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拳剑皆可放
今天书简湖青峡岛一带,风平水静,湖面如镜,四周一些个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重峦叠翠,偶有几声仙家府邸的仙鹤长鸣,时不时远处天空会有一两道虹光掠过,隐约有轰隆隆雷声作响。风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师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红罗地半袖臂衫,金线刺绣出祥云图案,姗姗而行,手捧一摞档案,去往青峡岛山门附近的那间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让路旁,向这个貌美女修致礼。田湖君从来不做任何回应。 她如今是青峡岛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这几年青峡岛实力大涨,田湖君跟随师父刘志茂和小师弟顾璨四处征战,不但以连绵不断的血腥战事砥砺修为,事后分红,更是收获极丰,加上刘志茂的赏赐,在去年秋末顺利跻身金丹境地仙,当时青峡岛举办了盛大酒宴,庆祝田湖君结成金丹客,成为神仙人。 田湖君来到那间屋子门口,敲门而入,看到了那个坐在书案后边的年轻人,正抬起头,望向自己。 年轻男人,头别簪子,身穿青衫长褂,桌旁放了一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来这里次数多了,身为金丹境地仙的田湖君看出些蛛丝马迹,酒葫芦不简单,多半是给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气象的东西,肯定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法宝,例如养剑葫。 田湖君与师父刘志茂有过一场私下密谈,关于酒壶,刘志茂给出的答案,证实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养剑葫。 但是更让田湖君心悸的,还不是这只被那年轻人当作酒壶的养剑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师弟顾璨住处隔壁屋内的长剑。刘志茂断言,那是一把桀骜不驯的半仙兵。 刘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这段时间,约束好青峡岛所有修士,至少在陈平安离开书简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所欲行事。那是田湖君第一次从师父刘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种叫“约束”的陌生东西。 进了屋子,陈平安已经站起身,主动将桌上挪出一个空位。 田湖君将手上一大摞尘封已久的档案轻轻放在桌上,歉意道:“陈先生,这是第三批从青峡岛香火房找出来的秘档,香火房一直无人敲打,过惯了天不管地不顾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虫蛀较多。陈先生,对不住啊。” 陈平安摆摆手:“希望田仙师不要因为此事去责罚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师和青峡岛香火房在帮我的忙。田仙师,你觉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经打算将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后,她立即打消了念头,转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训一通?如今书简湖表面上太平,但是青峡岛修士习惯了前些年的腥风血雨,最近实在是一个个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田湖君从一个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无的大弟子,曾经被一名路过青峡岛做客的阴阳家高人修士勘定为此生无望地仙的龙门境修士,一跃而起,执掌大权,凭借战功,得以独自占据一座抢夺而来的素鳞岛,这在书简湖,就相当于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属于她田湖君的地盘。而截江真君的赏罚分明,也正是他能够造就出青峡岛在书简湖一家独大格局的根本。刘志茂并不吝啬封赏“有功群臣”,后进之辈,或是投诚之人,只要敢打敢杀敢拼命,为青峡岛建功立业,青峡岛祖师堂的赏赐,从来一视同仁。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可能还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问些事情,劳烦田仙师帮忙转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陈先生太过客气了,这是我的分内事,更是香火房的荣幸。” 陈平安默不作声,见田湖君好像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只得开口,轻声问道:“田仙师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词造句,打好腹稿后,说道:“师父要我询问陈先生,书简湖马上就要在宫柳岛推举江湖君主,陈先生是否参加?” 陈平安说道:“这是你们青峡岛好不容易赢来的大好局面,也是你们书简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会掺和,不过我会看看热闹,就在这里。” 田湖君如释重负,眼前这个让绝大部分青峡岛修士都一头雾水的账房先生,给出的这个答复还算让人满意,在师父刘志茂那边,应该可以交代得过去。 陈平安绕出书案,将田湖君送到门口。 