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
一位飞升境修士,也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 刘老成微笑道:“看来你在青峡岛没少吃苦头。” 陈平安以一口纯粹真气撑船,刻意尽量绕过所有途中岛屿的辖境,以免玉牌汲取的灵气,波及任何一座岛屿自身聚拢的水运。 刘老成有些看不下去,摇头道:“我收回先前的话,看来你这辈子都当不了野修。” 陈平安抬起一手,指了指身后背负的剑仙,道:“我是一名剑客。” 刘老成瞥了眼那把半仙兵,随手一抓,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给轰碎。岛屿上一位金丹地仙门派的祖师爷,立即吓得赶紧撤去隐秘神通。他并不是以掌观山河窥探渡船和两人,而是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箓的游鱼,悄然游弋在渡船附近,想以此偷听两人对话。 刘老成盘腿而坐,道:“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我仍是想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找死。像你我这般,怎就这么少。” 陈平安说道:“可能在杜懋眼中,我在老龙城那次,就是找死。在某些大人物眼中,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刘岛主一样会被人如此看待。” 刘老成说道:“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眼神晦暗。 刘老成突然说道:“你敢登岛找我,除了身怀玉牌以及你我皆知的一些事情外,我猜还有其他原因吧?不过我暂时没想到。” 陈平安没有隐瞒,点头道:“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刘老成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琢磨这件小事,就像猜谜。 陈平安笑道:“刘岛主猜不到的,别费劲了。” 刘老成轻拍船栏道:“我已经猜到谜底了。” 陈平安将信将疑。 那件小事,确实很小。 蜂尾渡巷那边,住着个相貌堂堂的魁梧青年,凑巧是陈平安认识的人,正是在骊珠洞天得到铁锁井那桩机缘的幸运儿,他告诉了陈平安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在哪里能够买到。 裴钱后来说过,这是个好人。 陈平安也这么觉得。 而蜂尾渡巷,恰好是东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的龙兴之地。 能够教出这么一个“好人”徒弟的师父,未必也是好人,但是肯定有自己极其鲜明的立身准则,那同样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 得知道,世事复杂。按照陈平安自己划分的那个六大版图构成的圈子,人心流转不定。只是细究之后,陈平安越来越发现,可能会有一两条根本脉络在支撑着一切,这就是崔东山曾经提及的脉络障,与老道人提倡的“来龙去脉”,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么只要将贬义的“脉络障”,反过来看待,就可以用来分辨人心。 然后再以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具体对待一件事情。 两者既有些许冲突,却又有些互补。 陈平安这趟涉险登岛,就是想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来确定书简湖的第六条线。 线头在红酥身上,线尾在那个蜂尾渡巷青年手中。 尽量多知道一点,终究是好事。 知道更多,考虑更多,就可以少犯错。 崔东山曾经在山崖书院询问自己,若是以一个错误的方式去达成一个最正确的结果,到底是对是错? 现在陈平安依旧无法给出答案。但是他在书简湖形成的一条脉络,已经逐渐清晰,就是以什么方式去做到如何少错,以什么心态去做到如何改错。 冥冥之中,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刘老成问道:“那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愿意如此详细,跟你说我自己的‘合道’过程?真就只是积攒多年,不吐不快?”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很好奇,但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答案,就不好奇了。” 刘老成感慨道:“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哪段缘分,会结出善果,还是恶果。” 陈平安换了一口纯粹真气,没有丝毫拘谨。 刘老成真要铁了心杀他,弹指之间,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玉牌,剑仙,养剑葫,法袍,拳法剑术。 青峡岛刘志茂,粒粟岛谭元仪,大骊宋氏铁骑。 以及那件让陈平安更有胆子登岛的小事。 点点滴滴,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 这一切,都是先要确保红酥的安稳,此后才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谋划。 不能跳过第一个步骤,不然陈平安心不平。 对于陈平安而言,朋友这个概念,在桃李春风一杯酒里边,更在舍生忘死之中。 刘老成问道:“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红酥,值得吗?” 