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人之自私,发乎天性。所以在利益面前,亲如父子兄弟,情如夫妻情人,若有利益冲突,往往反目者居多。李显虽然糊涂,毕竟为一正常之人,他目睹母亲为固其位,大肆杀戮李氏宗族及功臣。崔琬那日多将韦皇后与则天皇后相比,更让李显感同身受。李显早年曾说过把皇帝位让给岳丈坐的气话,那是一时之忿,他知道皇帝宝座的重要性,岂肯轻易丢掉?若皇后果真搬掉自己,李显绝对不愿意。 李显也十分纳闷,假若皇后果然有这种心思,就是皇后的不是了。想想也是,李显对皇后百依百顺,其无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大家若如此乐融融在一起,什么事儿都不耽误,是何等的美事啊!若皇后再想皇帝之位,那就太不仁义了。 “对,该和皇后认真地谈一回了。”李显沉默良久,心中终于有了这个决断。 人世间权力越大,相争愈难,注定了如皇帝及重臣这些位置,非寻常人能干。李显没有机谋权术,更没有坚忍手段,他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实因其偶然出身及母亲赐予,与个人能力扯不上任何关系。其实,他这一生应该去当一个优裕无为的亲王,让他当皇帝,实在是害了他。 李显那一会儿有了冲动,想去显德殿与韦皇后认真谈一谈。他又认真地细思一番,觉得自己现在贸然闯入,弄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于是只得作罢。不过经此一气,心火上涌,李显顿感胸口闷堵,头痛欲裂,浑身极不舒服,于是不要侍寝之人,独自闷闷地睡下了。 马秦客与杨均两人还算尽心,昨夜把韦皇后侍候得通体舒泰,让韦皇后一觉直睡到天明。 韦皇后穿衣洗漱完毕,然后优雅地坐在那里享用早餐。忽瞧见尚寝女官在侧,因问道:“你昨晚似乎在殿外与人说话,是何人呀?” “禀皇后,昨晚尚宫姐姐来找皇后,臣婢将她挡回去了。” “哦,她有什么事儿?” “臣婢不知,容臣婢叫她如何?” “嗯。” 昨晚一下子跑掉了许多宫女,尚寝女官何尝不知?不过事不关己,她也不愿多嘴。 尚宫女官很快过来,细细向皇后禀报宫女逃离之事,并说已向皇帝禀报。 韦皇后神色淡然,说道:“她们跑了就跑了,多大的事儿?我瞧着这帮老面孔有些生厌,她们走了正好,再招新人就是。” 尚宫心里惴惴不安,说道:“皇后,圣上却不这样想,他大为生气,还说要惩戒婢子们。” “宫里的事儿由我来做主,你不知道吗?你也是多事,芝麻大的事儿,你就按捺不住,还巴巴地找圣上禀报。圣上真要惩戒你,活该!” 看到皇后发怒,尚宫大为害怕,急忙跪下请罪。 韦皇后横了她一眼,说道:“罢了,你起来吧,今后要多懂些规矩。走吧,你领我去瞧瞧圣上。” 尚宫急忙起身引路,一行人出了显德殿,很快就到了太极殿。进入殿内,只见殿内十分安静,宫女们蹑手蹑脚不敢出声,韦皇后知道,李显定然未醒。她转头问尚寝女官:“圣上睡得实在太好,昨晚由谁侍寝呀?” “禀皇后,圣上昨晚并未要人,独自安歇。” 韦皇后用手指点着太极殿的宫女们,斥道:“瞧瞧,都成了一帮懒人了。现在日上三竿,你们不侍候圣上起身,犹在这里游手好闲。” 几个女官看到皇后今日脾气很大,忙不迭地向皇后请罪,表示今日之后定严加整顿。 韦皇后吩咐尚寝女官道:“你去,赶快把圣上叫醒。都什么时候了,如此酣睡,长此以往还不颠倒了昼夜?” 话中之意,明显对李显的生活方式表示不满。 尚寝女官急忙入侧殿去唤李显,韦皇后好整以暇,悠悠地坐在御座上等候。 过了一会儿,只听脚步急响,尚寝女官匆促过来,喘着粗气禀报道:“皇后,大事不好。婢子连唤圣上数声,圣上不应,婢子斗胆至榻上摇动圣上,他还是酣睡不醒。” 韦皇后一愣,说道:“怎么会这样?”她边说边起身向侧殿走去,并吩咐尚宫道,“你去,速传太医署来人。” 韦皇后入侧殿后撩起榻上薄纱,就见李显在那里安详地熟睡。她贴近李显,马上发现了与往日的差异所在:李显平时鼾声很大,现在却无声无息。她想罢将手放在其鼻孔上试探,就觉得其已无鼻息,再摸其手,就觉得其手已然冰凉了。 