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人不应以顺为正
陆璋少年时困苦, 后来扶摇直上。 他有野心,有能力, 还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然而楚朝覆亡,这个责任推不到陆家身上。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看似千丝万缕,好像一念之差就能改写历史, 事实并不是这样。没了陆璋,还会有第二个谋逆者。 陆家庄的房舍半旧不新, 迎面的那一座牌坊上,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夫家的姓氏、还有娘家的姓氏,加起来组成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节妇陆张氏。 这牌坊就像陆家庄的门面, 周围没有杂草, 上面也没有青苔,高约十尺,隔了很远就能看到。 “世间弊病诸多,纵然费劲心思,也很难找到解决之道。”孟戚神情莫测,他沉声道, “就似葫芦掷于水中, 按住这头,另外一头又飘了上来。若是双手一起上呢,便如强行镇压, 按是按住了, 可是葫芦终究想着如何挣脱你施加的这股力。上有令谕, 下行其道,人难道不比葫芦复杂许多?” 楚朝曾经颁布一道法令,出嫁女子若是亡故,又无子女,夫家需得归还所剩嫁妆。 这条法令理是顺的,女子嫁妆乃是娘家期盼她在夫家过得好,那等大族,嫁妆里什么都有,连布匹都要分为穿的衣料跟床上的幔帐,梳子镜子首饰、一整套家具,甚至金漆马桶都有。这些财产严格地说并不属于夫家,而是女子所出的子女。 即使抄家,也分为全部抄没,跟不动女眷嫁妆这两种情况。 历来娘家强势,又厌恶女婿的,确实有可能因为女儿无出所以去讨还嫁妆,然而这条不在律文之上,真要做了也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平民百姓家没有那么多说道,女子的娘家也不可能有权有势,自然是要吃亏的。 然而这条为了防止夫家近亲逼死女子吞没嫁妆的法令,施行得却并不顺利。 娘家讨要嫁妆,夫家就推脱,当年的嫁妆单子价值几何,两方各执一词,闹上公堂的不知几许。 还有人在归还嫁妆时以次充好,一套上好的梨花木家具,算成了破桌子烂椅子的价,还振振有词,言明十来年过去了,东西早就毁坏得差不多了。 有些男子,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早就把妻子的嫁妆花完了。 于是东西怎么折旧,这些年来用了多少,用得合不合理……能扯上三天三夜的皮。 法令是好的,可是到了执行的时候,人人怨声载道,于是就成了怨政,法令自然也就执行不下去了。 甚至为此还闹出了不少命案。 叫嚣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比比皆是。 耍赖的倒也罢了,有鳏夫恶从心起,抄起刀子把索要嫁妆的岳家数口人全部杀了。 还有一案,乃是女子家中父母已死,兄长欠债无力偿还,嫂子出了一个主意,谋害外嫁又无所出的小姑子,以此索还嫁妆。 种种原因,导致这条法令施行不足一年,就戛然而止。 墨鲤听了,许久无言。 墨鲤从前只想做一个大夫,连做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都没什么兴趣,竹山县人少,事情简单,他从未想过做一个能臣是这么难的事。 并不是怀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国救民。 再多的才智,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一样要心力皆疲。 墨鲤担心孟戚沉溺往事,病情再次发作,正想劝几句,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有其他人在这里。 这人原本是路过这边的,却被孟戚的话吸引了过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一株树后。 墨鲤都听见了,孟戚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是不徐不疾地说完了话。 孟戚朝墨鲤使了个眼色,两人绕着陆家庄离开。 孟戚边走边说:“如陆氏宗族这般,他们不是穷得吃不起饭,甚至有些宗族还曾经出过秀才、举人,难道他们不知礼义廉耻吗?恰恰相反,他们长于族中,见惯这套做派,便认为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夫死而殉本来就是美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觉得逼死丧夫的女子是一件错事。”墨鲤回答。 因为有外人在侧,墨鲤没有喊孟戚的名字,就像孟戚也不提“大夫”这个称呼了。 “三纲五常,是很多人眼里的国本。” 墨鲤分出一点心神,注意那个偷偷摸摸跟踪他们的人。 那人轻功是个半吊子,只是胜在动作敏捷,身量瘦小。 这种敏捷不同于李空儿那种梁上君子的猥琐做派,他更像是经常偷听人说话,气息平稳不乱,很善于隐藏自己,总是不假思索就能找到合适的藏身处。 一般人想要躲藏,都偏向于找大树或大石头,因为觉得那里更安全。 而这人只靠目测,就能挑中恰好遮住身形的遮挡物,未必是最大的,却是最适合的,角度更是绝佳,站在孟戚与墨鲤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这人的一片衣角。 如果不是武林高手耳力敏锐,估计要被他糊弄过去。 墨鲤有几次装作查看四周,故意转身,对方躲得也很及时。 “……” 这种没有杀意,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就是想偷听的人怎么办? 墨鲤准备施展轻功甩开这人,可是看孟戚似乎想要继续试探,他只能放慢脚步,继续跟孟戚边走边谈。 “朝廷就没有限制过宗族的权力?” “楚朝曾经有过,命地方官员阻止宗族私下执行族法的行为,宗族无权擅自处死犯人,若有发现沉塘或殴打至死的,需要详查,根据情节轻者罚银重者流放。” 孟戚说完,又道,“然后满朝争论,举国反对。” “为何?”墨鲤有些不明白,只是防止滥杀错杀,又不是取消宗族制度。 “……因为宗族必须要有权威,就如同父亲对子女有决断之权,他们认为所谓的国本,就理当建立在这之上。” 唯有在家顺从父母,做了臣子才会顺从皇权。 所谓以孝治天下,以及三纲五常,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他们需要权威,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么说来,律法何用?” 墨鲤很不适应,竹山县的薛知县断案可不是这样,总是有一说一,哪家理亏哪家负责,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见庶民即使不识字,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 “这自然是因为……帝王自己就不遵守国法,骤然发怒,就要杀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历代王朝从未给过宗族这种权力,这权力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被默许的,谁也无法动摇,所以阻止者不是愚蠢,反而是我与旧友太天真。” 孟戚看着远处的皇陵,低声道,“我曾经以为李元泽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声音很低,只有他身边的墨鲤能够听到。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 征战天下的时候,孟戚从未想过那么多。 楚朝治理天下的时候,孟戚隐约意识到了一些阻力,可是出于多年相识的信任,加上楚元帝确实不是那种喜怒随心的人,在位多年,连一个宫婢黄门都没有杀过,于是他忽略了。 “皇帝想不守法就能无视律法,父亲想不讲理就可以不讲理,为人臣子跟为人子女,并无区别。” 孟戚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微微一响,是一块石子被踩落。 像是偷听的人心中大震,失控所致。 墨鲤转头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人来不及藏的半张脸。 ——居然很年轻,还未及冠。 以身上的衣物看,家境很不错,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皇陵附近? 皇陵附近的十来里地都被驻军围着,陆家庄的位置恰好也在其中。寻常人不许靠近,陆家庄的人想要出去也不容易。 这里有田地,有水井,还有一道小山坡并两片稀疏的枣子林。 不是囚牢,胜似囚牢。 想要不惊动别人溜进来,武功差点的估计还不行。 这时远处有了一阵喧哗,是军营的方向,墨鲤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一群兵丁分散开四处搜索,像是在找人。 墨鲤给孟戚使了个眼色,孟戚没有回头,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人似的。 “陆家庄前方就是皇陵了,这附近有人,吾等先避一避。”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陆家庄的田地前。 陆氏族人并没有求雨,而是在耕种。 走了一段路之后,墨鲤发现身后动静没了,他凝神听了听,确定那人真的没有跟上来。 “孟兄,你看那人是何来历?” “不像陆家庄的人。”孟戚沉吟思索。 