陈平安摇头道:“别说是你们,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值得。” 刘老成愣了一下。 陈平安随即补充道:“但是我高兴。” 刘老成看了看年轻人的那双眼眸,收回视线,拍栏而笑,不予置评,只是环顾四周道:“得闲时,便是人间风月主人。只有自己真正当了神仙,才会知道,更不得闲。” 陈平安欲言又止,问道:“如果我说句不中听的真话,刘岛主能不能大人有大量?” 刘老成摇头道:“那就老老实实憋着吧,我不乐意听。” 陈平安果真没有开口。 他本想骂刘老成一句,他娘的少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渡船上,两两无言。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刘老成突然睁眼,打趣道:“哟呵,心乱了?这可是稀罕事。陈平安,在想什么呢?” 天地茫茫。 一叶扁舟,两粒芥子。 陈平安停下划船,坐下身,竹篙横放渡船上,喝了口酒,沉默不言。 虽然他如今的心境无法练拳和练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破罐子破摔。 恰恰相反,陈平安第一次真正去深究拳意和剑术的根本,而不是莫问收获的“勤勉”二字而已。 当时在云楼城外湖水上,身体魂魄已经几乎不堪重负的陈平安,虽然受限于体魄,出拳吃力,事后还有不少后遗症,但是能够一拳打死近身的兵家修士,从想要出拳,再到拳至敌人之身,拳意流泻,从未如此行云流水,从未如此自然而然。 那才是练拳之人与下棋之人双方都推崇的那种境界:身前无人。 陈平安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跻身这种境界,但是自认为已经一只脚、半只脚踏入其中,这绝对不是陈平安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 这让陈平安稍稍心安。 劳心劳力做事,总不能辛辛苦苦补一个错,不知不觉再犯一个错,否则在书简湖一切的切割与圈定,去看五六条线的来龙去脉,最后就成了个笑话。 陈平安休憩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缓缓道:“刘老成,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我半点不喜欢,可是你跟她的那个故事,我很……” 陈平安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措辞,就干脆伸出大拇指,说道:“可如果换成是我,与你一样的处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说到这里,这个形神憔悴、两颊凹陷还在撑篙划船的年轻账房先生,脸上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说:“既然遇上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辜负呢?” 到了一处湖面,陈平安停下划船,放下竹篙,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份干粮,以此果腹充饥。 刘老成突然笑问陈平安喜不喜欢钓鱼,说书简湖有三绝,都是朱荧王朝权贵宴会上的珍馐美食,其中就有冬天打鱼的一种渔获,越是大雪酷寒,这种名为冬鲫的鱼类,越是美味。刘老成指了指湖底,说这一带就有。不等刘老成多说什么,陈平安就已经取出紫竹岛那根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的鱼竿,拿出一小罐酒糟玉米。 刘老成亦是如此,动作娴熟,不过饵料稍有不同,鱼竿是青翠欲滴、灵气流溢的特殊绿竹。 最后刘老成钓起三尾巴掌大小的冬鲫,陈平安收获两尾,差不多同时收竿。双方此后又是各显神通,砧板,火炉,陶罐,木柴,油盐酱醋糖,等等,皆有。 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各自煮鱼。 热气腾腾,两人盘腿而坐,一手持筷,一手持酒壶。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一边吃一边闲聊。 钩心斗角,杀机四伏,暂且都付谈笑中。 谈笑之后,才刚刚收拾好火炉、陶罐,陈平安就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飞掠而出。陈平安当着刘老成的面,说道:“先去青峡岛告知刘志茂,就说宫柳岛刘老成跟我在一起,要他开启护山阵法,我会独自登岸。” 刘老成问道:“只是发号施令,不再编个借口?不然刘志茂岂不是要疑神疑鬼?” 陈平安回答道:“说多了,他反而不敢开启阵法。” 刘老成点点头道:“单刀直入,要么吓唬住对手,要么就撕破脸皮,就不能给他们任何回旋余地,适合刘志茂这种人。” 陈平安眼睛一亮。 刘老成笑道:“怎么,我随口一说,你就有所得?” 陈平安点头道:“我先前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应该这么做,但是不如刘岛主说得这般透彻,嗯,就像刘岛主在我面前摆了一把尺子。我以往对于人事,是追求不走极端,可刘岛主却教我对付刘志茂这类人则恰恰相反,要将他们不断往两端挤去。” 刘老成点点头,表示认可,只是同时说道:“与人言语七八分,不可全抛一片心。你我之间,还是敌人,什么时候可以掏心掏肺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陈平安撑着竹篙,说道:“两回事,若是一味想要你死我活,我就根本不用跑这趟宫柳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双方皆大欢喜,刘岛主依旧得到那份大利益,我就是讨个安心,不会跟刘岛主抢着捞钱。” 