韦皇后心想不好,眼中不自觉地涌出热泪。她转过头来连声道:“你们再去,速传太医署来人。”女官们见皇后泪流满面,说话声音凄厉,皆快步奔跑出殿外。 韦皇后坐在榻侧,眼望李显那看似熟睡的脸庞,想他昨天还在拔河之时兴高采烈,今天就骤然死去,她实在难以相信。李显是年五十五岁,身子一向不错,不该就此离开人世。 韦皇后知道,李显不是一个好皇帝料儿,少有太宗皇帝那样杀伐决断的英武之气,然他对于女人而言,却是一个体贴入微的好夫君。 韦皇后思念及此,想起李显的许多好处,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这时,殿外杂沓声起,韦皇后抹了一把眼泪抬眼观看,就见一帮女官拥着太医署的太医令走过来。 太医令作势要向韦皇后见礼,韦皇后起身道:“罢了,别来这些虚礼了,你赶快瞧瞧皇上到底如何。” 太医令趋步来到榻前,伸手替李显把脉,脸色不由得一变,他又伸指搭开李显的眼皮,就见其瞳孔已然散开,心中顿时了然。此人很善做戏,他转身向韦皇后拜首道:“皇后,大事不好,圣上驾崩了。” 韦皇后此时回复了平静,她伸手又抹了一把眼泪,问道:“你能确定吗?” “圣上脉息已无,瞳孔已散,确实无疑。” “嗯,你再看一遍。” 太医令转身再复核李显死状,他在那里摸索半天,转身禀道:“皇后,圣上已然驾崩。其全身已凉,而且僵硬,微臣妄自猜度,圣上已逝去数个时辰。” 韦皇后闭目不语,她沉默片刻,然后对尚宫说道:“你去,速让黄门官传上官昭容、宗楚客、纪处讷到显德殿见我。记住,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圣上驾崩的消息。” 尚宫领命后出殿而去。 韦皇后又对太医令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此榻前侍候,不得我的号令,不许离开圣上半步。” 太医令答道:“微臣明白。” 韦皇后转对尚寝等女官道:“你们现在要约束殿内各人,不许出太极殿半步。我走之后,你们须将太极殿各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入内。明白吗?” 女官们齐声答应。 韦皇后脸现厉色,沉声道:“若此后圣上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半点,我不问原因,首先要把你们斩杀。你们要保小命,还是互相看好一些。” 殿内的女官和宫女们顿时齐刷刷跪下,齐声道:“婢子不敢。” 韦皇后把众人看了一圈,哼了一声,然后起身离去。 按:根据《新唐书》、《旧唐书》以及《资治通鉴》的记载,宗楚客摔死的是燕钦融,本小说为避免人物太多,将燕钦融换为崔琬,事迹大致相同。因为此事,李显怏怏不乐,“由是韦后及其党始忧惧”,于是韦后及安乐公主合谋,由马秦客与杨均制作毒饼,于六月二日毒死了李显。因为有了这三部正史的记载,李显被韦皇后毒死就成了铁案,后世多沿用此说。 黄永年《说李武政权》(载《人文杂志》1982年第一期),认为“中宗很大可能是病死的”,近来的一些人也认可此说。其实韦皇后与安乐公主毒杀李显,有许多牵强之处。首先,韦皇后及安乐公主有谋逆之心不假,然她们当时并未准备就绪,还需要李显这个大旗的庇护,由于事发仓促,韦皇后当时就有些措手不及,是为例证;其次,李显一家从患难中走出,夫妻与父女还有相当感情,从李显宠爱自己的妻女就可看出端倪。若韦皇后果然主政,她肯定会选择幽闭李显的法子,此为常理;此外,李显骤然死去,其实对韦皇后不利,反而给了敌方阵营的口实,说韦皇后谋杀李显,显然是敌方编造的谣言,以顺应天下尊李唐王朝的民心,使反对韦氏当权有了翔实的理由。此后李隆基当政,定然坚持这种说法,两唐书为官方所修史书,自然以官方实录为据,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其离李显身死已近五百年,无法从野史中采撷史料,只好沿用新旧唐书之说。 本书采用李显病死之说,李氏宗族有高血压病史,李显遇到情绪激动之时,情感大起大落,以致脑中溢血而死,此情况亦符合情理。 