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文学网 - 精品其他 -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在线阅读 - 第118章 磨剑

第118章 磨剑

    这天剑房有人来屋外告知陈平安,又有外乡飞剑莅临青峡岛,陈平安赶紧离开了屋子。

    不出意外,会是钟魁的回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面八方各地传信飞剑的剑房,陈平安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平山的密信,只可惜钟魁在信上说最近有急事,拔出萝卜带出泥,桐叶洲山下各处,还有妖魔作祟八方,虽然比不得先前险峻,可是反而更恶心人,真可谓打杀不尽的魑魅魍魉,他暂时脱不开身,不过一有空闲,就会赶来,但是希望陈平安别抱希望,他钟魁近期是注定无法离开桐叶洲了。

    陈平安有些担心,毕竟钟魁如今不但已经被书院撤去君子头衔,还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婴境妖魔,没了书院身份,就等于失去一张最大的护身符。

    担心之后,陈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剑房,开始嘀嘀咕咕,在心里笑骂钟魁不仗义,信上说了一大通类似书简湖邸报的消息,姚近之选秀入宫,三个大泉皇子精彩纷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齐天,碧游府成功升为碧游水神宫,诸如此类,一大堆都说了,偏偏连一门敕鬼出土、请灵还阳的术法都没有写在信上。

    在陈平安离开剑房没多久,岛主刘志茂毫无征兆地莅临此地,让剑房修士一个个噤若寒蝉,这可是让他们无法想象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几乎从未走入过这座剑房,一来这个元婴境岛主自己就有收发飞剑的仙家上品小剑冢,更加隐蔽和便捷;二来刘志茂在青峡岛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往顾璨所在的春庭府,就只有嫡传弟子田湖君和藩属岛屿的岛主,才有机会面见到他。

    刘志茂双手负后,弯腰低头,仔细凝视着那把尚在剑房架上一道“马槽”中汲取灵气的太平山传信飞剑,应该是在确认“太平山”三个字的真假。

    在宝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传信飞剑,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独门秘术,篆刻上自家的宗门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在宝瓶洲,例如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皆会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个天纵奇才李抟景的风雷园,亦是如此,并且一样可以服众。风雷园中半数传信飞剑,甚至还是宝瓶洲当之无愧的元婴境第一人李抟景亲自以本命飞剑的剑尖,篆刻上“风雷”二字。只不过相传李抟景已经兵解传世,风雷园交由黄河、刘灞桥两个年轻人坐镇,加上死敌正阳山不可阻挡地迅猛崛起,即便黄河极其瞩目,刘灞桥也属于大道可期,可没了李抟景的风雷园,还算是风雷园吗?如今声势到底是大不如从前了。现在宝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测那个在风雪庙神仙台上一鸣惊人的新任园主黄河,到底何时能够真正挑起重担。

    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飞剑,一小撮胆敢私下截取飞剑的山泽野修,一般只要看到名字,就会主动放归飞剑,绝不敢擅自破开禁制,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其余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没那脸皮做这种事情。龙泉剑宗那边,地仙董谷曾经向阮邛提议,既然如今我们已经是“宗”字头山门,那么是否在可以传信飞剑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却也极少给门内弟子脸色看的阮邛,当时就脸色铁青,吓得董谷赶紧收回话语,阮邛当时自嘲了一句:“一个连元婴境都没有的宗门,算什么‘宗’字头山门。”

    剑房主事人壮起胆子,小声道:“岛主,这把飞剑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边剑身,犹有刻字。”

    刘志茂嗯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晃,那把悬停在剑槽之中的飞剑轻轻翻转,显露出“祖师堂”三字。

    刘志茂眯起眼,心中叹息,看来那个账房先生,在桐叶洲结识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刘志茂抛开架子,主动登门请罪,与陈平安双方打开天窗说亮话,原本对于陈平安所谓“大骊如今还欠了我一些东西”这番话,有些将信将疑,现在依旧没有全部相信,不过算是多信了一分,怀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叶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师堂的传信飞剑。放在九洲当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大致相当于出自神诰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莲花堂飞剑,还是很能吓唬人的。

    早已不太将书简湖放在眼中的宫柳岛刘老成,未必在意,但当个书简湖君主还如此坎坷的刘志茂,还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飞剑,往返一趟,消耗灵气极多,很吃神仙钱。

    青峡岛剑房几个管事修士,专程为此事商讨了一番,除了飞剑来自“太平山”一事,必须禀报田湖君外,还要不要“顺嘴”说说那几枚小暑钱的事情。只是一番权衡,众人咬咬牙,决定就不要用这种小事去劳烦田湖君了,最后剑房众人便自掏腰包,将这几枚小暑钱的开销给对付过去了,上上下下,为青峡岛分点忧,共渡难关嘛。

    刘志茂收回视线,转头问道:“这把飞剑在剑房吃掉的神仙钱,陈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剑房主事人摇头道:“不曾,好像陈先生不太了解剑房规矩。”

    刘志茂笑问道:“那你们有无暗示陈先生?规矩嘛,说一说也无妨,不然以后剑房少不得还要亏钱。”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剑房绝无半点暗示!”

    刘志茂自言自语道:“这个陈先生,是跟咱们青峡岛越来越不见外了,嗯,其实是好事情。”

    刘志茂又问道:“前两天陈先生在你们这边,又寄了两封信去家乡?”

