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天上白玉京
陈平安已经远离宝镜山。为了走这趟,他已经偏离青庐镇路线颇多。 看来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不太适合自己,如果换成陆抬或是李槐,就不好说了。 离开宝镜山后,陈平安依旧拣选崇山峻岭,逐渐往青庐镇靠拢。那只金丹阴灵和麾下鬼物迟迟没有露面,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初自己在乌鸦岭一役没有刻意隐藏实力,以范云萝这位金丹为首的肤腻城一方简直就是兵败如山倒,相信那拨能够在鬼蜮谷流窜多年的“马贼”是不会主动来触霉头的。 北行之路,山水无碍,许多可能会导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谨慎,远远瞥一眼陈平安便缩回山林巢穴。例如那铁索桥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对于那对道侣而言,兴许只需要打了个照面,都不用他们冒险过桥,就会是一场杀身之祸。 这一天黄昏,陈平安在一片桃树林内歇脚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旧桃花盛开的道理。只是陈平安这趟负剑游历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没有古怪。 桃林外竖立有高矮不一的两块石碑,像是怄气较劲的一对邻居,分别篆刻有“大圆月寺”“小玄都观”字样。如果不是“玄都观”之前还有个“小”字,陈平安打死都不会走入桃林,因为那座真正的玄都观是青冥天下一处胆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传闻道老二在成为一脉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动用那把仙剑就是在玄都观内。 虽然确定石碑上撰写的“小玄都观”绝非那座名气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贯耳的道门圣地,可陈平安入林之前还是脚踩飞剑初一、十五升空俯瞰,发现这片占地不下千亩的广袤桃林应该并无任何寺庙道观建筑。 这处桃林,《放心集》并无一字记录,想必并无凶鬼大妖。 陈平安发现四周竟然没有半根桃木枯枝,头顶唯有夸张的荫翳,桃花芬芳,已经不是怡人,闻久了,几乎浓郁到了腻人的地步。他摘了斗笠盘腿而坐,双指从袖中拈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轻轻一搓,符箓缓缓燃烧,与鬼蜮谷道路上的燃烧速度无异。 看来此地阴煞之气确实一般,只是这桃林弥漫的香味有些过分。陈平安松开双指,弯腰将符纸放在身前,然后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游走各处气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气侵体,自己阴沟里翻船。 地底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陈平安置若罔闻。 笑声渐停,改为妩媚言语:“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红帐,嗅我发丝香,艳福不浅。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陈平安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荡漾起一层蒸腾水雾,却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来晃去。 陈平安有些讶异:“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这只桃魅的存在?” 整片桃林开始缓缓摇曳,如一个个粉裙佳人翩翩起舞,好似这桃林千万株真是她的头发而已。 陈平安发现自己视野中的景象开始微微摇晃。 桃魅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娇笑不已,诱人嗓音透出地面:“当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还能如何?小郎君长得如此俊朗,却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敛笑意,询问道:“咦,你怎的能够身不动,心也不动?难道是个没剃光头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陈平安笑道:“再装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树,当是练剑,让你当尼姑了。” 桃魅不怒反笑,雀跃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剑术。” 陈平安举目望去。一个手挽拂尘的小道童缩地成寸一掠而来,唇红齿白,真气淋漓,遮掩不住的灵性流溢气象,竟是一位即将跻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小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陈平安:“此处是师父与道友相邻结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已是鬼蜮谷公认的世外桃源,素来不喜外人打搅,便是白笼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会轻易入林。你一个历练之人,与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离去!” 那桃魅显然十分敬畏这小道童,嘀嘀咕咕,略带愤懑:“什么世外桃源,不过是用了仙家神通将我强行拘押此地,好护着那道观寺庙的残余灵气不外泻。” “放肆!”小道童面露厉色,拂尘一挥,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间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处闷闷哀号,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陈平安有些了然。鬼蜮谷内,肯定会有一些不惧阴煞之气的得道高人在这里扎根,反过来还要靠着那浩浩荡荡充塞天地间的充沛阴气砥砺道行。 