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严庄有点不相信,说道:“钦命来此?他一个小小的府衙法曹,能得圣上钦命吗?” 安禄山道:“圣上上次派出一个姓牛的太监出京核查,回京后说了张守珪的不少好话。哼哼,圣上岂能被蒙蔽?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正是钦使该来的时候。”安禄山又想了片刻,决然道,“严先生,明日一早,你就将吉温请入府中吧。”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番场景。 吉温见自己身份已经暴露,又思终归要面见安禄山,遂跟随严庄进入衙中。他刚进入大门,就见一个肥胖之人向自己迎来,吉温饶有兴趣地发现,此人虽肥胖无比,腰间的赘肉似乎要绷出衣外,其走动之时满身肉上下左右摇摆,恍如一只肚中怀有崽儿且周身生满油脂的母猪,然其行动却不显笨拙,可谓健步如飞。吉温此前得闻过安禄山的体貌,知道此人定是安禄山了。 那安禄山行到吉温面前,忽然伏地叩首道:“吉钦使来此,禄山有失迎迓,有罪有罪。” 吉温想不到安禄山竟然有这样的礼数,一时大惊,口中说道:“安大人怎可如此?下官担待不起,请起、请起。”他一面说话一面俯身去拉安禄山,奈何安禄山如一坨巨肉瘫在那里,凭吉温之力如何能撼动? 此后安禄山在从人相扶下缓缓站起,他脸色严肃,郑重说道:“吉钦使怎能如此说话?禄山为胡人不懂朝廷礼数,只知凡是从京中来此的官人皆为钦使,禄山见了钦使如同面圣一样,皆需行大礼的。” 经过如此一番折腾,众人相拥着进入室中。吉温见了如此情状,也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就从身上取出朝廷的行文,并说了自己的来意。 安禄山道:“禄山刚才行礼,贵使还说担待不起,你果然为钦使嘛,则禄山之礼还有些欠缺。请贵使放心,朝廷勘查之事不用贵使辛苦,禄山自会将一应人证、物证妥为收集,绝不敢有一点差池。” 此后的日子里,吉温在这里享受着如皇帝一般的生活。白日里,安禄山寸步不离,引吉温食山珍海味,饮佳酿美酒,观轻歌曼舞;到了晚间,吉温身边有数名美女侍候,使他有着享不尽的温柔之福。 吉温来此不觉已有旬日,他早与安禄山兄弟相称,竟成莫逆之交。吉温虽想长居此富贵温柔之乡,又想起自己的使命,这日只得恋恋不舍地向安禄山辞行。 安禄山道:“愚兄本想长留钦使在此,又想李丞相望眼欲穿,也就不敢强留了。来日方长,我们兄弟今后长相交好,也不差这一日一时。” 吉温道:“早听说禄山兄英武义气,不料竟然豪爽如斯,愚弟深谢了。” “唉,我们既为兄弟,今后不许说此虚饰之语。钦使回京之后,须替愚兄向李丞相致敬,愚兄下次入京之时,定专程入丞相府拜望。哦,对了,那几个侍候钦使的女子,就带回京中吧,愚兄知道钦使俸禄甚薄,此次先赠一些钱物,今后每岁也会派专人奉上。” 吉温此次所办差使顺利,又凭空得了数名美女和一大批财货,心中于是无比妥帖。 安禄山又道:“愚兄还为李丞相备了一份礼物,也劳烦钦使代为奉上。” 吉温听到这个请求,倒是颇费踌躇,嗫嚅道:“这个……这个,就需从长计议了。” “有何不妥吗?” 吉温叹了一口气,说道:“想是禄山兄不知啊。恩相驭人甚严,愚弟在其面前,终日战战兢兢,不敢做错一点事儿。我这次若代兄赠物,恩相定然不许,我若贸然带回,说不定会因此获罪。嗯,这样吧,那些礼物就不用带了,我先向恩相探探口风再说。” 安禄山想不到李林甫竟然克己如斯,其脑中见机甚快,遂答道:“愚兄全听钦使的,如此从长计议便是了。” 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之所以返京,缘于他近来又与吐蕃对战一次,且为小胜。