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很乐意跟徐夫人见见面。”

    “好。那就去见客吧!”

    太子在前,太子夫人和夷姞并肩跟在后面,一起出了东宫内寝,越过一重院落,向西一折,穿过长廊,进了另一重院落,便是太子丹接待重要宾客,商议机密大事的禁地。

    这里原是太子丹的书斋,自从成为密室,夷姞还是第一次来。一进门便看见高悬一块朱红牌,黑漆大书“无禁”二字,那块朱漆木牌,看去簇新,估量着还是刚挂上去的。

    虽说“无禁”,引导的随从却大部分都停住了脚步,只极少数的亲信,包括太子夫人贴身的侍女夏姒在内,才跟了进去。

    就这时,荆轲已迎了出来,先向太子丹夫妇行了礼,然后用很响亮的声音喊一声:“公主!”接着深深下拜,显得极其敬重。

    夷姞心里很得意,她有心要在兄嫂面前显露一下,微偏着身子,含笑下视,坦然不辞地接受了荆轲的敬礼。

    等他抬起头来,她才以亲切中不失庄严的声音答道:“荆卿,请少礼!”这是她第一次跟她哥哥一样,称荆轲为荆卿。

    紧接着徐夫人也出现了,太子丹为夷姞引见。徐夫人固然尽礼不缺,夷姞也不敢以对荆轲的态度对她,相向对拜,极为客气。

    进入室内,又有一番揖让,太子丹大声说:“到此‘无禁’,不独言无禁忌,亦无尊卑之别,只有宾主男女之分。”他一指东面首席:“夫人,请坐这里。”

    徐夫人看一看陈设的席位,东面三席,西面两席,听太子的意思,显然的,东面以她为首,依次是太子夫人和公主。她是个极伉爽的人,既然太子早有安排,原不必再作无谓的推让,但是,她仍愿退居次席,因为,她希望跟夷姞亲近。当她把这层意思说了出来,太子夫人还思客气,太子丹抢先开了口:“好!任从尊便。”

    于是,徐夫人喜滋滋地拉着夷姞一起坐下,她的上首是太子夫人。西面,自然是荆轲为首,太子丹居次。宾主男女五人,相向而坐,荆轲和夷姞的席次隔得最远。

    这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呢?夷姞心中一动,但随即觉得自己太多疑了,顺理成章的事,不该去设想它别有作用。

    “公主真是绝色!”徐夫人对太子夫人说,接着把脸转了过来,微含着笑,略蹙着眉,定眼打量夷姞,就仿佛她在欣赏一柄名剑似的。

    夷姞害羞了,把视线避了开去,眼风扫过,清清楚楚地看到荆轲脸上是极其欣慰和感谢的神气。

    怎会有感谢的表示呢?夷姞立刻明白了,是感谢徐夫人对她的称赞。

    这一转念,她心里比听到徐夫人对她的赞美,更觉得舒坦。

    “公主今年贵庚?”她又听得徐夫人在问,怕是在问自己,不答便成失礼,偷眼一觑,徐夫人脸向着另一面,那是在问她嫂嫂,所以她把头又转了开去,顺便又看了荆轲一眼。

    “二十三了!”太子夫人回答,语气中带着些感叹。

    “二十三?”徐夫人惊讶地,“真看不出来,我只当才二十。”

    “我这妹妹的年龄最难猜。”太子丹接口说了一句。这一插嘴,所有的目光,包括夷姞自己的,都落在他身上——说实在的,连夷姞自己都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论貌美如花,不像二十三;论智慧过人,不止二十三。但在我心目中,”太子丹拿手比了一下,“一直是娇憨天真的小妹妹!”说罢,哈哈大笑。

    大家也都笑了。唯独夷姞的笑,带着娇羞,看来更觉得美。

    “这一说,共有四个不同的年龄。”徐夫人执起夷姞的手,笑道,“公主,你自己觉得哪一个年龄才是对的?”

    夷姞有些心痛,“我不知道。”她说了这一句,觉得这样回答,不合礼貌,便很恳切地致谢,“多谢谬赞,但愿如你所说,我只是二十岁!”

    “那么,”荆轲举爵过顶,“愿公主长葆青春!”

