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恍如神人
只比匕首稍长的短剑,另外一侧则悬挂着一把远比寻常长剑更长的佩剑。短剑剑鞘雪白,长剑剑鞘漆黑。 年轻剑客的侧脸轮廓阴柔,嘴角先天习惯性翘起,给人感觉就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以至于他的相貌挺像一只狐狸。他此时眯起眼眸,凝望着那栋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完整的老宅,显得有些不高兴。他转过头,“笑着”望向陈平安一行人,语气柔和,嗓音温暖道:“知道是谁修好了这栋宅子吗?” 陈平安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问道:“怎么了,房子破了,不应该修吗?” 年轻剑客摇头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说,但是‘太岁头上动土’这个说法,在你们大骊龙泉郡,有没有的?” 虽然那个年轻剑客一直在笑,可是陈平安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觉得心头直冒寒气。这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外乡人,很危险! 李希圣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拦住身后的陈平安三人,轻声道:“站在我身后,接下来不要说不要做,看着就是了。” 年轻剑客笑意更浓,双手扶住两侧剑柄,摇了摇脑袋,试图寻找李希圣身后的陈平安,最后站定:“怎么,这么巧,刚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于你,是想要做什么?找死?” 李希圣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讲,剑,不要随便出鞘。” 年轻剑客耸耸肩,一脸无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剑鞘里啊。” 李希圣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啊?” 年轻剑客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顺眼,听了你一通胡说八道之后,就更加不舒服了。刚好歪打正着,一箭双雕,连你和那个小家伙一起教训了,岂不美哉?” 他用手心抵住短剑的剑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剑,很少杀人。” 李希圣皱眉问道:“你家先祖是剑仙曹曦?” 曹峻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你这读书人,何苦来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为,就算看那少年不顺眼,还能如何欺负他不成?至多打烂他的那点武道底子而已。结果你非要当出头鸟,若是你本事够大,或者太小,都还好说;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输了我一筹半筹,到时候少年被我迁怒,你不是害他吗?”他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好了,不绕圈子了,实话实说吧,我曹峻天赋异禀,能够感知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块剑胚。其余一切,什么擅自动我祖宅,什么看你这读书人碍眼,都是……真的。不过你们放心,关于剑胚,我会出价的,而且价格绝对不低。至于你们会不会觉得强买强卖,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李希圣问道:“在你准备动手之前,我能否问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问这个的,不过你既然这么有趣,我还真就不介意回答你。”曹峻眯眼成缝,嗤笑出声,言语轻佻的他在提及剑道和境界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剑,八,九,之间。” 李希圣点点头:“知道了。” 陈平安袖中的那块剑胚逐渐滚烫起来,他把左手绕到背后,拧转手腕,死死握住它。 阮邛最近时不时就来到龙须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蕴含的阴气重量,而长眉少年也经常跟在他身后。 可今天,阮邛蹲在河畔,突然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声:“仗着有个好祖宗,就敢坏我规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渐浮现出泥瓶巷内的对峙场景。长眉少年看着那个悬佩长短剑的年轻男子,伸手指了指:“师父,是他吗?” 阮邛点点头:“他祖辈中出过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跟你的老祖宗谢实算是咱们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人物,在别的大洲都能站稳脚跟,开宗立派,割据一方,确实了得。” 