    主事人点头道:“都是飞剑传信去往龙泉郡,不过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云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刘志茂突然问道:“你们觉得这个陈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剑房诸人面面相觑,刘志茂摆摆手道:“算了,你们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刘志茂一步跨出,径直离开剑气驳杂紊乱的剑房,返回自己那座横波府。

    先前向他亲自禀报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刘志茂说道:“就按陈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花费多少人力物力,都作为青峡岛最近的头等事情去办,记得别大张旗鼓,悄悄办成就行了,回头把人带回青峡岛。陈平安足够聪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田湖君点头领命,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反正她这个师父,从来不爱听那些,说一箩筐阿谀言语,都不如一件小事摆在功劳簿上,师父反而会看。

    刘志茂笑道:“今儿剑房难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内那四人,都还算聪明。你去秘档上,销掉他们近百年中饱私囊的记载,就当那四十多枚不守规矩赚到的谷雨钱,是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额外报酬了。”

    田湖君点头,原本按照师父制定的既定策略,他在成为江湖君主后,会有一轮声势浩大的犒赏功臣与杀鸡儆猴,双管齐下,有些在台面上,有些在桌底下。只是如今形势变幻,多出一个宫柳岛刘老成,前者就不合时宜了,只能拖延,等到形势明朗再说,可是一些不识趣的人心蠢动,导致后者反而会加大力度,谁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那就是秋后算账,外加乱世用重典,真是会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离开横波府,返回自己开辟出府邸的那座素鳞岛。府上莺莺燕燕,见到了她这个地仙“老祖”,一个个谄媚不已,有些带着点真心,更多是虚情假意。

    田湖君对于这些,并没有半点喜欢或是厌恶,在书简湖讨口饭吃,不这样做,要么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更惨一点的,就会慢慢饿死。

    她先让两个跟自己一起搬迁到素鳞岛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将陈平安提出、刘志茂发话的那件事,分别告知处理类似事情最为经验丰富的青峡岛钓鱼房,以及两个与她私交甚好的藩属岛屿岛主,合力去办好此事。

    她独自走过一条长达数里的密道,悄悄来到她用来潜心修道的密室。密室位于素鳞岛府邸下边的岛屿腹中,越往下,灵气精华凝聚而成的水运越浓郁。所谓密室,其实只是在一条地下河旁边摆放了一张椅子而已,整个地下,呈现出淡淡水运具象化的幽绿颜色,不但如此,密室头顶墙壁中还渗出丝丝缕缕的月白色光辉,然后分别涌入那张椅子上镂刻的一条条蛟龙嘴中。

    田湖君坐在那张破败不堪的老旧龙椅上,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她双手握住椅把手,不断有蛟龙之气与水运灵气一同渗入她的手心处,疯狂涌入那几座本命气府,灵气激荡,砥砺道行。

    田湖君脸庞扭曲,脸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悦,一身香汗淋漓。

    一个时辰后,田湖君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污秽浊气,轻轻挥袖,那口浊气顺着地下河流入书简湖,不至于浸染侵蚀此地的宝贵灵运。

    田湖君略有疲惫,更多还是心满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艰辛,让人大怖,可其中愉悦,远胜人间情爱,因此男女之间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志不渝,在脱胎换骨的中五境练气士,尤其是地仙境修士眼中,实在是挠痒而已。不过事无绝对,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那道情关,便是元婴境修士都要满身泥泞,不堪重负,死活超脱不得。

    关于此事,风雷园李抟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称惊才绝艳的修道天赋,本该比风雪庙魏晋更早跻身上五境剑仙才对。一旦跻身玉璞境,跨过那道天堑,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抟景的囊中物。到时候谁是宝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一个十二境剑修够不够资格?须知如今的宝瓶洲修士执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过是刚刚跻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抟景这等占据一洲剑道气运的大风流人物,恰好就是迈不过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会太在意的关隘。

    大道难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绪,开始仔细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风光无限好,可总不能只看别人的壮丽风景,自己也该成为别人艳羡不已的风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小师弟,田湖君心情复杂。

    站起身后,瞬间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污渍。

    她向前走出几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中,田湖君内心情感,其实更倾向于小师弟顾璨,而不是那个城府深沉、为了大道谁都可杀的师父——而且师父会杀得让人莫名其妙,临死都不知缘由,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观顾璨,虽然桀骜不驯,不会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只要持之以恒,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两分意外之喜的回报。小师弟到底还是个孩子,能够应付那些看似盘根交错、实则浮于表面的各方势力,可尚未真正了解隐藏在书简湖水底的那几条根本脉络,那才是书简湖的真正规矩。顾璨不会用人,只会杀人,不会守拙守成,只会一味进取,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所以理智告诉田湖君,顾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绝对不可以倾家荡产去支持,他太喜欢剑走偏锋了。

    她田湖君远远没有到可以跟师父刘志茂掰手腕的地步,极有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实很遗憾,遗憾顾璨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后,还没有想着应该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实可以一点点教他,倾囊授以自己两百多年辛苦琢磨出来的心得,但是顾璨成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到连刘志茂和整座书简湖都感到措手不及,他怎么可能去听一个田湖君的意见?也许再给资质、性情和天赋都极好的顾璨几十年光阴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时候说不定真正可以跟师父刘志茂平起平坐。

    可惜刘老成来了,一下子就将顾璨和他那条泥鳅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书上说藩镇之贵,土地兵甲,生杀予夺。

    可是不可以视而不见,书简湖终究只是宝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来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风险与大机遇并存。

    大骊铁骑也好,朱荧王朝也罢,无论是谁最后成为了书简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够拥有一个足够掌控书简湖局势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也一样会换掉,一样是被弹指之间生杀予夺。

    田湖君从来不觉得小师弟顾璨做得差了,事实上,顾璨做得已经让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只是做得似乎……还不够好,但大势不等人。

    现在大势席卷而至,怎么办?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个住在山门口的年轻的账房先生,也许能够稍稍阻滞洪水大势淹没书简湖和青峡岛,可真能够补救吗?