    太子丹和太子夫人都很欣赏荆轲的这个举动,因为他们都看出来,夷姞有些自伤迟暮,话中不免牢骚。能有荆轲的祝饮来打个岔,把她的不快揭了过去,是件很好的事,所以都欣然饮了酒。

    “谢谢!”夷姞向身旁的徐夫人说了这两个字,随即把视线投向荆轲,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也喝了一口酒。

    “听说公主的琴,燕国无双。可惜我只懂刀剑,不解音律。”徐夫人说。

    提起刀剑,夷姞突然觉得异常关切——关切的是为荆轲所铸的那柄匕首。于是夷姞悄悄说道:“听说匕首淬毒,不甚顺利。夫人,此非儿戏之事,千请慎重。”

    这是双关的话,一方面关切着徐夫人,提醒她小心处理,不要误中了毒;另一方面也暗示着这把匕首所关非细,要请她特别注意淬毒的效果,把它制成一刺见血,便追魂夺魄的利器。

    徐夫人只意会前一层的意思,立即含笑致谢:“多谢公主关爱。此刻已无碍了!太子赐介的侍医,确是此道国手,精通药性,只不过加减了一两味药,那中人晕眩的毒气就消除了。”

    “可是药性呢?”夷姞紧接着问,“会不会把匕首淬毒的效用也减弱了?”

    “丝毫不减。这,”徐夫人想了一下才说,“将来可以试验的。”

    “用什么来试验?”夷姞好奇地问,“用狱中的死囚?”

    “那要看荆先生的意思。”

    “最好不要用人来试!”

    “是的。我也这么想。”徐夫人说,“照理推测,用人猿做试验,也是一样的。”

    “对!我来跟他说。”

    徐夫人一时不能明白,“他”是谁?想一想自己说过一句话,“要看荆先生的意思”,则此一“他”,自是指荆轲了。公主用此熟不拘礼的称呼,以此亲如家人的语气来指荆轲,可真是耐人寻味的事。

    因此,徐夫人口中不断在与夷姞闲谈,眼风却老是关顾着她跟荆轲。很快地,凭她熟谙世途的一双老眼,已看透了这燕国的公主与燕国的上卿之间,有千缕万端的情丝约束着。

    这使得她深感兴味,看夷姞对自己的印象不坏,或许肯说几句知心话,倒不妨找个机会问问她。于是,她不加深思地提出要求:“公主,我虽不解音律,却很想听一听公主的琴。能许我一聆妙奏否?”

    太子夫妇和荆轲都觉得徐夫人这个请求,提得冒昧。夷姞对她的琴艺,自视极高,何况徐夫人又自言不解音律,就更不足以做出请求了。他们都怕夷姞率直拒绝,扫了徐夫人的面子,所以都紧张地注视着她。

    想不到夷姞居然一口答应,而且措辞极其谦虚:“遵命。请你定个日子,让我好好向你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徐夫人说,“随便哪一天,看公主高兴,赏我个信。”

    “啊!”夷姞突然眼睛发亮,十分欣悦地说,“我有个好主意,荆馆新修一座水榭,那是听琴的好地方。”说着,视线便落在荆轲脸上。

    “真是个好主意!”荆轲接口,环目看了看在座的人,“我作个东道主,奉屈太子、夫人、徐夫人尽一日之欢。”

    “好,好!”太子丹立即表示欣然赞同之意,“哪一天呢?”

    “要月明之夜才好。”夷姞代荆轲回答。

    “后天就是望日。”荆轲向紧对面的太子夫人俯首说道,“敬迓鱼轩!”

    “多谢荆先生。”太子夫人转脸向徐夫人征询意见,“午后,一起去吧!”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夷姞显得极其高兴,向徐夫人也提出了一个要求:“我想看看如何铸剑,行不行?”

    “哪有不行的道理?明天上午就请过去。”

    到了第二天,夷姞果然一早就到了徐夫人那里。但是孟苍已工作了好一会儿了,匆匆见礼以后,管自己去做事,徐夫人便为夷姞细细指点铸剑的一切过程。

    徐夫人讲得虽详细,夷姞不懂的还是很多,她也不求甚解,因为此来的最大目的,无非看看荆轲将携以入秦的那把匕首,即使此刻还不过是一块不成器的顽铁,只要看一看,心里就满足了。

    出了工场,徐夫人把她邀入前院住宅歇足,拿出来一把小剑请她赏鉴。那把小剑通长不足五寸,镶金嵌玉,装潢极美,从饰玉的皮鞘中抽出剑身,映着日光,耀眼生花,定睛细看,刃上仿佛浮凸着联珠贯星般的花纹,试用指一摸,却又光滑异常。夷姞十分惊异,不知那看来浮凸的花纹,是怎样铸成的。

    “公主看这一柄小剑如何?”

    “自然是宝物。实在可爱得很。”说着把那柄剑又反翻展玩,不忍释手。

    “那么,公主留着玩吧!”