长眉少年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只是盯着河水上的画面:“师父,怎么说?你要不要阻拦那个曹氏子弟?” “阻拦个屁!”阮邛冷笑道,“等他打伤了人,我就打死他,这才合规矩。” 长眉少年问这场冲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说过之后,少年讶异道:“在师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见财起意,还敢强买强卖,外边的人都这么蛮横无理吗?” 阮邛面无表情道:“欲求天上宝,需用世间财。有什么好奇怪的,既然那块剑胚,之前连我都看不出玄机,却被曹峻如此重视,这说明曹峻眼光独到,以及那块剑胚一旦显露真容,必然极为惊世骇俗。如果不是在这里,曹峻还算有所收敛,别说出价了,直接杀人就走。” 刚刚踏足修行、登山没多久的长眉少年觉得这个世道太过匪夷所思,问道:“师父,这种恶人,如何成为这么厉害的练气士?” “你又没读过书,谈什么善恶?记住,山上不讲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话后,身形一闪而逝。 李家大宅,一个老人逗弄着笼中鸟,其实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满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乱,喃喃道:“赶紧打赶紧打,一鼓作气,鲤鱼跳龙门,天下谁人不识君……” 披云山之巅,白衣飘飘的魏檗盘腿坐在一团云雾之上,离地不足一丈。他酣睡沉沉,时不时脑袋就下坠一下,好似小鸡啄米。云雾之下挤满了飞禽走兽,都希望靠近那团云雾,尽可能接近那位白衣神灵。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顶真是呈现出鸟兽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脸茫然,发现那个汉子的身影后,云雾散去,飘然落地:“稀客稀客,荣幸荣幸。” 阮邛语气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剑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杀到这里,到时候你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别煽风点火。” 魏檗瞥了眼小镇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来做你和大骊的文章?大隋高氏、观湖书院、南涧国,还是另有高人?” 阮邛脸色凝重。其余都好,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就怕是针对他女儿。 他望向小镇,却不是大战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间杨家铺子,随即松了口气。 阮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魏檗哀怨道:“烦死啦,算计来算计去,就没个消停。”说完也一闪而逝,下一刻来到落魄山竹楼,躺在二楼廊道,继续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来蛟龙盘踞。风吹草动,已是虎视眈眈。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泥瓶巷的狭窄泥路变得十分坚硬。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高大背影,轻声喊道:“李大哥。” 李希圣没有转身,微笑道:“不用担心,我能够应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对手,小镇有小镇的规矩,不会由着他乱来。” 曹峻笑道:“你是说大骊朝廷,还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大骊宋氏如果真有骨气,就不会当缩头乌龟。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着李希圣。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轻,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年轻,这让曹峻有点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间短剑剑柄,道:“真要打?有些亏,认了就认了,说不定事后发现是因祸得福。”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你说你的道理全在剑鞘里,那我可以听听看。” “听闻骊珠洞天之前术法禁绝,如今洞天破碎下坠,才一年工夫,你就已经跻身中五境,很不错了。”曹峻目露赞赏,但是很快摇了摇头,“可惜了。” 李希圣伸出一只手掌:“请。”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们不算生死之战,那我就把境界压一压,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战输得太过不甘心。” 李希圣笑而不语。 “等你以后出了井口,就会发现我这样的人物,当得起……”曹峻脚尖一点,弯腰前冲,大笑出声,一旦选择出手,这个笑意吟吟的年轻剑客气势骤变,狭窄逼仄的巷弄回荡起后续言语,“‘厚道’二字啊!” 