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听说你要问剑
已经放出话来,若是一月之内剑水山庄再不搬迁出此地,后果自负。 而王毅然,还算厚道,没有来山庄这边闹事,只是即将举办武林大会,邀请各方豪杰去横刀山庄做客,共襄盛举。 至于那个青竹剑仙苏琅,最近就会来此“问剑”于老庄主。来者不善啊,若是真没有几分把握,哪敢在这种事情上儿戏。 老门房还说已经明明拒绝了苏琅的挑战,可是那青竹剑仙年轻气盛,放话给梳水国江湖,说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剑水山庄的。 陈平安听过之后,沉默不语。 他与那个苏琅,曾经有过两次厮杀,只是最后苏琅不知为何临阵倒戈,反过来一剑削掉了本该是盟友的林孤山头颅。 老门房感慨道:“你这个外乡后生,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进门了吧?若是平时,也就让你进去了,我们剑水山庄,不差几壶待客的好酒,只是这会儿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晓得小镇那边有无朝廷谍子盯着,你这一走进门,再走出门,可就说不清楚了。年轻人,你好好想一想,为了点江湖虚名,惹祸上身,值当吗?何苦来哉,还是走吧。”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门内,老门房便跟着转头,以为是府上什么人来门口这边了。 结果也没个人影。 等到老门房收回视线,那个年轻人已经向他递过一壶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凭这番好心言语,就该收下这壶酒。” 老人正疑惑为何年轻人有那么个转头探望的动作,便没有多想什么,觉得这后生还算有点混江湖的资质,不然愣头愣脑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个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摇头道:“拿了你的酒,又拦着你大半天了不让进门,我岂不是亏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头宽裕的,自个儿留着吧。再说了,我是门房,这会儿不能喝酒。” 陈平安揭开泥封,晃了晃,问道:“真不喝?” 老门房一闻,心动,却没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规矩,何况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个年轻人突然戴上了斗笠,一下子将酒壶塞给他,转身走下了台阶,笑道:“好像有人要来,多半是我这样的,我去替老先生打声招呼,让他不用来庄子沽名钓誉了。” 老门房捧着酒壶,举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并无人影,而那个年轻人依旧缓缓远去。 老门房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脸皮薄,吃过了闭门羹,然后就找了这么个蹩脚理由,给自己台阶下? 老人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还打算告诉那个假装自己是剑客的年轻人一句,等到庄子风平浪静了,再来登门,自己肯定不拦着了。 只是犹豫之后,老门房还是把那些言语咽回了肚子。 年轻人出门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坏事。 靠近剑水山庄的那座热闹小镇,一座客栈的天字号雅间内,一位真实年纪早已不惑之年,却面如冠玉仿佛弱冠之龄的公子哥,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正在极为细致地擦拭一把出鞘长剑。剑鞘横放在膝,篆文为“绿珠”二字。此剑曾是古榆国第一剑客林孤山的心爱佩剑,当年林孤山被斩去头颅后,这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剑。 此人腰间,还悬挂着一截光泽幽莹的青竹,长两尺六寸,与剑等长。 在一位头戴斗笠背负长剑的青衫剑客离开小镇的时候,与这位低头细心擦剑之人一路随行离开松溪国来到这座小镇的貌美女子——她既是剑侍,又是弟子,就脚步轻盈来到雅间门外,敲响了屋门,柔声道:“师父,终于有人拜访剑水山庄了。” 既是师徒也是主仆的二人,来此已经将近一旬光阴,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谁去往那座门可罗雀的剑水山庄,就是自己的出剑之时。 她这些天就一直在小镇最高处,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她都等得有些烦了,因为她无比相信,师父此次问剑于宋雨烧,一战之后,必然会扬名于梳水、松溪、彩衣诸国! 只是苦等将近一旬,始终没有一个江湖人去往剑水山庄。 此时屋内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剑侍退下,掠上一座屋脊翘檐,心情激动,等待师父的问剑和出剑。 