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心上人
平安点点头,心领神会,转身就走。 汉子急眼了,嚷嚷道:“你小子这是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好歹先丢一壶酒过来解解馋啊。” 陈平安背对抱剑汉子,挥手告别。 陈平安去了一趟灵芝斋,当年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依旧没有被人买走。玉牌并无任何铭文篆字,只是因为材质本身太过珍稀,才标出了一个天价,灵芝斋一律不还价。陈平安笑容灿烂,二话不说便掏出二十枚谷雨钱,小心翼翼收起玉牌,离开了灵芝斋。他仰头望向天空,大日当空,暂时无法去往剑气长城的沮丧心情,好转了几分。 陈平安随后去了一趟敬剑阁,就像第一次游览此地的外乡人,脚步缓慢,一一细看,最后只在两幅挂像前,驻足稍久,然后神色如常,默默走开。 回到了鹳雀客栈,陈平安取出那块灵芝斋玉牌,又取出一块先前拿来练手的普通玉牌,对照着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屏气凝神,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在那块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素白玉牌上,轻轻刻字。 夜深人静时分。 陈平安对着那块正反面都已经刻上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气,然后以手掌轻轻擦拭,缓缓收入袖中。 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那位抱剑汉子。 汉子站在石柱旁,抱剑而立,笑问道:“又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陈平安没有多余的言语,抛出咫尺物当中早就准备妥当的八壶桂花酿,一一落在石柱上,整齐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赠送之物。 汉子有些神色尴尬,道:“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剑气长城。坏消息呢,就有点难以启齿了,我这人脸皮薄。”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误我去往剑气长城,前辈只管开口!” 汉子点点头,瞬间来到陈平安身侧,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门那边丢去,然后哈哈笑道:“坏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悬山,真会被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挡在门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来,我都要去客栈求着你赶紧滚蛋了……” 陈平安身形飘转,面朝大门之外的抱剑汉子,嘴唇微动,然后身形没入镜面,一闪而逝。 汉子伸手抓住一壶酒,畅饮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嘛。” 剑气长城一座大门旁边。 一位师刀房年迈女冠睁开眼睛,笑道:“不是剑修,却背着这么一把好剑,是中土神洲那几家豪阀的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底子真是不错,浩然天下的寻常地仙修士,都不像你这般稳当落地,以前来过这边?” 陈平安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前辈可是柳伯奇的恩师?” 那女冠点点头,道:“你认得我那个失心疯跑去嫁人的弟子?”然后年迈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宝瓶洲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吧?” 陈平安疑惑道:“前辈知道我?” 她笑容颇堪玩味:“这话问得多余了。” 大门另外一侧的抱剑汉子,冷哼一声,道:“连剑修都不是,这般岁数,还是个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疯,远远不如宁丫头的失心疯。” 陈平安置若罔闻,始终面带微笑。 别的事情,陈平安当然会诚心诚意,敬重这些各有故事的前辈。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他娘的你们算老几。 城池之内。 一条大街上,陈平安来到一座大宅门口,轻轻敲门。 他故意不去看墙头上趴着的一排脑袋。其实都算是熟人,只不过当年都没怎么说过话。 大门缓缓打开。 