一道绚烂白光爆炸开来,疯狂四散的剑气瞬间弥漫整条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过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觉,让人错以为像一条暴雨过后的山涧洪水,以巷弄为河床,疯狂涌向处于下游的李希圣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气势汹汹的剑气流水之中,依稀可见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鱼悄然游走于溪水。 流水停滞。李希圣看似不急不缓,侧过身,抬手挥袖,伸向那尾仿佛白鱼的雪亮短剑,然后轻轻地、精准地握住了曹峻的持剑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松开手指,距离李希圣胸膛尚有两三尺的短剑,嗖一下,直刺李希圣心口。李希圣神色从容,左手双指并拢于身前,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好夹住了那条白鱼。白鱼翻身滚动,剑刃随之拧转。李希圣只得后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剑之手已经出拳,直击李希圣脖颈。 李希圣以手肘抵住曹峻拳头的同时,那尾白鱼已经激射而至,李希圣抖了抖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大袖摇晃,那尾白鱼自投罗网。 曹峻嗤笑一声,一脚踹中李希圣腹部,踹得他后退四五步。而后,曹峻没有趁势追击,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负后,一手潇洒绝伦。 李希圣止住后退颓势,脸色微白。曹峻虽是剑修,可这一脚势大力沉,丝毫不逊色于五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这本就是剑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处,炼气淬体两不误,所以李希圣挨了这么一下,并不好受,体内气机的流转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圣那只兜住曹峻飞剑的大袖之内砰砰作响,连绵不绝,然后发出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之后丝丝缕缕的雪白剑光从缝隙之间渗透而出。 李希圣的五指或弯曲如弓,或笔直如剑戟,飞快掐出一个道家法诀,在心中默念一个字:镇!原本已经鼓荡紧绷、纷乱异常的袖口顿时安静下来,飞剑疾速撞击衣袖的声响变作微微颤抖的嗡嗡嘶鸣。 曹峻对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圣整只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间破碎,手腕附近剑光大震。好似月光满手的绝美风景,却蕴含着莫大的凶险杀机。 李希圣掐诀的五指随之变换,成为名副其实的握诀,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手心,掌纹如水流微微晃动,改变轨迹,李希圣这条胳膊瞬间焕发出一阵雾蒙蒙的青紫光彩。 疯狂萦绕李希圣手臂的那条白色游鱼带起的剑气跟李希圣散发出的青紫之气相互敲击出清脆的金石声,密集攒簇,震人耳膜,以至于泥瓶巷一侧的高墙和另一侧老宅的院门矮墙上不断有灰尘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细眯如缝的那双丹凤眼眸睁开些许,调侃道:“有点意思。道家法诀号称千千万,我见识过的就不下两百种,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简单又好用的。你这六境修为也太厚实了些,从来只有六境剑修欺负七境练气士,哪里有你这种六境练气士硬扛七境剑修的道理,传出去,我曹峻岂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剑修笑话啊。” 李希圣在经历过初期的生疏之后,当下已经显得犹有余力,甚至还可以开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还不够……高?” 曹峻点点头,深以为然,所以满脸笑意地说出一个字:“八!” 宛如灵活白鱼的飞剑往主人那边倒掠回去,然后静止悬停,瞬间黯淡无光,再没有之前的煌煌气势,之前给人诡谲感觉的阴冷剑意也变得光明正大。 飞剑刹那之间凭空消失,两人之间的小巷一处院墙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痕迹,不过是丁点儿粉末碎屑飘落。 李希圣右手伸出双指,试图再次握住那柄绕出一个弧度的短剑,却突然一扭头。下一刻,飞剑在李希圣左侧高墙上钻出一个窟窿后,再度消失。李希圣左侧脸颊上开始出现一粒血珠,然后逐渐扩大为一条寸余长的血痕。 果然是如传闻一般,与剑修厮杀,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李希圣心中默念:原来这就是八,确实厉害。 剑修之战力,之所以能够被公认冠绝于百家练气士,就在于一把温养得当的飞剑,凌厉之处在于“点”,以及最多就是一条线。 不管一座山岳如何巍峨,何等雄伟,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钉入一颗钉子,或是凿出一条沟壑来,其实不难。