小道童犹不解恨,又是拂尘一旋,雷电交加,交织出一张仙家渔网,没入地面,地底下顿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师父开恩,你这只会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够在鬼蜮谷立足?还要偷听我师父与道友论道说法,凭此机缘,才缓缓修行到龙门境,你这忘本的精魅……” 那桃魅哀号不已,苦苦祈求出手凌厉的小道童法外开恩。 小道童越说越恼火,拂尘又动,竟是惹来了云海高处的异象,就要降下一道门派秘藏的天雷教训那桃魅。陈平安只得开口道:“小道爷息怒,我这就离开桃林。” 一片乌云离开云海,独自缓缓沉下,雷电穿梭,气势惊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们在这桃林修行,你误闯此地,早就给这只擅长先天媚术的桃魅吸光阳气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滥起怜悯之心。师父说得对,你们这些日日在外边浸染红尘的凡夫俗子……” 陈平安一脚后撤,向那云海高处一拳迅猛递出,以云蒸大泽式将那蓄势待发的雷云打散,气机四散而开,如山风涌动,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艳红桃花更是纷纷如雨落。 小道童皱眉不语。他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罢了:如此年轻的武道小宗师?观其方才一拳的气象,凝练且恢宏,虽然尚未跻身金身境,但是相差不远了。 不过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尝不是“如此年轻”的一位龙门境修士。虽说因为太早跻身洞府境,当时师父阐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机,问他是否要借此机会保持容颜。当时他年少无知,觉得身体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碍以后修道,那么不再“生长”也不坏,从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后这一甲子当中,“小道童”差点悔青了肠子,怎么也该让身体成长到男子及冠模样再“停步”才对。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偶遇女童模样的范云萝都十分烦躁,那老和尚还要火上浇油,调侃他与范云萝真可谓金童玉女。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讲的道理是对的,但是讲理一事,如果真是为了对方听得进去,而不是只求一个自己的心安理得,那么心态与口气也很重要。心平气和一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那只差点被吓破胆的桃魅赶紧附和道:“有理有理,这话应该听上一听。” 小道童手臂挽着那把以英灵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犹豫不决。一言不合打打杀杀,这不是小玄都观道人该做的事情。可对方既然是来鬼蜮谷历练的武夫,双方切磋一番,总没有错吧?师父不会怪罪吧? 就在此时,一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来,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声道:“徐竦,真君请这位公子去观内一叙。” 名为徐竦的小道童怒道:“这家伙何德何能,能够进咱们小玄都观?!” 金甲力士对他的火冒三丈视而不见,已经转头望向刚刚戴好斗笠的陈平安:“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请,若是不急着赶路,可以去我们小玄都观饮一杯千年桃浆茶。” 陈平安抱拳婉拒道:“误入桃林,已是打搅你家真君清修,实在不敢去贵观叨扰,就此离去。” 金甲力士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后若是再想入观饮茶,只管来此号令桃魅,让其领路。” 陈平安转身离开桃林。 徐竦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头才喝过三次的桃浆茶!” 桃魅在地底下谄媚道:“是哩是哩,这人好生不长眼,天大福缘也给错过了。下次再来桃林,我便躲起来,再不见他了。” 徐竦怒道:“师父法旨,你也敢儿戏?!” 桃魅立即求饶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一座遍植桃树的古雅道观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正与一位干瘦老僧相对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却披着一件异常宽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这一拳如何?” 老僧缓缓道:“过刚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的茶,又问:“你觉得这杯桃浆茶需不需要留着?你猜那年轻人会不会重返桃林,来这观中一饮而尽?” 老僧神色木讷:“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遥巾而已,身上道袍老旧寻常,也无半点仙家风采。他轻轻叹息:“壁画城三位神女已经走出画卷,各随其主。又有别洲上五境修士与那贺小凉联袂闯入鬼蜮谷,去往京观城。杨崇玄还有抓住福缘的迹象,如果那蒲禳再折腾出一点动静,惹了竺泉亲自出手,这鬼蜮谷彻底乱成一锅粥后,咱们这处仅剩的世外桃源,说不定也要与清净无缘了。” 老僧点头道:“真君远见。”听到“蒲禳”二字之时,他心中默念,佛唱一声。 老道人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心境异样,只是双方知根知底,无须多说。 老道人举目望去:“你说于我们修道之人而言,连生死界限都模糊了,那么天地何处才不是牢笼?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够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头合十,露出那一双干枯却呈现出金黄色的手掌:“贫僧佛法尚且撑不起这件袈裟,如何能见佛祖,如何能问一问这千古疑难?”