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文学网 - 精品其他 -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在线阅读 - 第122章 风雪宜哉石毫国

第122章 风雪宜哉石毫国

遍走桩,曾掖聚精会神死死盯着陈平安的脚步,以及最后递出的一拳。

    陈平安都看在眼里,让曾掖自己走走看。

    曾掖走得四平八稳,比起当年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看似走得好多了。

    可陈平安心中叹息,看拳不知意,三年不入门。

    曾掖的练拳悟性,远远不如当年彩衣国胭脂郡城内,那个手持柴刀站在自己跟前的瘦弱男孩。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就像陈平安所说,只是让曾掖找点事情做做而已,省得一路上大眼瞪小眼,毕竟那些狐皮美人符纸,不能经常取出,而且陈平安也委实是怕了那些越来越性情活泼、言语无忌的女子阴物。逗弄曾掖也就罢了,一个个还偷偷打赌,来陈平安这边蹩脚地暗送秋波,陈平安都见过多少的江湖险恶和大风大浪了,她们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曾掖终究是在茅月岛被砸钱栽培的练气士,体魄强健,所以只得其形的撼山拳走桩,只要陈平安不说破,曾掖自己就觉得挺满意,反正搁放在背后竹箱上边的小雪人,始终没有歪斜坠落。

    陈平安走完三次拳桩后,就不再继续走桩,时不时拿出堪舆图翻看。

    当晚两人准备在一处荒郊野岭露宿,只要没有下雪,其实都无碍。

    陈平安取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其中栖息着一位名叫苏心斋的女子阴物。

    她生前是位洞府境修士,石毫国人氏,父亲重男轻女,她年少时就被石毫国一座仙家洞府的练气士相中根骨,带去了黄篱山,正式修道。在山上修行十数年间,从未下山返乡,苏心斋对于家族早就没有半点感情牵挂,父亲曾经亲自去往黄篱山的山脚,祈求见女儿一面,苏心斋闭门不见。那个希冀女儿帮助儿子在科举一事上出力的男人,只得无功而返,一路上骂骂咧咧,难听至极,很难想象是一位亲生父亲的言语,这些被暗中尾随的苏心斋听得真真切切,于是彻底伤透了心,原本打算帮助家族一次之后才真正断绝红尘的苏心斋,就此返回山门。

    苏心斋最后一次下山游历,连同两位师姐师妹一起,被书简湖素鳞岛一位龙门境祖师掳走,最后惨死在那条蛟龙嘴中。其余两位同门女子,则早就死在原素鳞岛那位祖师手上了。

    苏心斋以狐皮美人符纸所绘女子容貌现身,巧笑倩兮,眉目传神。

    她是十二位女子阴物当中,性子最豁达、跳脱的一个,许多逗弄曾掖的鬼点子,都是她的主意。

    如果不是很快就要进入黄篱山地界,陈平安真不敢将她请出来。

    关于黄篱山的近况,陈平安一开始就已经把知道的都说给苏心斋听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位恩师,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是黄篱山如今还算安稳,毕竟只是石毫国的二流仙家,不上不下,在乱局当中反而相对容易躲灾避祸。三流末流的,早就被周边仙家洞府吞并了;一流的顶尖势力,树大招风,焦头烂额,纠结于该怎么跟石毫国朝廷或是大骊铁骑打交道,一着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黄篱山有修士三十余人,属于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谱牒仙师,加上杂役婢女等附庸,如今大概有两百人。

    苏心斋的遗愿,便是希望能够返回黄篱山,在师父坟头与祖师堂,各上三炷香,再无别求,甚至连活在下狱“阎王殿”或是仿制琉璃阁当中的念头,也没有。

    苏心斋被召唤出来后,破天荒没有打趣曾掖或是那位账房先生。

    曾掖觉得奇怪,陈平安却不会。

    近乡情怯使然。

    曾掖见着了苏心斋,就有些开心。

    少年心思,清澈见底。

    陈平安知道,苏心斋其实也知道,不过她假装懵懂不知而已。少女往往比年纪更长的女子,更讲究一见钟情。男子见佳人美丽而动容,女子见男子俊俏而动心,皆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怜曾掖这位高大少年,比起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的处境,要好,但是也真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见苏心斋愁眉不展,便改变了主意,告诉曾掖修行之后,再睡个把时辰,就连夜赶路。