同样是练气士当中的异类,即便是既修体魄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都不如剑修与人厮杀来得干脆利落。任你法宝万千,任你神通广大,我剑修追求一击致命,一剑破万法。 曹峻始终保持一手负后的自负姿势,一手轻拍长剑剑柄:“你这样的修道天才,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就没有几件防身的宝贝?我可不信。事先说好,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如果继续藏藏掖掖,不愿公之于众,就真的会死,因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兴了,收不住手,到时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 面对敌人的冷嘲热讽,李希圣并不生气,嗓音依旧温醇柔和:“陈平安,可能需要麻烦你们再后退一些,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最好。” 曹峻抬手使劲一拍额头,满脸委屈:“大敌当前,还有闲情逸致说废话,我很生气。” 年轻剑修的谈笑之间,暗藏杀机。在他手拍额头发出声响的同时,飞剑已经在那点声响的遮掩之下,真正做到了悄无声息,杀到了李希圣的后背心。 叮!一声空灵悦耳的响动响彻泥瓶巷。 曹峻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这也行?那我可就真不客气啦。” 李希圣背后浮现出一片青翠竹叶,抵挡住了飞剑的刺杀。 叮叮叮叮……小巷内,李希圣四周响起一大串类似动静。除了一片片竹叶,还有桃叶、柳叶、槐叶……各种树叶皆青绿。 曹峻眯眼凝视那处战场。李希圣岿然不动,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飘荡起伏的树叶,名为白鱼的短剑则穿梭其中,不断破阵,但是次次无功而返。 虽然不断有绿叶坠地,瞬间枯黄,可是曹峻着实有些无奈,因为粗略估计,那个读书人的树叶最少也该有百片。所以他心情不太好:你这家伙的家里是卖树叶的啊?就算卖,有人买吗?曹峻不愿就此打退堂鼓,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六境练气士能够支撑到最后。同时驾驭这么多片树叶,本来就不简单,需要耗费的心神极其巨大。于是曹峻暗中告诉自己,虽然胜之不武,可勉强当作是一场砥砺剑锋的蠢笨气力活好了,他倒要看看那个读书人能够支撑多久。 白鱼剑开始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小巷内落叶纷纷,坠地之后便由绿转黄。 李希圣突然出声提醒道:“咱们如果只是这么打下去,能够打到明年。不然你说过了这把剑的道理,再说说另外那把的?如果可以的话,一并祭出本命飞剑好了。不管如何,好歹先分出个胜负,因为我朋友还要赶路。” 曹峻蓦然瞪大眼睛,终于不再以笑脸示人:“你不吹牛会死啊?” 李希圣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只是抖了抖那只仅存的袖子,从袖子里抖搂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儿。除了所剩不多的春叶,还有一粒粒指甲盖大小的夏雷、一缕缕长不过手指的秋风、一片片鹅毛大小的冬雪。 对手有一剑可破万法,怎么办?我是不是可以积攒出一万零一法? 于是,这个名为李希圣的年轻书生,哪怕如今不过刚刚跻身中五境,却已经有了春叶夏雷秋风冬雪。而且他还有其他,有很多。 曹峻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如同沙场上的重甲步卒方阵,将主帅李希圣围得铁桶一般,佩服道:“你下棋一定很厉害,而且肯定精通阴阳家的卜卦。” 因为以六境练气士的修为,除非是三教鼻祖级别的谪仙转世,才能够一口气驾驭那么多的物件。但是眼前书生明显是投机取巧了,每次防御白鱼剑的穿刺,都大致算出了飞剑的轨迹和突破口,所以除了维持春叶、秋风诸物不坠,书生真正需要灌注灵气的区域并不算太大。 这就像一场城池攻守之战,曹峻一方战力强悍,但是兵力不够,只能专攻一面城墙;李希圣看似在四面城墙上都布满了守城甲士,实则三面都是空架子,他只需要次次算准曹峻的进攻方向,防守起来就显得游刃有余。 曹峻心意一动,白鱼剑撤出战场,回到主人身前。曹峻轻轻瞥了一眼,发现剑尖和剑刃的损耗比预期要多。好在白鱼剑蕴含的剑意在数百次砥砺打磨之下有所提升,说到底还是做了一笔赚钱买卖。 曹峻内心有些纠结。大骊皇帝是不敢为了一个齐静春跟三教幕后势力掰手腕,但多半愿意为了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自家练气士,跟早已在别洲扎根立业的曹氏撕破脸皮。他将白鱼剑收回剑鞘,同时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剑的剑柄,剑名墨螭。他故意一脸恼火道:“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 李希圣笑着反问道:“你有本事当缩头乌龟?” 曹峻被噎得不行。他曾经是被一洲剑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剑修,追求的是天下无匹的锐气和杀力,当然没本事也没兴趣跟眼前的青衫书生一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靠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烂货死守城墙,坚决不主动出击。 