她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轻声道:“浩然天下陈平安,来见宁姚。” 陈平安轻轻松手,后退一步,仔细看她。 她依旧一袭墨绿长袍,高了些,但是不多,如今已经不如他高了。 她微微脸红,整座浩然天下的山水相加,都不如她那双好看的眉眼。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她一挑眉,道:“陈平安,出息了啊?” 陈平安答非所问,轻声道:“这些年,都不敢太想你。” 宁姚刚要说话,身后影壁那边便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是个蹲在地上的胖子,胖子后面藏着好几颗脑袋,就像孔雀开屏,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大门这边。 宁姚刚要有所动作,却被陈平安抓起了一只手,重重握住,道:“这次来,要多待,赶我也不走了。” 有女子低声道:“宁姐姐的耳根子都红了。” 宁姚将陈平安往自己身前猛然一扯,手肘砸在他胸膛上,挣脱了陈平安的手,转头大步走向影壁,撂下一句话,道:“我可没答应。” 陈平安龇牙咧嘴,这一下砸得可真沉,他揉了揉心口,快步跟上。无须他关门,一个眼神浑浊的老仆笑着点头致意,悄无声息便关上了府邸大门。 影壁拐角处,众人已经起身。 陈平安与宁姚并肩而行,向那些人笑着打招呼道:“晏琢,董画符,叠嶂,陈三秋,你们好。” 那个体形壮硕的胖子晏琢,是晏家的嫡子。晏家在剑气长城的地位,相当于世俗王朝的户部,除去那些大家族的私人渠道,晏家管着将近半数的物资运转,简单来说,就是晏家有钱,很有钱。 董画符,这个姓氏就足以说明一切。是个黝黑精悍的年轻人,满脸伤疤,神色木讷,从来不爱说话,只爱喝酒。他的佩剑却是一把很有脂粉气的红妆。他有个亲姐姐,名字更怪,叫董不得,但却是一个在剑气长城都有数的先天剑坯,瞧着柔弱,厮杀起来,却是个疯子,据说有一次杀红了眼,是被那位隐官大人直接打晕了,扛着返回剑气长城。 身姿纤细的独臂女子,背大剑镇岳。她出身剑气长城的陋巷,没有姓氏,就叫叠嶂。年幼时被阿良遇到,便经常使唤她去帮忙买酒,一来二去,关系熟稔了,然后逐渐认识了宁姚他们这些朋友。如今还替阿良欠了一屁股酒债。 最后一人,是个极为俊美的公子哥,名为陈三秋,亦是当之无愧的大姓子弟,打小就暗恋董画符的姐姐董不得,痴心不改。陈三秋左右腰间各自佩挂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篆文为古朴的“云纹”二字,有鞘剑名为经书。 为首那胖子捏着喉咙,学那宁姚细声细气道:“你谁啊?” 宁姚停下脚步,瞥了眼胖子,没说话。 陈平安向宁姚轻声问道:“金丹境剑修?” 宁姚依然没说话,陈三秋笑眯眯道:“反正晏胖子不是四境练气士,也不是那傻乎乎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微笑道:“看不起我没关系,看不起宁姚的眼光,不行。” 晏胖子屁股一撅,撞了一下背后的董黑炭,道:“听见没,当年在咱们城头上就已经是四境的武学大宗师,好像不开心了。” 宁姚皱起眉头,说道:“有完没完?” 晏胖子举起双手,迅速瞥了眼那个青衫年轻人的双袖,委屈道:“是陈三秋撺掇我当出头鸟的,我对陈平安可没有意见。这世上有几个纯粹武夫,小小年纪,就能够跟曹慈连打三架?我佩服都来不及。不过我真要说句公道话,在咱们这儿,符箓派修士,是除了纯粹武夫之外,最被人瞧不起的旁门左道了。陈平安啊,以后出门,袖子里千万别带那么多张符箓,咱们这儿没人买这些玩意儿。没办法,剑气长城这边,穷乡僻壤的,没见过大世面。” 宁姚有了一丝怒容,晏胖子立即缩了缩本就几乎不见的脖子。 他们其实对陈平安印象不好不坏,还真不至于仗势欺人。只不过宁姚在他们心目中,太过特殊。剑气长城,又与那座浩然天下存在着一层天然的隔阂。 这几个人都知道陈平安没什么错,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所有剑气长城的同龄人,以及一些与宁、姚两姓关系不浅的长辈,都不看好宁姚与一个外乡人会有什么将来,何况当年那个在城头上练拳的少年,留下的最出名的故事,无非就是连输三场给曹慈。再者浩然天下那边的修道之人,相较于剑气长城的世道,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安稳,宁姚成长极快,而剑气长城的门当户对,历来只有一种,那就是境界相近,杀力相当! 陈平安笑道:“有机会切磋切磋。” 晏琢看了眼宁姚,摇头如拨浪鼓,道:“不敢不敢。” 宁姚轻声道:“你才六境,不用理会他们,这帮家伙是吃饱了撑的。” 陈平安忍住笑,道:“假装远游境有点难,装作六境武夫,有什么难的。” 结果宁姚又一肘砸中他腰部,怒气冲冲道:“骗我好玩吗?” 这一次是真生气了,晏琢几个噤若寒蝉。 陈平安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是习惯了压着境界出门远游,如果在浩然天下,我这会儿就是五境武夫,一般的远游境都看不出真假。