    曾掖难得能够为苏心斋做点什么,自然是把胸膛拍得震天响,看得陈平安直扶额,到底还是不曾飞过花丛的雏鸟。

    不过陈平安还是给了曾掖一个机会,独自走开,留下苏心斋在篝火旁给修行中的曾掖“护道”。

    陈平安偷偷留下两柄飞剑在那边,然后独自走在积雪压松,偶尔落雪簌簌而响的山脊小路上。

    转头望去,发现苏心斋拎着裙摆快步跑来,还故意在雪地中踩出声响,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不是因为她生前就是洞府境修士,而是因为附于清风城许氏作为摇钱树的狐皮美人符纸之身。

    天高地阔,无奇不有。

    苏心斋来到陈平安身边,与他并肩散步,笑道:“陈先生真是不会当媒婆,难道看不出来,我对曾掖那个傻小子半点不动心吗?”

    陈平安苦笑道:“不动心就不动心,我又不会硬要你做什么,可你也别故意伤人家的心啊,以后苏姑娘倒是清净了,我可是还要跟那个傻小子朝夕相处好几年的。”

    苏心斋故作惊讶,笑眯眯道:“陈先生这样的神仙老爷,还会在意一个傻小子的心情啊?不听话,就揍他嘛,打得他只知道乖乖听话,咱们书简湖野修都这样,谁都不记好,只记打。”

    陈平安气笑道:“我都不稀罕搭理你。”

    苏心斋突然要伸手去挽住陈平安的胳膊,结果被陈平安跳开躲过,瞪眼道:“记打不是?”

    苏心斋掩嘴而笑,弯腰捏了个雪球,随口问道:“陈先生随身携带的那只小炭笼呢?我可以帮忙生火。”

    陈平安摇头道:“就不浪费木炭了。在青峡岛,反正不愁,用完了自会有人帮忙添上;在这儿,没了,就得自己掏钱去集市买,手暖和了,但是心疼。”

    苏心斋虽然这一路多次露面,早就领教过这位账房先生的抠门,可还是会觉得新鲜有趣。她本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答案,才问那个问题的。

    苏心斋走在陈平安身前,然后倒退而行,嬉笑道:“到了黄篱山,陈先生一定一定要在山脚小镇,吃一次酥脆酥脆的桂花街麻花,才算不虚此行,最好是买一大麻袋捎上。”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掏钱啊?”

    苏心斋白眼道:“哎哟,我的陈大先生,陈老神仙,你都专程跑这么远一趟路了,还在意几两银子啊?”

    陈平安笑道:“一看就是个不会过日子的姑娘,还敢瞧不上老实本分的曾掖?”

    苏心斋气恼不已,一下子丢出手中的雪球,却被本就身架微垮的陈平安轻松躲过。苏心斋还要再去捏个雪球,陈平安忙不迭说道:“打住打住,我可不希望曾掖对咱俩心生误会。”

    苏心斋果真收手了,打趣道:“陈先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呀?”

    陈平安微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苏心斋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眸,做了个鬼脸:“哟哟哟,原来咱们的木头人陈先生,真有喜欢的姑娘了啊。唉,打赌又输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最后陈平安让苏心斋先返回曾掖那边,说自己还要再随便走走。

    苏心斋取笑了一句“年纪轻轻就是老狐狸了,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才能有这份滴水不漏的心思”。

    陈平安就当是一句好话收下了,不跟她计较。

    苏心斋回到曾掖那边,蹲在篝火旁。

    陈平安久久未归。

    曾掖修行完毕,见着了就在身边的苏心斋,只是傻笑而已。

    陈平安返回后,继续赶路。

    由于临近仙家洞府地界,陈平安便没有取出其余数张狐皮美人符纸。以往途经山水神祇的祠庙,或是城隍阁文武两庙,也多是如此。

    其实书简湖青峡岛的一个供奉玉牌,根本不用担心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再者石毫国由于临近野修遍地的书简湖,对于许多在其余小国版图上匪夷所思的奇人异事,大多见怪不怪。只是陈平安坚持如此,苏心斋与其余阴物,也就只是嘴上碎碎埋怨几句而已,甚至不像是埋怨,就像是在跟一位长辈撒娇差不多。