曾有人形容,剑修本身是轻骑,来去如风,风驰电掣,飞剑则像弓弩,与人狭路相逢,小规模厮杀,往往一个照面,敌人就死了。至于一位上五境陆地剑仙的飞剑搁在沙场上的杀伤力,就像是一架床子弩,哪怕只是安静地摆放在城头,对于敌人也有巨大的威慑力。而兵家修士是重骑,一旦被他将气势和精气神提升到巅峰,就等于是展开冲锋的重骑兵,攻守兼备,破阵无敌。至于被山上视为大道无望的纯粹武夫,只是笨重且杀伤力一般的重甲步卒,哪怕是第八境远游境的宗师,能够御风而行,如果在短距离爆发中没有成功毙敌,那么一旦被练气士拉开距离,陷入持久战,远远无法媲美练气士。 李希圣见曹峻不说话,伸手轻轻拨动,身前的一些夏雷、秋风缓缓挪动,使得他视野开朗。他主动开口道:“你这把剑所讲的道理,没讲透。” 言下之意,他愿意听一听那把墨螭的道理。 曹峻双手轻轻揉了揉脸颊:“你这人说话真是不中听,不过我承认你有这个资格。我有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咱们来一场生死之战,所有后果自负,与家国无关。如何,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李希圣摇头道:“你已经看出来,我根本就不擅长攻伐之道,所以你其实从头到尾就立于不败之地。”他丝毫不介意泄露底细。 曹峻无奈道:“你是坦诚还是缺心眼啊?”他看着那个年轻书生,没来由地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读书人——醇儒陈氏这一代的家主。传闻那位读书读出莫大学问的陈氏老人两袖藏清风,一肩扛明月,一肩挑红日。 曹峻收起思绪,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鲜红的小狐狸,双腿自立,站在泥瓶巷一栋老宅的屋檐上,对他说道:“老祖宗让我告诉你,要你适可而止,若是给阮邛打死了,他就随便在这边找个地儿把你葬了,好歹算是落叶归根。” 曹峻一脸嫌弃:“啥?你再说一遍!” 小狐狸咳嗽一声,从温文尔雅的模样瞬间变得凶神恶煞,摆出双手叉腰状,骂骂咧咧:“曹曦那个老王八蛋告诉你这个龟孙子,赶紧收手,如果惹恼了姓阮的铁匠,被打成一摊肉泥,他不会帮你报仇的,他有几百个嫡系子孙呢,帮不过来。还说可惜你那媳妇还没娶进门,否则他就不会让我劝你收手了,给人打死最好,他好趁机而入。” 曹峻一脸云淡风轻,点头道:“这就对了。是老王八蛋的口气。” 李希圣不管这些:“如果不打,就请让路。” “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死你,你打不死我,多没劲。”曹峻笑道,“去铁匠铺子瞅瞅,瞻仰瞻仰圣人。”他的身形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向铁匠铺子急急坠去。至于龙泉郡内不得擅自御风凌空的狗屁规矩,他还真不放在心上。结果砰然一声巨响,曹峻顿时如同一颗流星倒掠出去,最后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已经是数百里之外。此前他已在云海之中翻滚了无数次,在空中盘腿而坐,呕血不止。 那只皮毛鲜红的狐狸绕着曹峻打转,幸灾乐祸道:“吃苦头了吧?” 曹峻笑道:“又没死。” 狐狸啧啧道:“欺软怕硬的本事倒是随曹曦。” 曹峻说道:“不欺软怕硬,难道还要欺硬怕软?你脑子有病吧?” 狐狸不以为意,抬起一只爪子挠着下巴,踮起脚尖,眺望小镇:“那块没能抢到手的古怪剑胚,咋说?” 曹峻黑着脸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在一边怂恿我杀人夺宝,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买卖。” 狐狸板起脸教训道:“做人呢,要坚守本心,你在外边如何,到了小小龙泉郡,就该继续保持。不过就是有个十一境的兵家圣人,你屁股后头不也跟着个十一境的剑修老祖?一个有天时地利,一个有称手神兵,都是练气士里不讲道理的货色,旗鼓相当,他们打一架,你在旁观战,说不定还可以有所明悟,何乐而不为?” 曹峻冷笑道:“就曹曦那脾气,我算计他一寸,他能讨回去一尺。” 狐狸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调重弹道:“大不了让他将来睡几次你的媳妇,怕什么?” 曹峻默不作声,保持微笑,凝视着那只狐狸。 狐狸故作惊讶:“哇,真生气了啊,吊儿郎当了一百年的曹峻,竟然也有较真的时候?” 曹峻微笑道:“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白鱼出鞘,虹光乍现。 狐狸的头颅高高抛起,但是却不见丝毫鲜血溅射。那颗头颅仍然在开口说话:“哎哟,这出剑速度,慢得跟乌龟搬家似的,还天才剑修呢,真是丢人现眼。” 无头之身则大摇大摆走路,扭着屁股,根本无视白鱼剑一次次穿透身躯,空中头颅继续挑衅道:“你这绣花针是在挠痒痒啊。” 这一片空中剑光暴溅,白虹纵横。别说被切出十七八块的身躯,就是那颗头颅都已经变作八瓣,但是当白鱼剑出现一丝凝滞,一瞬间狐狸就恢复完整。如此循环往复。 最后曹峻叹息一声,收剑入鞘。狐狸扭了扭脖子,走到曹峻身边坐下:“年轻人,多大的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 曹峻点头道:“有道理。听你的。” 