他缓缓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老道人不与这位老友讲究繁文缛节,点头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圆月寺,与小玄都观如出一辙,都是桃林当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婴,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转千年,也见不着、走不入。 寺庙内梵音袅袅,有老和尚在蒲团上坐定,有中年僧人在廊道上低头缓行,有小沙弥在树下勤快扫地,各自忙碌,两两之间,并无言语交汇。 老僧站在原地,视野中,那些僧众其实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绕过了那座云雾弥漫不见金佛的大雄宝殿,老僧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默默向前行去。这位金身罗汉几乎大圆满的老僧身旁,陆陆续续,有五名与他眉眼相似却年龄悬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凭空出现,各有问话。老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前行。 一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为何不饮下那杯桃浆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数年修行,离着西方净土佛国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名中年僧人怒气冲冲,对着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魉,为何不去超度!” 一名身披华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视老僧,嗤之以鼻:“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个年龄相貌与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轻声问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僧人,背对着始终步伐坚定、缓缓前行的老僧,望向一处桃花烂漫的竹木藩篱,痴痴念道:“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滞,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复平常脚步。 若是不抬头看,凡夫俗子进了这座寺庙,只会觉得阳光普照。其实一抬头,就会看到是一轮钩月悬空的光景。 小玄都观内,老道人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桃树下,蹲下身,双指拈出一些泥土,轻轻搓动。这泥土是那山上修士梦寐以求的万年土,重如金铁。 老道人沉默无言。 土壤实则也有年岁一说,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动如山,其实不全然。归根结底,还是俗子阳寿有数,光阴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长远。所以佛家有云,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而大圆月寺那个老僧便以此作为禅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赏月。至于这位老道人,则是看得更静一些,看这些泥土死物的岁月变迁。 道观寺庙为邻,与那老僧更是各说各法已千年,还是没能争出个高低。现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还是老僧先证菩萨了。 徐竦战战兢兢地来到师父身边,发现师父正在沉思,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没有转头,开口笑问道:“在观外,非但没能抖搂威风,还给一个年轻武夫教训了一通,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理吗?” 徐竦手捧拂尘,闷闷不乐道:“说得有理,与我何干?” 老道人点点头,丢了土壤,以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抹平,站起身后,说道:“有灵万物,以及有情众生,渐次登高,就会越来越明白大道的无情。你要是能够学那龙虎山道人斩妖除魔、日行善事、积攒功德也不坏,可随我学无情之法,问道求真,是更好。无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滥杀无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时成岁,天地有常。” 徐竦郑重其事地向师父打了个稽首。 老道人转头望向大圆月寺方向,轻声道:“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头苦修,那终究不是正法禅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边:“徐竦,你若是暂时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尝试一下,选择当个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记,涉世行善,跟这个世道还给你的好与坏关系不大。殊途同归,这也是无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徐竦摇头道:“做不来那种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徐竦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正的玄都观也是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开吗?”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该待在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亲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头师父让桃魅驮山而走,离了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贺的年轻宗主身边修行,再找机会去往青冥天下,拜访玄都观的机会自然会更大一些。” 