    在一个黄昏时分,一鬼两人,来到了那座黄篱山的山脚小镇。上山之前,陈平安虽然说不乐意花钱,但还是买了一袋子桂花街麻花,什锦夹馅,最贵的一种,分给苏心斋和曾掖。确实酥脆香甜,吃了几口后,陈平安竟是转身又去买了两大袋子,趁人不注意,偷偷收入咫尺物当中。对苏心斋的笑脸,陈平安视而不见。

    看守黄篱山山门的两位修士,是两位资质不太好的下五境弟子,一老一少。

    当陈平安拿出那块灵气盎然的青峡岛供奉玉牌,又大致说明来意后,两人大惊失色,竟是根本没有半点想要通报的想法,直接就领着三位往山上走去。

    关于苏心斋的身份以及那两件事,陈平安没有向黄篱山隐瞒。

    老修士其实是记得苏心斋这个名字的,毕竟她当年是黄篱山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但是那场山下惨事,黄篱山非但没有半点问罪的念想,反而还曾主动派人去往书简湖素鳞岛,与那位身为龙门境老神仙的祖师赔罪,当然也有“逢凶化吉、变坏为好”的心思,想着与素鳞岛攀扯上点关系,也好在黄篱山山头竖起一面旗帜,震慑那些远远近近的仇家门派。只是素鳞岛当时就没让黄篱山修士走入山门,半点颜面都没有,好在那位修士返回黄篱山后,私底下,故意放出一些模棱两可的风声,还算是给自家师门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所以听闻是一位青峡岛的供奉现身造访,老修士哪里敢怠慢。

    黄篱山师门老祖很快从府邸走出,带上几位山上掌权的修士,亲自接待这位高不可攀的陈大供奉。

    对于石毫国而言,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位桀骜不驯的野修,其中百余岛屿都需要牢牢记住名字,在这之中,又有青冢、粒粟、天姥在内十余座大岛屿,必须死死记住,至于出了一位元婴老祖截江真君的青峡岛,那更是仿佛人间最高处的陆地神仙了。黄篱山虽无法知晓书简湖最近两个月的风起云涌,但是关于刘志茂顺利登上江湖君主的宝座一事,石毫国内几乎所有山上修士,人尽皆知,除了那些消息闭塞、隔绝人世的末流门派。

    苏心斋见着了那位面容熟悉的黄篱山老祖,热泪盈眶,立即跪下,泣不成声。

    这个举动,吓了那位老祖和黄篱山众人一大跳。

    陈平安便措辞委婉,又将与山门修士说过一遍的那些言语,再说了一遍。

    这些说法,都是苏心斋自己琢磨出来的。陈平安只是照搬而已。

    黄篱山得知“真相”后,人人心底如释重负,对于更换了容貌的当年那个小丫头苏心斋,那位始终无法跻身龙门境的观海境老祖师,更是在双方落座后,对她嘘寒问暖,多少有些真情实意,做不得假。对于苏心斋的念旧,更是让黄篱山一干修士唏嘘不已。

    然后苏心斋顺利去了山门祖师堂敬香,是黄篱山祖师亲自递的香。

    最后苏心斋去了师父坟前。这次只有陈平安和曾掖两人做伴,苏心斋婉拒了黄篱山祖师和其余几位前辈修士。

    一位中年修士望向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轻声感慨道:“这位青峡岛远道而来的陈供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黄篱山老祖师笑道:“你这算什么话,到底是夸人还是贬人?亏得陈供奉不在,不然就凭你这句话,咱们小小黄篱山,恐怕就要吃挂落。”

    老祖师却又很快抚须笑道:“不过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相貌普通,身上也没带什么一件半件光彩夺目的法宝,如果不是那块供奉玉牌,还真无法让人相信,这么年轻一个修士,就已经是青峡岛的头等供奉!了不起啊,咱们这帮没出息的老骨头,比起人家,没法比,没法比。”

    中年修士想要说什么,老祖师瞥了眼他,轻轻摇头道:“都这样了,还需要咱们黄篱山多做什么吗?嫌弃好事不好,所以吃饱了撑着,做点画蛇添足的勾当?”