那一剑,必然是冠绝江湖的绝世风采! 因为屋内那个男人,是青竹剑仙苏琅! 苏琅在屋内没有急于起身,依旧低着头,擦拭那把“绿珠”剑。 擦拭剑锋,本就是在养育剑意,不断积蓄剑意。 剑侍只觉得度日如年,看一看剑水山庄,生怕那个宋雨烧突然跑路了,再看一看客栈那边,希冀着师父的身影赶紧出现。 终于,重新换上了一袭青绿长袍的青竹剑仙苏琅,走出了客栈大门,站在那条可以直通剑水山庄的熙攘大街中央。 苏琅手持绿珠,腰间悬佩那一截彰显其超然身份的青竹。 大街之上,剑气充沛如潮水汹汹。大街上的行人吓得纷纷作鸟兽散。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青竹剑仙的名号,接下来一惊一乍的言语,此起彼伏。 然后就是无数好事之徒,或者登楼,或者学那位苏琅的剑侍,爬上屋顶观战。其中有些神色严肃的男女,在小镇位置各异,相较于那些一个个面红耳赤闹哄哄的看客,更加沉默,他们便是梳水国安插在此处的谍子和死士。 女子站在视野最为开阔的屋脊翘檐上,冷笑不已。 苏琅向前跨出第一步。剑气纵横四面八方。 第二步,一步便跨出一丈。一些不知死活还留在大街两侧的路人,开始感到窒息,纷纷躲入铺子,才稍稍能够呼吸。 当这位名震数国的江湖大剑仙跨出第三步,一步就是数丈之远。 那些被楚大将军安插在小镇的谍子死士,即便远远旁观,内心亦是震撼不已,天底下竟有如此凌厉的剑气。 苏琅第四步,刚好离开小镇牌楼。 一身剑意与气势,已经攀升到毕生武学的巅峰。 可就在此时,苏琅竟然停步了。 远处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 苏琅之所以停步,没有顺势去往剑水山庄,问剑宋雨烧,就是因为眼前这个突兀出现的不速之客。因为此人出现的刹那,刚好是苏琅要拔出手中绿珠的瞬间,让苏琅原本自认的无瑕心境和圆满气势,好像出现了一丝尘垢和凝滞。 所以苏琅选择停步不前,任由那人“一步”就来到自己身前。 苏琅从来不惧与人近身厮杀,尤其对方是山上修士,更好。 那个斗笠客瞧着很年轻。 “听说你要问剑?”那人开口问道,“可宋老前辈不是已经明明拒绝你的比试了吗?对于宋老前辈这样的江湖前辈而言,算是退让,你还要得寸进尺?” 苏琅觉得这些个幼稚问题,一个比一个可笑,不该是一个能够暂时阻挡自己前行的人物会问出来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问:“是不是只要有个理由,不管对不对,就可以随心所欲行事?” 苏琅微笑道:“那你也找一个?” 那人竟然真在想了,然后扶了扶斗笠,笑道:“想好了,你耽误我请宋老前辈吃火锅了。” 苏琅已经重归圆满无垢的剑心境界,缓缓道:“那你试试看,能否挡住我出剑。” 一拳过后,都没能让陈平安使出一张缩地方寸符,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剑仙,便笔直一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镇客栈那边。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边,转身走回剑水山庄,自言自语道:“应该是刚刚到的七境?难怪跟纸糊似的。” 重新回到剑水山庄门前。 老门房一头雾水,因为不但老庄主出现了,少庄主和夫人也来了。 人人神情凝重。 难道是那个青竹剑仙露面了? 可是老门房只看到那个去而复返的青衫剑客。老人乐了,哎哟,这小子脸皮挺厚啊,算了,看在那壶好酒的分上,不与这后生计较。再者,混江湖,有些时候,脸皮厚也有厚的好处。 老门房视野中,那个身形不断靠近大门的年轻人,一路小跑,已经开始遥遥招手,喊道:“宋老前辈,吃不吃火锅?” 老门房抹了把脸,年轻人,这就有些太不要脸了吧? 陈平安来到大门口,摘了斗笠。 宋老前辈依然身穿一袭黑色长衫,只是如今不再佩剑了,而且老了许多。 这位梳水国剑圣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以浓重口音问道:“瓜娃儿?” 陈平安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还是点头。 宋雨烧爽朗大笑,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道:“好家伙,个头蹿得真快,都认不出了。咋不穿草鞋背竹箱了?不然一眼就认得你小子。” 陈平安笑问道:“吃火锅去?” 宋雨烧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小镇那边怎么回事?苏琅的剑气突然就断了,跟你小子有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给我拦下了,将那个苏琅打回了小镇,应该不会再来找老前辈的麻烦了。” 他没有随便编个理由,毕竟宋老前辈是他极其佩服的老江湖,很难糊弄。 只是世事往往真话很假,假话很真。老门房就不信,宋雨烧的嫡孙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也不太信。唯独宋雨烧就相信了,拉着陈平安的手臂,说:“既然事情已了,走,去里边坐。火锅有什么好着急的,吃完了火锅,你小子还清了账,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好意思拦着不让你走?