捷报传入京城,李隆基龙颜大悦,遂下旨准皇甫惟明返京献俘。 献俘仪式极为隆重,先由皇帝、百官携带俘虏前往太庙举行献捷仪式,李隆基在祖宗面前读献捷祭告,以将自己的功业告于先祖;随后銮驾回宫,百官集于勤政楼举行宣露布礼,并使天下知闻此捷。诸般仪式完成后,李隆基要对参战将士封赏一番,还要赐宴皇甫惟明。 李隆基这些年热衷于这些风光之举,如此小胜,不免有些小题大做。 赐宴之后,李隆基又将皇甫惟明留下单独叙话。李隆基此时最为关注西北军事,其时突厥人已不足为患,唯吐蕃势大,李隆基就对吐蕃多有询问。 皇甫惟明道:“请陛下放心,吐蕃内乱之后,至今未恢复元气。臣与王忠嗣常通声气,既内练兵阵,又协同防守,边防之事固若金汤,吐蕃人莫想攻进一步。其实吐蕃人现在并无侵扰之力,他们能够防好现有之地已属不易。” 李隆基颔首道:“不错,你与忠嗣同进同退,使陇右与河西连成一体,如此两者叠加,其威力显赫啊。” “陛下,仅陇右与河西相协同还嫌单薄,若朔方能与此两镇相连,则可北镇突厥,又对吐蕃有泰山压顶之势。” “好呀,河西与朔方相连,你可居中联络,使三镇协同防御嘛。” “陛下,臣的想法是,朔方节度使或由臣兼任,或由王忠嗣兼任,如此方能形成合力。” 李隆基闻言沉默片刻,然后徐徐说道:“卿之心意,待朕与左右商议一回再定吧。对了,忠嗣许久未回京了,相对而言,陇右战事要比河西少一些,他莫非还是日日忙于练兵吗?” “禀陛下,忠嗣不仅忙于日日练兵,他这些年还多了一项本事,即是善于选将,如今帐下猛将云集,臣自愧不如了。” 李隆基饶有兴趣,遂示意皇甫惟明细说一番。 皇甫惟明如数家珍,一一说道:“忠嗣帐下,原来二将最为知名,其一为哥舒瀚,突厥人,先为忠嗣帐下衙将,后积功升为右武卫将军,此人文武双全;其二为李光弼,现为云麾将军,此人赏信罚明,有勇有谋,有古良将之风。后来安西副使高仙芝奉调入了陇右,其帐下也有二人,名封常清和郭子仪,这三个皆有勇略,忠嗣倚之甚重。如此一来,忠嗣帐下就有了‘五虎将’的名号。” 李隆基道:“哥舒瀚、李光弼、高仙芝、郭子仪、封常清,是谓五虎将,朕记下他们的名字了。”又问道,“皇甫卿,你回京一次不易,这一次又立大功,可在京中多住一些日子再回。你若有何求,自可提出。” 皇甫惟明躬身道:“陛下此次封赏甚厚,臣已感激涕零,再无所求了。陛下,臣有一建言,却未涉及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卿言并无禁忌,朕准你大胆说来。” “陛下,李林甫自开元二十四年为相,至今已逾十年。陛下此前授相职,任期多为三年左右,臣等私下以为,李林甫此次为相的时候也太长了一些,不知圣虑有所思吗?” 李隆基心中晃过了一丝不快,心想你为边将,真是多管闲事!他又问道:“莫非李林甫有不妥之处吗?” “臣久在边关,不知京中之事,难知李林甫不妥之事。臣之所以说此建言,只是将宰相职前后相较,就觉得李林甫为相的时间太长了。” 李隆基微笑了一下,说道:“贞观年间,那房杜贤相处宰相位一直到死,太宗皇帝却从未嫌过他们任期太长呀。哦,你说李林甫为相不妥,可为朕荐人为相吗?” 皇甫惟明大约久在军中,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他现在又未猜度皇帝的心思,下面的话脱口而出,如此就犯了大错。 皇甫惟明说道:“臣以为刑部尚书韦坚可堪为任。” 李隆基当然知道皇甫惟明与韦坚及李适之交好,皇甫惟明如此建言,即是让皇帝将李林甫罢相,如此李适之与韦坚就成为左右相,其私心过于明显了。 李隆基并未当场斥责皇甫惟明,仅淡淡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皇甫惟明退下后即入李适之衙中,晚间又随李适之入其曲江别墅聚饮叙话。 长安的达官贵人除了在城中各坊建宅居住外,还爱在四郊风景绝佳之地修宅建院,以为私人游赏之地。