十年之约,说好了我必须跻身金身境,才来见你,你是觉得我做不到吗?我很生气。” 你陈平安生气?那你满脸笑意是怎么回事?恶人先告状还有理了,是吧?宁姚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陈平安,将近十年没见,他头别玉簪,一袭青衫,还背着一把剑,自己连看他都需要微微仰头了。浩然天下那边的风土人情,她宁姚会不清楚?当年她独自一人,走遍了大半个九洲版图,难道不知道一个模样稍稍好些的男子,只要多走几步江湖路,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红颜知己?尤其是这么年轻的金身境武夫,在浩然天下也不多见,就他陈平安那种死犟死犟的脾气,说不定偏偏就是有些不要脸女子的心头好了。 虽然陈平安根本不知道宁姚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不说点什么,估摸着就要小命不保了。但是当陈平安仔仔细细看着她那双眼眸,便没了任何言语,只是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嘴里喃喃道:“宁姚,宁姚。” 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就只有宁姑娘。 宁姚转过头,一掌推开陈平安的脑袋,瞪眼道:“陈平安,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陈平安也有些难为情。 晏琢转头哭丧着脸道:“老子认输,扛不住,真扛不住了。” 陈三秋使劲翻白眼,嘀咕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像是那个狗日的阿良又回来了。” 董画符难得开口说话:“喜欢就喜欢了,境界不境界的,算个卵。” 叠嶂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挺不错,跟宁姐姐出奇地般配。但是以后他们两个出门怎么办,如今没仗可打,好些人正好闲得慌,很容易捅娄子。难道宁姐姐就带着他一直躲在宅子里,或是偷偷摸摸去城头那边待着?这总不成吧。” 陈平安突然重重抱拳,眼神清澈,笑容阳光灿烂,对他们说道:“感谢你们一直陪在宁姚身边。当年那次在城头上,就该说这句话了,欠了你们将近十年。” 叠嶂笑着没说话。 陈三秋“嗯”了一声,道:“可惜宁姚从小就看不上我,不然你这次得哭倒在门外。” 晏琢抬起双手,轻轻拍打脸颊,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董画符问道:“能不能喝酒?” 宁姚说道:“喝什么酒?” 董画符便说道:“他不喝,就我喝。” 宁姚带着陈平安到了一个广场,见到了那座大如屋舍的斩龙台石崖。 石崖上有剑仙亲手开凿出来的一条登高台阶,众人依次登高,上面有一座略显粗陋的小凉亭。 宁姚看了眼背负大剑镇岳的独臂少女。叠嶂眨了眨眼,刚坐下便起身,说有事。 陈三秋和晏琢也各自找了理由,唯独董画符傻了吧唧还坐在那边,说他没事,结果被陈三秋搂住脖子拽走了。 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 陈平安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没了晏琢他们在,宁姚稍稍自在些。 宁姚问道:“这些年,有没有喜欢你的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有。但是不曾动心,以前是,以后也是。” 宁姚又问道:“几个?” 陈平安呆若木鸡。 宁姚继续说道:“哪几个?” 陈平安瞠目结舌。 不承想宁姚说道:“我不在意。” 陈平安无言以对。 宁姚转头望向斩龙台下面,问道:“白嬷嬷,这家伙真的是金身境武夫吗?” 宁姚视线所及,除了那个关门的老仆,还有一个高大老妪,两个老人并肩而立。 老妪笑着点头:“陈公子的的确确是七境武夫了,而且底子极好,超乎想象。” 陈平安轻声说道:“没骗你吧?” 宁姚没理睬陈平安,对那两位长辈说道:“白嬷嬷,纳兰爷爷,你们忙去吧。” 老妪犹豫了一下,眼神含笑,似乎带着点问询意味,宁姚微微摇头,老妪这才笑着点头,与那脚步蹒跚的老者一起离开。 陈平安问道:“白嬷嬷是山巅境宗师?” 宁姚点点头,“以前是止境,后来为了我,跌境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边有没有跟你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已经是元婴境剑修了?” 宁姚嗤笑道:“我暂时都不是元婴境剑修,谁可以?”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个答案,很宁姑娘。 