穿得好,气色也不差,跟田地里这些神情麻木听到喧哗也无动于衷的陆氏族人截然不同。 墨鲤猜测道:“莫非是江湖人?” “也不像。”孟戚摇头道,“我二人方才说的话,一般江湖人可没有兴趣。” 或许那就是不一般的江湖人呢?墨鲤这么想着,却没有反驳,因为那少年的轻功实在太差了,像是胡乱学的,穿得却像是一个富家的小公子。 孟戚在坡上站定,看着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个村庄,现在已经迁走了,只留下一片略显破败的房屋。 这庄子的规模,不比陆家庄小,只是庄子前面少了一座牌坊。 “雍州缺水,宗族与宗族之间,每到春季就要挖渠引水,为了水源,两个庄子可以打到头破血流,所以这里很少有许多姓氏聚集的村落,而是以单姓宗族居多。” 离开宗族,以土地谋生的人很难生存。 水源就那么一点,势单力薄的人要如何争抢? 宗族是废除不了的,也不能废除。 “这天下间,不是所有宗族都会为了一块牌坊逼死寡妇,更多的人离开宗族根本活不下去。即使像邓书生那样的臭脾气,最终还是忍下了眼里这颗沙子,当时想着如果家家户户富足了,或许世道就会改变,可是年景不如人意。” 哪有年年风调雨顺的好事? 雍州缺水是个自古以来的难题,不是天下太平就能解决的。 陆家庄的人不愁吃喝,可是这个不愁,是需要年年耕种的,如果田地欠收,存粮能吃多久?积蓄又能支撑多久?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所以说什么都要争到水。 墨鲤忽然想到了孟戚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道:“如果有一日,一户的田地所出可以供得起三户甚至十户,百姓亦有其他谋生之道,不再困于土地,那么春耕抢水的争斗就会减少许多。人们不需要宗族,宗族之势自然衰退。” 孟戚展颜一笑,十分畅快。 “大夫果然是我的知己。” “天下间能人辈出,只要想找,就不会缺知己。”墨鲤没有高兴,他提醒道,“当年你能遇到诸多好友,今日自然也能找。” “但他们都不是你。” “……我跟他们的区别,大约就是不会抛下你先死。”墨鲤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太直接了。 歧懋山、上云山这两条龙脉,一前一后的入世为人,在他们相遇之前,墨鲤有良师,孟戚有益友。说不上谁更羡慕谁,然而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有些在意的。 孟戚偏着头看墨鲤,好像在估量大夫有多在意自己。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墨鲤好像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也承认了他的不可取代性,却不是他乐意看到的发展。 比如墨鲤可能愿意带他回竹山县,去见秦逯、薛庭等人,可这跟挚友之间彼此升堂拜母没什么区别,通家之好罢了。 彼此的亲人、朋友都要结识,这只能证明交情深厚。 而且现在只有墨鲤这边需要,孟戚根本就是孑然一身。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墨鲤也意识到自己触及了现在还不能提的话题。 这时风向变了,一阵檀香味随风飘来。 墨鲤鼻子发痒,忍不住问:“这又是哪儿在求雨?” 气味这么浓,难道是把香当柴火烧了? 说到求雨,孟戚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在。 他认为山灵就是人们常说的龙脉,可是龙跟龙也是不一样的,他住在山里,龙王住在海中。行云布雨这事儿不归山灵管,也管不了。 世上压根就没有四海龙王! 这样兴师动众的烧香拜神,除了呛人,啥作用都没有。 “阿嚏!” 孟戚闻声转头,然后对上了墨鲤的视线。 两人听到这一声响,都以为对方打了个喷嚏,结果不是,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开始走神。 ——鱼会打喷嚏吗?那是什么样? ——沙鼠打喷嚏的话,胡须大概会被吹起来,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抖。 想想也是有趣。 打喷嚏的是个小武官,他的帽子没有戴正,身后还跟着几个兵丁,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恰好路过山坡下。 “京城来的人就是穷讲究!”小武官用手掌扬风,很是不满地说。 “巡长,你少说一句,那可是礼部的三品大员!” 兵丁在后面劝,小武官踢起一块石头,恼怒地说:“三品的文官也就算了,反正他们向来迂腐唠叨,可是这好端端的,皇子来拜什么宗庙啊!那小子不来,别说三品文官,怕是五品官儿都不会在这会儿赶过来,兴师动众的……啧,这会儿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急了要找,早干什么了?