刘老成不置可否,慢慢喝酒。 陈平安微笑道:“我与人学下棋的时候,确实没有悟性,学什么都慢,一个已经被前人看死了的定式,我都能琢磨好久,也不得精髓,所以喜欢瞎想,就想着有没有一块棋盘,大家都可以赢,不是只有胜负,还可以让双方有少赢多赢之分。” 刘老成摇摇头:“别与我说下棋之事,头疼,从来不喜欢。棋术高低,跟做事好坏,有个屁的关系。” 陈平安正要说话,大概是还想要跟这位老修士掰扯掰扯,反正刘老成自己说过,人生得闲便是什么人间风月主人。这趟返回青峡岛之行,陈平安之所以坚持撑船缓缓归,本就是想要多了解刘老成的心性,虽然谋划成败在更大、更高处,可是…… 刘老成抬起手制止道:“住嘴。别得寸进尺,当什么学塾先生,你撑死了就是个打算盘还不错的账房先生。渡船就这么大,你这些个唠叨,我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想要清净,就只能一巴掌将你打落湖水。就你现在这副体魄,已经经不起更多折腾了。如今是靠一座本命窍穴在死撑,这座府邸要是一碎,你的长生桥估计得再断一次。对了,之前是怎么断的长生桥?我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是当年在家乡小巷,被一位山上女修打断的。不过她大半还是被刘志茂算计了。那场劫难,挺惊险的,刘志茂当时还在我心头动了手脚,如果不是运气好,我和女修估计到死都不明不白,真是一场稀里糊涂的厮杀。你们这些山上神仙,除了神通广大,还喜欢杀人不见血。”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刘老成诉说自家事,也算是一点诚意,不然陈平安还真担心没到青峡岛,就已经惹恼了性情难测的老修士。 刘老成似乎有所触动,道:“山上修士,很怕沾染红尘,在书简湖,我应该最有资格说这句话。所以兵家修士才会被其余练气士羡慕不已,无论怎么杀人,都可以不怕因果缠身。所以比法家、纵横家还有商家、农家等,更喜欢待在山下修行。剑修在内四大山上的难缠鬼,也舒服,束缚少。” 陈平安笑道:“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我都见过了,就剩下墨家赊刀人还没领教过。” 刘老成嗤笑道:“劝你别招惹赊刀人,那是难缠鬼里的难缠鬼,简直就是给阎王看门的小鬼。”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留心的。” 路途遥远,终有尽头。 渡船经过素鳞岛在内的几座藩属岛屿,来到了青峡岛地界,果然山水阵法已经被刘志茂开启。 在刘志茂看来,这当然会惹来刘老成的不悦,只是他与陈平安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旦拒绝陈平安的要求,就得承受相对应的后果,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且刘志茂虽然死活想不出,为何刘老祖愿意陪着陈平安一起坐船返回青峡岛,但是他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做事情,喜欢讲规矩,无论刘老成想要做什么,人是陈平安带来的,就算陈平安未必摆得平所有事情,可至少会跟青峡岛一起解决这个烂摊子,而不是置身事外,拍拍屁股走人。 这就是一个所谓的“好人”带来的无形影响,如那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哪怕是刘志茂这样可谓恶贯满盈的坏人,都要认。 刘老成信守承诺,御风悬停在渡口以外的湖面上。 陈平安系好渡船绳子,去了趟山门屋子那边,片刻之后,那块玉牌就不再汲取书简湖天地灵气。 陈平安去了趟朱弦府,但是返回的时候并没有带上红酥,而是独自返回渡口。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说道:“我不想亲眼看到红酥就死在我身边而我却毫无作为,这是我最怕的那个万一。” 刘老成爽朗大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腾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宫柳岛,发出一连串轰隆隆如冬雷震动的炸响。 陈平安站在渡口良久,等到刘老成彻底远去,才如释重负地抬起手,伸手擦拭额头汗水。 刘志茂来到渡口,苦笑道:“陈先生,能否据实相告,这是闹的哪一出?” 陈平安说道:“来的路上,跟刘老成一直在闲聊,相互试探。我从中得出一个结论,刘老成似乎还从未跟大骊武将苏高山碰过头。” 刘志茂立即脸色微变。 两个都是聪明人,言者有心,听者会意。 已经杀到石毫国京畿之地的大骊铁骑主将苏高山,是粒粟岛谭元仪都越不过的一座高山。当初三人在横波府结盟议事,都觉得刘老成已经搭上了苏高山这条线,所以根本不屑于与谭元仪一个绿波亭谍子头目商量大事,是宫柳岛直接通过苏高山,得到了大骊庙堂中枢的某种答复,所以才如此跋扈行事,完全不理会刘志茂和谭元仪开出的条件,若是如此,刘老成如今的位置,大致与苏高山平起平坐。 现在看来,三人都猜错了,还是小看了这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连大将军苏高山都未放在眼中,宫柳岛必然拥有一条更高、更隐蔽的线,说不定可以直接与大骊宋氏甚至是大骊国师对话。 刘志茂脸色苦涩意味更浓,道:“陈先生该不会审时度势,抛弃青峡岛投向宫柳岛吧?”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真这么做,我就不跟你说这个了。何况刘岛主慧眼独具,肯定看得出来,我跟刘老成,看似关系融洽,实则根本没书简湖修士想象中那么好,哪里是什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如果不是那块玉牌,让刘老成心存忌惮,宫柳岛差点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了。” 