    “啊!”夷姞大喜,口中却少不得还要客气两句,“夺人之好,难以为情。”

    “说实话,若非公主,我真还不忍割爱。这把剑是先师的遗泽,在我身边三十年了。几次遭遇凶险强暴,多亏这把剑才得转危为安,所以可算是一样吉祥之物,特以奉献,聊表我祷祝公主延祥纳福的微忱。”

    这一说,越发叫夷姞高兴,殷殷感谢之余,回赠了一枚辟邪的玉玦,告辞而去。

    回到宫内,刚坐定下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明天荆馆有盛会,“藏琴之榭”是个宾主盘桓的主要所在,却是至今还空空如也。布置的计划倒是熟思已熟,还得赶快动手才好。

    于是,她紧张了,把季子喊了来,一面传话,即刻采办应用的什物,专送荆馆备用,一面把预计中要搬了去的器用文物,包括她的两张名琴在内,都检齐包扎,准备午前运到荆馆,开手布置。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太子夫人来了,夷姞歇下手来接待。说不到两句闲话,她到底放不下心,站起身来告个罪,说有东西亟待收拾,等完了事再来陪她。

    “不必了!”太子夫人也起身告辞,“一会儿你到我那里来玩吧,他们在箭圃较射,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去看看,说是好玩得很。”

    “啊,不行!”夷姞把必须去荆馆的原因,说了一遍。太子夫人大感意外,无法阻拦,只说了句:“荆先生到城里来了。”

    “我今天不是去看他。”

    姑嫂俩的话中,都有漏洞:在夷姞等于是自承,平日到荆馆都是为了去看荆轲;而太子夫人的话,则更露骨——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要用荆轲来拴住夷姞,那是太子丹的主意,他知道无法阻止妹妹去荆馆,索性让她与荆轲公然交往,但要控制在他眼下,不容他们有细诉私情的机会。

    然而忠厚老实的太子夫人,实在没有办法来帮助她丈夫,完成预定的计划,第一次便遇到了意外的情况,简直束手无策。转念一想,又觉宽慰,好的是荆轲不在荆馆,她去了也见不着面,那就由她去吧。

    等太子夫人一走,夷姞看着日影当头,心里着急,一迭连声地催促加紧工作,等一切停当,上车之前又想起件事,吩咐季子:“今天怕要弄得很晚才能回来。到东宫去请一道关符带着。”

    这是怕太晚了,城门关闭,要用关符才能叫开城门。东宫舍人听说公主要用,不必禀告,便奉命唯谨地发了一道关符。

    等夷姞一到荆馆,她所需要的器物夫役,也都到了。王家的气势,毕竟不同,要人要东西,予取予求。在公主亲自指挥之下,把那座水榭,布置得又典雅又华丽,等一切停当,也不过太阳刚刚下山。

    “季子,”夷姞得意非凡,“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好。”

    “就是一个‘好’字么?”她有些怏怏然了。

    “是的。”季子平静地答道,“这得细细领略,一时哪里说得出如何好法?”

    “这话也对。”

    夷姞开始来细细领略这座水榭的情趣了。打开西窗的帘幕,一轮落日,半隐在山后,余晖平射到粼粼的水面,闪出无数大小不等的金色碎纹,偶然间一尾金色鲤鱼,直跃出水,泼剌剌甩一甩尾巴,抖落一串水珠,重又投入池中,不知游向何处。

    夷姞看得不胜神往,也逗起了幽远的想象,想象那条金色鲤鱼,自由自在地游向池底深暗之处,有另一条鱼在守着它,依偎比目,任意嬉戏,了不知此外还有广大的天地——就知道了也无动于衷,天地虽大,与己何干?只此足供回旋的去处,便是安身立命的天地。

    “公主!天晚了,怕你也累了,回宫吧!”

    季子这一说,夷姞才发觉余晖尽失,暮霭四垂,碧阴阴的池水,映着暗沉沉的水榭和树木的倒影,更别有一股清深幽微,令人不忍舍去的趣味。

    “反正有关符在。”她说,怯怯地笑着,倒像乞取季子宽恕似的。

    季子不即回答,想了一会儿才慨然答道:“好吧,我去传膳。在哪里用?”

    “就这里。”

    季子点点头走了,夷姞仍旧坐在那里。四月的南风,又当傍晚,吹得人心里发胀,有股说不出的劲想发泄,是一种兴奋的难受。

    忽然,眼前有了亮光,一行灯火,从九曲桥上冉冉而来,那是季子带着荆馆的女侍来侍候她晚餐了。

    “别燃灯烛!”夷姞站起身来,“饭摆在东面。”

    东山月出,一片清清冷冷的光辉,扑近窗来,夷姞就在窗下进食。一切都好,只少个人在一起,便有美中不足之感。

    饭罢用酒漱了口,等季子把残肴撤走,夷姞仍旧坐在原处,心慢慢静了下来,这时才发觉,今夜是个绝好的机会,一个向荆轲倾诉心事的好机会。

    于是心里又不平静了,思路特别敏捷,却是杂乱无章,无数个念头,无数句要说的话,一齐奔赴心头,不知抓着哪一点的好。

    忽然,隐隐听得马蹄的声音,接着又有了人声——荆轲回来了。

    夷姞有着莫名的紧张,又想到桥边去迎接,又觉得端然不动的好,就在这坐立不安的时候,只见灯火映照之下,荆轲兴冲冲地踏上了桥。

    “怎无灯火?”他问。

    “公主不要。”季子答道,“怕坏了这一片好月色。”

    “噢!”荆轲想了一下说,“还是点起来吧!”

