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蛟山 灵核碎
墨燃的手在暗处捏紧, 他的心跳如战鼓, 太阳穴处的筋脉隐约抽动着,他盯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切,内心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嘶吼——南宫长英随时会要了南宫驷的性命。而他真的要这样站着吗?他真的能这样心安理得地站着吗?! 他在抖, 他备受煎熬,但幸好没有人瞧见他的异样,结界内的生死一线已如细沙吸水, 聚拢了所有的目光。 利剑随时都会染血。 万木萧瑟,墨燃握住了袖中的暗器,指腹在锋锐的袖箭边缘摩挲着,他想做一件事, 但那件事让他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长…… 忽然间, 南宫长英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这下颤抖太明显了, 谁都看得清楚。 薛正雍惊道“怎么了?!” 南宫长英看不到南宫驷具体的方位, 他举剑的位置其实有些偏。但是南宫驷不能出声, 一点声音, 一点风的异样流动都能让南宫长英有所反应。 他苍白而倔强地盯着先祖的脸庞, 抿了抿唇,唇角尽是未干的血。 “你是……南宫……驷?” “!!!” 这回别说薛正雍了, 多少站在前头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南宫长英有意识?!? 墨燃的脸色也陡变,他袖中寒光一闪, 那柄即将派上用场的暗箭被他收了回去。他的背脊已被冷汗浸透, 心跳砰砰狂乱。 好险……差一点自己就要暴露…… 他为自己不必出手而感到侥幸, 但随即又因自己生起的这种侥幸而感到不安和恶心。 在这座蛟山前,他前世与今生的两个魂灵在龙争虎斗,不住地撕咬纠缠,互相撕得鲜血淋漓,咬的血肉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南宫……驷……第七……” 结界内,南宫长英高悬的剑在一点点地偏移。 一点点地,一寸寸地…… 薛正雍惊愕至极“他真的有意识?” 不,不是有意识。 是在恢复恢复意识,恢复这具尸身里残存的意识。 墨燃知道,躲在蛟山某个角落的徐霜林,就像个拙劣的傀儡戏艺人,从没有舞过这样繁复庞大的布偶,他快要撑不住了。 南宫长英即将挣脱他的—— “刷!” 墨燃还未来得及想完,这一声穿透皮肉的闷响,令他头皮发麻,瞳孔陡缩。 刹那间。 血花狂涌! 几许无声,忽然间一声扭曲到极致的嘶喊在耳畔炸响,一剑霜寒,直刺骨膜——“阿驷!!!” “叶姑娘!” “叶忘昔!!” 左右钳制住双目赤红神情几近疯狂的叶忘昔,唯恐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但是人们很快就发现不过多此一举,她能做出什么呢?她不是南宫家族的人,再怎么左膀右臂,在蛟山面前,她也不过是个外人。 她根本进不去。 南宫长英的剑无情地洞穿了南宫驷的肩背,若是他双目能视,只怕此刻已经在南宫驷胸口开了个森寒透风的窟窿。 南宫驷僵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长英随即拔剑,鲜血喷溅,倒在地上的南宫驷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连支撑自己都再难做到,挣扎几次,最后颓然倒在了泥土之中。 不知道徐霜林做了什么,或许是捐出了灵核之力,又或许是以全部意识去死死控制南宫长英。 这具原本快要恢复神识的躯体,忽然又变成了杀伐决断的偶人,他提着剑,那细细剑槽里不断有鲜血留下,于地面滴滴答答,潋着月光,汇聚成一小滩阴晴不定的暗黑。 南宫驷再次想从地上爬起,但失败了,他在泥泞里,勉强只抬起了一张脸。 墨燃睫毛发颤,闭上了眼睛。 他宁愿南宫驷不要让人看到这张脸,一张原本骄傲,飞扬,从来干净,英俊的脸庞,此刻只有血和泥,几乎看不清五官,狼狈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感到悲凉。 尽管南宫驷的眼睛里并没有悲凉。 他眼里仍是火,仍有光。 南宫长英想要再补一剑,但一道白光扑杀而来,和他缠斗在一起,瑙白金嘶吼着,嗥叫着,杀气腾腾,不管不顾。 “阿驷……” 叶忘昔已近崩溃,而南宫驷并不看她,他只盯着姜曦不住地看,血淋淋的唇齿一开一合。 他此刻并不能发出太响的声音了,但姜曦明白唇语,他负着手,一双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宫驷双唇的翕动。 南宫驷说完了。 姜曦道“……好。我知道。” “呜呜呜……” 砰的又是一声钝响,瑙白金被南宫长英单手击出,它倒落的动静远比自己的主人大,庞硕的雪白色身躯摔砸在树木林叶间,压垮了一大片枝叶。紧接着它的灵力便也支持不住,“噗”地原地起了一团烟雾,烟雾还未散去,里头踉踉跄跄冲出一只毛绒绒的白色奶狗,还不到人手掌大,极尽全力地咬住了南宫长英的衣摆。 那是瑙白金的幼体原形。 南宫驷转头,低声咳道“走,快走。” “嗷嗷呜呜呜!!”瑙白金不走。 