    田湖君摇摇头,太难了。

    陈平安返回屋内,坐在书案后边,该搜集整理的档案都已经就绪。

    暂时能够收集到的阴魂鬼物,也都与月钩岛俞桧、玉壶岛阴阳家修士谈好,朱弦府马远致尚未答应出售,可也已经许诺会收拢、筛选阴物,只等陈平安办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准备妥当的阴物,到时候该是几枚神仙钱就是几枚。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陈平安在珠钗岛刘重润那边碰壁次数越来越多,好像鬼修马远致也有些气馁,口风有所松动,打算退让一步,陈平安只要请得动刘重润登上青峡岛,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积攒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阴物,算是作为定金。

    陈平安给披云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询问买山事宜,再就是几件小事,让魏檗帮忙。

    给落魄山寄去的家书,则是让朱敛不用担心,自己在书简湖并无人身危险,不用来这边找他。再让朱敛转告裴钱,安安心心待在龙泉郡,只是别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镇购买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点燃一炉炭火。过了子时,实在犯困就睡觉好了,但是第二天别忘了张贴春联和“福”字。这些千万别花钱去买,竹楼二楼的崔姓老人写得一手好字,让他写就是了,写春联和“福”字的红底子纸张,去年没用完,还有足够的盈余,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里。最后叮嘱裴钱,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时候,不要太肆无忌惮,泥瓶巷那边家家户户院子小,门口巷子窄,爆竹别燃放太多。若是觉得不过瘾,那就回到落魄山那边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没关系,如果嫌弃自己劈砍竹子、制作爆竹太麻烦,可以在小镇店铺那边买,这点钱,不用太过节俭。再就是关于新年红包,哪怕他陈平安不在家乡,可也还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岳大神魏檗会露面,到时候人人有份,但是讨要红包的时候,谁都不许忘记说几句喜气言语,对魏先生,更不许无礼。

    陈平安提起木头笔架上的一支紫竹笔管的小锥笔,轻轻呵了一口气,却愣了一下,放下笔,有些头疼,更多还是愧疚。

    桌上笔架,是陈平安随手自制,毛笔则是紫竹岛岛主的附带馈赠。当时陈平安开口跟人家讨要了三竿紫竹,岛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陈平安两支紫竹岛秘制的毛笔,自然是一等一材质的上品紫竹笔管,毫尖有一小截是透明的,极为玄妙,是紫竹岛岛主的不传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练气士,只要轻轻呵出一口灵气,就能够如饱蘸墨汁,下笔自如,墨迹芬芳,纸张甚至借此能够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笔”得以远销朱荧王朝山上山下,是达官显贵的头等案头清供,哪怕无法书写,悬在笔架那边,做做样子,一样能让主人见之心喜。

    陈平安当时厚着脸皮收下了,讨要了两支小尖毫,最适宜书写蝇头小楷。

    与当年李希圣赠送的那支小雪锥,有异曲同工之妙。呵气成墨,呵一口气之后,若是灵气过于淋漓,只需要搁置笔山或是悬于笔架,但不会有点滴“墨汁”坠落,若是少了,书写一半便已无墨,无非是再轻轻呵一口气罢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窍穴分出五行之属,墨迹还有色彩之分,极其实用,所以还是许多山上女修间写信往来的心头好。

    陈平安已经不练拳、不炼气许久,加之与刘老成那场大战,身体虽在缓慢痊愈,可是直到方才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两座本命气府内,已经灵气枯竭到这个地步,原本金色文胆所在的窍穴,已经满目疮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说,当晚为了握住那把剑仙,类似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给那座绿衣小人扎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只是影响之大,还是超出了陈平安的预期,竟是到了水府灵气名副其实的滴水不剩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撑着那艘几乎快要被整座书简湖都知晓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鳞岛,拜见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复说岛主在闭关,不知何时才能现身,他绝不敢擅自打搅,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后被重罚,也要为陈先生去通知岛主。

    闭关一半,是修行大忌。陈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雏儿,赶紧与那个满脸“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着说没有急事,他就是几次登上素鳞岛,都没能坐一会儿与田岛主好好聊聊,这段时间于田岛主实在麻烦许多,今天就是得空儿,来岛上道声谢而已,根本无需打搅岛主的闭关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释重负,陈平安刚要离开,突然笑问道:“听闻府上珍藏有曹娥岛的姑娘茶,偶尔会拿出来款待客人,我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多叨扰一番,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走?若是事后田岛主生气,前辈就说是我死缠烂打,扬言不给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辈不得不破费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带着这个账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壶天然蕴含水运的曹娥岛姑娘茶。

    陈平安喝着茶,就与老修士闲聊起来,相谈甚欢。

    陈平安告辞后,老修士又亲自一路送到了素鳞岛渡口,与他使劲挥手作别。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气扬,正值寒冬时分,老人都满面春风。今儿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