虽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田湖君走远了之后,暗自思量一番,账房先生陈平安,人还是那个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陈平安返回书桌,开始一部部翻阅香火房档案。 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师承,亲人和家族。其中许多名字,已经按照青峡岛香火房老规矩,将名字以朱笔抹去,这叫销档。 陈平安每看到一个自己想要寻找的名字,就写在一本手边故意没有版刻文字内容的空白册子上,除了出生年月、籍贯,还有这些人在青峡岛上担任过的职务。香火房的档案,每个青峡岛修士或是杂役的内容厚薄,只与修为高低挂钩,修为高,记载就多,修为卑微,几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贯,仅此而已,不到十个字。还有许多死人,其实连在香火房档案上都没有出现过,死了,一个名字都没能留住。 陈平安接下来除了去香火房,询问被自己记下名字那拨人为人处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观感,还要顺藤摸瓜,从如今青峡岛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开襟小娘嘴里,问出那些个名字,一一记在书上。可能在这期间,会像麻烦田湖君去跟香火房转告一样,也会麻烦一些青峡岛位居要津的掌权人物,不然如今的陈平安,虽然谈不上为此耗费心神,却会在来来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多光阴。 田湖君去跟刘志茂禀报此事的路上,刚好遇到了身穿一袭蛟龙蜕皮法袍的小师弟顾璨。 至于其余秦傕、晁辙在内的师弟师妹,还有分别居住在青峡、眉仙在内十二大岛屿上的十大供奉客卿,这些青峡岛心腹和得力干将,随着宫柳岛会盟一事的临近,外松内紧,并不轻松。他们需要打着截江真君的幌子,担任说客,好似那纵横家,四处奔走,拉拢结盟,阴谋诡计和阳谋大势,无所不用其极。 顾璨见着田湖君,还是那副双手笼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庄稼汉模样,笑眯眯道:“大师姐,又去见陈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师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着自荐枕席,哪天爬上陈平安的床铺,好尝一尝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时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么师门情谊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师弟,我又没有鬼迷心窍。再说了,陈先生看得上我这种蒲柳之姿?” 顾璨有些高兴:“那可不,陈平安眼光高着呢,当年就没瞧上邻居家一个叫稚圭的小娘们,大师姐你这么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与顾璨聊天的时候,田湖君都会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段,无需顾璨仰头,或是视线上扬,长久以往,自然而然。 顾璨继续道:“还有,关于开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帮我守口如瓶,别人说漏了嘴,是他们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师姐这么一个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出了纰漏,我可就要怀疑大师姐是不是居心叵测了。到时候就像师父当年护不住大师兄一样,如今也护不住大师姐的。我可是知道,那个天生狐媚最喜欢钻别人被窝的三师姐,对大师姐可不算太亲近,如果不是修为资质实在是不堪入目,说不得如今我们都得喊她一声师娘了。” 田湖君笑脸僵硬:“师姐的为人,小师弟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璨点头道:“正因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师姐啊。不然哪天为了师父牙缝里那点吃食,就在我这边丢了性命,大师姐不后悔,我这个当师弟的,被大师姐照顾了这么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满脸苦笑:“我记住了。” 顾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田湖君的脸颊:“去吧,师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离去后,顾璨转头对小泥鳅说道:“总喊你小泥鳅也不是个事儿。走,我去陈平安那边帮你讨个名字。” 小泥鳅扭扭捏捏。 顾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么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间屋子的路上,顾璨皱眉问道:“那天晚上,陈平安屋子里边的动静,真像他说的,只是炼气出了岔子?” 小泥鳅摇摇头,她如今作为一名元婴,对于修炼一事,居高临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炼气一事,可谓洞若观火:“肯定没那么简单,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体原因不好说。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长生桥,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陈平安那晚受伤不轻,主人也瞧出来了,不单单是体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鳅不敢再说下去。 