但它的这一点力道,咬在南宫长英身上,就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南宫长英根本懒得理会它,他动了动手指,蛟山地动山摇,那些先前被南宫驷捆缚住的成千上百具尸体,都被藤蔓瞬间拔出了地面。 力拔山兮。 摧枯拉朽。 南宫驷眼中闪着激烈的光泽,他竟也把手狠狠按在地上,霎那间,胸口剧痛,灵核粉碎!! 他用自己修炼了二十余年的灵核,用自己二十余年寒冬酷暑修炼的心血,孤注一掷且永不回头地含血低喝道“沉之!!” 崩裂。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心脏里,那个与他相伴二十年的核心,在瞬间崩裂了。 很轻,像是风过春湖,吹起的波纹。 很重,像是山河破碎,滚落的土石。 最后都化作齑粉。 那一瞬间,南宫驷模糊地感到一丝宽慰,原来灵核力竭破碎,是这种滋味?虽然疼,但也并不是撕心裂肺的。 那,阿娘死的时候,应当没有受太多的苦吧。 只在须臾,就都没有了。 恶龙之灵竟真的因为他的献祭而微微颤抖,那些原本将要松开的血藤忽地又合拢,紧紧攀附住那些将要破出的僵尸。南宫长英略微扬起下巴,低沉地“嗯?”了一声,而后步步走到南宫驷面前,站住。 南宫驷此时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失去了灵核,他与普通人毫无分别。 他甚至连自己的佩剑都不能再召回。 他喘息着,仰着脸,眼里倒映着月色华光,也倒映着南宫长英逆着月光的脸庞。 “太掌门……” 南宫长英蒙眼的缎带在寒风里猎猎飘飞,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指尖又动了动,但蛟山之灵因为南宫驷灵核的献祭,一时间对于原主人尸身的指令不能马上反应,因此那些血藤还是毫无动静,甚至缓缓拽着暴动的尸群们,继续往地底沉着。 但是南宫驷知道,快支撑不住了。 只要南宫长英有心下狠劲去命令,蛟山最终听从的绝对还是第一任主人的指示,他并不能改变这一切。 但是,虽然并不能改变,他仍旧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去做,近其力而为之。 无愧于心。 结界外,墨燃咬紧了唇齿,袖箭又在指尖了,他脸庞的线条绷到极致,他的手在衣袍之下微微颤抖。 结界内,南宫驷说“太掌门……对不住,我还是……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到……” 先祖的佩剑又举了起来,南宫驷正欲缓缓合上眼眸。 忽然,就在他即将引颈就戮的那一瞬,他看到南宫长英格格地转动脖颈,艰难地,从牙槽缝里,挤出这一句话,“你……叫做……南宫……驷?” 南宫驷蓦地一凛,沙哑道“太掌门?!你、你有意识吗?你……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后面的句子墨燃已经听不清了,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南宫长英手下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并且嘴唇微微启合,显然是正在和南宫驷说话。 “我……不应……与你……斗……” 南宫长英的剑仍悬着,但是他喉咙里却断断续续地,发出非常轻微的声音。 “我心中尚存……往昔记忆……我死前,曾忧心后世会有异变……”他刚刚恢复神识,言语并不清晰,沙哑道,“不成想……果有今日。” 南宫长英顿了顿,复又继续“南宫……驷。一会儿……在我……在我念完咒诀后……你立刻……把弓箭取走……我……” 弓箭? 什么弓箭? 南宫驷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南宫长英已长剑一转,刷地与地面刮擦而过,发出龙吟般的长啸。紧接着他往后掠了数尺,衣袂飘飞,形如谪仙。 南宫长英在颤抖着,此刻勉强使唇舌摆脱施术者控制的他,每讲一个字,都要损耗极大的力量。 “穿、云,召、来。”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蛟山腹地里忽然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南宫驷面前的土地轰然裂开,滚滚下落的泥沙之中,一把深蓝色角弓不住鸣响,映亮了漫漫长夜。 众人悚然,即便连楚晚宁这般沉冷之人,都是微微色变。 传说中儒风门初代掌门的随葬神武—— 穿云! “快、拿走!”南宫长英沙哑道,他剧烈地颤抖着手,好像在与看不见的蛛丝引线做着对抗,竭力不让自己上前去拿起自己的神弓穿云,“穿云之箭,可焚血肉之躯……烧。” 南宫驷其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置信,所以他干涩地开口问“烧什么?” “我!”南宫长英忽然怒而暴喝。 “太掌门!” “别让我的尸身……做出……我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南宫长英长身玉立,衣袂萧飒,落下百年后的最后一个字,“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