    陈平安离开素鳞岛后,没有就此返回青峡岛,而是去了趟珠钗岛。

    一壶曹娥岛茶水,用以裨益水府灵气,实在是杯水车薪,还是需要购买一些浓厚水运凝聚的秘制丹药。

    既然田湖君在闭关,就只能来找刘重润了。

    传言刘重润当年家国覆灭,偷藏了许多从王朝秘库里边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陈平安在书简湖,信不过任何人。

    经过与朱弦府马远致的闲聊,加上对书简湖历史和关系的梳理,发现这个珠钗岛刘重润,属于那种做生意还算公道的修士,两百多年来,没有传出劣迹。

    若是刘重润出身于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于隐藏,以至于两百年没有泄露半点,并且更有幕后人,能够神通广大到算出他今天的临时起意,要与刘重润购买丹药,陈平安认栽。

    今天刘重润还是没有亲自接见陈平安。

    很正常,估计是她确实厌烦了他这个账房先生的蹩脚媒婆行径。

    之前有两次,陈平安停船登岸,刘重润已经懒得露面,只是派遣一个姿容极其出彩的嫡传弟子负责在渡口“拦阻”,名字没能记住,因为珠钗岛上上下下的行事风格,在书简湖还算洁身自好,殊为不易,与同样女修扎堆却被书简湖男修讥笑为“窑子岛”的云雨岛比,双方口碑,天壤之别。当时陈平安登岸此地,只是为了从岛主刘重润那边获知一些事情,至于珠钗岛其余任何修士,陈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自然不是陈平安如何清高自负,而是他知道,自己在书简湖的一言一行,都会带来种种不可预知的结果,就算是好的,也只是锦上添花,可若是坏的,那就是殃及池鱼,有杀身之祸。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往往就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很容易让人四顾茫然。

    这会儿,除了慎重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权衡破局之法,若是还能够再多考虑考虑身边周围的人,虽未必能够以此解围,可到底不会错上加错,一错到底。

    陈平安说明来意,那个气质不俗的貌美女修笑问道:“陈先生,这次真不是给那鬼修当说客来了?”

    陈平安点头保证道:“真不是。”

    年轻女修有些懊恼,轻轻一跺脚,埋怨道:“陈先生害我输了十枚雪花钱呢。”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我说一句活该,我还能去见你那个岛主师父吗?”

    年轻女修不情不愿说道:“可以的。”

    陈平安于是说道:“活该。”

    远处许多偷偷躲在暗处的珠钗岛女修笑声不断,多是刘重润的嫡传弟子,或是一些上岛不久的天之骄女,往往年纪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轻女修没好气道:“陈先生自个儿去山巅宝光阁,行不行啊?”

    陈平安微笑道:“行的。”

    过了山门,年轻女修还真就直接把陈平安晾在一边,跑去山门偏屋那边与师妹们窃窃私语,然后和几个与她一般押错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钱给赢了的人。

    一个挣得双手捧钱都快要捧不住的幸运少女探出脑袋,对陈平安的背影大声笑道:“陈先生,谢了啊!”

    缓缓登山的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应该是示意不用谢。

    山门偏屋这边,七八个年轻女修,无论输赢,哄然大笑。

    陈平安在宝光阁见到了一身华贵宫装的刘重润,两人相对而坐,后者娴熟煮茶,一举一动都透着真正的富贵气。

    难怪听说早前春庭府邀请过刘重润两次,只是她都婉拒了。

    刘重润问道:“陈先生就半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担心啊,这不就来你们珠钗岛了?想要跟刘岛主买些适宜补养水府灵气的灵丹妙药。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刘岛主故国,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龙舟,都是在刘岛主亲自主持下打造而成,两物皆名动宝瓶洲中部。”

    刘重润点头道:“适宜地仙温养水属气府和本命物的丹药,我不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样,但是这已经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在书简湖,这样的珍稀宝贝,我却不敢拿出来售卖,一旦面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断拿出手,不然就是一个‘死’字。相信以陈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症结。”

    陈平安嗯了一声:“换成我,一样觉得烫手,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敢拿出来换成谷雨钱。”

    刘重润递过来一杯雾气升腾的虹饮岛仙家茶,阳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现出一条手指长短的袖珍彩虹。

    刘重润笑问道:“陈先生是明白事理的人,那么你自己说说看,我凭什么要开口报价?”

    陈平安想了想:“那刘岛主要怎么才肯开价,说说看。”

    刘重润神色凝重,道:“珠钗岛想要搬迁出书简湖,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好奇问道:“珠钗岛一直没有沾惹是非,始终保持中立,几乎没有仇家,那么书简湖的最终归属,是大骊宋氏还是朱荧王朝,似乎对于刘岛主影响都不大,珠钗岛无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却也不会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后,书简湖趋于有序,规矩会越来越类似一个王朝藩镇,刘岛主恰好最熟悉这种规矩,为何执意要搬迁基业?”