徐竦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师父在哪儿修道,我就在哪儿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笑眯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记起,已经好久不曾喝过一碗摇曳河的阴沉茶了。千年过后,想来滋味只会更加绵醇。” 暮色阴沉,距离青庐镇已经不算太远,两百里路途而已。 陈平安此时正途经一座幽绿湖泊,先前在远处山头看到这边燃起一堆篝火,他便赶了过来。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阴灵,正巧可以打杀了卖钱。 这趟鬼蜮谷之行,历练不多,只在乌鸦岭打了一架,在桃林不过递了一拳而已,可挣的钱倒不算少。那件肤腻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还有十几具价值不菲的莹莹白骨,至于后者具体能卖出什么样的价格,还不好说。而宝镜山深涧之水,虽然不算值钱,可好歹省去陈平安一些小麻烦。之前一口气喝下了两斤,然后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以内视之法,心神进入水府中,那些绿衣童子们颇为雀跃开怀。 湖边所见让人有些意外,竟是那带着两名扈从的俊逸少年,应该是打算在湖边歇脚过夜。 陈平安算了算脚力和路线,猜测对方应该是去过了兰麝镇后,游览完毕,便重新沿着“官路”直奔青庐镇而来,所以与绕来绕去的自己碰了头。那么这座不起眼的小湖,应该就是《放心集》上说的铜绿湖了,与附近的铜官山是成双成对宛如道侣的山水。 铜绿湖里边有两种鱼极负盛名,只是垂钓不易,规矩极多,陈平安当时在书上看过了那些烦琐讲究后,只好放弃。 其中一种鱼鳞金黄的蠃鱼,生有双翼,音如鸳鸯,极其名贵珍稀,百年不遇。传说蠃鱼都是成双成对出现,只要捕获其中一尾,另外一尾就会自行上岸进入鱼笼,食之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纠缠,因此一对巴掌大小的蠃鱼能够卖出两枚谷雨钱。 此外就是银色的鲤鱼,这种银鲤号称一年长一斤,百年之后,在水中气力极大。银鲤不似蠃鱼,并非铜绿湖独有,被修士誉为小湖蛟,血肉鳞片皆无奇异,只有一处奇妙,那就是属于蛟龙后裔旁支的银鲤在存活百年之后会生出两根蛟龙之须,寸余长,之后每过三百年增长一寸,若是能够长到一尺长,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宝了。炼制缚妖索和拂尘,增添此物,最是锦上添花,妙用无穷。 只不过陈平安闯过蛟龙沟,去过倒悬山,知道世间犹有道人以货真价实的蛟龙之须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尘,所以对于在铜绿湖极难撞见的蠃鱼和银鲤并没有什么太重的觊觎之心,因为太耗光阴。《放心集》上的所有捕获记录都耗时极长,动辄几个月乃至半年,其间还需要与两种仙家鱼类斗智斗勇,而且经常会失之交臂。 相较于铜绿湖,陈平安还是对铜官山更寄予希望,那边有血统不纯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出没。 陈平安出现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个佩刀挎弓的六境女武夫挪了挪位置,挡在主人和那名不速之客之间。 黑袍老者始终面无表情,一手持杏黄瓷酒壶,一手持一大块酱肉,细嚼慢咽。 陈平安便在远处拾取枯枝,也点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显然是奔着铜绿湖而来,黑袍老者吃过酒肉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节节青翠晶莹的绿竹,然后拼凑出一根极长的钓竿,鱼线纤细如发,金色鱼钩却大如手掌。少年也没闲着,卷起袖口,蹲在水边,准备打窝的饵料。他在一只打木盆内使劲搓动,时不时加一勺湖水,还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几滴腥味极重的朱红色水珠。 陈平安本就喜好钓鱼,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女武夫在少年身边低声言语,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额头汗水,回应了几句,女武夫便起身走向陈平安。 陈平安起身说道:“抱歉,并非有意窥探。” 女武夫神色冷漠,只是措辞还算温和:“看着无妨。不过我家少爷说了,垂钓银鲤比较忌讳岸上发出声响,稍有动静,银鲤就会闻声远遁,所以打窝过后再半个时辰,当我们抛竿后,可能需要你我双方都熄灭篝火,还不能随便走动。公子若是觉得拘束,可以远离岸边歇息。” 陈平安点点头,熄灭篝火,干脆去了远处,坐在一棵大树上,双手笼袖,远观一行三人夜间垂钓仙家鱼。其间那少年见陈平安竟然直接熄灭了篝火,转头歉意一笑,陈平安也笑着点头致意。 女武夫返回少年身边,轻轻松了口气。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这一盆盆打窝下去,这铜绿湖真要涨水一尺了啊。” 女武夫无奈而笑。垂钓大泽巨湖当中的奇异鱼类,打窝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钱,鱼类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钓客一掷千金。自家少爷是从来不吝啬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传,少爷就有了“袁一尺”的绰号。 陈平安虽然离着远,但是看得出来,那个浑身富贵气的少年光是打窝一事就砸下了一大笔本钱。不是几枚雪花钱的事情,说不定一两枚小暑钱都有了。 打窝之后,那三人便开始安静等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山涧水,开始闭目养神,等那黑袍老者开始抛竿才睁眼。呼啸成风,鱼线抛出一个巨大弧度,远远坠入铜绿湖中央地带。 长夜漫漫。夜钓大鱼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个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条花梨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哈欠不断。 