狐狸讥讽道:“哇,咱们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个头号剑仙坯子,如今的九境大剑修,今天突然这么听话?” “年纪轻轻”的曹峻原来早已百岁高龄,他此时举目远望,嘴唇抿起,对于那只狐狸在耳边的挖苦,置若罔闻。 陈平安快步跑到李希圣身边,忧心忡忡道:“没事吧?” 李希圣微笑道:“头一回打架就遇上了剑修,其实心里挺慌的,不过结果还不错。” 陈平安如释重负,袖中那枚剑胚已经恢复寂静,在曹峻离去之后就不再滚烫颤动。 青衣小童突然一个飞身直扑,抱住陈平安的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果然猜得没错,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要被人打死的,小镇待不得,待不得啊!老爷,你行行好,放我滚去落魄山修行吧,我保证,我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勤勉修行,日夜不歇,别说是餐霞饮露,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烂泥我都干!” 李希圣忍俊不禁,赶忙安慰道:“曹峻之流终究是极少数。我虽然不曾走出小镇,不过可以确定,像曹峻这样修为高、脾气怪的人物屈指可数,你不用太紧张。” 青衣小童没有理会李希圣,只顾着跟陈平安哀求不已,被陈平安推开脑袋后,就转为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身体后倾倒去,死活不让陈平安继续前行:“老爷,发发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还你一颗普通蛇胆石,行不行?!老爷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就胆子小,走个夜路都会两腿打战,结果这才到了小镇多久?咱们不过是出个门,剑气就嗖嗖嗖地乱窜,我是真怕啊……” 陈平安只好停下脚步,无奈道:“你认识去落魄山的路?”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难得认了一回孙子:“老爷,都这个时候了,我哪怕不认识也得装认识啊。”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认识路。” 陈平安想了想:“那你们两个去落魄山好了,暂时住在竹楼里,但是必须跟我保证,不许惹事。我这边尽快忙完就马上去看你们,争取年前跑一趟落魄山。” 青衣小童弯腰鞠躬道:“老爷英明神武!” 粉裙女童轻声道:“老爷,我把他送到就赶回来。” 陈平安笑道:“不用,竹楼适宜修行,你就跟他一起待在山上。别怕他,他如果敢违约,偷偷欺负你,到时候我来收拾他。” 青衣小童跳脚道:“老爷、傻妞儿,你们两个就不能念我一点好?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黄庭国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御江水神有个言出必行的兄弟?说斩草除根绝不漏掉一个,说灭他祖宗绝不杀他孙子……” 陈平安呵呵笑道:“这么厉害啊。” 青衣小童立即扭过脑袋,一脸矫揉造作的赧颜羞涩,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动:“老爷,我跟你吹牛壮胆呢,千万别当真啊。” 陈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手伸出:“拿来。” 青衣小童有些发蒙,抬起脑袋:“啥?” 粉裙女童小声提醒道:“你先前答应老爷,只要让你去落魄山,就交出一颗普通蛇胆石。” 青衣小童挤出笑脸:“老爷你家大业大,别这样。” 陈平安没收回手,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颗最小的蛇胆石放在陈平安手掌上。陈平安将这颗蛇胆石递给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负你,到时候你可以当作奖励,送给他。”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地收起蛇胆石,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们赶紧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 两个小家伙刚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不等他开口说话,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颗蛇胆石抛给他。他收起失而复得的蛇胆石,点头笑道:“傻妞儿你累不累啊,我帮你背书箱吧。” 粉裙女童使劲摇头。 青衣小童唉声叹气道:“你就是劳碌命,好在还算傻人有傻福。”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带路!打道回府!” 泥瓶巷那边,既然不用去刘羡阳家了,陈平安就把李希圣送到巷口。李希圣停下身形,犹豫片刻,仍是说道:“接下来这些话,可能现在说为时过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书上的批注,你只需要看过就算数一样,这些话你也只需要听过就行。” 陈平安点头道:“李大哥,你说。” 李希圣缓缓道:“白马非马这桩公案,可曾听说过?” 陈平安挠头道:“求学路上,宝瓶和李槐曾经为此吵过架,我越听越迷糊。” 