宁姚皱眉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宁姚提醒道:“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不是浩然天下可以比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心里有数,你以前说北俱芦洲值得一去,我来这边之前,就刚刚去过一趟,领教过那边剑修的能耐。” 宁姚“哦”了一声,眉头悄悄舒展,这落在某人眼中,就是那月上柳梢头的景致。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本自己装订成册的厚厚书籍,刚要起身,坐到宁姚那边去,宁姚说道:“你就坐那边。” 陈平安伸手挠挠头,一手轻轻抛出那本书,道:“当年背着老大剑仙的那把剑去往桐叶洲,老前辈提醒过我,最好忍一忍,不要随随便便寄信到剑气长城,害你分心,更担心一个不小心,因为我而牵连你,我便牢牢记下了。所以我一有空就会写下这些年的山水见闻,你翻翻看,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有,有些记录得比较仔细,有些只写了个大概。” 宁姚接过书,开始翻阅这本陈平安自己撰写的山水游记。 陈平安坐了一会儿,见宁姚看得入神,便干脆躺下,闭上眼睛。一开始还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不觉,陈平安竟然真就睡着了。 宁姚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那个熟悉的家伙,小小凉亭内,唯有翻书声。看完之后,她将那本书放在长椅上当枕头,轻轻躺下,不过一直睁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中,她悄悄侧过身,微微抬头,双手合掌,轻轻放在那本书上,一侧脸颊贴着手背,凝视着他,轻声道:“你当年走后,我找到了陈爷爷,请他斩断你我之间那些被人安排的姻缘线。陈爷爷问我,真要如此做吗?万一两个人真的就互相不喜欢了,如何是好?我说,不会的,我宁姚不喜欢谁,谁都管不着,我若喜欢一个人,谁都拦不住。陈爷爷又问,那陈平安呢?要是没了姻缘线牵着,又远离剑气长城千万里,会不会就这样愈行愈远,再也不回来了?我就替你回答了,不可能,陈平安一定会来找我的,哪怕不再喜欢,也一定会亲口告诉我。但是我其实很害怕,我更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了。”宁姚不再说话,缓缓睡去。 陈平安睁开眼睛,轻轻起身,坐在宁姚身边。 抬头,是三轮天上月,低头,是一个心上人。 陈平安悄悄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来到那个老妪身边。 老妪微笑道:“见过陈公子,老婆子姓白,名炼霜,陈公子可以随小姐喊我白嬷嬷。” 陈平安喊了声白嬷嬷,没有多余言语。 老妪率先挪步,悄无声息,一身气机内敛如死寂潭水,陈平安便跟上老妪的脚步。 老妪沉默片刻,走出百余步后,这才笑道:“看来陈公子这些年在浩然天下游历四方,并不轻松。” 她如今只是山巅境修为,只是眼光却是止境武夫的眼光,一个纯粹武夫的晚辈,再竭力掩饰,落在老妪眼中,无非是稚子背重物过河,到底有几斤气力,一清二楚。但是身边这个年轻人的武夫六境,很像那么回事。这意味着年轻人不单单是到了剑气长城后,才临时起意,故意压境,而是长久以往,习惯成自然,才能够如此圆满无瑕。 陈平安点头道:“不是特别顺遂,但都走过来了。” 老妪停下脚步,笑问道:“敌人当中,练气士最高几境,纯粹武夫又是几境?” 陈平安如实回答:“修士,飞升境。武夫,十境。不过前者是死敌,当然不是靠我自己扛下的,下场很狼狈。后者却是一位前辈有意指点拳法,压在九境,出了三拳。” 饶是在剑气长城这种地方土生土长的老妪,都忍不住有些讶异,直截了当说道:“陈公子这都没死?”说完老妪似乎也觉得自己唐突,笑道:“有些无礼了,还望陈公子海涵。” 陈平安笑道:“运气不错。” 老妪摇摇头,道:“这话说得不对。在咱们剑气长城,最怕运气好这个说法,因为看上去运气好的,往往都死得早。运气不能太好,得每次攒一点,才能真正活得长久。” 陈平安点头道:“记下了,以后说话会注意。” 老妪挥挥手:“陈公子不必如此拘谨。在这里,太好说话,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也就在这里好说话,出了门,我可能都不说话了。”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道:“这话说得对胃口。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辈子只在姚家和宁府两个地方打转,别的地方,去的不多,倒悬山都没去过一次,城头上和更南边,也极少。如今陈公子进了宅子,宅子外面盯着咱们这儿的人,很多。老婆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不是我瞧不起陈公子,恰恰相反,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武学造诣,很了不起,我与那姓纳兰的,都很欣慰。