曲江两岸由于风景优美,便成为最佳选址之地。李适之的别墅建在曲江东岸的一个小山半腰间,面临池水,整栋楼宇掩映在树木花丛之中,实为一个雅致的所在。 接连两日,二人夜来或在宅中饮酒,或乘兴携手沿曲江侧漫步,皇甫惟明也就宿于此别墅中。 他们不知道,黑暗中有数双鹰隼似的眼睛,正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吉温回到京中,安禄山将一应物证、人证弄得甚为妥帖,吉温只需将之原样复命即可。 李隆基由此大怒,当即罢张守珪的范阳节度使之职,贬为括郡太守。一个战功卓著、英名远播的战将,最终没有越过贪功的坎儿,由此断了自己辉煌的前程。 太监牛仙童及兵部相引之人因受贿瞒报,被施以极刑。 因此事得了好处之人首推安禄山,李隆基欲使安禄山兼知范阳节度使,遂令安禄山来京面授。 吉温也因此功被授为御史中丞。 吉温回京后最先入李林甫之宅,将此行详情一五一十禀报给李林甫。那日李林甫听完,叹道:“如此证据,足以扳倒张守珪。唉,想不到一个看似憨厚的胡人,竟然有如此的机心和手段。” 吉温也说道:“是呀,安禄山最先被张守珪收为义子,他能有今日,张守珪实有赏识之功。此次张守珪瞒报之事,安禄山又是首告,又是殷勤收集证据。恩相,看来安禄山其志不小啊。” 李林甫沉默不答,心中默默想道,什么义父义子?不过相互利用罢了。张守珪当初用安禄山,那是瞧中了他既勇猛又善番语,对自己有所用,当安禄山贪功冒进遭致挫败之时,张守珪一样将安禄山当替罪羊解送入京!那么安禄山今日反戈一击,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吉温说得对,此人志向不小,今后须小心在意! 吉温又道:“小可在营郡的日子里,安禄山得知了小可与恩相的渊源,言语中对恩相推崇备至。他既让小可代向恩相致意,还说将来入京之时要到恩相府中专程拜望。” 李林甫问道:“他如何知道了我与你的渊源?定是你自炫身份,由此信口开河了。” 吉温急忙辩白,将严庄到旅舍相访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李林甫喃喃说道:“此人远在边关,又少来京城,对京城之事如此熟稔。还知用落第举子为幕僚,此人果然不可小视啊。”李林甫又转向吉温道,“安禄山既知你的身份,定是小心巴结、殷勤备至了?” 吉温不敢隐瞒,答道:“小可在营郡之时,安禄山旦夕陪伴小可,确实甚为殷勤。小可官职低微,此次虽为钦使,安禄山按理不该如此。小可事后细细想来,许是安禄山瞧着恩相与小可的渊源,想藉此示好于恩相吧。” “哦,如此说来,你返京之时,安禄山所送程仪也颇为丰厚吧?” “禀恩相。小可临行之时,安禄山共备有两份程仪,其中一份让小可转赠恩相。小可当时念起了恩相的嘱托,遂予以坚辞。” “哦,如此甚好。你记住,你若接受了人家的礼物,今后就沦为人家的走狗,如此实在不值。” 吉温暗自庆幸未带回赠与李林甫的礼物,否则得李林甫训斥,那样就尴尬万分了。然安禄山赠与自己的礼物太丰厚了,自己若不受岂非傻瓜一个?恩相俸禄既厚,又有其他生钱之处,自己官微俸轻,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恩相问询那是决计不可说的,只好如此闷声发大财了。 李林甫深知李适之豪爽粗疏的性格,这日就依其性子设下一圈套。 李适之这日来到李林甫的衙内,手执一奏书说道:“李相,华郡的这道奏书如何分至我案上?” 李林甫接过奏书看了一遍,说道:“是呀,想是枢机房糊涂,如何就分至左相案上了?好吧,此书就留置于这里吧。” 李适之倒是对奏书所言之事有浓厚的兴趣,殷勤地说道:“李相,此奏书中所言实为天大的好事呀。华郡在华山中发现金矿,若将之开凿,大唐又可增加许多财富。” 原来奏书中所言之事,却是华郡刚刚在华山之中发现了金矿之脉。