刘志茂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陈先生如果选择跟刘老成联手,我恐怕再多出两条腿,都走不出书简湖。” 陈平安玩笑道:“过了年关,明年开春之后,我可能会经常离开青峡岛,甚至是走出书简湖地界,刘岛主不用担心我是在鬼鬼祟祟地背着你与谭元仪自谋生路。不过真说不定会半路遇上苏高山,刘岛主一样不用猜疑,我只会比你们两个更加看重横波府结盟。但是事先说好,如果你们两人当中,有人临时变卦,想要退出,与我明说便是,仍是可以商量的事情。一旦谁率先背信弃义,我不管是任何原因,都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刘志茂苦笑道:“只敢保证,我刘志茂一旦反悔,肯定会事先与陈先生明说。至于谭元仪,我会将这番话原原本本捎给他们粒粟岛。” 陈平安点点头。 刘志茂不否认,当刘老成陪着陈平安来到青峡岛,陈平安越是说得直白明确,越是撇清与宫柳岛的关系,他刘志茂心里边就越七上八下,心湖晃荡。 因为那就是一个“万一”。 万一陈平安靠着自己的胆识和能耐,多出了一种选择的可能性,万一陈平安自己背信弃义,会比他刘志茂和谭元仪更加心狠手辣。 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条不可一世的小泥鳅是怎么跳的火坑,如何遭的殃,陈平安又是如何收的尾。 刘志茂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就根本不该走入陈平安的“规矩”中去?会不会事到临头,才在某天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经与那条小泥鳅的凄惨下场一般无二? 陈平安双手笼袖,远望湖山,微笑道:“刘岛主,你已经没得选了,那就不要分心,不然就只能徒增烦恼,这可不是一位元婴修士该有的心境。” 刘志茂感慨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又一次受教了。” 陈平安打趣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是什么夫子先生,只是青峡岛一个落魄账房先生,寄人篱下,还需要刘岛主多加照拂。” 刘志茂也玩笑道:“我偶尔也会恶念大起,想着陈先生哪天被谁莫名其妙一拳打死了,会不会更好。” 陈平安微笑道:“彼此彼此。” 刘志茂离开渡口后,陈平安返回屋子,摘了剑仙挂在墙壁上,脱掉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实棉袍勉强御寒,往那只小炭笼里边,丢了木炭,点燃炭火,提着取暖,在屋子里边踱步。 曾掖跑过来敲门问候,陈平安开门后,询问了曾掖修行的详细进展。聊完之后,陈平安还算满意,估计年底左右,曾掖应该就可以用自身体魄承载阴物神魂,自由行走阳间,到时候曾掖就能够凭借这桩上乘秘术和自身特殊根骨,砥砺、精进修为,说不定破境速度会极快,比起茅月岛那种揠苗助长的阴毒偏门,还要快上一筹,可以更早成为一位跨过中五境第一道大门槛的洞府境修士。 看到曾掖磨磨蹭蹭好像不愿意离开,陈平安问道:“是想问为什么前不久才跟刘老成打生打死,如今又能像是忘年交,一起游览书简湖?” 曾掖有些难为情,点点头。哪怕他牢牢记住,在青峡岛要多看多想少说,可是这位高大少年是真的好奇万分,便没能忍住。 陈平安笑道:“比较复杂,也不是什么可以当作谈资、趣事来讲的事情。” 曾掖赶紧起身说道:“陈先生,我回去修行了。” 陈平安对他说道:“等到哪天可以讲了,到时候你请我喝酒,我就说给你听。” 曾掖轻轻关上门,满脸笑意,透过最后那点门缝,开心道:“陈先生,一言为定!” 此后书简湖诸多岛屿,化雪未尽,就又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今年到底是怎么了?这才隔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了接连两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 不过没谁不乐意,这意味着整座书简湖本就充沛的灵气,又有了些进补,这就叫老天爷赏饭吃。 最近几天,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议论那个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就连池水、云楼四座湖边大城,一样没能例外。 俞桧第一次主动来到青峡岛山门,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坐了一会儿,顺便做了笔小买卖,低价卖与陈平安一件品秩距离法宝只有一线之隔的上乘灵器,功效类似于那座“下狱”阎王殿,是一座样式规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阁”的阁楼,虽然能够栖息鬼魅阴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间,远远不如那座出自青峡岛密库的阎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将之流,温养其中,都绰绰有余。 陈平安有些无奈,东西肯定是极好的东西,就是没钱,只能跟月牙岛赊欠。俞桧一听,乐了,说陈先生不仗义,这么低的价格,还要打欠条,真好意思?陈平安笑着说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岛主哪里还需要客气。俞桧更乐了,不过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拉着陈平安,要密库房主事人章靥,以青峡岛的名义打欠条,不然他不放心,还求着章老先生帮忙盯着点陈平安,到时候他俞桧和密库房就是一对患难兄弟了。 