第八回 立遗制顿生波澜 图安危萌发玄机 韦皇后出了太极殿,一路上缓缓行走,心里琢磨着眼前发生的这件大事。她经历过刚才的悲痛之后,马上想到李显之死对自己而言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李显虽对自己百依百顺,毕竟有些碍手碍脚,这一次无疾暴死,实在是天助我也。 韦皇后禁止太极殿内所有人员外出时,她当时所想,就是不能让李显的死讯外泄,待自己把诸事理顺后,再从容宣布李显的死讯并准备葬礼。韦皇后想到这些,然陡遇大事心中还是有些忙乱,如何来办,她没有明确的头绪,所以要让宗楚客等三人来拿主意。 现在已是在衙中办事的时间,皇城与宫城相距不远,所以宗楚客与纪处讷很快来到。上官婉儿近来多在“未艾居”居住,来回的路上要耽误一些时辰,所以尚未进宫。 宗楚客与纪处讷进入显德殿,马上向韦皇后叩拜,抬眼再观韦皇后的神色,其中又阴沉又凝重,两人心中生疑,又不敢多问,起身后乖觉地待立在一旁。 韦皇后挥手令宫女太监退出殿外,并让掩上殿门,然后向二人说道:“出大事了,昨晚上圣上驾崩了。” 两人顿时大惊,不过两人的神色还有些差异。宗楚客闻言后面色凝重,纪处讷惊愕之后脸上现出一丝轻松。 韦皇后接着说:“我已然封锁太极殿,禁止圣上死讯外传。我叫你们来,还有上官婉儿未到,就是让你们拿个主意。” 纪处讷道:“微臣乍闻圣上噩耗,心中着实震惊。皇后处变不惊,且能当机立断,微臣感到幸甚。” 韦皇后今日不愿听此恭维之语,说道:“罢了,你们赶快说法儿,不要再说无用之语。” 宗楚客沉吟道:“突生大变,最忌生乱。皇后,臣以为眼下最紧迫之事,就是要控制京中兵马,以钳制可能的乱象。” “嗯,你与我想到一起了。对了,崔日用最为了解京中兵马要紧之处,不如将他也召来议事。宗卿,你以为如何?” 宗楚客向来把崔日用视为嫡系,他又知崔日用现任兵部侍郎,此人平时非常上心,熟谙天下兵马之事,若将之召来,定有裨益,遂答道:“皇后英明识人,现在正是用得着崔日用的时候,事不宜迟,请皇后速将他召来。” 韦皇后得到宗楚客的赞赏,心里十分受用,遂对殿外喊了一声,令人急召崔日用入宫觐见。 纪处讷欣喜地说道:“皇后果然英明,只要控制了天下兵马,天下又有何人敢妄自动弹?待把圣上的后事办完,皇后主政则是水到渠成之事。” 宗楚客摇摇头,说道:“此等大事,不可性急。皇后总理大政,则自今日而始,那是确切无疑的。皇后,臣以为大事更须稳妥,不可操之过急,须徐徐图之,让天下人无可挑剔。” 韦皇后点头称是,她横了纪处讷一眼,对他很不满。纪处讷平时对皇后忠心,嘴儿又很甜蜜,韦皇后平时觉得很受用。今日遭逢大事,纪处讷拿不出主意,却一味说好听话儿,让韦皇后觉得有些刺耳。 这时,门外黄门官叫道:“皇后,上官昭容到,要求入殿觐见。” 韦皇后答应了一声,让婉儿进来。 婉儿推门而入,看到殿内只有皇后三人,且他们面色凝重,知道有大事发生,遂反手又将门关上。她趋步到了韦皇后面前,依礼拜见。 韦皇后道:“平身吧。婉儿,昨晚上圣上宾天了。” 婉儿大为震惊,说道:“这……这……怎么可能?圣上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有如此变故?”她说罢想起自己还是昭容之身,两眼就冒出两行清泪,然后哭出声来。 韦皇后道:“罢了,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不许再哭。我叫你过来,有大事要商。我问你,如今遭逢大事,你认为现在首先要办什么事儿?” 婉儿抹了抹眼泪,心里认真思索如何对答。婉儿在宫中多年,非常明白皇帝暴崩之后,最首要者当属对今后的权力安排。韦皇后多年来对大位虎视眈眈,她绝对当仁不让,今日又将自己叫来,明显把自己视为自己人,那么自己只有帮助韦皇后登上权力之巅,方能遂其心愿。婉儿想到这里,问道:“圣上驾崩之前,肯定没有留下遗言吧?” “糊涂!我今日到太极殿去找圣上,方才发现他暴崩。他身边又无侍奉之人,又能给谁留下遗言?” 婉儿闻言道:“这样就好办了。眼下需造一圣上遗制,则百官遵从,天下敬服。” 