再说也拦不住嘛。” 宋凤山和柳倩面面相觑。 老门房更是偷偷咽了口唾沫。 陈平安与老门房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下脚步,后退一步,笑道:“看吧,就说我跟你们庄子很熟嘛。下次可别拦着我了,不然我直接翻墙。” 老门房哭笑不得,抱拳告罪道:“陈公子,先前是我眼拙,多有冒犯。” 陈平安做了个仰头饮酒的手势。 老门房心领神会,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 宋雨烧拉着陈平安就走。 宋凤山没有立即跟上,轻声问道:“老祁,怎么回事?” 老门房便将先前的笑话事说了一遍,把一桩自己的糗事说得很乐呵。 宋凤山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柳倩笑道:“不挺好的?传出去就是一桩天大的江湖美谈了。” 老门房笑得很不含蓄。 在山庄厅堂那边,众人纷纷落座,柳倩亲自倒茶。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好奇问道:“当年楚濠没死?” 宋凤山摇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被韩元善顶替了身份,韩元善一向擅长易容。” 陈平安恍然。 当年最早的梳水国四煞,古寺女鬼韦蔚,韩元善,那位被书院贤人周矩杀死于剑水山庄的魔教人物,最后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宋凤山的妻子,柳倩。 柳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宋凤山,为了将剑水山庄的江湖声誉,推向更高处。 至于那位小重山韩氏贵公子韩元善,却是野心勃勃,城府深厚,手段更是不差,想要挟一国江湖之势,跻身庙堂中枢。再往后韩元善到底想要做什么,无法想象。 韩元善能够以楚濠的面容和身份,当下在梳水国庙堂和江湖只手遮天,陈平安并不奇怪,但是宋凤山、柳倩夫妇,既然掌握着韩元善冒名顶替这么大的把柄,而韩元善又如此咄咄逼人针对剑水山庄,剑水山庄为何毫无还手之力?韩元善真不怕山庄这边彻底撕破脸皮,揭穿其身份? 宋凤山似乎看穿了陈平安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演戏给人看而已,是一桩买卖,‘楚濠’要靠这个给投靠他的横刀山庄铺路,统一江湖。韩元善知道我们剑水山庄不会去做朝廷的走狗,就开始大力扶植横刀山庄的王毅然,对此我们并无异议,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头衔,王毅然在乎,我们不在乎。我们就想着借此机会,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远离俗世纷扰。作为交换,韩元善会以梳水国朝廷的名义,划出一块山上地盘给我们建造新的庄子,那里是爷爷早就相中的风水宝地,韩元善还会争取给我妻子谋得一个河神的敕封诰命。而我则会推掉所有应酬,谢绝所有江湖上的人情往来,安心练剑。” 柳倩可不是寻常女子,身份与才智都不简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宋大哥能够专心剑道,大嫂也能谋个长长久久的前程,而且祖业之地,被选为山神庙,也算一桩不小的功德,会有祖宗阴德庇护子孙。但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老前辈和宋大哥,你们将来需要时不时来这边瞅瞅,如果新山神的香火不净,就要早做切割,当然那是最坏的结果了。” 宋雨烧与宋凤山相视一笑。 陈平安心中了然,想必是自己多嘴了。确实,宋老前辈也好,宋凤山也罢,其实都算熟稔山上事,尤其是老前辈更是喜好仗剑云游四方,不然当初也无法从地龙山的仙家渡口,为宋凤山购买佩剑。 陈平安便默默告诉自己,万事不急,还要在山庄待上几天。终究是宋家自己的家务事,陈平安其实初来乍到,不好多说多问什么。 在陈平安心目中,不管别人是如何行走江湖,他的江湖,不会是今天一拳打退了苏琅,明天与宋雨烧吃过了火锅,后天就御剑北归,在此期间,万事不思量,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最快的出拳,最快的御剑,喝酒快活,学学拳法与剑术,有一些成就,省心省力。 不该如此。 也许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俱芦洲,会不太一样,就会没有那么多顾虑。 但此刻陈平安只能多问些别人事,来侧面推敲一些宋家事。 不过有一点,陈平安无比清楚,能够舍去山庄在此的祖业,魄力不算小,事情更不小。尤其是宋老前辈愿意点这个头,更不轻松。 对于老一辈江湖人而言,面子比天大,宋老前辈就是老江湖,其实王毅然也能算,松溪国那位青竹剑仙苏琅,就不太算了。 别的不说,就说苏琅此次露面,在小镇出剑,就很不合规矩。 因为按照江湖上一辈传一辈的老规矩,梳水国宋老剑圣既然公开拒绝了苏琅的邀战,并且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更没有留有类似延后几年再战之类的余地,其实就等于宋雨烧主动让出了剑术第一人的头衔,类似对弈,棋手投子认输,只是没有说出“我输了”三个字而已。