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乡村天王(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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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忙着吃贡品。 他那忙着吃喝的架势, 弄得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好意思开口打扰。 谢茂从随身空间摆出来的贡品大多数都是瓜果, 岳云吃得多么俭省呢?但凡是能吃的皮, 那就只能剩下光溜溜的一个果核。遇到不能吃的皮, 那皮也啃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半点果肉不浪费。 啃了大半盘枣子, 吃了小半盘甜瓜, 岳云一边去摸盘子里的火龙果, 终于想起来问:“对哦, 你哪家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找我爹干嘛?” “半路出家,以前也没机缘拜见岳王爷。今日冒昧前来打搅, 是为了……”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 岳云掰开一个火龙果啃得满脸汁水,凑过来小声说:“你要想请我爹当打手, 那就不必了。我爹那是死在风波亭都不肯改口的主儿,两顿香火就想拉我爹去当打手,不能够。”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 推销自己。 “我就不一样了。与时俱进好青年, 除得了魔打得了鬼,背得了八荣八耻看得了美剧韩剧, 雇我,你吃不了亏上不了当,出门当保镖, 夜里暖被窝, 闲暇时候我还附赠游戏套餐, 打分上段吃鸡竞技场……连连看我都能带你飞!” “怎么样?只要一个香火套餐,岳家全能少帅带回家!” 月色下,岳云双眸亮晶晶。 和广场上的“人民英雄”一样,如今留在岳王庙的岳家父子二人,其实,也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又死亡的岳飞父子真魂,真正的岳王父子早已投胎。 只因英名残留于世,百姓心心念念,共同祝祷,香火传递不绝,方才觉醒了这两道真灵。 眼前的岳云是岳云,又不是岳云。他觉醒时,就是当时人们想象中岳家小将的样子。 年少英武的白袍小将,忠孝无双,那必须长得很好看,让大姑娘小媳妇都稀罕。 ——全然不顾真实的岳云究竟如何。 岳云自觉醒之后,才拥有了独有的灵魂,他会自然将自己与史上真实存在的岳云靠拢。 然而,岳云死在他苏醒之前,他能够参考的也只是史书记载、口口相传,各色谬误说法不一。具体往哪个方向发展,是美化还是恶贬,取决于三个元素。第一,朝廷册封的诏书。第二,信众的力量。第三,本身的觉醒。 如今的岳云已经经历了前面两个阶段,本身拥有了强大的力量,神格也已养成。 换句话说,他可以不必再照着册封诏书和信众的想法塑造自己,而是自由地“与时俱进”了。 这骚气的蓝色毛衣紧身皮裤,就是岳少帅看韩剧学来的穿搭。要不是他爹岳王爷巴掌比较狠,他可能还要打个耳洞戴个银耳坠什么的…… 谢茂对此很不解。 岳云都能“与时俱进”了,可见他已经摆脱了对香火的需求,怎么还这样苦逼? “一个香火套餐怎么算?”谢茂问。 他在岳云身边坐下,贡品盘子里都是清鲜瓜果,他又从随身空间里拿出几个行军饭盒,一一打开放在贡台上。行军饭盒里蛋肉蔬果搭配齐全,主食也是各个星球粮食作物所精选,香气四溢。 岳云轻咦一声,放下火龙果寻了过来,捧着青脊兽肉深吸一口,口水嘀嗒:“两个月没吃肉了。” 他一边吸溜啃肉,一边打量谢茂:“我信你是半路出家了。” 谢茂与衣飞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岳云吃完一个青脊兽肉配娜朵菜的行军饭盒,又吃了一个龙骨仙菌与烩宝萂蛋的饭盒。 剩下几个不同味道的饭盒被他盖好盖子,整整齐齐收在一边。 “来吧,哥不坑你。现在修行人有个圈子,当头拿势的是个叫‘隐世联盟’的组织,入世的修行人都归他们管。五十多年前,他们发了个禁令,不许在我家庙里供奉香火,不叫我父子血食。” 岳云说着擦擦嘴,特别回味刚才吃过的东西,“也就你这半路出家的愣头青,敢来我庙里上供。” 断绝香火血食,这是极其恶毒的做法。 