李希圣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往深处想,我换一个说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几粒?” 陈平安疑惑道:“不是两粒吗?” 李希圣笑道:“当然是。那么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几堆沙子?”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还是一堆吧?” 李希圣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传言远古圣人发明文字的时候,天地间的鬼神为之惊惧哭泣。这当然是一桩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文字在有些时候,恰恰会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无形障碍。所以你以后读书,不要时时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颈,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数步,尽量往高处走。不登山峰,不显平地。” 陈平安听得云遮雾绕,一阵头疼,就跟先前翻阅那本《小学》差不多,茫茫然之间,觉得前路已无,退无可退。 李希圣安慰道:“慢慢来,不要急。” 陈平安“嗯”了一声:“明白了。” 之后,没了一只袖管的李希圣独自走回福禄街大宅,府上仆役丫鬟看到这位大公子的窘况后,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公子长这么大,除了跟随长辈一起上坟之外,几乎从不出门,怎么好不容易出去散个步,就这么坎坷?总不会是跟人打架了吧? 李希圣回到自己院子,先看过了相安无事的螃蟹和过山鲫,再去换了一件衣衫,然后去“结庐”书斋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去了一间经常锁住门的屋子,开锁推门。李希圣举目望去,视野之中,全是贴墙竖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宝阁,而百宝阁上头没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龙泉郡盛产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印章。 除了百宝阁,屋内就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质分别是木、黄玉和青铜,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还有几本材质珍稀的古老书籍。 李希圣轻轻关上门,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个字:青铜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个“道”字;黄玉印篆刻有“都天主”,中间少了一个“法”字;木印篆刻有“气化生”,最开始少了一个“青”字。 刻印如画符,讲究一气呵成,李希圣显然不是这样。他非但没有捉刀刻字,反而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呼吸绵延,如溪涧潺潺,细水长流。 小小房间,别有洞天。 另一边,陈平安回到祖宅,发现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剑出现了一丝细微倾斜。他虽然内心震动,仍是不露声色地坐在桌旁。 当初齐静春用李宝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好又悄悄放在陈平安背篓里的那把槐木剑里,住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只是在秋芦客栈和曹氏芝兰府两次短暂现身之后,性情腼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没有出现过,陈平安对此任其自然,并不强求什么。 夜幕深沉,杨家药铺,老人抽着旱烟,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抓,香火小人从虚空处坠落在地。 杨老头冷冷道:“齐静春苦心孤诣地把你藏起来,想要做什么?” 香火小人怯生生站在地面,似乎很畏惧,双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动。 杨老头越听脸越皱,沉思许久:“我答应了。” 他拿烟杆子一敲地面,地面上立马滚出一座小庙,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满脸雀跃,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头,欲言又止。 杨老头脸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当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这点,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知道,这样才能好好活着。” 