章靥不肯借钱给陈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阁,毕竟陈平安本就欠了青峡岛一屁股债,但是章靥答应写张欠条,俞桧这才心满意足,还顺便开口邀请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岛做客,章靥一样点头答应下来,毫不勉强,直接就与俞桧约好了时间。 陈平安最后反而像是个局外人。 紫竹岛岛主,喜气洋洋,乘坐一艘灵器渡船,给陈先生带来了岛上祖宗辈分的紫竹三大竿,送钱比收钱还开心。到了陈平安屋子里边,只是喝过了连茶叶都没有的一杯热水,就离开了。陈平安一路陪他到渡口,抱拳相送。 还有许多当初让陈平安吃过闭门羹或是登岛游历却不露面的岛主,都约好了似的,一一拜访青峡岛。 大雪停歇。 刘志茂这天正午时分,来到屋子这边,敲门却没有进门。 陈平安拎着炭笼走出,神色疲惫。 两人一起散步。 刘志茂有些幸灾乐祸,问道:“要不要我出面,帮你将那些家伙拒之门外?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就说青峡岛要封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苦中作乐,乐在其中。跟这些岛主打交道,其实能学到不少东西。不过累是真累,与人寒暄,说些客套话,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就当查漏补缺,修炼为人处世的内功了。” 刘志茂笑道:“其实谁都要经历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更加劳心劳力,早点习惯,确实是好事情。” 两人已经走出山门屋子一大段距离,刘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道:“陈平安,你那位婶婶走出春庭府,来找你了。如果没记错,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门见你吧,咱们要不要往回走?” 陈平安摇摇头:“再走走。” 刘志茂点头道:“你要是真如我们修道之人这么心硬,其实哪里需要这么弯弯肠子。” 陈平安提着炭笼,笑道:“争取有个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尽之后,还是会希望对方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些。” 刘志茂说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务事,无论是一栋陋巷宅子,一座豪门府邸,还是咱们青峡岛这种大山头,想要做点好事,就很难做好人。陈平安,我再说一句你不中听的话,兴许再过几年十年,那位妇人都不会理解你现在的良苦用心,只会记住你的不好,无论那个时候,她过得是好是坏,都一样。说不定过得差了,反而会多少记起点你的好,过得越好,对你的积怨只会越深。”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关系吗?” 刘志茂大笑道:“也是。” 刘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顾璨娘亲这趟出门,身边有没有带一两位婢女?” 刘志茂很快说道:“绝非煽风点火。” 陈平安想了想,道:“有没有可能,是带着婢女走到一半,觉得不妥,将她们遣返春庭府?我这个婶婶,很聪明的,不然当年在泥瓶巷,也很难把顾璨拉扯大,可是……没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确实已经做到最好了。” 刘志茂啧啧道:“厉害!” 陈平安笑道:“真给我猜准了?” 刘志茂点点头:“走出春庭府大门的时候,还带着两位最乖巧顺眼的婢女,没走太远,就想明白了,这不是装可怜求人该有的姿态,很快就让婢女们返回,顺便让她们带走了身上那件贵重狐裘,所以咱们如果再走下去,回去的时候,她肯定会在门外冻得嘴唇铁青,瑟瑟发抖,多半要话都说不利索了。怎么样,咱俩是不是立即掉头,不给她这个装可怜的机会?” 陈平安无奈道:“回吧。” 刘志茂笑道:“其实比我想象中心硬嘛。” 陈平安摇头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让她多吃苦头?怄气,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刘志茂问道:“还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陈平安说道:“这次就不用了。我可没这么大面子,能够次次劳驾刘岛主,没这么当青峡岛供奉的。” 刘志茂没有坚持,一闪而逝,留下句话:“放心,不会偷听你们的对话,反正她会说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 陈平安回到屋子那边,妇人冻得像只僵硬鹌鹑似的,双手拢肩,当她远远见着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其实陈平安更早看到了她。 跟之前预想的一样。 陈平安临近山门这边后,快步走来,见着了妇人,将炭笼先递给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婶婶怎么来了?让人打声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妇人进了屋子,坐在桌旁,双手摊放在炭笼上边,强颜欢笑道:“平安,小泥鳅死了,婶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泥鳅毕竟跟了我们娘俩这些年,没有她,别说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峡岛占了间茅屋,可能都没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鳅的尸体还给我们,找个地方葬了?