女武夫依旧站在少年身后,防备着远处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下山游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两个时辰后,少年已经开始打瞌睡。黑袍老者几次轻轻提竿散饵,然后继续抛竿,耐心极好。那女武夫更是纹丝不动。 陈平安靠着树干,仰头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苍茫间。浩然天下有千山万水,唯有一轮月。 陈平安怔怔出神。听说山上有许多仙人手笔的神仙图,一幅画卷上会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开花谢。天地怎么会这么大,人怎么就这么渺小呢?为什么一个人长大后,就会觉得孤单呢? 陈平安轻轻压下斗笠,遮掩面容。宁姑娘,我很好,你还好吗? 天亮时分,那黑袍老者已经收起钓竿。银鲤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会离开水底,四处游弋觅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钩,即便被拖曳上岸,通灵的银鲤也会选择玉石俱焚,使得两根蛟龙之须灵气消散,虽然不至于彻底沦为俗物,可难免品秩大跌。 不过一行三人并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泽垂钓大鱼,别说是银鲤这等灵鱼,就是寻常山野渔翁向往的青鱼、草鱼大物,一夜苦等无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者收竿后,开始更换鱼线鱼钩,尤其是鱼钩,变得异常玲珑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开始重新调配窝料,耗钱更巨,大概是要垂钓更为稀罕的金色蠃鱼了。 少年记起一事,转头望向那棵大树,喊道:“道友,想要钓起蠃鱼,纯粹靠运气,并无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钓?我有竹筏,咱们可以一同筏钓。” 女武夫有心阻拦,已经来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铜钱,双手手心轻轻摩挲一番,凭空变出一只手指长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丢入湖中,竹筏蓦然变大,湖水荡起一阵涟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跃下树枝,往岸边走去。 女武夫以聚音成线之术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轻人也是个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昨夜此人在树上睡觉,呼吸绵长,如潺潺流水,拳意纯粹且凝练,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跻身炼神三境之后才可以达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灵庇护,所以这个年轻游侠多半是位豪阀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涟漪回应:“我只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个造诣高的年轻武夫,反而不用太过担心。我们三郎庙最不怕那些不长脚的山头。放心吧,垂钓,我会多盯着点他,少爷身上又同时穿着法袍和甲丸,能够抵御金丹剑修两次倾力一击,出不了纰漏。” 陈平安走上竹筏,女武夫娴熟撑篙,竹筏缓缓划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动递过来的板凳上,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从咫尺物当中取出自己的钓竿,特制饵料自然是只能与那位少爷借了。女武夫眼神微微异样,武夫随身携带方寸物可不常见,果然是一位豪阀公孙。老者倒是不以为意,神色自若,还跟自家少爷一起与陈平安闲聊了起来,双方都心有灵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这就意味此人确实尚未跻身武道炼神三境。 那出身显贵的少年郎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与陈平安一起抛竿后,直截了当地道:“这位公子,我就觉得我们这些真心喜欢钓鱼的少有坏人,你觉得呢?刘爷爷与樊姐姐对你处处提防,我觉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犹然悠哉,从木盆中拈起一些饵料,随手抛入湖中,可那姓樊的女武夫便有些尴尬。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酝酿片刻,讲了个折中的说法:“坏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历练,不管如何谨慎,都不过分。”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这话是出于好心,只不过从我家太爷爷到爷爷,再到我爹娘,每次我离家,他们的口气都是这般,我实在是有些烦了。” 陈平安就不说话了。一场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说什么都不合适。不过这少年,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点?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陈平安心思微动,只是故意无所察觉,依旧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转头望向远方,微笑道:“少爷,披麻宗杜文思快要来了。我们先前在兰麝镇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对不上,害怕我们出了意外,他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烦这些应酬往来,意气相投的同辈还好,若是祖辈们的关系,他实在是不擅长打点。 那女武夫轻声道:“少爷,听说杜文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当年离开骸骨滩游历北方,路过咱们家门口,与老太爷投缘,成了忘年交,想必也会与少爷你聊得来。” 