    刘重润双手捧茶,视线低垂,睫毛上沾着些许茶水雾气,尤为润泽。

    陈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过天青的瓷杯,始终凝视着这个珠钗岛岛主,既无丝毫邪念,更无半点爱怜。

    刘重润微微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之后,竟是先败下阵来。她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我就怕是朱荧王朝最终得到了书简湖。有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宫闱秘史,其实恰恰是真相。”

    陈平安开始在脑海中翻阅那些有关朱荧王朝、珠钗岛以及刘重润故国的前尘往事。

    从青峡岛到书简湖,将他视为账房先生,其实不全是个玩笑称呼。

    只是许多悄悄搁放在山门屋子柜子里的书简湖岛屿秘事,以及一些残片断章的稗官野史,太过支离破碎,许多小道消息,还会混淆真相。

    陈平安思来想去,没有能够梳理出一条站得住脚的来龙去脉。毕竟这座珠钗岛,并非陈平安需要去重点关注的关键“战场”,他知道得还是太少。

    刘重润问了一个在书简湖最不该问的问题:“我能相信陈先生的人品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缓缓道:“别相信我的人品,但是比起你们书简湖野修一贯的买卖风格,比如喜好翻脸不认人、擅长黑吃黑的种种行径,跟我陈平安做生意,肯定要稍微好一些,稍微好点。”

    刘重润苦笑道:“就凭着陈先生从未以势压人,在渡口岸边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也未有过半点恼羞成怒,我就愿意相信陈先生的人品。”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望向刘重润:“是珠钗岛的潜在劫难过大,已经超出了刘岛主的承受范围,所以不得不赌一赌我的人品吧?”

    被人一语道破心中的小算盘,刘重润有些神色尴尬。

    陈平安问道:“是知道了我的大致来历,想要搬迁去往龙泉郡西边大山?”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珠钗岛修士稀少,明面上的地仙更是只有刘岛主一人而已,去了灵气充沛的大骊龙泉郡,凭借一两座不大的山头,就可以扎根下来,又算投靠了宋氏,从书简湖抽身离开不说,还可以借此远离战火如荼的宝瓶洲中部,朱荧王朝即便打赢了战争,想要去大骊找刘岛主的麻烦,自是鞭长莫及……”

    一开始刘重润听得仔细,不愿错过一个字,可听到后来,刘重润脸上浮现几分羞恼怒意,狠狠瞪着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奇怪:“怎么了?”

    刘重润望向这个棉衣长袍的年轻男人,死死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他眼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然后她就会翻脸,对他下逐客令。

    刘重润没能看出端倪,忍了忍,可到底还是没能忍住:“陈平安!你真没有听说过朱荧王朝与我故国的一桩恩怨秘史?”

    陈平安皱眉道:“我对刘岛主所知一切,大半是朱弦府马远致说给我听的,多是刘岛主早年的风光事迹,并不曾听说太多与朱荧王朝的恩怨。只知道鬼修马远致对朱荧王朝极其仇视,几次离开书简湖,都是秘密潜入朱荧王朝边境,并成功袭杀数名边关将领,造成朱荧王朝多桩悬案。但是这里边,到底藏着什么心结,我确是不知。”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在忌惮某个朱荧王朝的权势大人物?并且涉及刘岛主故国覆灭的缘由?”

    刘重润摔出手中那只茶杯,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这个身世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丰腴美人,深吸一口气,看到对面的陈平安依旧神色如常,哀叹一声,自嘲道:“不好意思,是我修心不够,在陈先生面前失态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无妨。

    刘重润缓缓道:“朱荧王朝一个老不死的地仙剑修,当年他任使节出访我国京城,你能想象吗,在他的异国他乡,我刘重润还是只差了一身龙袍一张椅子的堂堂君主,差点被他闯入宫内凌辱了。从皇宫禁卫到朝廷供奉,竟是没有一人胆敢阻拦。他虽没能得逞,但是在慢悠悠穿上裤子的时候,撂下一句话,说要我迟早明白什么叫鞭长可及,什么叫可以横跨两国京城。当年我们被灭国,此人刚好在闭关中,不然估计陈先生你在书简湖是喝不上这顿茶水了。可是如今此人,已经是朱荧王朝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是一座藩属国的太上皇。不凑巧,与石毫国差不多,该死不死的,刚好毗邻书简湖!”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重润一咬牙,下定决心,她微微抬起臀部,挺起胸膛,沉声道:“只要陈先生答应租借龙泉郡山头和珠钗岛火速迁徙一事,刘重润愿意自荐枕席!就在今天,只要你陈平安喜欢,甚至可以就在此时此地!”

    刘重润视线坦荡荡,陈平安眼神寂然,古井不波。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句比拒绝刘重润更为大煞风景的言语:“为何不找刘志茂或是刘老成?”

    刘重润脸色黯然些许,随即眼神中再度恢复昂扬斗志,冷笑道:“找了刘志茂,等他玩腻了,肯定转手就会将我卖给朱荧王朝。至于宫柳岛刘老祖,我估计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吧。而且即便刘老成愿意见我,只要我敢开这个口,估计就要被他一巴掌拍成一摊烂肉了。”

    陈平安问道:“刘岛主可曾有过喜欢的男子?”

    刘重润摇头道:“不曾有过!若是有过,我刘重润便是身死道消,珠钗岛便是就此与家国一般覆灭,也绝不会说出自荐枕席这种话!”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真的没有过。不然如果刘岛主有过真正喜欢的人,就不会对我说出这种混账话。”

    刘重润恼火道:“陈平安,你不要得寸进尺!士可杀不可辱,我刘重润虽是女子,却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你如此说教、羞辱的地步!”

    陈平安喝了口茶,有些无奈:“说好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呢?”

    刘重润气倒是消了些,只是到底脸上挂不住,愤愤然骂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要么是满脑子脏水,恨不得所有女子都是他们的床笫玩物,要么就是你这种假正经,都可恨!”