对于宋雨烧这些老江湖而言,双手奉送的,除了身份头衔,还有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和面子,可以说是交出去了半条命。 宋雨烧只是笑望着陈平安,当年的小瓜皮,如今可以啊。就是不知道酒量长了没有,吃不吃得辣了?还信不信喝酒能解辣味的话了?老人尤其好奇,当年陈平安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见了面后,到底成了没有?还是真给自己乌鸦嘴,一句“你是好人”给打发了? 听了宋凤山还算合乎情理的解释,陈平安又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那么苏琅又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在小镇那边准备出剑的气势,千真万确,是想要跟老前辈分出生死,而不仅仅是分个剑术的高低而已。” 这次是宋雨烧亲自来为陈平安解惑:“当年我最尊敬的那位彩衣国剑神,恐怕也就是如今苏琅的境界。苏琅天资高绝,破境之后,想要寻找一块磨剑石,助他稳固境界。看遍十数国,我宋雨烧刚好用剑,名气也够,又差了他苏琅一境……就算是半境吧,当然是拿来磨剑的最佳对象。” 宋雨烧其实对喝茶没啥兴趣,只是如今喝酒少了,只有逢年过节还能破例,孙子孙媳妇管得严,跟防贼似的,没法子,就当是喝了最寡淡的酒水,聊胜于无。 老人继续说道:“只是苏琅这一闹,就让我有些两难,若是答应与之一战,输也好,死也罢,都不算什么,却会坏了我们与韩元善的那桩买卖。” 说到这里,宋雨烧喝了口茶,柳倩赶紧起身给他续了一杯。 宋雨烧有些埋怨,对柳倩说道:“就算喝几斤茶水,不还是没个酒味,如今陈平安都来了,以茶待客,不好吧。” 柳倩刚要落座,听到爷爷跟自己说话,就继续站着,微笑道:“爷爷,这事,凤山说了算。” 宋凤山板着脸道:“今年中秋节,爷爷连立冬和小年的酒水都喝完了。” 宋雨烧叹了口气,也没坚持。 陈平安有些高兴,看得出来,如今爷孙二人,关系融洽,再不是最早那般各有心中死结,神仙难解。 宋雨烧继续先前的话题,有些自嘲神色,道:“我输了,就如今梳水国江湖人的德行,肯定会有无数人落井下石,以后即便搬家,也不会消停,谁都想着来踩我们一脚,至少也要吐几口唾沫。我若是死了,说不定韩元善就会直接反悔,干脆让王毅然吞并了剑水山庄。什么梳水国剑圣,如今算是半文钱不值。只可惜苏琅锋芒毕露,得了虚的,还想捞一把实在的。人之常理,就是有些不合老一辈的江湖规矩,但是现在再谈什么老规矩,笑话而已。” 宋凤山欲言又止。 宋雨烧摆摆手,笑道:“不用多想,也就是当着陈平安的面,牢骚几句。爷爷我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真要放不下这些虚头巴脑的,一早就不会答应韩元善做买卖。说来说去,还是技不如人,一辈子破不开那道瓶颈,这才给了苏琅后来者居上的机会。学剑之人,谁不想要独占鳌头,身边无人比肩?” 宋雨烧主动为苏琅说了一些话,接下来又为所在的那座江湖,说了些可惜已经无人听的话:“以往十数国江湖,彩衣国剑神老前辈最德高望重,古榆国林孤山不会做人,我宋雨烧才不配位,喜欢游历四方,苏琅满身锐气,志向远大,可不管怎么说,江湖上还是朝气勃勃的,不管是学谁,都是条路。如今老剑神死了,林孤山也死了,我算个半死,就只剩下个苏琅。苏琅想要上位,只要他剑术到了那个高度,没人拦得住,我就是怕他开了个坏头,以后江湖上练剑的年轻人,胸中都少了那么一口气,只觉着自己剑术高了,规矩就是个屁,想杀谁杀谁。这就像……你陈平安,或是宋凤山,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只要愿意,当然可以去青楼一掷千金,多漂亮多昂贵的花魁,都可以拥入怀中,可是这不意味着你们走在路上,瞧见了一位正经人家的女子,就可以以钱辱人,以势欺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没去过青楼。” 瞥见柳倩嘴角似笑非笑低头喝茶,宋凤山赶紧附和道:“我也没有,绝对没有!” 姜到底是老的辣,坑人不商量,宋雨烧转过头,笑眯眯对柳倩提醒道:“若是一个男人真没去过青楼,或是全然没这份花心思,是不会如此信誓旦旦的,只会一笑而过,云淡风轻。” 柳倩轻轻点头,柔声道:“好像是啊。” 陈平安和宋凤山面面相觑,只是宋凤山的眼神中除了哀怨委屈,还有埋怨,都是你陈平安带的好路! 好意思怪我?你宋凤山混了多少年江湖,我陈平安才几年?陈平安眨了眨眼睛,话只说半句:“我是真没去过。” 宋凤山愣在当场。这家伙蔫儿坏! 柳倩掩嘴而笑。 宋雨烧哈哈大笑道:“看来这些年,你这瓜娃儿江湖没白混。” 宋凤山摇头不已,转头对妻子说道:“还是拿些酒来吧,不然我心里不痛快。” 柳倩起身去拿酒了。 宋雨烧沾了光,说话嗓门都大了些。 宋凤山喝得不多,柳倩更是只象征性地喝了一杯。 那两坛子庄子自酿并且窖藏了五年多的好酒,都给宋雨烧和陈平安喝了去。 一听说陈平安打算后天就走,宋雨烧一挥手,道:“再去拿两坛过来,只要这瓜皮喝倒我,别说后天,许他喝完酒立即滚蛋!”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大后天再走,宋老前辈,我是真有事,得赶上一艘去往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错过了,就得至少再等个把月。” 