哪怕古代封建朝代更迭,当朝皇帝也会祭祀前朝历代明君大帝,倘若没有世仇,甚至会照顾前朝皇室香火,追封其后人。 岳王父子是华夏民族极其重要的信仰符号之一,千百年来人们感念岳飞抗金壮举,更为他的冤死悲愤,这样重要的两位神明,竟然被人间的修者联手断了香火,说出去只怕都没人相信。 岳云等着谢茂和衣飞石的错愕惊讶,却不想这两人都很平静。 ——凭你是鬼是神,只要有软肋拽在人的手里,人心就敢大得欺负鬼神。 “他们想让你干什么?”衣飞石问。 “干什么?当召唤兽咯。岳云,出来,把这个鬼收拾了。岳云,出来,把这个妖收拾了。岳云,出来,把这个人参娃捉住。岳云,出来,我狗丢了……”岳云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狗丢了,岳云,去,帮我找狗——” 他拿起水杯,问谢茂:“你没带酒啊?” 谢茂通常以清水供奉,这会儿掏出十七八样白酒、红酒、黄酒、气泡酒……一一开了瓶。 “我看电视里打广告,就没喝过。馋了好久。试试。”岳云灌了两口气泡酒,表情古怪兴趣阑珊地放下,最终还是拿起一瓶琥珀黄酒,咕噜咕噜喝了半瓶,舒畅地靠在自家亲爹的墓碑上,“他们叫我找狗,就找呗,我这千年不长的年岁……跟我爹在一起,见着谁我都矮半辈儿,我算了!” 后边的故事,岳云没有说。 不过,谢茂和衣飞石也不是傻子,很显然是对方欺辱到岳飞头上了。 于是,岳王父子得罪了人间的修士联盟,一道禁令发下,香火断了,血食也没了。 岳王父子是未来世界修真者很重要的信仰之一,谢茂主修不是战斗系,此前也没和岳王父子打过交道,不过,既然是修士,对这两位都有香火情。 因为新古时代的修士联盟禁令,就胆怯地放弃供养岳王,谢茂必须做不到。 若不知道这道禁令也罢了,既然知道了,他就管定了。 “我愿立志供养——” “你可别!” 岳云拿酒瓶子抵住他的手,“其实我和我爹也不差这一份供养。早过了香火养活的日子。” “行了你这愣头青到底想干嘛?什么立志供养就不必了。你雇了我去吧,初一十五来给我爹上香上供,其他时候我就跟着你了。反正我待着也是无聊,你要是狗丢了,我也给你找。” “行,那就雇你了。”谢茂就是来打听个当年旧事,真没想过能把岳云“雇”回家。 在未来时代,岳飞岳云父子可抢手了,一般人请不出来,请出来了人家也是极其高冷,收拾完邪祟转身就走,想套关系?没门儿。 岳云惊讶地看着他:“就答应了?” “不然?” “我看你挺聪明。” “你是说,除了我,没有人敢‘雇’你?”谢茂问。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五十多年的禁令把岳飞父子弄得极其难受。 因信仰而生的神明,失去香火供奉不重要,失去血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被人们遗忘了。他们因信仰和守护而生,没人记得他们,没人需要他们,他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只怕岳家父子早就想讲和了。至少,岳云是早就想讲和了。 他主动选择被修士“雇佣”,就是向隐世联盟低头妥协的一种姿态:看,我认输了。 然而,隐世联盟连讲和的途径都不给他。至今没有人来岳王庙拜访,也没有人愿意雇佣岳云。只有谢茂——自谓半路出家,修行之法却很正宗高深,岳云觉得他必然是隐世高门弟子。看似大大咧咧的岳云果断选择投靠,看中的就是谢茂背后的底蕴和势力。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谢茂背后的势力是一无所有,底蕴则是整个新古时代拍马也不及。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用多废话。 被谢茂一句话戳穿用心之后,岳云也不啰嗦,起身拱手:“汤阴岳云,字应祥。” “谢茂。” 谢茂与他换了名字之后,扶了扶衣飞石的肩膀,很郑重地介绍,“这是我的丈夫,衣飞石。” 岳云还没什么反应,衣飞石呼吸瞬间乱了两拍。我的丈夫。陛下居然说,“我的丈夫”!那种理所当然轻描淡写的口气,好像就跟从前在谢朝随口说“这是襄国公”一样!问题是……这能一样吗?! “今日来,主要是打听他的事。”谢茂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岳云前前后后看了衣飞石好几眼,说:“我不认识他。” “不过,十九年前,外邦妖鬼曾来越省找什么东西,被我打了出去。当时还有个姓李的带路党,被我扔西湖里,半个月后才浮起来。” 