    中年修士立即会意点头。

    虽然已经走远,苏心斋却敏锐发现陈平安一脸无奈,笑问道:“怎么了?是山上老祖师在背后说我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在说我的好话。”

    苏心斋好奇问道:“怎么,若说是陈先生年轻有为,还算凑合,陈先生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应下,可要是称赞陈先生相貌英俊,器宇轩昂,陈先生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无奈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黄篱山修士的眼光,果然都差不多。”

    苏心斋笑了,此后她走得有些慢,陈平安便跟着放慢脚步。

    一行人来到灵气远远比不得青峡岛一带的黄篱山后山,一处还算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座坟前。

    上完香,磕过头,苏心斋久久不愿起身。

    陈平安蹲在远处,随手抓起一小捧土,轻轻捻动。

    曾掖遥遥看着苏心斋的身影,少年亦是伤心又伤心。

    苏心斋起身后,擦拭泪水,走到陈平安这边,神色释然,眉眼再无愁绪。

    陈平安丢了泥土,站起身。

    苏心斋微笑道:“陈先生可以收回符纸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没有多说什么,将狐皮美人符纸取回,收入袖中。

    身前唯有恢复本来面貌的女子阴物。

    陈平安问道:“真不愿意活在狐皮美人符纸当中?即便有那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投胎转世一事,还是……”

    苏心斋已经摇头道:“我不后悔,半点都没有。”

    她后退数步,对着那个面容惨白不比阴物好到哪里去的账房先生,嫣然而笑,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她转过头,对眼眶湿润的曾掖笑道:“傻小子,以后跟着陈先生,好好修行,记得一定要跻身中五境,再成为一位地仙啊!”

    曾掖使劲点头。

    然后她望向陈平安,轻声道:“愿陈先生,心想事成,无忧无虑。”

    陈平安沙哑问道:“再考虑考虑?”

    苏心斋又道:“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抱拳道:“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苏心斋满脸泪水,却是开心笑道:“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陈平安轻轻点头。

    苏心斋微微歪着脑袋,凝望着年轻人的那双眼眸,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最后蓦然而笑道:“哈,才发现原来我们的陈先生,英俊极了。”

    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颤颤巍巍,伸出大拇指赞道:“这位姑娘,眼光不坏。”

    苏心斋再无执念,点点滴滴,开始魂飞魄散,如一幅仕女画卷,燃烧殆尽,灰烬飞散,重新归于天地间。

    陈平安与她挥手告别。

    曾掖掩面而泣。

    最后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走了。”

    曾掖耷拉着脑袋,微微点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喜欢苏姑娘,既然这辈子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喜欢她,没关系,以后数十年百余年,哪怕找遍人间,你都要去再见她一次,大声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如果百年不够,那就努力成为一位与天地争长寿的地仙,只要到时候还喜欢着她,一边勤勉修道,一边远游万里,寻她千年又何妨。”

    曾掖猛然抬起头,哽咽道:“可是我资质差。”

    陈平安沉声道:“曾掖,在你没有付出远远超乎常人的努力之前,你根本没资格说自己天赋不好,资质差!这种话,你跟别人说一千遍一万遍,我都不管你,但是在我这里,你只要还想跟着我修道,那就只能说一次!”

    曾掖怔怔出神。

    陈平安率先挪步,对曾掖说了最后一番话:“我在山门口那边等你。在那之前,我会去跟黄篱山修士道别,你就不用跟着了,你可以一个人留在这边。有些心里话,要不要说出口,无所谓,能不能真正长久记在心头,那才是你有多喜欢苏姑娘的证明。但是说句你当下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言语,就算你几个月,或是几年后,喜欢上了别的姑娘,我也不会因此而看轻你曾掖,但是如果……如果你能够始终记住苏姑娘,我一定会高看你曾掖!”