    陈平安递过去空茶杯,示意再来一杯,刘重润没好气道:“自己没手没脚啊?”

    陈平安只得自己斟了一杯茶,不忘重新拿起一只茶杯,给刘重润倒了一杯茶水,轻轻递过去。刘重润接过瓷杯,如豪饮醇酒似的,一饮而尽。

    只要一方始终心平气和,另外一方再满腔怒火,都不太容易被火上浇油。

    在刘重润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后,陈平安才开口问道:“刘岛主就那么讨厌马远致,只是因为他当年那个杂役驮饭人的身份?我觉得不像,刘岛主不是这种人。”

    刘重润缓缓道:“他丑啊,哪怕给瞧一眼我就觉得恶心。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一双狗眼就喜欢往妇人胸脯和屁股上瞄,越大的,他越喜欢!女子身份越尊贵的,这个驮饭人就越垂涎!”

    陈平安不打算说话了,绝对不予置评,并且打算以后都不掺和。

    刘重润放下茶杯,冷笑道:“不是男人为我们女子做很多事情,女子便一定要喜欢他,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刘重润叹了口气:“不过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当然都清楚,一清二楚,不然你以为我会忍他这么多年,由着他悬挂那块朱弦府匾额?只是有些时候,念着这些情分,难免还是有些无关男女情爱的感动……只不过稍稍多想,一想到他那张满口龅牙黄牙的嘴脸,我真是有些吃不下饭。”

    陈平安闭口不言。

    刘重润却没打算放过这个年轻的账房先生,她斜眼瞥着陈平安那张消瘦惨白的脸庞:“若是陈先生长得如他一般歪瓜裂枣,你看我乐不乐意那么多次在渡口现身,撑死了见你一两次。你以为世间市井女子和山上女修,喜欢看丑八怪,不去多瞧几眼英俊男子啊?这就跟你们男人管不住眼睛,喜欢多看几眼佳人美妇,一样的道理。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男人管不管得住心思和裤裆了。”

    刘重润拿起茶杯,缓缓抿茶,然后笑眯眯问道:“不知道陈先生管住了裤裆,心思管住了没有?”

    陈平安眼神清澈,道:“不用管。”

    刘重润见他不似作伪,又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有几分苦闷和气馁:“真是一尊泥菩萨不成,还是我刘重润已经人老珠黄了?”

    陈平安放下茶杯,说道:“既然刘岛主已经开价了,我可以试试看,与大骊那边接触一下。”

    刘重润放低嗓音:“粒粟岛岛主?”

    陈平安没有故弄玄虚,轻轻点头。

    双方皆是书简湖的明眼人。

    刘重润提醒道:“事先说好,陈先生可别弄巧成拙,不然到时候就害死我们珠钗岛了。”

    陈平安笑道:“我会注意的,哪怕没办法解决刘岛主的燃眉之急,也绝不会让珠钗岛雪上加霜。”

    刘重润玩味道:“不知道陈先生何来的底气,说这种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直截了当道:“相较于我当下做的某件事,珠钗岛的去留,只是一个三方都可以互利互惠的添头,很小的彩头。”

    刘重润脸色变幻不定。

    陈平安双手笼袖:“不信?反正珠钗岛就是在赌,既然赌了,也没有更多的退路,不信最好也信。死马当活马医,就姑且信一信我这个蹩脚郎中好了,说不定就是意外之喜,比我当那媒婆好不少。”

    刘重润突然露出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少女娇憨神色:“如果我现在反悔,就当我与陈先生只是喝了一顿茶,还来得及吗?”

    陈平安点头道:“来得及。我不是刘岛主,我还是讲买卖不在仁义在的。”

    刘重润气得牙痒痒,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百毒不侵、油盐不进!

    刘重润抬起双手,手肘有意无意挤压出一片壮观风情,她对陈平安嫣然一笑,一拍手掌,然后要陈平安稍等片刻。

    很快就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嬷嬷手持一只瓷瓶走入院中,老嬷嬷将瓷瓶毕恭毕敬交给刘重润后,再次默默走出院子。

    陈平安知道这个深藏不露的老妪,哪怕一身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腐朽气息,却是珠钗岛能够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说不定当年刘重润能够在自家京城皇宫内,从那个丧心病狂的朱荧王朝地仙手中逃过一劫,都要归功于这个苍老妇人。

    刘重润将瓷瓶抛给陈平安:“陈先生可要小心收好了。这是当年水殿秘藏的最好丹药之一,能够大补水府灵气和修缮水属本命物,这瓶丹药只要丢到书简湖,就能够激起百丈高浪,任何一个金丹境地仙都要垂涎三尺。这是定金,是珠钗岛该有的诚意。接下来,就要看陈先生你有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通天本事了。事情成了,先前那四个字,我在动身离开书简湖之前,都有效。将来搬到了龙泉郡,可就不管用了,过时不候!”

    陈平安对于后半段话置若罔闻,当场打开瓷瓶,倒出一颗碧绿丹药,闭眼片刻,睁眼后对刘重润微微一笑,直接丢入嘴中。

    刘重润好奇问道:“这瓶丹药自然是没有动过手脚,可是陈先生如何这么快确定?”