见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大明白他的意图,他好脾气地解释了一遍:“如果追杀他的势力,是曾经被我揍过的——我能认得出来,祖宗八辈儿徒子徒孙都认得。只要他们敢踏入临安府半步,我就再揍出去。就是说,就算我不认识他,只要他的仇人被我揍过,他就很安全。” 这就说不通了。 岳王庙根本没有主动保护石一飞,这种被动的保护是很不靠谱的。 ——万一对方不出动灵异力量,随便派一个拐子把石一飞从岑秀娥身边抢走,根本不惊动岳王庙。 “还记得是哪里的外邦妖鬼来抢什么东西?”谢茂问。 “回去问问你师长,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岳云就不说了。 谢茂回头看衣飞石。 衣飞石点点头,说:“我去问宿女士。” 如果宿女士真的如谢茂所猜测的出身常家,那么,她肯定是“该知道”的人之一。 说着话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童画提醒,还有半小时,保安又要起来巡夜,注意隐匿。谢茂也没打算再耽搁下去,问道:“今日有幸拜见岳王爷么?” “我要跟你走,他不会回来。”岳云表态特别坦率。 很显然,岳飞不赞同岳云向隐世联盟妥协,不过,他也没有阻止。他的态度是不出现。 谢茂重新点了三炷香,将贡品补齐,拱手施礼之后,再问岳云:“你怎么走?” 岳云瞬息间就飞上了房檐,再眨眼人影就无限接近天边的弯月,说话的声音却像是在耳畔:“召唤兽。想找我的时候,叫我一声,我就出来了。”人已经不见了。 谢茂目无表情地召唤:“岳应祥。” 岳云果然倏地出现在他面前,就和刚才出现啃贡品一样迅速:“嘛事?” “姓李的。” 岳云所说,十九年前除了来找东西的外邦修士,还有一个姓李的带路党。 “哦,他啊,他就住在这儿,栖霞李家。”岳云皮笑肉不笑,明显不大喜欢这个家族,“他都死了十九年了,你还要去李家找晦气?” 谢茂原本打算去,现在决定不去了。 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听盛大师说过栖霞李家。 这是一个在新古时代能与常家、叶家并称的家族,在盛天心的口吻里,谢茂甚至听出了一种李家比常、叶二家还厉害的惊艳和不可思议。现在连岳云都对李家深怀忌惮,可见这个家族非同一般。 作为一个不善战斗的文职人员,谢茂没有狂妄到自信能单挑一个隐世家族。 ——至少,得让衣飞石先筑基,否则,根本不能保证安全。 “现在不。” 知道是哪家的就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我小衣筑基了,再去问线索。 ※ 第二天,谢茂与衣飞石又买机票飞回了京市。 除了安抚被丢在京市一天的石慧,衣飞石又约见了宿女士,想问十九年前的事情。 宿女士回消息说,公司有点事忙,居然就不在华夏了,等回国之后再见。并表示会尽快处理好工作,尽早回来。看着宿女士发回来的一连串的亲亲表情,衣飞石的心情一言难尽。 不管宿女士是不是个好人,至少,她是个好妈妈。可惜,他并不是她的亲儿子。 容舜听说二人回来,抽空回家见了一面,主要问候师长,顺便跟衣飞石请假。 “老师,家里年节事忙,功课怠慢了。” 不过短短一天时间,精神饱满的容舜就似瘦了一圈,双眼充血,看样子是熬了一夜没睡。 衣飞石亲眼见过宿女士对他的冷漠,也知道他忙前忙后都是在替宿女士收拾残局,想想这个小孩儿忙碌来去求的都是根本不属于他的亲情,衣飞石就有些感同身受的怜悯:“先生,我有话教训他。” 谢茂见过衣飞石教孩子的蛮劲儿,忙劝说:“大过年的你收敛着脾气,要不是真有事耽误了,他不会懒着——”真怕衣飞石卯起来又把容舜拍得满身包。 衣飞石不禁失笑:“不揍他。” 到底还是把容舜带到了旁边的小厅里,亲自“教训”。 由敬生畏,经过大半个月授课之后,容舜还真有点怵衣飞石,跟进门不等衣飞石吩咐,他就不住解释:“老师,我这几天忙完了就恢复训练,功课做得不够您给加倍……好容易求得您开恩传授绝技,我绝不敢三心二意随意搪塞敷衍,要不,您给我定个测试线,半个月后考我,做不好任凭您处置,革我出门不教我了也成……” “你坐。”衣飞石解开袖扣,拿热毛巾擦手。 容舜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坐在沙发上一头雾水:“老师……” 衣飞石一个热毛巾拍在他后颈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很快放松下来。