宋雨烧瞪眼道:“那你咋个不现在就走?一两天工夫也耽误不得?是我宋雨烧面子太小,还是你陈平安如今面子太大?” 陈平安嘀咕道:“都说酒桌上劝酒,最能见江湖道义。” 宋雨烧一拍桌子,骂道:“喝你的酒!叽叽歪歪,我看那个姑娘,除非她眼神不好使,不然万万喜欢不上你这种喝个酒还磨蹭的男人!咋的,没戏了吧?” 陈平安一听这话,心情大好,眼神熠熠,豪气十足,就是说话的时候有些舌头打结:“喝酒喝酒,怕你?这事,宋老前辈你真是坑惨了我,当年就因为你那句话,吓了我半死,但是好在半点不打紧……来来来,先喝了这碗再说。说实话,老前辈你酒量不如当年啊,这才几碗酒,瞧你的脸红得,跟涂抹了胭脂水粉似的……” 宋雨烧吹胡子瞪眼睛,嚷道:“有本事喝酒的时候手别晃啊,端稳喽,敢晃出一滴酒,就少一点江湖情分!” 宋凤山和柳倩偷着乐,陈平安到底还是年轻,老江湖桌上劝酒的本事,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一老一少,喝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最后两人都脱了靴子,盘腿坐在了椅子上。 好在宋凤山管着,如何都不肯再添了,一老一少这才没彻底尽兴,不然估计都能喝到吐,还是吐完再喝的那种。 喝到最后,宋雨烧突然瞥了眼搁放在几案上的那顶斗笠,再就是陈平安背在身后的长剑,问道:“背着的这把剑,好?” 陈平安点头道:“好。” 宋雨烧笑道:“那就好。” 陈平安一头雾水,没有多想什么,顾不上了,打着酒嗝。 宋凤山和柳倩却有些神色落寞,只是掩饰得好,一闪而逝。 陈平安还是住在当年那栋宅院,离着山水亭和瀑布比较近。 倒头就睡。 宋雨烧也好不到哪里去,摇摇晃晃回了住处,很快就鼾声如雷。 陈平安是真醉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宋老前辈的心气,出了问题。 不然以当年初次遇到的梳水国老剑圣,即便是因为顾虑晚辈的前程,不得不答应韩元善,然后碍于形势,又需要拒绝苏琅的比试,也绝不是今天这般心态。 不会这般服老,认命。 可是陈平安却没有直接问出口,即使喝了再多的酒,也没有提这一茬。 不是凭着关系好,或者借着喝酒喝高了,就真的可以言行无忌。 最亲近之人的一两句无心之言,往往就成了一辈子的心结。 陈平安喝得实在头疼,喃喃入睡。 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倒我即是神仙。明日愁来明日忧,万般忧愁还有酒。 一大清早,陈平安睁开眼睛,起床一番洗漱过后,就沿着那条幽静小路,去瀑布。 当然不是练拳,而是想要去看一看当年被他偷偷刻在石壁上的字。 结果在山水亭那边,看到了宋凤山,而不是宋雨烧。 陈平安快步走去,宋凤山起身相迎。 宋凤山笑道:“爷爷难得如此喝酒没个节制,还没起呢。” 陈平安有些愧疚,沉默片刻,环顾四周,问道:“就要搬离这里,真不可惜吗?” 宋凤山“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些舍不得,只不过此事是爷爷自己的主意,主动让人找的韩元善。其实当时我和柳倩都不想答应,我们一开始的想法,是退一步,最多就是让那个爷爷也瞧得上眼的王毅然,在刀剑之争当中赢一场,好让王毅然顺势当上梳水国的武林盟主,这样剑水山庄绝对不用搬迁,庄子毕竟是爷爷一辈子的心血。可是爷爷没答应,说庄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爷爷的脾气,你也清楚,拗不过。” 陈平安点头道:“老前辈就是这样,不然当年就不会一个人去拦阻梳水国的千军万马。” 宋雨烧对陈平安而言,很重要。 有些人,只要他还身在江湖,那他每做一件事,就像手持江湖这酒壶,给旁人倒出了一杯,其中满是侠气,能让人接过酒杯,只管畅饮便是。 宋凤山笑道:“爷爷也是对如今的江湖,没有半点念想了,总说如今找个喝酒的朋友都难,才会如此。”似乎觉得说得有些沉重了,宋凤山赶快打趣道:“陈平安,可别因为爷爷这么灌你的酒,以后就不敢来我们的新庄子喝酒。说真的,也怪你,说什么马上就要走,咱们爷爷自然不会真误了你的事情,但是酒桌上嘛,老人都这样,还当着家里晚辈的面,不好说半句软话,就只能拉着你多喝一杯是一杯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懂。” 宋凤山说道:“实不相瞒,韦蔚昨夜突然飞剑于柳倩,不过只是询问你如今在不在庄子里,看样子,如果如实回复,她就会赶来这边。我让柳倩就假装没收到飞剑,等你离开了,再回信说确实来过,只是找我爷爷喝酒而已。” 陈平安抱拳感谢。 昨夜喝多了酒后,陈平安大致说了与梳水国四煞中韦蔚的重逢,只不过没提后面那位山神的事情。 那是需要陈平安自己去收拾的烂摊子。 比如去往地龙山的仙家渡口后,找个机会,飞剑传讯给披云山魏檗,询问此事的大小,以及一般情况下,大骊驻守官员和当地朝廷的一些正常反应。 魏檗是大骊北岳正神,而远在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自然并非北岳地界,也正因为如此,陈平安才会出剑那么直截了当,不然还真就手下留情了,换种更加含蓄的行事法子。 