    等里里外外,弄得灯烛辉煌,荆轲才走进来向夷姞行着礼说:“不知道公主在这里。不然,我早就回来了。”

    “你们在较射?”

    “是的。公主何从得知?”

    夷姞笑笑不响。荆轲也没有说话,抬起眼慢慢地看着四周的陈设,脸上显现了惊喜的神色。

    夷姞的心已经在跳跃了!她期待着有一番赞许的话听到。而荆轲却迟迟不开口,并且缓步走向另外的屋子,这自然也是去细看布置——夷姞真想站起来跟了去,为他一一指点,她在那些装饰上所附着的灵心慧思,博得他的欢愉一笑,可是,她毕竟有她的一份矜持,所以终于还是很沉着地坐着。

    好久,荆轲才重又出现。他站在那间方厅的正中,忽然若有所失似的。在烨烨灯火照耀之下,他脸上的表情为她看得很清楚,心头像被什么重物撞了一下,既惊且痛,还有更多的惶惑。

    荆轲慢慢坐下来了,两手按着膝头,正对着夷姞,然后把头垂了下来,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夷姞大惊!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涕泗滂沱。那样一个据说从不把喜怒哀乐摆在脸上的强人,在她面前却一再地显得如此软弱,这越发激起了她的怜爱。此一刻,她真的忘掉了她的公主身份了,也无视于那些女侍灼灼的目光,身子往上一起,踩着碎步急急赶到荆轲身边,一扶他的肩,半跪半坐地紧靠着他。

    所有的女侍,包括季子在内,都悄悄地退出去了。

    夷姞没有发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荆轲的脸上,但不管她如何用心搜索,也不能从他脸上找出他所以这样哀痛的原因。

    “荆卿!”她颤声叫着,觉得喉头哽塞,鼻子发酸,自己也要哭了。

    荆轲把头避了开去,热泪仍旧无声地流着,眼圈都已发红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住摇撼着他的肩头,“你这样子,叫人心里惶惶的,仿佛大祸临头了。”

    “公主!”荆轲拭一拭婆娑的泪眼,垂着头说,“天地无情,人世凄凉。”

    这一下把夷姞愣住了。她不知道他怎会想出这么句话,更不明白他这句话意何所指?想一想,依旧茫然不解。所能了解的是,他有感触,他需要安慰。

    于是,她从袖中取出一方自用的罗巾,轻轻地为他拭去泪痕。那方罗巾带着粉香和她的体温,荆轲心头一震,慌慌张张地避了开去。

    “不敢当!”他顿首相谢。

    这样子反使夷姞有些发窘。但是她立刻意识到,这是情感上的一重关,必须打破这一重关头,才能消除距离,因此,她鼓一鼓勇气说:“你过来!”

    “是!”荆轲膝行而前,距她一尺之地。

    “抬头看着我!”

    荆轲略一迟疑,抬眼正视。

    “把手放随便些!”

    这叫荆轲莫名其妙了!“公主——”他喊了这一声,依然正襟危坐。

    “你为什么不能拿对待昭妫或者季子的态度对我?”夷姞怨怼地质问。

    荆轲懂了她的意思,但仍不能不以礼自持:“因为你是公主。”

    “但也是女人!”

    说着,她把一只手伸了出来。荆轲驯顺地接过来,合掌握在他的手中,然后拉着坐向窗下。

    夷姞的眼中浮现了满意的神色,就像一个小女孩得到了一样心爱的玩具那样。

    在片刻温馨的沉默之后,她用好奇的语气问:“到底是什么事,叫你伤心得那样子?什么‘天地无情’,什么‘人世凄凉’?叫人摸不着头脑。”

    “多少时候的感触,今天看了这个地方,又是在你面前,悲从中来,真个忍不住了。”

    “把你的感触说给我听!”她命令式地说,“不要怕,我会分担你的悲伤。”

    “知我者唯有公主!”荆轲不自觉地又有些激动了,“我在想,我的感触只有公主能了解,所以我亦只有说给公主听。但是,我实在不忍公主来分担我的悲苦。”

    “那是无可奈何之事!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我不但已注定了要分担你的悲苦,而且——”夷姞忽然换了句话,“你说吧!心里的悲苦,说出来就消失了。”

    “我记得太子初次带我来看此地,那是一座失修的离宫,从倒坍的墙垣中望进来,一池污水,荒凉不堪,谁曾想到有今天这等华丽的构筑,清幽的景致?”