习武之人都不习惯被人近身,然而,老师是例外。授艺时难免碰触,各处要害都会指点。师徒之间的亲密,足以换命。 衣飞石隔着毛巾捏住他的后颈大筋,使力一揉,容舜只觉得浑身筋骨都酥了下来。 那条还带着热气的毛巾又搭在容舜头顶,灵巧有力的手指在他脑袋上各处要穴上按捏,最开始的紧张与提防过去之后,容舜就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连积压在胸中的郁闷、愤怒、愁苦,都随着血脉的舒缓一点点消散了。 没多久,他就昏昏欲睡。 衣飞石把他两只脚踢上沙发,顺手撕了他的外套,搭在他身上,说:“睡会再走。” 容舜猛地想起还有事没处理好,睁眼就要起来,衣飞石一个干毛巾砸他脸上,说:“睡一刻钟。我叫你起来。” 容舜把毛巾攥在手里,仰头看着自家胖乎乎的老师,明明年纪也差不多…… 如果有爸爸的话,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闭眼迷糊了过去。 一刻钟之后,衣飞石轻揉太阳穴把他唤醒。 容舜睁眼爬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看了看手表,确实是一刻钟。然而,这十五分钟的睡眠质量,简直比得上他夜里睡上四五个小时。 “谢谢老师。”容舜乖乖鞠躬道谢,没衣飞石给他揉那两下,肯定不能睡得这么好。 “去吧。” “我给您和先生带烤鸭回来。”容舜讨好。 衣飞石点点头。 容舜离开之后,衣飞石洗了手回房间,谢茂正歪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春晚重播。 “你才回来。” “我没揍他。” “爱揍不揍,快过来……”谢茂分出个抱枕,“什么事儿还得背着我说?” ……怕你看见我给他揉脑袋心里不痛快。衣飞石熟练地上床与他靠在一起,熟练地岔开话题:“宿女士起码三五天才能回国,咱们要不去别地儿逛逛?杭市有岳王庙,京市不也有雍和宫吗?” “岳王庙有岳王父子,雍和宫可没皇帝。”谢茂被逗得不行,“逮个古物就想见鬼神,华夏多大地界也挤不下。岳王父子和白露一样,是信仰汇聚之后苏醒的神灵,因有本我,有册封,是正神。册封,信仰,本我,缺一不可。” “我以为他们是鬼神。”衣飞石很惊讶,他真的以为这就是史上的岳飞父子。 “一只鬼,再强能强到哪里去?”谢茂把随身空间里的摄灵图册拿出来,指着封面上苍凉古老的“判”字,说,“生死簿。” 未来世界的修真者,都掌握着役鬼的终极武器。生死簿对未来修者而言,是标配。 “他们是历代华夏民众忠贞骁勇的信仰化身。代表着数千年历史长河中曾发心、誓愿、笃行、终始,为家国民族奉献牺牲的所有华夏英魂。他不是一个人。”谢茂笑了笑,打了个比方,“如果你也是这个世界的人,凭着你在谢朝的功绩,死后也会与之融合在一起,共存于天地间,直至文明终结。” 衣飞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个比喻非但不让他高兴,反而有点膈应。他死后也只跟皇帝在一起。 二人相伴多年,默契十足,衣飞石才低下头,谢茂就知道他不乐意了,无奈叹息:“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读史?” 衣飞石这几天已经弄明白了。 所谓修者,本身的力量不可能一蹴而就,所谓悟道,也不是枯坐观风,一朝顿悟。 修行就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一个刚入门的修者,找到自己侍奉的祖师爷,比如岳王爷,御敌时以岳王爷为媒介,就能调用千百年来骁悍勇将的力量,甚至是他积攒千百年的信仰所养成的神力。这其中就有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因为,一个贪生怕死卖国和谈的修者,永远都招不来岳王爷。 能够被册封、被信众供奉的神明,通常都是在某一方面代表着华夏民族所认可的道德大能。或仁,或义,或智,或勇,或坚贞,或忠诚…… 想要集齐史上所有牛逼大能的力量,就得把自己一一完善起来,否则,神明理都懒得理你。 这,就是修行。 “先生。”衣飞石屈膝坐在谢茂身前,认真地说,“我只信仰一个人。” 谢茂已经发现衣飞石的这个毛病了。 他无奈地捂住额头,轻轻叹息:“先生还须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