老婆子还好,铁石心肠些,那个瞧着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其实先前已经偷偷跑去敬香了,估摸着没少流泪,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臊。” 陈平安说道:“白嬷嬷只管出拳,接不住,那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宅子里。” 老妪以寸步直线向前,不见任何气机流转,一拳递出,陈平安以左手手肘压下那一拳,同时右拳递向老妪面门,只是骤然间收了拳意,停了这一拳。老妪却没有收拳的意思,哪怕被陈平安手肘压拳寸余,依旧一拳砰的一声砸在陈平安身上。 陈平安在廊道上倒滑出去数丈,以顶峰拳架为支撑拳意之本,看似垮塌的猿猴身形骤然舒展拳意,背脊如校大龙,刹那之间便止住了身形,稳稳站定。若非点到即止,加上老妪只是递出远游境一拳,不然陈平安完全可以逆流而上,甚至可以硬抗一拳,半步不退。 老妪笑着点头道:“就当收下了陈公子的见面礼,那老婆子就不再耽误陈公子赏月。” 陈平安抱拳告辞。 老嬷嬷出手的那一拳是实打实的远游境巅峰,不过先前陈平安收拳,她也收了些拳意,再无巅峰一说。可是如若用寻常金身境,硬抗远游境一拳,估摸着今晚是不用赏月了。 那个老管事来到老妪身边,沙哑开口道:“唠叨我做甚?” 老妪笑道:“怎么,觉得在未来姑爷这边丢了颜面?你纳兰夜行,还有个屁的面子。” 老管事叹息一声。 陈平安回了凉亭,宁姚已经坐起身。 陈平安说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宁姚冷笑道:“不敢。” 陈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我不是那种人。” 试想裴钱跟谁学得最多?陈平安要么是灯下黑,要么就是装傻。 宁姚置若罔闻,一手托起那本书,双指捻开书页,一页写着莲藕福地女冠黄庭,又捻开一页,写了画卷女子隋右边,没隔几页,很快就写到那大泉王朝姚近之了。 陈平安坐在对面,伸长脖子,看着宁姚翻了一页又一页,书是自己写的,大致第几页数写了些什么山水见闻,心里有数,这一下子立即就如坐针毡了。宁姑娘你不可以这么看书啊,那么多篇幅极长的奇奇怪怪、山水形胜,自己一笔一画,记载得很用心,岂可略过,只揪住一些细枝末节,做那断章截句、破坏义理的事情?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道:“我听说读书人做文章,最讲究留白余味,越是简明扼要的语句,越是见功力,藏念头,有深意。”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没听说过,不知道。反正我不是那种弯弯绕绕的读书人,我有一说一,有二写二,有三想三,都在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宁姚继续低头翻书,问道:“有没有不曾出现在书上的女子?”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没有!” 宁姚抬起头,笑问道:“那有没有觉得我是在秋后算账,无理取闹,疑神疑鬼?” 陈平安笑着摇头。 宁姚点点头,总算合上书籍了,盖棺定论道:“北俱芦洲水神庙那边,处理宝峒仙境的仙子顾清,就做得很干脆利落,以后再接再厉。” 陈平安说道:“这样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宁姚一挑眉,问道:“陈平安,你如今这么会说话,到底跟谁学的?”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如果真是一些不好的,肯定是跟落魄山朱敛和郑大风学的。” 宁姚点点头,道:“朱敛不好说,毕竟我没见过,但是那个郑大风,确实不像个正经人。”可话锋一转,宁姚又说道:“不过郑大风在老龙城一役,让人刮目相看,虽然不像个正经人,实则最正经。郑大风断了武夫路,很可惜,在落魄山帮你看大门,不能怠慢了人家。至于某些男人,都是看着正经,其实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肠子。” 陈平安看着宁姚,宁姚看着他。 陈平安小声问道:“不会是说我吧?” 宁姚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然不是啊。” 宁姚笑了笑。 陈平安觉得自己一身正气走江湖,半点脂粉不沾边,冤死了。 宁姚没有还书的意思,将那本书收入咫尺物当中,站起身,道:“领你去住的地方。府邸大,这些年就我和白嬷嬷、纳兰爷爷三人,你自己随便挑座顺眼的宅子。” 陈平安跟着起身,问道:“你住哪儿?” 宁姚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她笑着眯起眼,以手握拳,挑衅道:“说大声点,我没听清楚。” 陈平安无奈道:“我是想要挑一座离你近些的宅子。” 