顾璨停步不前,沉默下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势。 这个书简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鳅和刘志茂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顾璨苦笑道:“那你说,怎么补救?” 少女姿容、肤白若羽的小泥鳅挠挠头:“陈平安自己都没说什么,主人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经常笑话那些身陷困兽犹斗境地的蝼蚁,做多错多来着?” 顾璨点点头:“有道理。” 到了陈平安那间不大的屋子,顾璨拎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旁,笑着跟陈平安说了此行的目的,想要他帮着给小泥鳅取个名字,不涉及世间妖物和蛟龙之属的本命名字。 陈平安放下笔,抬起头,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炉,相亲相近,尤为可贵。” 顾璨使劲点头,对小泥鳅笑道:“咋样?!” 小泥鳅羞赧道:“太文气了些,我又没读过书,会不会被人笑话?” 顾璨嗤笑道:“谁敢笑话你的真名字,我就……” 顾璨赶紧闭上嘴巴,偷偷转头,发现陈平安已经重新提笔,继续低头写字。 顾璨晒了一会儿秋末的温煦日头,懒洋洋的,不要太惬意,都快要打盹睡着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来,都有坐在身后、书案那边的陈平安,顾璨不怕。 顾璨伸了个大懒腰,转头问道:“我娘亲说晚饭她下厨,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陈平安点头道:“替我跟婶婶道声谢,说到了晚饭的点,我就赶过去。对了,跟婶婶说一下,就不喝酒了。” 顾璨笑逐颜开:“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顾璨将小板凳放回墙角的时候,陈平安突然说道:“跟田湖君说一声,我想要搜集书简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岛珍藏书籍,可能还要涉及书简湖旁边的池水城,以及更远一些的州郡县志,一切开销,不管多少神仙钱,都由我来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终报价的时候,将账面之外的溢价计算进去,包括青峡岛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书简湖对此不会陌生。” 顾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峡岛在内的十二岛,养了一大帮子只会摇旗呐喊不出力的奸猾家伙,正好撒出去做点正经事。” 陈平安看着顾璨。 顾璨想了想:“我会事先说好,在商言商做买卖,不要打着青峡岛的旗号强买强卖,胡作非为。” 陈平安说道:“如果万一还是有了意外,你马上告诉我,我自己来处理。” 顾璨灿烂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意外,这儿是青峡岛,是书简湖,规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欢坏规矩,可真要坏了规矩,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账,门儿清。” 顾璨带着小泥鳅离开青峡岛山门这边,突然说道:“小泥鳅,我怎么觉得陈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会儿,心里边慌不慌?” 小泥鳅怯生生道:“有一点儿。” 顾璨大摇大摆:“我就说嘛,陈平安适合待在咱们书简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个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这笔买卖,你说谁更赚?当然是我嘛。” 小泥鳅羞涩一笑:“炭雪觉得对唉。” 顾璨转过头,看到小泥鳅低头拧着衣角,笑骂道:“你个没羞没臊的小娘们,前边还说着太文气了,这会儿就急吼吼用上名字啦?” 顾璨突然哭丧着脸:“不过小泥鳅,咱们最近可要悠着点,不许像以前那么打打杀杀了,别看陈平安当起了账房先生,可他一直瞧着咱们呢。” 小泥鳅拍了拍肚子:“暂时不饿。” 顾璨白眼道:“刚吃了那个金丹境妇人,你再要喊饿,我给你抓谁去?我师父啊?” 小泥鳅眼神熠熠闪光。 顾璨嘿嘿一笑,双手笼袖,抬起头:“小泥鳅,我很开心,比痛快杀人还要开心。” 小泥鳅有样学样,最近也学会了“坦诚相见”:“饿肚子之前,主人开心,我也很开心。” 顾璨问道:“你说陈平安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小泥鳅摇头道:“我都不敢靠近陈平安和书案,我又不喜欢想事情,不知道。” 顾璨叹了口气:“无所谓了,只要每天能够看到陈平安,还有啥不满足的。” 池水城高楼内。 崔东山最近已经开始站起身,经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内踱步。 反观崔瀺,开始闭目凝神,偶尔会收到品秩最高的飞剑传信,需要他亲自处理一些关系到大骊走势的军政国事。 崔东山站在那个圆圈边缘,低头看着两幅画卷,一幅是顾璨与婢女小泥鳅的言行举动,一幅是账房先生陈平安的屋内光景。 崔东山开始点评顾璨:“骨耸者早夭,骨露者无以立,骨横者气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极硬。喂,你觉得顾璨这个小崽儿,如果离开了骊珠洞天,再也没有见到陈平安的话,有没有可能靠着自己,成为蜂尾渡刘老成之后的宝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睁开眼睛,点头道:“可能性极大。身处乱世之中,顾璨反而如鱼得水。” 崔东山微笑道:“这会儿怎么说?