    陈平安当然不会告诉她有关自己水府栖息着那群绿衣水运童子的内幕,随口道:“我既然到了书简湖,就入乡随俗,赌大赢大。”

    刘重润一挑眉头,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我想问一问刘岛主故国与朱荧王朝的详细历史,可能要耽搁刘岛主不少光阴,可以吗?”

    刘重润疑惑道:“这是为何?与你接下来要谋划的事情有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我想多知道一些当局者对于某些……大势的看法。我曾经只是旁观、旁听过类似画面和问答,其实感触不深,现在想要多知道一点。”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旧事重提,虽然我心里头不太痛快,反正连那等龌龊事都说与陈先生听了,其余庙堂和沙场上的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陈平安抱拳道谢。

    刘重润抛出一记妩媚白眼。

    陈平安视而不见。

    此后整整两个时辰,刘重润将故国大势,从龙兴立国、逐渐衰落、中兴重振、积重难返、竭力维持,到最终覆灭,娓娓道来,

    刘重润早已不是那个长公主,如今只是一个书简湖金丹境修士,说得坦诚相见,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默默记下,受益匪浅。听到重点,干脆就从咫尺物当中拿出纸笔,一一记下。在刘重润说到精妙处或是不解处,陈平安便会询问一二。

    这些都让刘重润别扭不已,在心中哭笑不得。自己怎么像是一个学塾夫子,在这儿为一个勤勉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这可是她生平头一遭的感觉。

    当刘重润觉得无话可说之际,陈平安却说下次拜访宝光阁,还要与刘岛主再细问漕运、胥吏二事。

    刘重润气笑道:“陈平安,你烦也不烦?!想上我的床,你就不能直接开口,非要这么绕弯子?好玩吗?怎么,想要身心皆取。好嘛,你陈平安倒是胃口比谁都大!那朱荧地仙与驮饭人两个老色胚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

    陈平安脸色不变,缓缓道:“刘岛主,方才你说那山河大势,极有风采,就像一个‘罪不在君’的亡国帝王,与我复盘棋局,指点江山,让我心生佩服,这会儿就差远了,所以以后少说这些怪话,行不行?”

    刘重润似乎有些伤心,一手捂住衣襟领口,咬着嘴唇。

    陈平安不为所动,就要起身告辞。

    刘重润突然柔声喊道:“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坐在原地,一头雾水:“嗯?”

    刘重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扯开领口。

    陈平安不愧是经历过无数场生死厮杀的老江湖,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闭上眼睛,猛然站起身:“下不为例!不然买卖作废!”

    刘重润笑得花枝乱颤,望向陈平安匆忙离去的背影,乐不可支道:“你不如将此事说给朱弦府那个家伙听听?看他羡慕不羡慕你?”

    陈平安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轻声道:“刘重润,这样不好。”

    刘重润收敛笑意,冷哼一声:“恕不远送!”

    陈平安走出山巅,去往渡口,撑船返回青峡岛。

    那个老嬷嬷走入院子,看着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刘重润,问道:“长公主,真要相信一个在书简湖露面还不到半年的外乡人?何况还如此年轻。哪怕算是心思缜密,做事稳重,可年纪小,就意味着根基浅,这是万古不易的道理,不然当年那个给长公主亲手提着坐在龙椅上的小杂种,会忍气吞声,故意装傻卖疯那么多年?结果差点真给小杂种做成了那个地仙剑修都没做成的恶心事。”

    刘重润恢复正常神色,淡然道:“知道天底下什么样的人,最值得跟他们做生意吗?”

    老嬷嬷说道:“请长公主明示。”

    刘重润站起身,身材修长的她,极有气势。她面沉如水,咬牙道:“聪明,好人,有底线,三者兼备。以前如果那个小杂种不是被人蛊惑,故意倒行逆施,唯一的本事,就是与我作对,一个一个接连害死了庙堂和边军当中所有这种人,我们岂会灭国?!”

    老嬷嬷不去评点这些往事,哪怕已经离开那座皇宫很多年了,她还是秉持宫中既定的宗旨,不去妄言、干涉朝政。

    老嬷嬷只是板着脸,说道:“长公主,说句大不敬的言语,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委实是太不害臊了些。”

    刘重润竟是飞奔过去,低头弯腰,轻轻挽住老嬷嬷的胳膊,撒娇道:“好玩嘛,就这么一回,以后不会再有啦。”

    老嬷嬷点头道:“深闺寂寞,这是市井女子的烦忧,长公主如今已是金丹境地仙,就莫要如当年少女时那般顽劣了。再者,老牛吃嫩草,不好。”

    刘重润满脸通红,好似赌气,松开老嬷嬷胳膊,去了宝光阁不见人。

    老嬷嬷等到刘重润躲了起来,这才展颜一笑,只是瞬间就收了起来。

    老嬷嬷心知肚明,不是长公主对那年轻人真有想法,一见钟情,而是长公主如今肩头的压力太大,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心骨,难免会做出些过火的举止,所以这半年来,宝光阁摔碎的珍贵瓷器有多少了?而当一丝希冀的曙光,突如其来,更是会让人心神摇曳,陡然间大悲大喜,更能见本心本性,金丹境地仙也不例外。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长公主,从小就是调皮顽劣、无法无天的性情,早年宫中那些个教仪嬷嬷,管教起长公主来,简直就是个个心肝疼。也就是她,一直陪伴着长公主,双方相依为命,一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而她的金丹已腐朽,即将崩坏,又成了差点压碎长公主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睁睁看着身边至亲,化作一堆白骨,几乎是每一个地仙修士都要经历的痛苦。至亲多半不会是爹娘长辈了,而是师徒,或是道侣,或是传道人和护道人。关系越好,心魔越大。就像当年离开宫柳岛的刘老成,不得不亲手斩杀自己入魔的挚爱道侣。传言虽然不知真假,毕竟这是书简湖的第一大禁忌,但是这个老嬷嬷却深信不疑。