如果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婶婶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埋怨你。就像顾璨这么多年一直唠叨的,天底下除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其实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饭而已,你帮了咱们娘俩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们娘俩看见了的,没有看见的,你都做了……” 说到这里,妇人掩面而泣,呜咽道:“落得这么个田地,都是命,婶婶真不怨你,真的……” 陈平安耐心听着,看着妇人泣不成声,不再言语。 他去书案那边,默默搬出摆放在底下的大火炉,再去墙角打开装有木炭的大袋子,给火炉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点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两人对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妇人将双脚搁放在火炉边沿取暖。 做完这些,陈平安坐在长凳上,没有说话。 妇人赶紧擦去眼泪,桌子底下,轻轻抬脚,踩在火炉边上,脸色惨然道:“不行也没关系,小泥鳅本就是水里来的,不用像我们,不讲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为安。” 陈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记起,当年在小巷,有一次自己护着她,与那些长舌妇吵完架也打完架后,两人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她只是默默流泪,双手攥紧那件缝缝补补的衣裳,一个字都没有说,见到了顽劣儿子从泥瓶巷一段大摇大摆走入后,赶紧背转过身,擦拭眼泪,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拢鬓角。 哪怕是现在,陈平安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是顾璨最好的娘亲。 她轻声问道:“平安,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见了那个刘老祖,危险吗?” 陈平安双拳紧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 已经没什么悲苦至极的情绪,唯有无奈。 察见渊鱼者不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松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道:“婶婶,真的一家人,其实不用说话,都在这里了。婶婶当年打开院门,给我拿一碗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年吵完架,婶婶坐在院门口,对我使眼色,要我对顾璨保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害他担惊受怕,我也看到了。” 妇人欲言又止,桌底下,死死攥紧那只小炭笼的竹柄把手。 陈平安很想告诉她: “婶婶,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当年在泥瓶巷,就知道为了那条小泥鳅,婶婶你想要我死,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 “婶婶,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询问我的底细,刘志茂其实没有喝掉那碗茶水,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这张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们两人对话的余音涟漪而已。 “婶婶一样不知道,摘掉狐裘,让婢女回府,甚至就连先前在门口,那个见着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动作,其中的心机,以及进了屋子说的这些话,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这些话语,陈平安都一个字一个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说的,只是一句话:“婶婶,以后的书简湖,可能会跟如今不太一样,婶婶和顾璨到时候就再也不用这么害怕,哪天会守不住家业,又哪天会出现寻仇的刺客,需要顾璨去一杀再杀,但是在那天真正到来之前,我还是希望婶婶能够尽量待在春庭府。” 妇人轻轻点头。 陈平安看着她,缓缓道:“书简湖会变得很不一样,然后当那一天真的来到了,希望婶婶就像从泥瓶巷搬迁到了青峡岛一样,能够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帮着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变得更大。