少年点点头,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樊姐姐,出门在外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女武夫眼神温柔,嘴角翘起。 陈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得嘞,身边这个傻小子一时半会儿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无声言语了。 有身穿一袭雪白麻衣的练气士逍遥御风而来,天际远处雷声大作,如冬雷滚滚。临近铜绿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缓御剑速度,其实依旧不慢,但是动静几无。他没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选择站在岸边安静等待,也未开口说话,应该是害怕惊扰铜绿湖中的游鱼,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陈平安就要收起钓竿,不承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还想钓鱼就接着钓,这竹筏留给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庐镇,再回这铜绿湖钓银鲤。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门收放竹筏的口诀,简单得很,回头你捎去青庐镇,随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我要马上赶路。这次登筏垂钓,本就是为了散心。” 少年还不至于强行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美意,一起返回岸边后便收起了竹筏,向杜文思行礼后,灿烂笑道:“三郎庙袁宣,见过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点头:“我就猜到你会在铜绿湖垂钓,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来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来。你太爷爷如今身体还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也笑了起来。 陈平安抱拳告辞,与杜文思视线交汇的时候,双方几乎同时点头致意。 陈平安走出没几步,袁宣就追上他,轻声道:“若是去往青庐镇,最好走那条官路,绕归绕,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经过那片大妖横行的蛮瘴之地,一个个裂土为王,胆子奇大,竟然合称‘六圣’,抱团成势,联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几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这伙妖怪经常往来厮杀,沙场交锋似的,据说还有只大妖专门搜罗兵书,成天钻研兵法,倒也滑稽。”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钓成功,渔获大丰,蠃鱼、银鲤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劲点头,先前说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绍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庙弟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陈平安,来自东宝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实听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客气话。” 袁宣哈哈大笑,开心不已。就说嘛,天下钓友是一家,没啥坏人。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钓,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爷爷带出来的。太爷爷老早就说过,智者乐水,嗜好垂钓更是难能可贵,因为智慧机敏之人反而最难心定,而钓鱼就最讲求一个“定”字。 双方就此告别。三郎庙袁宣主仆一行跟随杜文思沿着那条官路去往青庐镇,陈平安则去往铜官山,会一会那儿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领教领教他们的铜皮铁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庙,陈平安在龙泉郡查阅北俱芦洲风土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三郎庙是北俱芦洲一间最大的兵器铺子,口碑极好,名副其实的交友遍天下。当然,三郎庙修士最著名的,是一个个都很能打。 难怪袁宣会如此单纯心善,与老龙城范二有些像,似乎跟在倒悬山拥有一座猿蹂府的皑皑洲刘幽州也有些相似。一个能够让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让金丹地仙杜文思亲自迎接的三郎庙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泽精怪,在他眼中,当得起“大妖”“凶悍”这类措辞?说到底,还是在善意提醒他陈平安。 有钱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世道就能太平许多吧。只可惜书简湖黄鹤、桐叶洲大泉王朝边陲客栈遇到的三皇子刘茂,还有那个风雪夜杀陈平安不成反被杀的皇子,这样的权贵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杀,也皆杀,似乎总是杀不干净的,这些顺着各自脉络走到高位的货色只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是世间齐先生这样的人太少太少,还是崔瀺这样的人必须存在? 陈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芜小路上,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却发现里面是那山涧水了,而不是酒。