    陈平安返回青峡岛,天已经是暮色笼罩。

    又咽下一颗水殿秘藏的丹药,陈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笔,呵了一口气,开始书写在珠钗岛积攒出来的腹稿。

    之所以要与刘重润询问、请教两国大势,因为这是他在书简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条线,事情的发生,距离当下最遥远,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着。

    之前第一条线,是顾璨和他周边众人,最复杂难解。第二条是那对云楼城重逢的父女,相对最简单清晰。

    来龙去脉。脉络。这是陈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复盘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个最大结论,遇见众人万事,我只管单刀直入,暂时撇开一切善恶,只去深究此人为何说此话、做此事、有此念头。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痴心剑,一样可以为我所用。但是在这个极其耗费心神的漫长过程中,他必须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陈平安暂时停笔,拿起手边的养剑葫,喝了口酒就放下了。

    他神色越发憔悴,脸颊凹陷,脸庞上甚至还有些许的胡子碴,可是当下提笔写字,眼神熠熠光彩。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一个穷酸老儒士正在一边掐指推衍,一手捻须,苦着脸絮絮叨叨,哀怨道:“这就不太善喽。”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远处,俯瞰着广袤辖境:“既然形势不妙,你又看不到具体事,为何不干脆偷溜过去?反正你做这种勾当,没人会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给文庙晚辈指着鼻子骂,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闭嘴,跟你聊天,和东海那老家伙差不多德行,就是对牛弹琴。”

    金甲神人不以为意。

    换成任何一个飞升境之下的修士,胆敢在这座穗山上,要这位中土神洲山岳万千神祇的“首尊”闭嘴,估计已经被劈了个半死。至于飞升境,一剑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难。

    老秀才随手将一把石子丢在地上,嘀咕道:“你以为那个观道观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叶伞的?那三百年光阴长河,是白给我那关门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祸心,用心险恶着呢。”

    金甲神人讥讽道:“还不是你自讨苦吃。”

    老秀才骂娘道:“你除了有几斤蛮力,懂个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声:“那你倒是离开穗山啊,亚圣不是派人捎话来,要找你去文庙谈心吗?”

    老秀才摇晃着肩膀,扬扬得意道:“嘿,就不就不,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块银锭剑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敛神色,点点头:“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这座浩然天下那么多假读书人?”

    金甲神人问道:“齐静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个都不承认你是先生的闭关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步走到盘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两人一站一坐,刚好让他用手指敲打后者的脑袋,一戳一戳,骂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学问和修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气戳了十几下头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试试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后立即往后蹦跳后退,一本正经道:“你自己说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叹了口气,转过头,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赶紧从我的穗山滚蛋吧!”

    老秀才没来由地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里?啊?我早就去跟老头子跪地磕头了,给礼圣作揖鞠躬了!有用吗?”

    金甲神人转回头:“有火气,别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呵呵而笑:“不把你当撒气筒,我难道真去找老头子和礼圣撒泼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经彻底忍无可忍,缓缓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剑,不承想老秀才已经倒地而睡:“哎哟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费心力,累死个人,我打个盹儿,如果我打呼噜,你忍着点啊。”

    金甲神人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原地,沉默许久,问道:“真就把那个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门外边喝西北风?”

    老秀才背对着这尊山岳大神,呼呼大睡,双手掐指不断,不忘记提醒那个大个子:“我已经睡着了,所以你问我问题,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云海浩荡,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壮阔无边。

    一个高大女子,一手撑着桐叶油纸伞,一手掌心拄剑于金桥之上。长剑抵住金色长桥的栏杆,从剑尖处,溅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如同一直在磨砺剑锋。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只是前些年,一个将死之人,就站在这座金色拱桥之上,与她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世间最好的磨剑石,不是斩龙台。

    “对于纯善之人,是人心最纯粹部分的诸多恶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砺出最纯粹的剑心。剑气长城的万千剑修,善恶不定,依旧剑气如虹,就是证明。

    “在陈平安长大之前,最多最多,你只能出剑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结丹之后、玉璞之前。再往后,就作废了。

    “如果有第二次,他就不会是某位学宫大祭酒或是文庙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亚圣了。”

    那个双鬓霜白的儒士,当年指了指天空:“礼圣的规矩最大,也最稳固。一旦他露面……

    “怕不怕,值不值得,并不一样。所以恳请前辈还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这些言语之后,还有一些。其中一句,最让她心动:“当初前辈选择并无恶感也无好感的陈平安作为新的主人,自然只是因为我齐静春说动了前辈,去赌那个万分之一。可是前辈当真就不想亲自确定一下,陈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辈托付所有希望,此后哪怕百年千年,再过一万年,都不会失望?!”

    此后两句话,则是让她都有些动心,并且动容:“前辈那个时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辈必须知道,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证明自己不曾让我齐静春、让你失望。

    “哪怕那个时候,陈平安已经对自己失望。”

    想到这里,高大女子轻轻一按手中长剑,竟是剑尖连同一大截剑身,直接钉入了那座金色拱桥的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