宁姚有些羞赧,瞪眼道:“在这里,你给我老实点。白嬷嬷是我娘的贴身婢女,你要是敢毛手毛脚,不守规矩,山巅境武夫的拳头,让你吃到打饱嗝。” 说到这里,宁姚记起书上的那些记载,觉得好像白嬷嬷的拳头,吓不住他,便换了一个说法,道:“纳兰爷爷,曾是剑气长城最擅长隐匿刺杀的剑仙之一,虽说受了重伤,本命元婴半毁,害得他如今魂魄腐朽了,但是战力依旧相当于玉璞境剑修,若是被他在暗处盯上,你完全可以将他视为仙人境剑修。” 陈平安放心许多,问道:“纳兰爷爷的跌境,也是为了保护你?” 若是别人,陈平安绝对不会如此开门见山询问,但是宁姚不一样。早年在骊珠洞天,宁姚的处事风格,曾经让陈平安学到许多。 宁姚点点头,神色如常,道:“跟白嬷嬷一样,都是为了我,只不过白嬷嬷是在城池内,拦下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刺客,纳兰爷爷是在城头以南的战场上,挡住了一头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大妖。如果不是纳兰爷爷,我跟叠嶂这拨人,都得死。” 宁姚停顿片刻,又道:“不用太多愧疚,想都不要多想,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破境杀敌。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已经算好的了,若是没能护住我,你想想,两位老人该有多悔恨?事情得往好的去想。但是怎么想,想不想,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剑气长城,不破境,不杀妖,不敢死,就是空有境界和本命飞剑的废物。在剑气长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可以计算价值的,一生当中,亲手斩杀了多少头妖物,以及设伏击杀了多少大妖,然后扣去自身境界以及这一路上死去的扈从剑师,是赚是赔,一眼可见。” 陈平安说道:“每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都是光明正大抛撒出去的诱饵。” 宁姚点头,沉声道:“对!我,叠嶂,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已经死去的小蝈蝈,当然还有其他那些同龄人,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这不耽误我们倾力杀敌。我们每个人私底下,都有一本账簿,在境界相差不大的前提下,谁的腰杆硬,谁就赚到钱,妖物的头颅,就是我们眼中唯一的钱!” 宁姚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接着道:“晏胖子家里,来自浩然天下的神仙钱,多吧,很多,但是晏胖子小的时候,却是被欺负得最惨的一个孩子,因为谁都看不起他。最惨的一次,是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法袍,想着出门显摆,结果被一伙同龄人堵在巷弄,回家的时候,号啕大哭的小胖子,惹了一身的尿臊味。后来跟了我们,才好点,他自己也争气,除了第一次上战场时,被我们嫌弃,再往后,就只有他嫌弃别人的份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这里是个生死都不寂寞的好地方。” 宁姚问道:“你到底选好宅子没有?” 陈平安笑道:“还没呢,这一住就要好些光阴,不能马虎,再带我走走。” 宁姚埋怨道:“就你最烦。”嘴上说着烦,满身英气的姑娘,脚步却也不快。 陈平安想着些心事——一些其实与两人休戚相关的大事,也会问些剑气长城这些年的近况。 突然,陈平安脚背上挨了宁姚一脚。 陈平安回过神,说了一处宅子的地址,宁姚让他自己去,便独自离开了。 陈平安到了选中的宅子,离宁姚住处不远,但也没毗邻。神出鬼没的老妪白炼霜帮着开了门,交给陈平安一大串钥匙,说了些屋舍宅邸的名字,显而易见,这些都是陈平安可以随便开门的地方。 老妪打趣道:“小姐的宅子钥匙,真不能交给陈公子。” 陈平安头皮发麻,连忙说道:“不用不用。” 进了两进的僻静宅子,陈平安挑了间厢房,摘下背后的剑仙,取出那件金醴法袍,一起放在桌上。陈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着那件法袍。 如果说那把剑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么手下这件金醴法袍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了,一笔笔账,清清爽爽。 答案很简单,一枚枚金精铜钱喂出来的结果。金醴曾是蛟龙沟那条恶蛟身上所穿的“龙袍”,其实更早,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在海外仙山闭关失败,留下的遗物。落到陈平安手上的时候,只是法宝品秩,此后一路陪伴他远游千万里,吃掉不少金精铜钱,逐步成为半仙兵。