与富商周老板。” 周老板是有钱人,想必赎身银子少不了,可那刘文……“为何?” “哦,周老板曾与陈娇娇有过争执,还放言要弄死她;差吏在刘文家中发现大量银钱,疑是谋财害命。”景星微笑着,“本地两年来死了三十多位青楼女子,有些大概是连环凶手所为,有些……也可能是意外啊。” 显而易见的攀污构陷,实则就是为钱,卢栎彻底明白了,这两个人,凶手要抓政绩要捞,银子也要赚! 他帮他们抓到真凶,他们更好下手,趁着这时间把与本案有关系的嫌疑犯全抓一遍,得挣多少钱! 真是好不要脸! “凶手即已抓到,我看二位不必劳神费思麻烦了。” 孙正阳却不听劝,一脸大义凛然,“先生此话错矣,办案之事自然要认真严谨,不忽略任何一处疑点。” 景星甚至说,“我知先生与孙大人约定之事,我愿做保,此事算先生完成,请大人过几日便将银钱取出先给你,你看可好?” 什么叫算! 再者钱重要,事实就不重要么!有罪就是有罪,无罪就是无罪,个人品德再不好,只要未有行凶,就不该遭受此难! 卢栎气极,“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