宋凤山指了指小镇方向,道:“苏琅已经带着那位捧剑侍女离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传遍十数国江湖:苏琅与一位真正的山上剑仙,死战一场,虽败犹荣。” 陈平安不计较什么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笑道:“我一直不太了解,为何会有剑侍的存在。” 以前那位宫中娘娘是如此,青竹剑仙苏琅也是这样。 宋凤山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宋大哥也有这份心思?” 宋凤山低声道:“就只敢在心里边想想而已。”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只是当他设身处地一琢磨,立即就理解了。反正他陈平安是想都不会想的。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这个苏琅,实在有些纠缠不休了。 就在此时,那位姓楚的老管家快步而来,站在小亭外,苦笑道:“青竹剑仙苏琅秘密而来,在大门外候着,求见陈公子,说要斗胆麻烦陈公子一件事,将来必有厚报。” 宋凤山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关节,冷笑道:“两次得寸进尺了。” 陈平安笑了笑,摆摆手道:“没关系,一登门,就喝了庄子那么多好酒。” 宋凤山摇摇头,道:“两回事!” 陈平安玩笑道:“宋大哥,你可拦不住我。” 宋凤山微笑道:“十个宋凤山都拦不住,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 不等宋凤山说完,陈平安已经双指并拢,往剑鞘处轻轻一抹:“走!记得别伤人,动静可以大一些。” 剑仙出鞘。 绕出了山水亭,直冲云霄,金线挂空。 剑气所致,雷声震动,剑水山庄上空的云海稀碎。 偶尔那条金线会飞快靠近山庄,只是很快就会继续升空。 片刻之后,陈平安抬头笑道:“回了。” 那把如蛟龙翻云覆雨的长剑,如被仙人敕令,迅猛坠地,重新归鞘。 宋凤山呆呆无言。 他知道如今的陈平安,武学修为肯定很吓人,不然不至于打退苏琅,但是他没有想到,真能吓死人。 陈平安手腕翻转,递过一壶乌啼酒,忍着笑,道:“喝过了庄子的好酒,也喝喝我的。我可不是老前辈,骗人喝酒能解辣,这酒真的能够以酒解酒。” 宋凤山揭开泥封,闻了闻,道:“地道的仙家酿,这才是好酒。” 陈平安摇摇头,道:“这样的酒,也就只是好喝而已,我从不挂念,能喝就喝,没有就不去想。但是宋大哥你们剑水山庄的酒,我想了好多年。” 宋凤山提起酒壶,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异口同声道:“走一个!” 宋凤山喝了半壶酒,就不再喝。 陈平安起身说要去瀑布那边看看。 宋凤山没有同行。 一起离开山水亭,宋凤山往回走,手里又多了壶据说是来自书简湖的乌啼酒,将酒壶递给了去了又来的老管家楚爷爷,说是陈平安送的,喝完了再送,千万别留着。当年就与陈平安关系很好的老管家,笑逐颜开,接过了酒壶。只要是当年那个少年送的酒,好坏都接,不用客气。老管家说那青竹剑仙已经走了,苏琅临行前,对着山庄大门持剑作揖,行了一个大礼。 宋凤山与柳倩夫妇二人一起散步没多久,宋雨烧就走了过来。 见着了自己爷爷,宋凤山笑道:“爷爷你放心,我不会多嘴。” 宋雨烧这才拍了拍孙子的肩膀,继续前行,走到那座离着瀑布还有段路程的山水亭,坐下后,开始追忆往昔。上了岁数的老人,就容易如此,年轻人总是不明白,其实一个老人想来想去,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年轻人往往不爱听,老人就只好自己想着念着。 陈平安在那边水榭内,一拳打断了瀑布,见到了那些字,会心一笑。 转头望去,便很快离开瀑布,来到了小亭子外。 宋雨烧已经走出凉亭,招呼陈平安道:“走,吃火锅去。” 陈平安有些震惊,问道:“这一大清早的,酒楼都没开门吧?” 宋雨烧笑道:“梳水国剑圣的名号再不值钱,在家门口吃顿火锅还是可以的吧。再说了,是你这瓜娃儿请客,又不是不给钱,事后掌柜在肚子里骂人,也是骂你。” 两人没有像先前那般如飞鸟远掠而去,而是散步行去,这是宋雨烧的主意。 走到一半,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两人,递上了陈平安留在屋内的那顶竹斗笠。 陈平安问道:“赶人啊?” 宋雨烧笑道:“早点走,下次就可以早点来,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是不是个傻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到了小镇那边,尚无炊烟,唯有三两声鸡鸣犬吠,显得愈发寂静。 宋雨烧使劲敲开了酒楼大门,不再是当年那个陈平安熟悉的老掌柜,而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汉子,见到了宋老剑圣,忙笑道:“老庄主这是?” 宋雨烧指了指身边头戴斗笠的青衫剑客,道:“这家伙说要吃火锅,劳烦你们随便来一桌。” 汉子脸上和心里都没有半点埋怨,酒楼与庄子的交情,是从他父辈就传下来的,虽说如今他爹过世了,据说庄子也要搬迁,可是汉子还是念着庄子和老庄主的好。他便笑道:“得嘞,这就给老庄主准备去。