我家先生虽然元气大伤,伤及大道根本,可这个死局,毕竟没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费尽心机安排了四难,结果先生在第三难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认输,既然内心深处,坚持顾璨行事仍是错,又无法一拳打死顾璨,更无法丢下顾璨不管,那就先过了本心一坎,毅然决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炼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机会,不但让你的前两难,变成了笑话,我家先生还得以再次做了一场切断和圈定,拣选了一条最没有岔路的羊肠小道,暂时抛开情与法,不去斤斤计较法与理,而是开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这条来龙去脉的同时,我家先生第一次开始尝试走出自己那个‘无错’的圈子,等于破开屏障,不再因为道理而画地为牢,开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无处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问:“听说你如今重新捡起了被我们当年丢掷一旁的术家算术,并且开始钻研脉络障?” 崔东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你谋划的千秋大业。” 崔瀺冷笑道:“想说就说,憋着作甚?难道你觉得我会求着你,说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处?”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变着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说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样会好奇。我问你,崔瀺,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悬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过了未来老丈人、丈母娘那一关的?我可以给你一点暗示,与顾璨有一丢丢的关系。” 崔瀺淡然道:“当年在落魄山竹楼,爷爷就提及过,陈平安在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大的险境,在于可以一口气从四境连破两境,直接跻身第六境武道巅峰,这一点,陈平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从现在的迹象来看,陈平安能够将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够,多半是在那场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验当中……嗯,倒悬山那边有个卖黄粱酒的店铺,喝了酒便是忘忧人,陈平安应该在当时就跻身过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况且那边又有个卖酒多年的杂家老祖宗。但是都不重要,就算是陈平安一步登天,成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陈平安是如何过关的,很简单,两位剑气长城的道侣大剑仙,假扮路人,在黄粱福地酒铺子里,故意激怒陈平安,使得陈平安热血上头,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绝境当中一路破境,也要为心爱姑娘的爹娘说几句公道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你还是厉害的。不过以后说话注意点,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万事多想涨慧根,与咱们俩天生一肚子坏水的,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计剑气长城那边,所有人都觉得是陈平安配不上宁姚。” 崔东山疑惑道:“你咋回事,干吗为我家先生说好话,咋的,想要投降输一半?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们就当打了个平手?”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时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过得了倒悬山那一关,若是如今连为顾璨留下来都不愿意,陈平安哪有资格走到这个局中。那种今日不舍、想着来日家当更多了再舍的聪明人,我们看到过多少了?” 崔东山越来越犯迷糊:“崔瀺,你又给我家先生说好话?你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吧?别这样啊,真要失心疯也成,等那件大事完成之后,你再疯,到时候我大不了在落魄山竹楼门口,给你放个小饭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中的那间屋子,转头望向崔东山,嘴角翘起,冷笑道:“我先前是怎么告诉你的?第四难,难在无数难。你知不知道,第四难这才刚刚开始,陈平安当下用心越多,此后心坎就越多,到时候,我估计你就要求着我投降输一半了,就要担心陈平安是不是彻底走火入魔了。” 崔东山不再像刚才那般故作轻松,坐回原地,缓缓道:“一时胜负在于力,万古胜负在于理。” 崔瀺笑道:“若是这‘一时’就是几十年,一百年呢,就是凡夫俗子的一辈子,你当如何,陈平安又当如何?” 崔东山板着脸道:“你要学学我家先生,懂得善待人间,而老子我崔东山,就是人间的其中之一,所以别他娘的在这里咄咄逼人。” 崔瀺微微一笑:“阮秀一行入局了,已经快要被书简湖遗忘的宫柳岛主人刘老成也快要入局了。说不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崔东山摇头晃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缓缓道:“这就是讲道理的代价。