    陈平安将曾掖一个人晾在那边,独自返回,去跟黄篱山修士致谢告别。

    然后缓缓下山,坐在山门处的底部台阶上。

    转头望去,一位高大少年正在奔跑下山。

    在石毫国州城权贵扎堆的松鹤街上,有一座门槛极高的马氏府邸,本就是一等一的郡望大族,后来又因为生了个比皇亲国戚还要金枝玉叶的好女儿,使得家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偌大一座州城内,极有声望,便是那位一向清高倨傲的刺史大人,逢年过节,都会主动派人去马氏府邸拜访。

    年关时分,这天清晨,马蹄阵阵,回响在青石板大街上,有三骑早早入城来到这条松鹤街。

    由于战火已经蔓延到只隔着一个州的石毫国中部地带,今年的年关,松鹤街不再如往年那么喜气洋洋,年味十足。

    三骑纷纷下马。

    一位神色萎靡的年轻男子,身穿一件青色棉袍,却学那游侠悬佩刀剑。

    身边两位牵马的男女,女子身姿曼妙,可惜头戴帷帽,遮掩了容颜,还有一位背负竹箱的健硕少年。

    门房是位穿着不输郡县豪绅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斜眼看着那位为首的外乡人,有些不耐烦,只是当听说此人来自书简湖青峡岛后,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立即低头哈腰,说仙师稍等片刻,他这就去与家主禀报。那位门房快步跑去,不忘回头笑着恳请那位年轻仙师莫要着急,他一定快去快回。

    府邸广阔,约莫半炷香后,大汗淋漓的门房与一位双鬓霜白的清瘦儒雅男人一起急匆匆赶来。

    两人身后,步伐不急不缓却半点不慢的老人,家塾先生模样。

    帷帽之下的女子,早已热泪盈眶,只是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开口说话。

    陈平安掏出那块玉牌,那位老先生接过手,正反两面,皆仔细端详一番,毕恭毕敬递还给陈平安,轻声道:“不知供奉仙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马氏家主按捺下心中惊喜和敬畏,赶紧邀请远道而来的青峡岛一行三人,进入自家府邸。

    马氏家主原本还想要大开仪门,以示诚意,被那个年轻仙师婉言拒绝了。

    陈平安按照与这座马氏府邸当年那位光耀门楣的嫡女,早早商量好的那套措辞,与这位年近半百却保养得体的家主开门见山道:“马笃宜在书简湖,最早本是松风岛修士,投在一个名叫邵洞天的老修士门下,根本无望大道,后来马笃宜另有机缘,真正得以在修行一事上登堂入室,有幸与我同脉,如今算是我的师侄辈,所以我此次出门游历,就专程前来你们马氏府邸看看。”

    这番话,身为客人,其实说得很不客气,居高临下,很符合一位书简湖修士的语气,也符合石毫国顶尖谱牒仙师的山上风范。

    但是马氏家主也好,那位家族供奉也罢,反而觉得如此才对,不然还真要立马掂量掂量这位年轻人的供奉身份,是不是作假,眼见着马氏如今岌岌可危,便坑骗到了自家头上。要是如此那最多就好吃好喝,殷勤伺候一顿,就赶紧送神出门,免得节外生枝。毕竟如今马氏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

    虽然还是对年轻人所谓的青峡岛供奉身份,将信将疑,可到底是相信的成分更多些了,于是客气话就愈发客气,近乎谄媚。反正客气话一箩筐,不耗一枚银钱。

    马氏能够有今天的家底,可不只是靠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读那圣贤书读出来的。

    唯一的麻烦,就是马氏这几十年间,太风光,太过左右逢源,什么钱都想挣,结果挣出了天大麻烦。马氏倒是不怕花银子摆平麻烦,怕就怕花了大笔银子,买来的,不是什么破财消灾的保命符,而是一张催命符。

    若这位年轻仙师,真是马笃宜的新师叔,那真是万事大吉!

    如今的石毫国,从京城到地方,沸沸扬扬,一位分量足够的神仙修士,说话比六部衙门的那拨可怜大佬,还要管用!