既然是为了顾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刚到青峡岛三年的苦头也吃了,以后,为了顾璨,婶婶也能再熬一熬,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就像当年把顾璨拉扯大,小鼻涕虫吃的穿的,从来不比其他街坊邻居的孩子差半点;就像从泥瓶巷祖宅变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说不定会是一整座自己的岛屿,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横波府而已,对吧?更何况顾璨他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来书简湖见你们。” 妇人使劲点头,眼眶湿润,微微红肿。 陈平安不再言语。 妇人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门口,妇人始终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笼,说不用,这点风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早就习惯了。 陈平安目送她远去后,返回屋子。 妇人一路走得艰辛而无怨言。等她临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脸,嘴唇微动,只是当婢女快步跑出,妇人很快就笑了起来。 陈平安坐在桌旁,怔怔无言,喃喃道:“没有用的,对吧,陈平安?” 他揉了揉脸颊,对自己说:“那就做点有用的事情。” 陈平安低头弯腰,挪了挪火炉,踩在上边,手里则依旧拿着那只炭笼,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个盹儿。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当年的家乡。 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佝偻身形的老妪的捣衣声。 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 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就只能忍受着。 终究都是小事。并且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些小事,如今想起,反而有些怀念。 啪的一声,炭笼坠落在地,陈平安清醒过来,捡起炭笼,放在长凳一边,去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时分,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陈平安去打开门,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 竟然是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陈平安开了门,却没有让道。 刘重润一挑眉头,问道:“怎么,门都不给进?” 陈平安反问道:“让你进了门,我以后还怎么去朱弦府见马远致?” 刘重润扬了扬手中瓷瓶,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咱们就在这门口商量?” 陈平安皱眉道:“你故意的?” 刘重润笑眯眯点头。 陈平安无奈道:“刘岛主,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不是做生意的规矩,好吗?” 刘重润笑道:“别与女子讲道理。” 陈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有道理。” 让开路,刘重润走入屋子,陈平安没敢关门,刘重润抬起一脚往后一踹,屋门紧闭。 刘重润低头看了眼大块青石板,瞥了眼墙角的书箱,以及斜靠墙壁的对半劈成的六竿紫竹,最后视线回到青石板,问:“陈大先生整天躲在这里,就为了捣鼓这些阴森森的玩意?” 陈平安点点头。 刘重润走到桌旁,低头瞥见那火炉,道:“这东西,可稀罕。” 陈平安笑道:“老百姓见识了你们富贵门户里边的地龙,觉得更稀罕。” 刘重润作为一位故意对书简湖藏拙的金丹地仙,落座后,双脚搁放在火炉旁,羡慕道:“哟,还挺暖和,回头我在宝光阁也弄一个。”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想好了?” 刘重润依旧在好奇四顾,随口道:“想好了,一个能够让刘老祖亲自护送的账房先生,我哪敢怠慢,找死不成?” 陈平安却说道:“我们的生意,可能需要暂时搁放一下。” 刘重润怒道:“陈平安,你玩我呢?先前是谁跑去宝光阁主动跟我做买卖,这会儿我来给你亲口答复了,你就开始跟我摆架子?怎么,傍上了刘老祖,你要抬价?行,你开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脸说出人财兼收的话。” 陈平安盯着这个亡了国的长公主殿下,厉声道:“如果不是之前已经来了这么多拜访青峡岛的岛主,你今夜这趟,我就不是让你坐在这里骂人,而是真的跟你划清界限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完全可以在珠钗岛耐心等待,你这样画蛇添足,只会害得珠钗岛身陷漩涡,一旦我失败了,珠钗岛别说是迁出书简湖,连现在的家业都守不住!刘重润,我再问你一遍同样的问题,你到底在想什么?” 刘重润笑道:“国破家亡,我都熬过来了,如今没有国破的机会了,最多就是个家亡,还怕什么?” 陈平安突然心思微动,望向屋门那边。 刘重润微微讶异,难不成陈平安真是一位外界传闻的金丹剑修?不然他为何能够有此敏锐感知。 因为外边,来了个不速之客,偷偷摸摸,就像是经常偷听别人家墙根的腌臜汉子。 陈平安对刘重润眨眨眼,然后冷声道:“刘岛主,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不会收取珠钗岛女修为贴身丫鬟的!