韦皇后与宗楚客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想还是婉儿能识至要,他们刚才一味只想掌控好兵马,却未想到此节。 婉儿拱手拜道:“皇后此前多佐圣上总理大政,百官钦服。妾以为,圣上此前未立太子,缘于其想身后由皇后主政,则百无一失。遗制一定要把由皇后主政的意思写在里面,以受天下人之望。”婉儿这番话明显是揣摩韦皇后的意思,然后顺势恭维,以讨韦皇后的欢心。 韦皇后闻言脸上漾出笑意,她尚未答话,那纪处讷已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皇后,上官昭容所言,实在是微臣的心意。请皇后及早顺应天下人之望,早登大位,微臣第一个先祝贺。” 韦皇后现在对纪处讷真有些反感,此人没有什么能耐,只是马屁精一个,能成什么大事?她看到宗楚客不语,知道他不以为然,因问道:“宗卿,你看这遗制应该如何来写?” 宗楚客默思良久,说道:“这样不妥。” 纪处讷着急道:“有什么不妥?我们拥戴皇后日久,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候,你却退缩呢?皇后,昭容与微臣皆这样以为,那是不会错的。” 宗楚客冷冷说道:“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纪大人,若如此做,会使皇后陷入不利境地的。” 韦皇后素服宗楚客之能,看到纪处讷在这里缠夹不清,不由得怒火上升,斥责纪处讷道:“你起来,乖乖地站在一旁静静听言。你若再插话,马上给我滚出殿外。” 纪处讷不知如何得罪了皇后,只好讪讪地立起站在一旁,不敢再插言。 韦皇后目视宗楚客道:“宗卿,说说你的道理。” “皇后,百官中拥护您的人不少,终归还有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今日圣上暴崩,若遗制让皇后主政,那些不怀好意之人定会四处造谣,甚至把圣上暴崩归罪于皇后头上。谣言非实,若传扬出去,不明真相之人一加对照,肯定会认为有些道理。如此就对皇后十分不利。”宗楚客目光如炬,他知道李显一直身体不错,突然暴亡定会引起外人的多方猜测,若再让皇后马上主政,人们两相联系,说不定会把李显之死归罪于韦皇后的加害。 韦皇后仔细想了想,觉得宗楚客的担忧不无道理,若让天下之人从此说自己谋害了皇帝,自己十分冤枉不说,恐怕自己所坐的位置也不牢靠。 宗楚客道:“皇帝驾崩,立其子为新君,是为常理。皇后,如今圣上仅有两个儿子,那谯王重福原与张氏兄弟相连,现被幽禁于均州,已无继位的资格,那么只有温王重茂能为新帝。” 韦皇后内心里其实很想一步到位,现在若让李重茂继为皇帝,其心里就有了一丝不忍。不过立李重茂为新君的主意由宗楚客提出,他定无歹意。 宗楚客继续说道:“不过若立重茂为新君,他毕竟年幼无知,又无为政经验。微臣以为,届时皇后晋为皇太后,须由皇太后辅佐新君主政!” 韦皇后听明白了宗楚客的意思,现在迫于局势,且不能改变李唐王朝的正朔名分,所以要选择年幼无知的李重茂为新君。让韦皇后来辅佐,摆明了让韦皇后总理大政,李重茂无非是一个傀儡皇帝。婉儿在侧也听明白了宗楚客的意思,她瞧了瞧宗楚客那张沉静的面庞,忽然感觉自己此前看走了眼,她此前总认为韦皇后的班底皆为一帮趋炎附势和眼光短浅之人,不料遇此紧要关头,宗楚客把握方向甚准,话语间能够抓准要害之处,看来还是一个厉害角色。 这时,崔日用被传入宫,获准进入显德殿内。 韦皇后认可了宗楚客的主意,转对婉儿说道:“婉儿,你就按宗卿的意思去拟遗制吧。你拟好后交与我,然后选个时机宣告圣上驾崩之事。” 婉儿转身要走,宗楚客叫住她,沉声说道:“昭容,现在为非常之时,诸事未完备之前,皇上的讯息不可泄露半点。” 婉儿不软不硬地答道:“我久在宫中,这些规矩还懂,请宗令勿念。” 宗楚客近来听手下报来片言只语,说婉儿与崔湜入太平公主府数回,他心里就留了个心眼,所以叮嘱婉儿。 崔日用听了他们的对话,已知皇帝暴崩的消息,韦皇后再问京中兵马如何布置,他就知道了事情的关键所在,因而对答甚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