    进了府邸大堂,陈平安依然言语简明扼要,说马笃宜与他关系不错,如果马氏有难,可以尽量帮点小忙,如果家业稳当,那就看看家族有无适合修道的好苗子,万一真有这等福缘,至于到时候是将那棵好苗子送往书简湖修行,还是留下一笔神仙钱,两者皆可。

    三天后,三骑出城。

    始终头戴帷帽的女子,回望一眼州城城墙,眼神复杂。

    马氏的燃眉之急,在一位青峡岛年轻供奉去了一趟刺史府邸后,得以安稳度过。

    一位勉强拥有练气士四五境资质的马氏孩童,投靠在一位州城的老神仙门下,开始修道。不是那种记名弟子,而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需要在朝廷衙门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册。这就意味着那个孩童的家族有一笔源源不断的神仙钱,能够每年进入他师父的口袋,当然不会全部拿来给孩子为修道铺路,可不管如何,那个孩子都等于没有了后顾之忧,多多少少,会拿到手一部分属于他自己的真正实惠。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没有说话。

    便是曾掖这么个在人情世故上不太开窍的少年,在马氏府邸这几天,都看出了从马氏家主,到那位妇人,对于早就离开身边的女儿马笃宜,没了什么情分,言语之中,小心翼翼问这问那,问马笃宜的师门渊源,问马笃宜的修为境界,旁敲侧击询问年轻供奉有无道侣……总之,关于马笃宜如何从松风岛修士变成了青峡岛修士,夫妇二人也就蜻蜓点水,问过一两句,就像一种酒桌上、官场上的应酬,有些场面话,得说上一说,问与答,其实都不重要,不然吃相就会难看,仅此而已。

    父女、母女之情疏远的原因,也许是马笃宜离家太多年,在松风岛修行不顺,让老祖师大失所望,至死才五境修士,一直无法离开书简湖返乡探亲,于是双方距离太远;也许是父母觉得与女儿变得身份悬殊了;也许是家族子嗣香火兴旺,承欢膝下的子女,自然会比“远嫁”出去的女儿,更讨长辈欢喜……原因可以有千百种,可事实只有一个。

    在这会儿,外人说的任何言语,都只会是在心坎上动刀子,说一个字就痛一个字。

    所以陈平安在一次停马间隙,以眼神暗示曾掖,让这位忍不住打算开口安慰几句的质朴少年,不要说什么。

    陈平安没有收起马笃宜所寄居的那张狐皮美人符纸,由着她骑马散心,跟随他们去往下一处。

    过了两天,曾掖开始有了眼神变化,而容貌、嗓音则毫无异样。不过人之眼眸,是相貌灵性集聚所在,很容易影响到别人对整个面相的观感。

    马笃宜终于不再失魂落魄,大概是觉得曾掖当下的状况,比较有意思。

    那是一个青峡岛杂役阴魂,开始附身曾掖了,与寻常山泽野修擅长的“请神上身”“开门揖灵”,还是不太一样。

    至于其中的真正门道,马笃宜当然看不出深浅。

    临近一座乡野村庄。

    见到了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衣裳素洁,哪怕有些缝补,仍然不会给人破败之感。

    她正从溪畔捣衣而返,挽着一只大竹篮,步履蹒跚。

    这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乡野老妪而言,并不容易。

    人生世事多磨砺,穷人想要把苦日子过得像个有钱人,是比登天之难;想要过得自在从容,更难。

    “曾掖”翻身下马,踉跄前奔,跑到老妪身边,扑通跪地,只是磕头,砰砰作响。

    老妪一脸茫然,赶紧放下竹篮,顾不得刚刚清洗出来的衣衫会沾染地上泥浆,蹲下身,有些吃力,一边想要将这位陌生少年搀扶起来,一边以陈平安与马笃宜都听不懂的乡音着急询问:“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

    当天夜里,老妪屋舍里,多出一张狐皮美人符纸,里边其实住着一位男人。桌上放着一位离去之人留下的一堆神仙钱,灵气足够他维持二十年。

    为老妪送终,尽量让老妪颐养天年,还是可以的。

    在客人远行后,老妪与这位离乡太多年的“孙儿”,相互握着手,对坐而泣。

    乡野小路上,依旧是三骑离开。

    曾掖还有些神魂摇荡,必须缓缓呼吸吐纳。

    马笃宜突然开口道:“老妪是个好人,可得知真相那会儿,还是不该那么跟你说话的,以命偿命,道理是对的,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觉得应该这么说,这么说才对。”

    马笃宜突然冷哼一声,满脸懊恼道:“你瞧瞧,一位乡野老妪,都比我那狠心的爹娘念旧!”