    夷姞心想,就凭这一丝感触,也值不得痛哭流涕啊!自然,他还有深一层的看法。于是她点点头说:“你管你说下去!”

    “今昔之感,不必亲历其境,以此例彼,可以想象得之。遥想当初——也并非隔了多少年,就是公主儿时,这里雕栏玉砌,闳壮非凡,但也不过十年光景,在我初见此地时,是残垣败壁,岂不令人感慨不胜?”

    “人世间的兴废,原快得很。而且,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夷姞举起一只玉样白的手,在空中画过半个圆圈,“你我只记取眼前!”

    “正就是记取了眼前,才叫人觉得‘天地无情,人世凄凉’!”说着,荆轲黯然低下头去,用一种空虚得近乎绝望的声音自语,“我一死倒是容易,只想到公主,他日重来,对着这里一片残荷败柳,想起今天的珠帘明灯,其情何堪?”

    这一番独白,叫夷姞震动了,原来他那滚滚热泪,竟是为她而流的!到此刻她才知道,他的用情之深,超过她不知多少倍!而他还只当是自己的感触,不忍说出来,怕害她伤感。世间竟有这等痴迷的人,若非亲历,令人难信,但她居然亲身经历了!她不相信世间再有一个荆轲,即使再有一个荆轲,未见得再会对一个叫夷姞的女子,说出这一番话来。然则今日的遇合,实是千古无二的奇遇。

    “轲!”她真个心满意足了,仰望着烨烨的灯火,心魂飞越,简直不知人间何世。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是你的妻子!”

    “啊——”

    “没有听清么,我再说一遍:我是你的妻子!”

    荆轲有些迷糊了!看她含着笑,眉眼口角,竟略有轻佻的神气,莫非在开玩笑?转念一想,此是何等之事,岂可以开得玩笑?于是荆轲震惊得手足无措。

    “公主……”

    “夷姞!”夷姞大声纠正他的称呼。

    “不!我还是该用尊称。公主,此事不可儿戏!”

    “什么?儿戏!”夷姞的语声,竟似盛怒,但随即换了平静的声音,并且致歉,“噢,我错了,我不该用这样的态度跟你说话。你听我说,我早就细想过了,你的拒绝,在我意料之中,你的拒绝的理由,我也完全明白。我再告诉你,我们的婚姻,多半不能得我哥哥、嫂嫂的同意,自然也不会有盛大的仪式,这些我都想过了,想得很透彻。那一切我都不在乎,除却荆某,我不能嫁任何人。我志已决,你最好不要跟我争辩,那是徒劳无功。”

    荆轲被她搅得六神无主,茫然地看着她,好久才说了句:“公主,我万万不能从命!”

    “哼,”夷姞微微冷笑,“你嘴里这么说,心里不是这么想。”

    “出于至诚,心口如一。”

    “你心里也不敢么?”

    “是。”

    “只怕不是。”夷姞的词锋极其犀利,“不是不敢,是不忍。”

    一句话说到荆轲心底深处,他失却了争辩的能力,只不断地搓着手,唉声叹气,真有天大的烦恼和焦急。

    “我是从不受怜的!轲,你可曾想到,你的不忍之心,伤我的自尊,对我是侮辱。”

    “公主,我决不是这意思。”荆轲万分惶恐地分辩,“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偏说我侮辱,那,那太屈心了。”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纯出于一片敬爱之心。只望公主婚姻美满。”

    “好,那么我告诉你,”夷姞抢着说道,“我再不会有美满的婚姻!”

    “何出此言?”荆轲失惊地问。

    “哼!”夷姞一半真的生气,一半也是故意走偏锋要激他一激,所以大声冷笑着说,“举世滔滔,没有一个人叫我看得上眼的,难得有一个,偏偏人家又看不起我。请问:又哪里来的美满婚姻?”

    “公主,公主!”荆轲俯伏在地,嗫嚅着说,“你这番责备,叫我置身无地。”

    夷姞不响,在等他的下文,而荆轲思绪如潮,大起大落,明知得要有句适当的话来表示态度,却是想来想去,总觉得不能松口,因而形成了异常难堪的沉默。就这时,有个第三者的声音出现了。

    “荆先生!”那一声喊,声音极大,不但荆轲,连夷姞都吓得心跳了。

    两人同时转脸去看,是季子伏在门口,她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是气得不得了的样子。

    “荆先生,你也太矫情了!”季子是训斥的声音,“公主替你都想到了,你就不替公主想一想?以公主如此尊贵的身份,把一颗心都交给你了,女孩儿家什么难以出口的话,也都跟你说了。你只顾你自己要成全侠义的名声,仿佛娶了公主便是忘恩负义,对不起太子,对不起公主,其实你又何尝替公主打算过?荆先生,你太不知公主的心,你太辜负,太委屈了公主对你的情意!”