他回望一眼自己在日照下的背影,脚尖一点,在枯黄茅草上飞掠,直奔铜官山而去。 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铜官山,那只搬山猿肉身淬炼得无比强横,使一双流星锤。 与陈平安分道扬镳的袁宣那边,当少年发现杜文思是个话不多的和蔼长辈后,他自己的话反而多了起来,将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说给杜文思听。其间杜文思有意无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背影,若有所思。据说肤腻城范云萝在乌鸦岭被一位年轻剑仙重创,差点没死在对方剑下,还是白笼城蒲禳出面阻拦才没有惹起更大的风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与此人认识的,瞧着此人不像是个性子急躁的修士,为何如此锋芒毕露,到了鬼蜮谷应该没多久,就直接惊动了蒲禳?若是蒲禳执意杀人,鬼蜮谷没谁拦得住,宗主不行,京观城那位玉璞境英灵也未必可以。 蒲禳杀剑修,尤其狠辣,从不手软。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风吹草动,各大城池之间的暗流涌动,便有些忧虑。冥冥之中,风雨欲来。 杜文思已经算是披麻宗最不理会修道之外俗事的练气士,而且从宗主到同门,也有意让他不掺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颈,可如今连他都察觉到那些蠢蠢欲动,鬼蜮谷事态的严重可想而知。至于肤腻城范云萝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义兄,杜文思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些佩服她能够琢磨出如此想法,便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红尘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山上的草木枯荣、山涧流淌,无须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计较。 陈平安缓缓而行,思绪飘远,始终无法心静。 这个世界,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但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可是每一种“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万一。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牵肠挂肚的梦中人。 陈平安越来越明白那些为恶之人的心路脉络。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还好。 不知不觉,陈平安眼神深沉幽邃,但心头阴霾又很快散去,只是觉得有些郁闷。等他到了铜官山,别说搬山猿,就连一只撵山犬都没能碰到。估计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风远游动静太大,惊吓到了这边的精怪鬼物。 陈平安有些无奈。若是平时,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给它嗅到了一丁点儿人味,应该会很轻易就主动现身才对。 他故意盘桓不去,以寻常五境武夫的修为四处逛荡,可大半天工夫过去了,仍是没有一条鱼儿咬钩。他只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没点反应,便就此作罢,继续赶路。他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他会一只都碰不着。 陈平安在入夜后,点燃篝火,练习剑炉立桩。就这样坐了一宿,无事发生,他只得离开铜官山。 铜官山上一处腥臭无比的秘密洞窟中,透过一处巴掌大小的隐蔽窗口向外张望,一只并未选择幻化成人形的银背搬山猿虽然行走与人无异,可嘴脸、体形与那一身绒毛仍是十分扎眼。它招招手,身后很快凑过一个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 搬山猿沙哑道:“赶紧去禀报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说这家伙真来了,确认无误,正是那个让肤腻城栽了个大跟头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条地底通道离去,搬山猿提醒道:“记得机灵一点,拣选一条隐蔽路线,宁可绕远路,也别撞到那人剑尖上去寻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误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将你那窝鼠子鼠孙一锅炖了。” 矮小男子谄媚道:“绝不会误了大事。”他沿着那条地道,在远离洞窟的一处石壁缝隙中走出,向前一扑,恢复真身,是一只身大如犬的黑鼠,然后开始撒腿狂奔。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这只鼠精看似肥硕,实则十分矫健,穿山越岭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飞奔。 离了铜官山地界后,鼠精还骤然钻地消逝身形,约莫半炷香后,才从一里地外的树根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继续埋头赶路。只是鼠精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后遥遥跟着一个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剑仙以及养剑葫后,往脸上覆上一张少年面皮。鼠精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只是对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筹。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只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他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