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教而信之
是啊, 谁不心动! 谥号为厉的暴君, 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 越是暴君,后人便越喜欢在他身上做文章。史家批判,演义捏造, 两百多年过去了, 陈厉帝的恶行被夸大了数倍,他带入帝陵的陪葬品, 也被一吹再吹,吹得面目全非。 举凡天下奇珍,世间异宝, 厉帝陵中应有尽有。 对这座帝陵动心思的人很多, 可惜陵墓里的机关太厉害, 甚至连墓的位置都搞不清。厉帝陵没有建造在外面的享殿、斋宫, 也没有城墙与石刻群,连墓碑都没留在地上。想要用风水寻位吧,奈何那座山脉附近少说也有十来座帝陵,历经数朝,有些被挖了, 有些还残存着,根本讲不清厉帝陵到底在什么地方。 总而言之, 只在此山中,宝藏不知处。 这样一来二去, 厉帝陵的宝藏被吹得更加玄乎了。 仿佛只要从里面活着回来, 十八代之后的子孙都能吃喝不愁。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蹲在墨鲤肩上的胖鼠不屑地想, 厉帝陵的宝藏虽有,但传闻太夸张了。 一国之君,又性喜奢靡,陪葬品自然是不差的。然而陈厉帝活着的时候,已经挥霍了国库好几十年,他大兴土木造行宫、建帝陵,到他死时,国库已然空虚。 继任的皇帝也不是傻子,把所有东西都送进帝陵,难道他自己喝西北风?所以除了一些必要的陪葬品,其他都是陈厉帝生前所用之物,包括别宫里的一些奇珍异宝、古画古玉、家具摆件等等。 陈厉帝喜好奢侈,常命匠人打造精巧繁复的物件,连屏风都是鎏金彩绘的,又用珐琅镶嵌出万里山河,其物美轮美奂,耗费甚巨。 这么一整面的大屏风,要八个人才能搬动。值钱是值钱,怎么偷呢? 太麻烦了吧! 陈厉帝的陪葬品里面有许多都是这类物件,当年也是倾一国之力打造的,说厉帝陵里没有宝藏,这是假话。可是绝对不像这些江湖人心里想的那样,金银成山,遍地异宝。 孟戚这样想着,他听见墨鲤又问道:“青乌老祖已经去厉帝陵了?” 对了,这里面还有青乌老祖赵藏风的手笔。 孟戚深思不语。 大概是药效快要过去的缘故,他脑袋有点沉,想事情也不是很灵活。 ——譬如他就没有想过,厉帝陵里有什么东西,他是怎么知道的。 墨鲤追问:“如你所说,那件金丝甲现在下落不明?” 金凤山庄的人小心翼翼地点头。 “金丝甲是自厉帝陵的陪葬品,这是哪本古籍记载的?难不成是前朝遗留的皇族起居注?”墨鲤很在意厉帝陵,但他更在意青乌老祖搅进这件事里的目的。 厉帝陵确实可能出事了,青乌老祖却没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他这样大张旗鼓,究竟想要做什么? 宁长渊说这人武功很高,喜欢跟权贵来往,看着像是求财借势的样子,可是这青乌老祖教出来的两个徒弟,一个跑去投奔天授王,一个在司家堡密谋造反,实在疑点很大,墨鲤还自然要细细追查。 然而在外人看来,这是对帝陵宝藏很有兴趣,想要插手。 金凤山庄的人有些犹豫,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东西,所以眼神不由自主地溜向了自己家的少主。 墨鲤会意,给那位大冷天还拿扇子的金凤公子解开了哑穴。 “咳咳!” 金凤公子心中满是怒火,可他不蠢。 这时候叫嚣着自己的父亲是谁,金凤山庄又有多大的势力,只会直接送掉自己的小命。在这荒郊野地,杀人灭口最容易不过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气也要忍着。 “前辈……想要知道什么?” 金凤公子前面两个字说得还有些咬牙切齿,到了后面居然变得顺畅很多。 前辈这个称呼,是他从渝东八虎那儿照样学来的。 渝东八虎这么喊,然后啥事都没有的走了,于是金凤公子有样学样,然后他这么一喊,便想到了墨鲤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好像还没有自己年纪大,他窝着心头火忽然一凉。 不对啊!这么高的武功,怎会这样年轻? 就算宁长渊都没这么年轻! 金凤公子立刻想到了江湖上那些练邪门功夫的老怪物,他一个哆嗦,态度老实了。 “金丝甲这件宝物,我曾亲眼见过,确实妙用无穷,分量很轻,可以贴身穿用。不管谁有了此物,都等于多了一条命。金丝甲是江南八韵堂流出的,老堂主是曾经的武林盟主,老堂主死后举办祭礼,神偷李空儿窃走了八韵堂数件宝物,其中就包括了这件金丝甲。” 金凤公子说得十分详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墨鲤。 他侧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墨鲤小半边脸。 金凤公子看到墨鲤神情淡然,没有半点听得不耐烦的模样,心顿时往下一沉。 ——金丝甲可以说得上是近三年江湖上最大的事了,连这个都不知道,除了初入江湖的小辈,就只剩下不知道窝在何处的邪道老怪物了! “……那李空儿有个相好的,唤作赤蟾女。李空儿喝多了在她面前炫耀金丝甲,结果被赤蟾女另外一个情夫撞见了,两人合谋杀人夺宝,后来又起了内讧。赤蟾女偷偷带着宝甲与金银想去投奔西域的灵月教,她的情夫为了报复,把金丝甲的消息宣扬得人皆尽知,这才引发了江湖上的混乱,各门各派都动了心思,却举着为八韵堂老堂主取回遗物的幌子,追得那赤蟾女好比过街的老鼠。” 墨大夫听得眉头微皱,沙鼠默默地蹭了蹭爪子。 这江湖上的事怎么听着就跟茶楼说书人的本子似的,小小一件金丝甲,居然是武林盟主的遗物,先是被偷,然后就牵扯上了市井百姓最爱听的偷情、见财起意、跟奸夫合谋杀人等等。开篇就这么劲爆,千里逃亡的是个美貌心狠的女子,茶们不捧场就怪了! 接下来武林同道仗义出手,追捕赤蟾女,结果两个伪君子三个真小人四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恶徒从中作梗等等,导致事情一波三折,江湖人死伤无数,最终宝甲下落不明。 沙鼠努力地蹭着下巴想,本子说到这里,怕是要被人喝倒彩的。 哪怕加上世人最爱听的魔道妖女勾引江湖少侠,伪君子跟妖女一拍即合等内容,不要廉耻地吸引听众,那宝甲怎么能没个结果呢! 合该要有个被师妹爱慕、被侠女倾心、一表人才武功高强的江湖大侠,三言两语就说得赤蟾女芳心暗许,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人人抢得打破头的金丝甲,这才是书生爱写世人爱听的调调。 沙鼠不屑地哼道。 然而它发出的却是细细地一声“吱”。 “……” 墨鲤转头去看的时候,沙鼠用爪子捂住了脸。 黑豆似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墨鲤先是感到纳闷,因为变成原形也不会改变孟戚自身的性格,而孟国师显然不是那种没事捂脸的人。 墨鲤想了一阵,忽然明白了。 孟戚大概想要说话,结果却发出了这种声音,于是沮丧地抬手想要扶额。 然后悲催的事发生了,沙鼠的爪子短,别说额头了连眼睛它都捂不住,爪子只够得着嘴,以及两边满是肉的脸颊。它不敢置信,又伸出了另外一只爪子,结果还是够不着,最后变成了墨鲤看到的这样双爪捧脸。 “噗。” 墨鲤忍俊不禁,他笑了一声之后就赶紧压住笑意,因为胖鼠已经懊恼得趴在了他的肩上,尾巴都气得缩了起来。 正认真讲述关于金丝甲恩怨情仇的金凤公子:…… 他刚才确实听到有老鼠叫,不过废村里有野狗,老鼠应该也不稀奇,所以没有往心里去,更不会想到这位“前辈”养的小东西就是鼠——谁会养鼠? 倒是墨鲤忽然发笑,笑得金凤公子心里打鼓,他把自己说的话仔细想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笑的地方。 “接着说。” “……那赤蟾女死后,尸体上没有金丝甲,谁也不知道她把东西藏在了何处。”金凤公子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说书的,心里憋屈得慌。 “青乌老祖说江湖上那件金丝甲出自厉帝陵,他有什么证据?” “这!” 墨鲤见金凤公子说不出话,就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道:“青乌老祖指认一件不知下落的宝贝出自厉帝陵,然后得出帝陵被盗的结论,现在也没有古籍提到过这件金丝甲。如此说来,帝陵宝藏一事,都是这位青乌老祖的空口白话,是真是假你们都不知道。” 金凤公子瞳孔一缩。 他手下人急着回答:“这事都传遍了,连不在雍州的江湖势力都有所耳闻,青乌老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可能说假话败坏自己的名声?” 墨鲤顿时无言,江湖人的想法这么离奇? 有名望的人肯定不会说假话,而别人相信他不说假话的原因,不是品德,而是要面子要名声? “多谢前辈点醒。”金凤公子咬牙说。 墨鲤见他很识时务,也没有继续教训他的心思。 留着这位排场很大来头看起来不小的金凤公子,就能把青乌老祖的疑点传给更多人知道,没准能给青乌老祖找点麻烦,聊胜于无。 “半个时辰后,你们的穴道会自动解开。” 墨鲤丢下这句话,提着行囊出了祠堂。 “孟兄,你认为这事……” 墨鲤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对上沙鼠黑豆似的眼睛,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人跟沙鼠,是没法沟通的。 鱼跟沙鼠也不行。 墨鲤翻出了宁长渊送的地图,认真地说:“变不回来也有可能是灵气缺乏的缘故,我们先找一个有灵气的地方,让你变回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