刚好,这会儿二楼清静,没别的客人。” 宋雨烧带着陈平安依旧去往那个二楼靠窗位置落座。 酒楼这边熟悉宋老剑圣的口味,锅底也好,荤菜素菜也罢,都熟门熟路,挑最好的。 很快桌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火锅开始热气腾腾。 宋雨烧跟酒楼要了两壶酒,一人一壶,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咱俩就意思一下,少喝酒,多吃菜。” 陈平安点点头,宋雨烧瞥了眼桌对面陈平安调配出来的那只调料碗碟,挺鲜红啊,光是剁椒就半碗,不错,瓜娃儿很上道。 陈平安比起昨天,更加言语无忌讳,多聊了些山上事。 其中就有彩衣国那边的朦胧山之行。 宋雨烧今天喝酒很节制,多是小口抿酒,听完了陈平安在朦胧山那边破山水阵,拆祖师堂,微笑点头,道:“如此一来,祖师堂才是真断了香火,虽然事后脸上笑呵呵,但即便一时半会儿不会翻脸,说不定还要各诉苦衷,假装那父慈子孝,但是那吕云岱和吕听蕉,双方实则心知肚明,再难父子同心了。你这一手,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师堂更管用。瓜娃儿,可以啊,不杀人只诛心,跟谁学的?” 陈平安也抿了口酒,道:“跟山上学了点,也跟江湖学了点。” 陈平安又聊了渔翁先生吴硕文,还有少年赵树下和少女赵鸾,笑着说与他们提过剑水山庄,说不定以后会登门拜访,还希望山庄这边别落了他的面子,一定要好好款待,省得师徒三人觉得他陈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就喜欢胡吹法螺,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与那梳水国剑圣是个屁的忘年交,一般的点头之交而已。 宋雨烧哈哈大笑,帮着涮了一块牛毛肚,放在陈平安碗碟里。 一顿火锅的配菜吃了个精光,一壶酒也已喝完。 宋雨烧再次将陈平安送到小镇外,只是这一次陈平安酒量好了,也能吃辣了,再不像当年那么狼狈,这让老人有些失望啊。 陈平安戴着斗笠,站定抱拳道:“前辈,走了。” 宋雨烧点点头,最后来了一句:“长得也不英俊,用斗笠遮掩什么。”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一本正经道:“这可说不准,男子相貌如何,得女子说了才算。” 宋雨烧笑骂道:“算个锤儿的算!” 陈平安笑着转身离去。 宋雨烧一直到陈平安走出去很远,这才转身,沿着那条冷冷清清的街道,返回山庄。 老人独自走过那座原先苏琅一掠而过,打算向自己问剑的牌坊楼。 有些话呢,陈平安想问又不好问,那小子就在饭桌上弯来弯去,说了些看似题外话的话,比如他在朦胧山的风光。 他宋雨烧剑术不高,可这么多年江湖是白走的?会不知道陈平安的秉性?他明白,陈平安这种多多少少有显摆嫌疑的话语,其实就是为了让他这个老家伙宽心,有事只管说。可是从头到尾,宋雨烧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告诉了陈平安,自己万事都好,是你这瓜娃儿想多了。 宋雨烧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日高万里,晴朗无云,今儿是个好天气。 希望那个小子,以后的江湖路上,天天如此。 这天正午时分,已是陈平安离去山庄的第三天。 剑水山庄来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踩着双绣花鞋。 见着了柳倩和宋凤山,一听那个陈平安竟然走了,顿时哀怨不已,说他们夫妇不厚道,也不知道帮着挽留几天。 柳倩觉得有些奇怪,问她山头那边,是不是出了事情,想要让陈平安帮着解决?然后柳倩正色道:“你与山神之间的恩怨,只要你韦蔚开口,我们剑水山庄可以出力,但是山庄却绝对不会让陈平安出手。” 韦蔚脸色古怪,问道:“这位大剑仙,就没跟你说古寺那边的事儿?” 柳倩疑惑道:“说了啊,说了你还敢重操旧业,当年在我们爷爷手上吃了苦头,还是不长记性,又去古寺那边拐骗男人的阳气。怎么,其实你们碰头后,还有什么隐情?” 韦蔚嘿嘿笑道:“没有隐情,就是他对我看上了眼,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其实也有些心动,就想着让宋老爷子帮着说媒……” 宋凤山嘴角翘起,什么混账话,真是骗鬼。你韦蔚真正喜好什么,在座的谁不知道?再者就陈平安那脾气和如今的修为,当时没一剑直接斩妖除魔,就已经是你韦蔚命大了。 柳倩更是笑着直接拆穿韦蔚:“行了,这种嫌命大的玩笑话少说,真给我们爷爷或是陈平安听了去,有你罪受!” 韦蔚瞥了眼神色轻松的夫妇二人,皱眉问道:“苏琅该不会是一个走路不留神,在半路挂了吧,不来找你们山庄麻烦啦?不然你们还笑得出来?难道不该每天以泪洗面吗?你柳倩给宋凤山擦眼泪,宋凤山喊着娘子莫哭莫哭,回头帮你擦脸……” 宋凤山受不了这个梳水国女鬼的调侃,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 柳倩便将苏琅被打退,以及后来登门求见之事,都大致说给了韦蔚听。 事实上,这些年剑水山庄都是她在勤勤恳恳打理事务,所以该说不该说的,她心里有数。不然,爷孙二人不会如此放心她持家。 