    季子的话说得太急,心乱如麻的荆轲,无法听得真切,而夷姞却是把每一个字都贯入耳中,印入心头,觉得句句如出肺腑,因而想到,连像外人的季子都已看出她是如何委屈,岂有亲身领受深情,口口声声如何敬爱的荆轲,不知道以她那样娇贵的性格身份,今天是怎样委屈着自己来吐露这一番真情的?

    这样一想,夷姞才真的觉得委屈了。心头如浇了一杯热酢,泪水立即涌满了眼眶,她感到不好,正想把头转了过去,不让荆轲看见,但已不容她如此做了。一阵抽噎,像要闭气似的,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如山崩堤坍,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如许泪水?把个荆轲,难受得生不如死,只不断地唤着:“公主,公主!”

    但是,夷姞虽在哀哀痛哭,却仍关顾着荆轲。他那焦急烦忧,万分无可奈何的神情,叫她又气恼又心痛,只是她收不住眼泪,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劝他,安慰他,只好不住抬一抬模糊的泪眼,偷觑一觑他。

    一次两次不觉得,看到第三遍,叫季子明白了。唉!她在心里叹口气,女人不能痴心,一痴了心,无药可救。现在什么事都不必谈,要紧的是无论如何得逼出荆轲一句话来。于是,她说:“荆先生,到底怎么样?你倒是开一开金口嘛!”

    “事到如今,还有我的话吗?”荆轲双手一摆,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听他开口,夷姞强自抑制着,闭一闭气,暂收哭声,仔细听着,这一听,大为不满,却不好意思出声辩驳,但又怕季子说错了话,越添委屈,所以只恨恨地一扭头,哭得更凶了。

    这一哭是个信号。季子原也不满荆轲的回答,一看夷姞这样子,放心大胆地说了,“荆先生!”她把脸沉了下来,“听你的话,莫非以为公主逼婚么?”

    这“逼婚”二字太刺耳了!荆轲如梦方醒似的跌脚自责,“唉,我怎会说出这种荒唐透顶的话来!”说到这里,话有些接不下去了,但又决不能不说,一急,急出一条计来,站起身,窘笑着向季子兜头一揖,“多谢指点,感激不尽。”说着,又努一努嘴,使个眼色。

    这是暗示季子避开的意思。她自然懂得,故意撇一撇嘴,带着嘲笑转身而去。

    “季子!”夷姞终于开口了,“别走!”

    “我不走!”季子回头笑道,“我还在荆馆。在桥那一头,只请荆先生大声一喊,我就过来。”

    于是季子走了。桥上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荆轲和夷姞都在心里感激季子——她把所有的下人都带走了,好让他们无所顾忌地说话。

    荆轲定一定神,咬一咬牙,横一横心接受了夷姞所说的“天意的安排”。一转念间,蔽境大开,烦恼尽去,于是心底的喜悦,如子夜潮生,一波接着一波,涌现得叫人应接不暇。

    “夷姞!”他情不自禁地喊出这一声,膝行而前,直到她身旁凝视着。

    那声音在他自己,在她,都是陌生的,尤其是夷姞,刚才自托终身,可以侃侃而谈,此刻却羞得抬不起头来,“夷姞,夷姞”,她默忆着他的声音,内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感觉。

    “真是何苦?”荆轲自嘲似的说,“害你大哭一场!”

    “哼!”夷姞发泄了最后一丝的怨怼,“你也跟那些俗气的男人一样,以为女人只有眼泪才是最珍贵的。”

    “不!我决不想骗取你的眼泪!夷姞,我跟你实说吧,我只愿见你的笑容,不愿你有眼泪,因为如此,我才有那些不识抬举的话。”

    夷姞心想,这也是实话。他的峻拒,原在自己意料之中;然则刚才那副眼泪是从何而来的呢?细想一想,他的话诚然可气,不过那眼泪中也有忆母的悲痛,以及得自哥哥那里的委屈在内。这样看来,把责任都放在荆轲身上,倒好像是冤屈他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有歉意,有安慰,自然也有期待——期待荆轲的细语和爱抚。

    但是,荆轲却又为沉重的责任感,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他想到了田光和太子丹,一死一生,所加予他的恩德和他的感受,虽不相同,而他报答他们的途径只有一条:以身许燕,死而后已。他已一无所有了,然则拿什么来报答夷姞呢?