在泥瓶巷白白送出了一条必然元婴境的泥鳅,蛟龙沟失去了齐静春的山字印,在老龙城差点被杜懋一剑捅死,看来你家先生吃的苦头还是不太够,代价不够大。没关系,这次他在书简湖,可以一口气吃到撑死。” 崔东山依旧坐在那儿,晃来晃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老王八念经最难听。” 崔瀺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年崔瀺”:“以后你如果还有机会去落魄山,记得对爷爷好一点,换成我是爷爷,看到你这副德行,当年早打死你了。” 崔东山不但摇晃屁股,还开始挥动两只雪白大袖子。 崔瀺自言自语道:“要在死路上逼死自己吗?” 陈平安放下笔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外边的日头。他想了想,便走出屋子,开始晒那些竹简。 很多竹简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倒不是竹子不够用,游历千万里,路途中自然不缺遇到竹林的机会。只是读书多了,就会发现许多道理,哪怕出自三教百家学问的不同文脉,在一枚竹简上成双成对的有些语句,还是有些“亲近”;儒教之内文脉不同,可依旧宛如嫡系,三教不同,仿佛近邻;三教与之外的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来的远房亲戚? 陈平安晒竹简的时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只是这枚竹简比较特殊,陈平安当初翻阅佛经后,又以刻刀在竹简一面的空白处,篆刻了一句字体稍小的佛家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有一枚竹简,正反两面分别篆刻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拿起后,默诵一遍,轻轻放下。 陈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反面则是“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 最后陈平安拿起一枚竹简,正面是“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秋高气爽,日头高照。 陈平安晒了所有的竹简,自己蹲在好似圆形居中的空白处,双手笼袖,就这样环顾四周。 一直这么蹲着,等到日头斜照在山,陈平安才开始一枚枚竹简收起来,放入方寸物当中。 这么多书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这句话,是陈平安在骊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坠之前,就已经知道的一个道理,而且不是从书上看来的,是别人认真讲,他用心听来的。 陈平安刚刚收好所有竹简,就看到顾璨带着小泥鳅走来,朝他挥手。 陈平安关上屋门,走向顾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门宅邸。 大门上张贴有两幅门神彩绘挂像。陈平安看着它们,心中喃喃道:“挡得住鬼,拦不住人。” 顾璨问道:“怎么了?” 随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门口那边住着,连像样的门神都挂不下,多寒酸。” 陈平安笑了笑:“吃饭去。” 到了饭桌上,才发现顾璨娘亲早早给陈平安和顾璨都倒了酒。 小泥鳅坐在顾璨身边,她其实不爱吃这些,不过她喜欢坐在这边,陪着那娘俩一起吃饭吃菜,这让她更像个人。 顾璨其实与娘亲说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担心,怕陈平安生气。 却看到陈平安已经拿起了酒杯,敬了娘亲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后,开始夹菜。 一顿饭,多是妇人在聊当年骊珠洞天的琐碎趣事,陈平安也没有一直沉默,会说一些如今龙泉郡的热闹,其乐融融。 顾璨喝完了一杯酒后,只觉得自己能够豪饮千百斤都不醉。 不承想陈平安对他泼了冷水:“你年纪还小,哪怕如今是练气士了,乌啼酒也能裨益修行,但还是要少喝,真高兴,就喝三杯。” 顾璨做了个鬼脸,点头答应下来。妇人掩嘴而笑。 若是陈平安能够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儿子顾璨,她还是很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鳅无意间说起了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事情后,妇人独自想了半宿,觉得是好事情,至少能够让刘志茂忌惮些,只要陈平安有自保之力,也就意味着不会拖累她家顾璨不是?至于那些绕来绕去的对错是非,她听着也心烦,倒也不觉得陈平安会存心伤害顾璨,只要陈平安不去好心办坏事,又不是那种做事情没轻没重的人,她就由着陈平安留在青峡岛了。 吃完饭后,陈平安开始像往常那样,绕着青峡岛沿湖小路独自散步。走走停停,并无目的。偶尔会遇到一些青峡岛修士,多是年纪轻、辈分低的下五境练气士,至于那些杂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乱离开各个府邸。 见到了陈平安,他们都会喊声陈先生,因为根本不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根脚,只听说是顾璨亲自邀请到青峡岛的贵客,不但如此,顾璨每天都要去山门口那间屋子坐会儿,与这位贵客聊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天大稀罕事。 那个账房先生对谁都比较和气,反而让人捉摸不透,他们无形中对他也就少了许多敬畏的心思。难不成是个花架子?比如是顾小魔头的大骊同乡?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晚辈? 