    陈平安转头笑道:“气死了吧?不然回去州城,我帮你要回那笔神仙钱,再帮你骂你爹娘一顿?老规矩,你来斟酌文字,我来开口说话。”

    优哉游哉骑在马背上的马笃宜,朝那个账房先生“呸”了一声道:“休想!果然是个猪油蒙心的账房先生,就想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马笃宜突然笑道:“知道为啥我爹娘要给我取这个名字吗?因为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产婆言之凿凿,说肯定是个大胖儿子,结果我生下来后,守在门外的爹一听说是个闺女,立即傻眼了,气得直跺脚,甩手走了,只是最后还是气呼呼地回来了。我娘亲当年经常对我说,你爹啊,见着了你第一眼,看着粉雕玉琢的,一点不像寻常那些丑兮兮的孩子,长得特别好看,立刻就乐开怀喽。对了,知道为啥叫‘笃宜’吗?问你话呢,陈大先生!”

    陈平安笑了笑,摇头。

    马笃宜像那自己年幼时厌烦至极的家塾老夫子一般,摇头晃脑,道:“天资既高,辅以笃学,其独步大道,宜哉!”

    陈平安问道:“不是‘独步当世’吗?”

    马笃宜捧腹大笑道:“好嘛,陈夫子,给我揪出狐狸尾巴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行行行,就你聪明。”

    马笃宜转过头,柔声问道:“陈先生,对我们这样好,为了什么呢?”

    陈平安松开马缰绳,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马笃宜痴痴地看着那张消瘦的脸颊,无关男女情爱,就是瞧着有些心酸,一时间竟连自己那份萦绕心扉的伤心,都给压了下去。

    只见那棉袍先生收回手,一拍掌道:“有答案了!”

    马笃宜一脸好奇。

    账房先生这一刻,难得如此眉开眼笑,大声道:“宜哉!就是宜哉嘛!”

    马笃宜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嘴上却说:“什么狗屁答案。”

    陈平安双手笼袖,道:“再发牢骚,小心把你收起来。”

    马笃宜可半点不怕,浑然不当一回事,问:“下一处,是哪儿?”

    陈平安笑了笑,眯眼远眺,轻声呢喃:“反正都在人间。”

    马笃宜蓦然高声道:“宜哉!”

    陈平安笑着附和道:“善。”

    马蹄远去,离开了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

    今年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不期而至。

    风雪夜深。

    早已远离村庄。

    马笃宜是那阴物,丝毫不惧大雪,还有闲情逸致,朗诵名家诗词,说那“大雪如飞鸥,转盼已见平檐沟。村深出门风裂面……”。

    陈平安骑在马背上,多次环首四顾,试图寻找能够躲避风雪的栖身之所,忍不住颤声埋怨道:“哪里是风裂面,分明是要冻死个人……”

    马笃宜笑嘻嘻问道:“陈夫子,这会儿,还宜哉不宜哉了?”

    陈平安没搭理她,从坐在马背上变成站在马背之上,尽量远望四周。片刻之后,终于发现远方某处,依稀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三骑这段路程,属于原路折返。先前一路所见景象,陈平安默记在心,本不该有此光亮才对。就在陈平安打算挨着风雪如刀割的酷寒,继续赶路,绕开那些依稀灯火之时,却发现那点点亮光似乎在缓缓偏移,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灯火与三骑,会在道路前方汇聚。

    陈平安反而安下心来,这种天气,能够盯上自己的,并且相隔如此之远,还可以伺机而动,多半不是什么劫匪草寇,可若真是山泽野修,或是精怪鬼魅,倒也省心了。

    天大地大,有些时候,活命都未必容易,唯独找死最容易。

    马笃宜有些担心,她终于察觉到远处的异象,轻声问道:“陈先生,咱们要不要绕道而行?”

    陈平安淡然道:“不用。”

    马笃宜愣了一下。

    离开书简湖后,大概是习惯了那个最好说话的账房先生,直到这一刻,马笃宜才记起,其实这位陈先生,只要他自己觉得不用好说话的时候,那就真要比谁都不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