香火小人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想要返回泥瓶巷,好歹跟那少年道一声别。 杨老头重新提起烟杆,吐出浓重的烟雾:“把全部聪明放在肚皮里头才叫真聪明。你真以为那小子万事不想,除了练拳,成天就知道乐善好施,当那善财童子?亏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噘起嘴,有些泄气,走入那座小庙后,又顿时惊呆,如同一颗渺小至极的米粒置身于一口大缸内。小庙内的高大墙壁上,一个个名字熠熠生辉,散发出不同颜色的光彩。香火小人的头顶群星璀璨,光明辉煌。 杨老头收起烟杆,双手负后,佝偻着走出药铺,一直走出小镇,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叹息一声,充满遗憾和不解,缓缓下了石桥,来到龙须河边,轻轻一跺脚,马兰花立即从河底一路倒飞而来,神魂震动,有些晕头转向,发现是杨老头后,立即谄媚笑道:“大仙何须运用无上神通,随便喊上一声便是。”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你马上去龙须河源头,主动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帮着阮邛增加水性的阴沉分量。” 马兰花呆若木鸡。削掉半数金身?老人说得轻巧,可无论是其间遭受的痛楚,还是大道折损,皆不可估量。她恨不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只可惜她逃不掉。 杨老头补充道:“做成了,回头阮邛开炉铸剑成功,我帮你讨要一座河神庙,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够恢复完整金身,之后百年千年,香火不绝。这是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你肯定赚。” 马兰花唯唯诺诺,声音弱不可闻:“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杨老头不说话,只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马兰花小心翼翼问道:“大仙,我能拒绝吗?” 杨老头点头道:“可以。” 马兰花窃喜之余,大感意外:什么时候这位大仙如此通情达理了? 杨老头冷笑道:“我打烂你整个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烟消云散之后,我将来会在你的子孙身上做出补偿。” 马兰花有些绝望,一番掂量之后,颤声问道:“大仙,福报只落在我孙子一人头上,行不行?”她知道,不管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独对她的孙子马苦玄不太一样。 但是杨老头依旧当场拒绝:“不行。” 马兰花面如死灰,惨然道:“那我还是去往龙须河的源头吧。” 杨老头不置可否,马兰花一咬牙,开始沿着河水逆流而上,穿过那座再无半点异样的石拱桥,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来到岸边,站在杨老头身旁,问道:“帮那个少女铸剑一事,成与不成,我根本不着急,没有跟你做买卖的想法。” “铸剑一事,不是买卖。”杨老头摇头道,“不过你女儿的真实身份,我可以帮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确保尽快打造出那把剑,这才是我要做的买卖。”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实身份?” 杨老头淡然道:“你阮邛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点了点头。 杨老头笑了笑:“回头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问了一个古怪问题:“那什么算是‘不值得’?” 杨老头笑道:“阮邛,偷听别人说话,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希圣、魏檗,你们三个我必须盯着。” 杨老头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把我跟李希圣位置颠倒一下,可能会更好。” 阮邛笑问道:“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之后?” 杨老头不再说话。 一旦进入百家争鸣的乱世,枭雄豪杰,天才异端,就会像雨后春笋,疯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间,就是改天换地的崭新景象。杨老头见过那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并且不止一次。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圣人,而不是阴阳家这类圣人,虽然已经看得很远,比如他女儿阮秀的成长,但还是不够远。 杨老头突然冒出一句:“当然不值得,两个凡夫俗子,收拢了魂魄有何用,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倒是不小。如果换成马苦玄,当然两说。” 阮邛笑问道:“前辈一开始就不看好陈平安?”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