韦蔚“哦”了一声,竟是半点不奇怪,瞧见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视线,韦蔚这才“哎哟”一声,捧住心口,道:“原来陈公子的剑术已是如此超神了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吓死我了。早知道在古寺那边,我就该自荐枕席的,哪怕不喜欢男子,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柳倩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骂道:“少说些不知羞的下流话!” 韦蔚突然说道:“我本该昨天就到,唉,咱们鬼魅勉强御风远游,真是比不得一位剑仙御剑的风驰电掣。算了,不提这些,老娘苦苦修行了几百年,还不如一个男人游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真是伤心事。倩儿,我之前跑了趟州城,打算谋划一桩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横刀山庄的身影。王珊瑚那个小婆娘,如今可是真趾高气扬,隔着几里路,我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儿。应该是这边苏琅一吃亏,韩元善安插在小镇的谍子,就飞剑传讯了,所以横刀山庄才会马上有所动作。” 韦蔚一手揉着心口,故作幽怨脸色,道:“你们可得早做准备,我那情郎陈平安如果还在山庄,自然无所谓,可如今这个……负心郎跑路了,万一韩元善也跟着来了,到时候我可不会因为姐妹情偏袒你们,最多两边不帮。” 其实韦蔚很奇怪,为何韩元善如此不讲情面,不顾大体,非要跟剑水山庄过不去,逼着宋雨烧搬离山庄,要在此建造山神庙?那个被陈平安一剑挑死的山怪,就一直做春秋大梦,想着能够一步登天,挪个位置,成为剑水山庄这儿的新山神。至于她没有说的那件大事,当然就是筹划着自己顶替那头畜生坐上山神的座椅。她韦蔚可是一直与柳倩暗中较劲来着,两只山泽精怪曾经都是梳水国四煞之一,柳倩都当上了剑水山庄的少夫人,韦蔚自然不服气。世间姐妹,多是如此,好归好,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也要比,半点不含糊。 关于剑水山庄和韩元善的买卖,柳倩自然也不会跟韦蔚说什么。 掏心窝的话语,除了能少说就少说,也得看人。 柳倩思量一番,小心酝酿措辞,缓缓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也许是陈平安的出手,让韩元善心生忌惮了,以他的谨小慎微,多半不会亲临,可能只会让他扶持起来的傀儡王毅然,来山庄回旋一二,这样不至于让三方闹得太僵。” 韦蔚一想,多半是如此了。 在当年曾有一老一少面对过千军万马的那座战场上。 有个戴斗笠的青衫剑客,在离开小镇后,没有立即去往地龙山仙家渡口,而是于附近向一位即将“升官”的山神打探一件宋雨烧、宋凤山和柳倩都不愿说出口的事情——为何宋雨烧会坠了那一口剑道宗师和纯粹武夫的气。 这是一桩剑水山庄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秘事。只是这位被梳水国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因为统辖一地气数,当时又运用了本命神通,才得以知道。 事情说大不大,没有死一个人。 事情说小,也不小。曾经有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土武夫,到了剑水山庄,跟宋雨烧要走了一把竹剑鞘。 一开始说是买,用大把的神仙钱。宋雨烧不肯。理由很简单,剑鞘要送给一个朋友。那个武学境界高到无法想象的外乡人,说让宋雨烧考虑三天,三天后,就不是买了。 走的时候,那个男人瞥了眼宋凤山和柳倩,满是山巅之人看待蝼蚁的冷笑,嘴上换了措辞:要这两条命,也还是算买。 宋雨烧沉默了三天。 宋凤山和柳倩力劝爷爷,坚决不卖! 但是宋雨烧最后那一天,交出了竹剑鞘,却没收下那神仙钱。 在那之后,老人就真的老了。 老人主动找孙子和孙媳妇喝了顿酒,甚至还给孙媳妇柳倩敬了一杯酒,说自己的孙子这辈子能找了她这么个媳妇,是老宋家祖上积德了,以前是他这个当爷爷的,对不住她,太小看了她。柳倩含泪喝下了那杯酒。最后老人安慰两个晚辈,说没事,真没事,不就是一把竹剑鞘嘛,反正从来就没跟陈平安那小子提过此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 此时此刻。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朝那个青衫剑客缓缓驶来。 陈平安见过了本地山神后,让山神不要跟剑水山庄提起见面之事。 山神自然不敢,不过能够与那位年轻剑仙坐在山巅,一起喝酒,这位梳水国山神老爷,还是觉得与有荣焉。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立即离去,又没有返回剑水山庄,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就一直在这边打转,一个人想着事情。 然后就又遇到了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