李适之执掌兵部、刑部之事,此等事儿按例由枢机房将奏书分至李林甫署理才是。 李林甫将奏书拿起又看了一遍,脸上现出喜色道:“不错,若果如华郡所奏,此矿开凿,对我朝钱事大有裨益。” “既然如此,李相何不早将此事禀报圣上呢?” 李林甫颔首道:“是啊,圣上早知此事,就早一时欢喜。只是我刚刚见过圣上,若再进宫,圣上定责我做事太过随意。也罢,就将此事押后两日,再禀报圣上不迟。” 李适之自告奋勇道:“李相,我恰恰要入宫面见圣上,以禀报西北军事。若李相不嫌我多事,就捎带着将此事禀告圣上如何?” 李林甫微笑道:“好呀,及早使圣上知闻,亦为我愿。如此就有劳左相了。” 李适之兴冲冲地入宫请见李隆基,就将金矿之事详细禀报,还力促李隆基及早使人开凿。 李隆基闻言也很高兴,此前已开凿的金矿仅在山南道和岭南道有之,如今京畿之地竟然发现了金矿脉,实为一件大喜事。 后一日,李林甫入宫,李隆基就令他及早安排有司开凿。李林甫闻言,长叹道:“陛下,华岳发现金矿脉固然为一件喜事,然万万不可开凿呀。” 李隆基惊问其故。 李林甫道:“华郡之奏报来京之后,臣阅了一遍就将放在一边,不知如何竟然被左相看到了,还来向陛下禀报。陛下,华岳为陛下本命王气之所在,如何敢妄动山岩呢?” 李隆基由此恍然大悟。 李隆基生于乙酉年,属鸡,地支酉位居西方,五行属金。因李隆基降生于洛阳,则西岳华山就成为其本命和王气的所在。 李隆基现在虔信道法,对天命有极强的畏惧之感。华山就是整山为金,那也是不可妄动一块的。李隆基即明此节,就对李林甫生出感激之意,相对就迁怒于李适之,斥道:“这个李适之,整日里将心思用在饮酒之上了。如此明眼之事,他为何视而不见呢?” 李林甫略施小计,就将皇帝心间对李适之的恶感又加重了一层。 第十三回 京城无端兴大狱 贵妃伤怀首出宫 这日李隆基接连看了数道御史台的奏书,心中顿时大怒,令人速唤李林甫入宫。李林甫见皇帝召唤甚急,知道有大事发生,遂疾驰而至。 李隆基令李林甫先阅那几道奏章,然后在殿中踱步,说道:“这皇甫惟明意欲何为?李适之与韦坚他们到底在商议什么?” 李林甫细看书中详细内容,只见其中写有李适之与皇甫惟明夜游曲江,数夜共宿一起;韦坚又在景龙观与皇甫惟明相会。 皇甫惟明与李适之夜游曲江,外人不过说他们不该如此亲密,尚无大错;而韦坚与皇甫惟明的交往就有大错了。韦坚为外戚身份,皇甫惟明为边将,此前李隆基诫约贵戚不得与边将私自交往,此其一也;另外二人相会的地点也不对,二人既然共入回龙观,势必与道士见面,如此就犯了李隆基的大忌,此其二也。 李林甫读完奏书后,说道:“陛下所言甚是,皇甫惟明回京献俘,得封赏无数,此为圣上的恩典,其事罢后应及早返回河西才是。他逗留京中不回,热衷于与朝廷重臣交往,确实有些不妥。” “难道仅仅为不妥吗?”李隆基目光炯炯,显然对李林甫的答话很不满意。 “其行为不端,陛下可召之训诫一番,让他速速离京返回河西就是。” 李隆基闻言,其目光就在李林甫身上凝视片刻,心里琢磨李林甫对此事的态度。奈何李林甫入宫之后脸色一直无激动之色,仅为平和恭谨之态,李隆基若想在其面上搜寻出真实心语,实在枉然。 李林甫见皇帝不吭声,又说道:“若得陛下允可,臣召他们训诫一番,以让他们敛其言行。” 李隆基道:“朕召你前来,就是想让你主持此事。不过非是训诫,你须好好查勘一番。” “查勘?陛下,他们为左相、边将、贵戚,臣如何能查勘他们呢?” 李隆基冷冷地说道:“将此三人下在狱中,由你主持,再由三司会审,难道还有妨碍吗?” 李林甫一惊,说道:“陛下……陛下要将他们下在狱中?这个……这个……” 李隆基接过话头,厉言道:“你是不是想说朕小题大做呀?哼,是否小题大做,须查验后方才明白。嗯,那个吉温办事还算不错,你就嘱他具体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