    此刻她对他的一切,感觉更加敏锐了。一个眼色,一朵微笑,都能激起无限的关切和想象,何况他是这样深锁双眉,垂头沉思?

    “你又在想什么了?”她怯怯地低声相问,有着一份新妇样的腼腆。

    荆轲警觉到了,必是自己的神态,引起了夷姞的忧虑——也就是这一警觉,使他了解到了对待夷姞的态度,至少,他应该尽一切可能来使她快乐!

    于是,他从容地转换一副神态,慢慢觉得脸上不是那样紧绷绷的了,然后微笑着,故意盯住了她的脸看。

    夷姞有些窘。但她好强,不肯退缩躲避,反而故意扬一扬脸,正对着亮处,同时也浮现了略带些顽皮的微笑,意思是:你尽管看吧,我不怕你看!

    荆轲原来是带着开玩笑的意味,想逗她破颜解颐。现在既然侧面平视,无所顾忌,他也就真的恣意贪看了。她本来就是白里泛红的皮肤,经过泪水的滋润,再加上灯光的映照,更像朝阳影里带露的牡丹般鲜艳,尤其动人的是那双眼,哭得微微肿着,像熟透了的杏儿,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中不住眨动,令人兴起无限的遐思。

    于是,有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劲道,在荆轲胸膈之间,开阖鼓荡,难以按捺,他极快地凑过脸去,想亲一亲她。

    夷姞一惊,不自觉地往后一让,哪知荆轲的手早就圈过来了,一让,正好揽住了她。气促、心跳、脸红的夷姞,有种奇异的亢奋和不安,“别这样,有人!”这句话她说是说了,然而只是在她喉间有些声息,根本不能让别人听到。

    “妹妹!”荆轲自己都不知道,他对她的称呼又换了,“在我有生之年,一天都不要离开我。”他的声音也是含含糊糊的,不过夷姞已听清楚了。她口中没有作声,心里已答应了他。

    “妹妹,我想把这里改个名字,你看好不好?”

    “你得先说出来,改个什么名字?我才知道好不好。”

    “改做‘藏情之榭’。”

    “仍旧是这四个字嘛!”

    “你再想一想。”

    夷姞旋即会意,“琴”字改作音同字异的“情”字了,“藏情”二字,真是贴切得很,她脱口赞了声:“好!”又说:“这新名字,只你我两人知道,是咱俩专用的名字。”

    “至少该告诉季子。”

    “嗯。就告诉她一个人。”

    “呃!”荆轲突然想起,松开手,郑重其事地说,“有一层得好好商量一下。婚姻大事,无论如何得让太子知道,只是如何措辞,谁来跟他说?倒费思量。”

    “说了也没用。不如不说。”

    “不!要说明白得好。我想,该我来向太子陈告。”

    “如果碰个钉子呢?”

    “不会!”荆轲极有把握地说,“只要我开口,太子决不会拒绝。”

    夷姞能够理解,荆轲何以敢说这样有把握的话。太子丹对他的厚待,本来就已无微不至,如果他再正式提出什么请求,太子丹自然更不敢不答应,如有难色,他只略略说两句迹近要挟的话,太子丹会大起恐慌。总之,她已看出他决心要取得这个正式的婚约,并且必能如愿。但这样的婚约,就算取得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她觉得她可以跟兄嫂反抗,但是她不愿荆轲与太子丹之间,有任何不融洽的现象发生。

    心里是这样想,话却很难说出口。她又想,以荆轲的透彻人情,熟谙世故,应该能想得到,太子丹对他们的婚约,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是件极其作难的事,倒不如不告诉人为妙。他现在想不到此,只怕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得要有个第三者来指点他一下才好。

    于是,她立即想到了季子,徐徐说道:“你跟季子谈一谈吧!她的见识,够得上跟你谈正经事。”

    “噢,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了。”荆轲紧接着又欣然表示同意,“对了,我也正需要跟这么一个心在局中、身在局外的人谈一谈。”

    说着,走出水榭,在九曲桥边,击掌数下,高声喊道:“季子,请过来!”

    “来也!”

    又焦急、又无聊,等得好不耐烦的季子,兴冲冲地过桥而来,进门第一眼便找夷姞,看她脸上,喜色与羞意并现,便知大事已定。

    “荆先生、公主大喜!”她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礼。

    “多谢,多谢!”荆轲微微俯身还了礼,“有件事,公主说非请教你不可。”

    “请吩咐!”季子一面回答,一面偷观夷姞——她正翩然避了开去。

    “季子!婚姻是人生大事,我多蒙公主错爱,谬许终身。若说不陈告太子,似乎委屈公主,于心不安。你看,我的话是不?”

    “那么,荆先生的意思,到底如何呢?”