陈平安行走在幽静道路上,停下脚步。眼前站着两个人,顾璨的师兄晁辙,还有能够让顾璨还算青眼相加的吕采桑。吕采桑是一个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年纪其实将近三十岁,可心性与皮囊都还是少年,应该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跻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颜色若童子,这说明那位书简湖屈指可数的老元婴境修士,收取吕采桑作为闭关弟子,很有眼光。 吕采桑撇下已经停步的晁辙,上前几步,脸色阴沉:“你叫陈平安?我劝你以后少对璨璨指手画脚!” 陈平安直接问道:“不然如何?” 吕采桑微微愕然,正要说话,陈平安的视线已经越过他,望向自认为是局外人的晁辙,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怪话:“算了,下不为例。” 晁辙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解释,我知道了,不想听而已。” 吕采桑看着那个神色憔悴、眉宇间满是阴霾的年轻男人,讥笑道:“好大的口气,是璨璨借给你的胆子吧?” 好似一个病秧子的陈平安,伸出一只手臂。 晁辙凭借本能想要后退,只是不愿意在吕采桑这个青峡岛外人面前露怯,遂强自镇定。 天地寂静。 吕采桑大笑道:“你这是干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来?你可想好了。” 当言语落定时,只见一条金色丝线刹那之间从顾璨府邸处拔地而起,金线不断拉伸,最后一把长剑悬停在陈平安手掌上方。 哪怕飞剑已至陈平安掌心上方一寸高处,静止不动,可这把长剑飞掠带出来的那条金色长线始终没有退散。 吕采桑眯起眼,心中震撼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按照书简湖的规矩,你们两个已经可以死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颤鸣的半仙兵剑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会让你满意的。” 那把剑仙一闪而逝,那条长达千余丈的金色光线这才消失。 吕采桑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晁辙已经让出道路,站在一旁。 陈平安看了眼一脸视死如归的吕采桑,满脸疲倦不曾清减丝毫,却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顾璨应该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说完之后,陈平安竟是转身而走,返回那间屋子。 内心深处有些后怕的吕采桑,转过头,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辙,犹然嘴硬,问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过水?” 晁辙不敢说一个字,心中骂道:你他娘的吕采桑可以跑回师父那边躲起来,可老子一旦惹了这么一尊不显山不露水的剑仙瘟神,能跑哪儿去? 陈平安回到那间屋子,点燃桌上灯火。 书简湖各处的地方志陆陆续续送来了,还夹杂有不少各大岛屿的祖师堂谱牒等等,田湖君能够送来这么快,理由很简单,都是青峡岛缴获而来的战利品,并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如果不是陈平安提起,迟早会当成一堆废纸烧掉。青峡岛如今的藩属十一大岛,一座座都给那对师徒亲手打杀得香火断绝了。 这些都需要一一翻阅,一样需要做摘抄笔记。在这之后,还需要问得更细致,到时候就不是坐在这边动笔头的事情了。 可陈平安不觉得这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一来他擅长水磨功夫,不过是将练拳一事放下,换一件事去做而已。二来,如果这才开了个头,就觉得难,他早就可以知难而退了。 深夜时分,窗外圆月当空,清辉皎洁,陈平安放下笔,揉着手腕推门而出,绕圈踱步,当是散心。 已经寄出三封信,龙泉郡披云山,桐叶洲太平山,老龙城范家。 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得到飞剑回信。 陈平安不着急,也急不来。 曾经的千山万水,他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风驰电掣的飞剑往来,要快多了。 陈平安突然走出那个圈子,过了青峡岛山门,去往渡口。站在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后,望向远方。 不知为何,这一刻,陈平安看待这座在宝瓶洲声名狼藉的书简湖,却想起了一句已经忘记了出处、如今也不愿意去深究的好话: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脸颊,站起身,返回山门口那间屋子。 远远看去,桌上的灯火,光亮透出窗户。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加快脚步,然后骤然放缓,哑然失笑。 四岁以后,从来没有哪次“回家”,泥瓶巷祖宅会有灯火等候。成为少年之后,违背誓言,还是去当了龙窑学徒,挣了些铜钱,可每次出门怎么可能不熄灯,由着灯油消减?今天则是出门时分,已然忘记熄灯,你这会儿匆忙赶去屋子,又能做什么?吹灭了?可是当下没有半点睡意,注定要挑灯夜读。再点燃灯火?那么这熄灯点灯之间,意义何在? 陈平安干脆缓缓而行,进了屋子,关上门,坐在书案后,继续翻阅香火房档案和各岛祖师堂谱牒,查漏补缺。 心不静,就先别练拳,至于修士炼气,就更不用想了。 陈平安在藕花福地就知道心乱之时,练拳再多,毫无意义。所以那会儿才经常去状元巷附近的小寺庙,与那位不爱讲佛法的老和尚闲聊。更何况,如今陈平安是提不起精气神,比心不静还要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