在这次赶赴倒悬山之前,依旧是半仙兵品秩,然后陈平安便用仅剩的那块琉璃金身碎块,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笔买卖,换取金醴法袍提升为仙兵品秩。 魏檗对于飞升境修士陨落后才有望出现的琉璃金身碎块的需求,远远大于金精铜钱,于是刚刚从大骊朝廷那边得到一百枚金精铜钱的北岳山君,与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各凭本事和眼力,“豪赌”了一场。魏檗赌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枚金精铜钱的家底,便可以帮助来历古怪的金醴法袍晋升品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终成为传说中的仙兵。 最后魏檗到底花费了多少枚金精铜钱,陈平安没问,魏檗没说。 作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岳正神,魏檗得此大骊皇帝贺礼,天经地义。 有小道消息说,那位离开辖境进京面圣的中岳山君晋青,也得到了五十枚金精铜钱。 那么其余大骊新三岳山君,应该也是五十枚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获,便很难说了,毕竟被大骊铁骑禁绝的山水淫祠和被敲碎的神祇金身,终究有个定数,不可能为了五岳正神的金身坚韧,就去涸泽而渔,大肆打杀各路神灵,如此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天怒人怨。尤其是如今形势有变,宝瓶洲各处,大大小小的亡国遗民,联手那些因师门覆灭沦为野修的山上修士,硝烟四起,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不至于让拨转马头的大骊铁骑疲于应付,但大骊接下来对于所有已经梳理过一遍的残余神灵,一定是会以安抚为主的。 陈平安神色凝重,有件事,必须要与老大剑仙陈清都商议,而且必须是秘密商议。 当年在剑气长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击杀城池内的上五境叛徒,后续事态差点恶化,群雄齐聚,几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远远旁观,一副“晚辈我就看看各位剑仙风采,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的模样,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剑气长城这边的暗流涌动,剑仙与剑仙之间,姓氏与姓氏之间,隔阂不小。 但是陈平安必须按捺着性子,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才能够去跟城头上的老大剑仙见一面。 先前从宁姚那里听来的一个消息,兴许可以证明陈平安的想法是对的。宁姚这一代年轻人,是公认的天才辈出,被誉为有剑仙之资的孩子,有三十人之多,无一例外,都投身过战场,并且有惊无险地陆续跻身了中五境剑修,在两场极为惨烈的战事当中夭折之人,极少。这是剑气长城万年未有的大年份。故而剑气长城这边,未必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已经着手准备了。 陈平安既忧心,又宽心;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这就像陈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悬山,见到了那个抱剑而睡的待罪剑仙,也只会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着汉子自己愿意开口说话。 年少时,喜欢与厌恶,都在脸上写着,嘴上告诉这个世界自己在想什么。长大之后,便很难如此随心所欲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院子,练拳走桩,用以静心。 当下与那些愁人的大事无关,撼大摧坚,陈平安从来心定、手稳、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宁姑娘了。 而被陈平安惦念的那个姑娘,正双手托腮,坐在桌旁,灯下摊开一本书,却长长久久不愿翻看下一页。 密密麻麻以规矩小楷写就的书页上,藏着一句话,就像一个羞赧的孩子,躲在街巷拐角处,只露出一个影子,偷偷等着翻到下一页便能打个照面的宁姚。 书上说的,也就是陈平安说的。 当时陈平安没喝酒,可看到宁姑娘睫毛微颤的侧脸,那万年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都好像摇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