害得老子午觉都睡不成。” 这巡长嘴上没个把门的,骂骂咧咧,兵丁想要再劝,差点插不上话。 “……您都说了,皇子呢!他一句话我们就要掉脑袋!” “屁!” 巡长大骂道,“咱们都被打发来守皇陵了,还想要什么前程?不过是混吃等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怕个鬼!” 兵丁脸色更苦了,嘟哝着巡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他们在筇县成家了,还有妻儿要养呢,可不能白白送命。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墨鲤还在发愣。 刚才那个偷听的是皇子? 陆璋的儿子? 墨鲤来皇陵这边,是因为藏风观的青乌老祖要断齐朝龙脉,应该不会放过这里,指不定就有心腹就蹲守在皇陵附近。反正去太京也是这个方向,墨鲤索性顺路走一走,能抓到知道厉帝陵事情真相的人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结果方士的尾巴没有捞到,倒是遇到了陆璋的儿子。 “奇怪。”孟戚自言自语。 “怎么了?”墨鲤问道。 孟戚沉思道:“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眼熟。” 刚才匆匆的一眼,只能看到半张脸。 “你见过?” “不是,这种熟悉……应该是见过他的血亲,我对人的长相没有那么敏锐。”孟戚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看到墨鲤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看来这是我们山灵都有的毛病。” 墨鲤随口道:“可能是你见过陆璋。”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孟戚扣着额头,回忆道,“是作为国师没有,不过我还有很多奇怪的记忆,像是梦里才有的,比如俯瞰整个太京,或者飘过街道……” “是灵力的一种使用方法,有时候会有这种状态,我能看到大半座山的情况。”墨鲤截口道。 孟戚眼睛一亮。 墨鲤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面无表情地补上了后半句话:“……我只有在竹山县才能做到,我怀疑你只有进了太京才有这种能力。” “可惜了。”孟戚心想,要是现在就能有,何必跑来跑去找线索。 分分钟就把藏风观的人揪出来了。 那个到处乱跑的皇子,也能抓住吓唬一番,让他随便偷听别人说话! 墨鲤与孟戚都是心思敏锐之人,他们没有忘记那少年的怪异之处。 虽然皇子学武功很奇怪,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宫廷大内的高手还是有一些的,学成个半吊子可能是因为不能吃苦,也可能是根骨天赋不够。 可是——擅长躲躲藏藏?这是什么皇子? 而且听到某一句话时,心神激荡,失控地闹出了动静? 孟戚是国师,又不是帝师,他本身对帝师这个职业没有什么兴趣,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话振聋发聩,那皇子是可教之才所以才会这般。 听到某句话失态,线索自然在那句话里面。 为人臣子与为人子女,并无区别……孟戚认为这话很平常,也没有什么艰深的道理,别人不懂,皇子还能不懂? 那少年看起来也不愚笨。 “走罢,趁着他们在找人,去皇陵那边看看。”墨鲤闭住了呼吸,香烛味儿更浓了。 就算真的有龙,也要被呛死了,还下什么雨? 等等—— 孟戚心想,如果他是当地的山灵,又能行云布雨,那这会儿肯定是烦得劈一个雷下去,再浇水把香统统灭掉,难道这就是求雨的真谛? 孟国师觉得,自己对这些民间传统的由来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没准真有龙呢? 且说皇陵宗庙前,京城来的礼部官员焦急万分,虽然这附近都是驻军,可是如果皇子出事,他的麻烦就大了。 “还没找到六皇子殿下?” “何侍郎不必担心,六皇子不是学过武功吗?皇陵这地界还能出什么事?” 说话的人没有穿铠甲,脸上带着大病初愈之后的苍白,他懒洋洋地说了几句,发现何侍郎瞪着自己,气得胡子都在抖,于是无趣地拱手道,“在下进京叙职,听说六皇子失踪,这才过来帮忙,何侍郎要是觉得下官不够出力,我这就带人去县城里找一找。今天祈雨节,筇县里热闹得很,六皇子年纪小,可能溜出去玩了。” 说完他也不等何侍郎发话,就施施然地出去了。 “武夫!”何侍郎骂道。 “刘将军,你得罪了何侍郎,日后朝堂上……” “我得罪他们的地方还少了?”刘澹不以为然,他抄着手,悠闲地走出皇陵,忽然一个转身,瞪着皇陵附近的一排石雕。 墨鲤:“……” 孟戚:“……” 噫,钱袋好像生出了超出常人的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