这不是多少神仙钱的事情……” 结果刘重润根本没接茬,反而哀怨道:“没有想到你陈平安也是这样的负心汉,是我看错了你!” 刘重润猛然起身,打开房门,一掠而去。 陈平安一脸呆滞,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到门口,片刻后,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笑呵呵走来。 陈平安刚想要解释一番,马远致竟是满脸惊喜和开怀,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道:“不用解释,我知道的,长公主殿下是故意气我呢,想要我吃醋。陈平安,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以后我与长公主殿下结为道侣,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马远致摩拳擦掌,大笑着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这也行?” 陈平安啧啧称奇。 他走到渡口岸边,蹲下身,捏了个雪球,想了想,干脆堆了个雪人,嵌入几粒木炭当鼻子眼睛,然后拍拍手上的雪。 陈平安想了想,在旁边又堆了一个,瞧着稍微“苗条纤细”一些。 这才心满意足。 关于男女情爱,以前陈平安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只能想什么做什么,哪怕两次远游,其中还有一次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流水,之后反而更加疑惑。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个周肥,如今的玉圭宗姜尚真,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春潮宫那么多在藕花福地中的出彩女子,愿意对这么一个多情近乎滥情的男人死心塌地,真心喜欢。 如今便有些稍稍理解了。 类似一法通万法通。 身边的人不讲道理,身边人又有实力欺负外人,反而会特别安心。 市井坊间,庙堂江湖,山上山下,古往今来,哪怕加上一个以后,都会有很多这样的人。 藕花福地,春潮宫周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为何最终能够让那么多女子死心塌地,这就是缘由之一。 世人对于强者,既厌恶,又崇拜。 这就是人性的根本之一。 倒不是说世间所有女子,而只是那些置身于春潮宫的女子,她们内心深处,就像有个冥冥之中的回声,在心扉外不断回荡,那种声音的蛊惑,如最虔诚的僧人诵经,像世间最用功的儒生读书。那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们,只需要将自己那个一,全身心奉送给了周肥,周肥会帮她们从别处夺来更多的一。而事实上,只说在武学瓶颈不高的藕花福地,真相恰恰是如此,她们确实是对的。哪怕是将藕花福地的春潮宫,搬到了桐叶洲,周肥变成了姜尚真,也一样适用。 除非是姜尚真惹到了杜懋之流,或是左右。 就像顾璨的所作所为,能够完完全全说服自己,甚至是说服身边人。 顾璨的道理,在他自己那边,是天衣无缝的,所以就连陈平安——顾璨如此在乎的人,都说服不了他,直到顾璨和小泥鳅遇到了宫柳岛刘老成。 你喜欢不讲理,可能在某个规矩之内,可以活得格外痛快,可是大道漫长,终究会有一天,任你拳头再大,还有比你拳头更大的人,随随便便就能打死你。 陈平安遇上杜懋,有偶然,也有必然。 顾璨遇上刘老成,只有必然。只是那一次,刘老成出现得早,早到让陈平安都感到措手不及。 可是,就像刘老成在渡船上所说,无论是什么人心,都不知道自己与人的缘分,是善果还是恶果。 如果说顾璨遇上刘老成,是必然,那么陈平安自己来到书简湖,深陷死局,自讨苦吃,难道就不是必然吗? 一样是。 甚至以后,还会有各色各样的一个个必然,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陈平安去面对,有好的,有坏的。 这就是道家所谓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只是关于讲不讲理这件复杂事,陈平安是最近才明白。是那天在湖心停船,他敲过了碗筷,凉风大饱,才想通的一点。 那就是浩然天下最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拳头最大的人,是至圣先师和礼圣,他们两位,刚好是天底下最能够讲道理的人。 在那一刻,哪怕陈平安到了书简湖后,对于人心,有了很大的失望,之后又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希望,可那个当下,陈平安在刹那之间,突然有些喜欢这座天下了。 他想,将来有一天,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过了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之后,一定要去中土神洲,再见一见文圣老先生,与他聊聊分别之后的见闻与苦乐,下一次,自己一定要陪着老先生好好喝顿酒,不再让老先生一人寂寞贪杯了。 甚至还要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问老先生一句,能不能让自己见见那两位更老的老先生,当然了,他可以等两位圣人有空的时候。 一想到这个似乎很放肆、很无礼的念头,年轻的账房先生,脸上便泛起了笑意。 世道好坏如何,重要吗?重要。 很重要吗?则未必。 夜色中,陈平安蹲下身,看着肩并肩的两个雪人,笑容灿烂,然后朝它们做了个鬼脸:“对吧,姓陈的,还有宁姑娘。唉?你们倒是说话啊,别光顾着卿卿我我啊,知道你们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