    “我想我该明告东宫,取得正式婚约,这样才不辱公主的身份。”

    “公主的意思呢?”

    “公主说你见识过人,要我跟你商议。”

    季子心里明白,公主不赞成他的举措,却不便说明,是要她来提出反对,心想,荆轲的词锋厉害得很,得要好好想句话,一下子便收服了他,于是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荆先生,可是不想到秦国去了?”

    这话叫荆轲大吃一惊,而且十分生气:“何出此言?你倒要说个明白!”

    “太子与公主,兄妹的情分极厚,荆先生,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太子允了婚约,怎还能容你身入虎穴?那一来,怎么对得起公主?”

    “啊!”荆轲恍然大悟,惊出一身冷汗,万一说了这句话,变成心迹不明,毁了一生的名节,这关系太重大了!

    “季子,”他深深下拜,“你是我一言之师!”

    季子得意非凡,还了礼,抬起身说:“我奉劝荆先生,该如何便如何,一切听其自然。婚约,等太子自己慢慢去发现,如果问到荆先生,说此等大事,何以不言?荆先生只回答一句话,太子一定谅解,心悦诚服。”

    “哪一句话?”

    “荆先生只说:告诉太子,让太子左右为难,所以不说。”

    “对,对!”荆轲鼓掌称快,“这句话太好了!”

    “既如此,请容季子告退。”

    “请便,请便。”荆轲对她已有敬意,所以说话特别客气。

    但季子的告退,并非退出室外,只是离开荆轲,她行了礼站起身来,一直向里走去,要回到夷姞身边。

    夷姞听他们谈话有了结论,正想出来,两人在门口相遇,季子赶紧抛去一个眼色,夷姞缩住了脚。

    “公主听见我的话了?”季子低声相问。

    “听见了。”夷姞极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说,“正是我心里要说的话。”

    季子放心了,没有错会了公主的意思。“那么,请回去吧!我一直在担心,怕宫里大惊小怪,闹出事来!”季子神情忧虑地说。

    夷姞实在舍不得走,可是她也知道宫里的规矩,王子、公主犯了过失,倒霉的是保姆和侍女;若是发现了她深夜未曾回宫,追查起来,季子首当其冲,该受责罚。虽然她此刻的能力已足以庇护季子,然而,总是件很不愉快的事。因此,迟疑了一会儿,以商量语气说道:“让我再跟他说几句话就走,行不行?”

    听见公主如此软语央求,季子自然不忍再逼迫了,点点头提出警告:“可别谈得忘了时候!”

    “不会的。你先去告诉他们套车。”

    “是。”季子快紧转身离去,她要抢着告诉荆轲一句话。

    “荆先生,请早放公主回宫!”

    这句话在荆轲心中,引起了很奇异的感觉。他被提醒了,对公主来说,他已具有夫权,他可以把她强留在荆馆——自然,他决不会这样做,但是他也不能毫无留恋地放夷姞回宫。

    “我该回去了!”是夷姞的声音。

    “噢!”荆轲看一看窗外的月色,忽然得了个主意,“我骑马送你去。送到城关,我再回来。”

    “不必如此吧!一来一去,到家怕都天亮了。”

    “不要紧,反正明天没事。”

    “怎说没事?明天宴客。”

    “那是晚上。”

    夷姞不作声了。两人慢慢出了屋子。屋外是一座月台,白石铺地、白石的栏杆,映着月色,明亮如画,他们都觉得精神一振,心胸间特有开朗之感。

    “这一座水榭,真是你的杰作!”荆轲慢慢旋过身去,转了一圈,重新面对着夷姞,“在我一生中,这里是个最难忘的地方。”

    “我也是。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立即明白了:异日重来,不知有几多凄凉——这正是他为她痛哭过的一个原因。然而此刻他却不敢说破,顾而言他地说:“同样是一轮满月,今晚看来,似乎特别可爱。”

    夷姞抬头看一看,也有同感。于是,两人走近石栏,并肩玩月,都是默默无语。

    好久,夷姞幽幽地开口了:“我在想,天不老,地不荒,此情此景,亘古长存,那有多好呢?”

    “嗨!”荆轲高兴得大叫,“真有如此怪事,我心里跟你想的,完全一样。天边月满,身边人在,永远永远就是此刻这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把指着西南天际的月亮的手,收回来落在夷姞身上,紧紧地揽着她的腰际。她驯顺地靠着他的胸,快乐地笑道:“我只以为我是痴想,不道痴的人还有。”

    “不但还有,而且就在眼前。”

    映着月色,两人相视而笑,荆轲忍不住把脸凑过去想吻她。痴痴迷迷的夷姞,忽然想起岸上有无数好奇的眼睛在窥伺,既惊且羞,一扭身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翩然上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