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其二。”

    “愿闻其详。”太子丹平静地说。

    于是荆轲为太子丹细讲六国伐秦,不胜而还的前因后果。当苏秦死后,他的两个弟弟苏代、苏厉随同燕国的质子在齐,根据他们长兄的构想,继续策动合纵的计划,终于促成了楚、齐、燕、韩、赵、魏六国联军大举伐秦的行动。

    这支联军的组成,由苏代、苏厉在齐国策划,自然得到齐湣王的全力支持;但联军统帅——“纵长”的荣衔,却落在楚怀王身上,使得齐湣王大为不悦。所以六国出兵,“齐国独后”,故意命他的兵马迟迟其行,便是不合作的表示。

    “正是这话!”太子丹振振有词地抢着说道,“列国各怀私见,绝难齐心。所以联合拒秦之计,设想虽好,做起来可真不容易。”

    “不然!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荆轲紧接着又说,“彼时六国伐秦,各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不免猜疑;此刻则是非联合不足以求自保,存则皆存,亡则皆亡,大敌当前的生死关头,私见纵不能尽去,异中求同,合力打开一条死中求活的出路,应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太子丹无法驳倒他的话,便深深点头,表示同意。

    “太子!”荆轲的神情更显得庄严了,“还有一说,当初苏氏弟兄策划合纵,既非发扬正义,亦非有爱于六国,只是为了猎取他们自己的功名富贵。而荆某不然。我感于知遇,力图报效,生死尚且置之度外,更有何个人的功名富贵可言?只此一念,自觉可质诸天地鬼神,自信能感动列国君主。太子,”他捉住了太子丹的手臂,激动地提出要求,“请赐我以车马,许我以燕国使者的身份,东游大梁、临淄、寿春,我必说动魏、齐、楚三国,率师西来,共摈暴秦!这里,请太子招纳韩、赵两国不甘受秦屈辱、流亡在途的仁人志士,共兴义师,不患大事不成!”

    太子丹真个为他慷慨激昂的情绪所感动了,然而,也实在不敢立即答应他的要求,只是噙着两滴眼泪,喃喃地说:“荆卿,荆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感激你!”

    话虽如此,却无行动。深沉的荆轲,很快地把一腔激情,化为冷静的思考——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太子丹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

    “荆卿!”太子丹终于说了句比较明白的话,“处大事,须从容。相处之日正长,且先作游宴!”

    “是!”荆轲很沉着地答了一声。

    于是同车出游。太子让他坐在左方,表示尊敬。车出西城,迤逦而去,约有十几里地,陡见一座正在修葺的园林,匠人极多,忙碌异常,看上去是在加紧赶工。

    荆轲细看那座园林,照门墙宽广的规模来说,应是一座离宫,虽以年久失修,但林木蓊郁,台阁掩映,可以想见当初的构筑,相当讲究。特别是地势占得更好,在北易水之南,倚山而筑,东抚平原,直抵燕城,南面另有一座遥遥相对的小山,土红如血,四面的景物,完全不同,一日间朝晖夕阴,想象中必是赏玩不尽的。

    于是他脱口赞了一个字:“好!”

    “你真的满意么?”太子丹微笑着又问,“且仔细看看,构造上,可还要添些什么?”

    荆轲真的细看了一遍,提出建议:“东面最好建座高台,便于眺望。”

    太子丹立即命东宫舍人传话下去,仿照“聚乐台”的建制,增筑高台。聚乐台本名“候台”,相传是周武王建来占天象的。燕昭王就其遗址,改建为“聚乐台”,极其闳壮华丽,是燕国有名的一处建筑。

    这时荆轲倒有些不安了。聚乐台是燕昭王为了招纳贤士,相聚作乐而建的,而且,其时的燕国,物力丰盈,稍涉奢华,还不妨事。现在看来,这离宫不过是太子丹个人的行乐之地,大敌当前,国力不裕的时候,大兴土木,应该加以劝阻,不想反倒怂恿他浪费,实在有愧于“爱人以德”的明训。

    但是,他更深的不安,还在后面。太子丹说出一句话来,可真叫他吃惊了!

    “切嘱匠人,务须在一个月以内完工。”太子丹吩咐东宫舍人说,“好让荆先生早早搬了过来。”

    “怎么?”荆轲一听这话,不由得失声问道,“太子,这是为我准备的么?”

    “是的。”太子丹遥指着南面那座红土小山说,“樊於期将军穷愁来归,我尚且为他筑馆安置。对荆卿你,我自然更要好好作个打算。”

    “不、不!”荆轲使劲摇着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不必在形迹上面。而且这是离宫上苑的建置,我怎敢僭越?”

    “这不算僭越。我有二十位勇士,都供养在后宫,没有人说他们僭越。而且我只是把废弃的一所屋子,修葺了一下,内心已觉得太委屈了你。”

    太子丹的话委婉而尽情理,荆轲一时倒驳不倒他,想了又想,只好这样说:“然则筑台的话,只当我未曾说过,无论如何要请太子收回成命。还有,一切工程,务从简约;否则,就修好了,我也不敢搬来住。”

    “荆卿!”太子丹踌躇了好一会儿说,“你总得让我尽一点心啊!”

    “辱蒙恩宠,已觉逾分。太子,你别让我双肩不胜负荷!”

    话是老实话,但效用适得其反,正好提醒了太子丹——现在也是印证了他原来的想法,他就是要使荆轲觉得双肩不胜负荷,才会出尽全力来为他,为燕国雪耻纾难。因此他说:“荆卿,这是小事,值不得你萦怀。”

    “不然……”

    “恕我打断你的话,”太子丹看一看天色,很快把视线又落在他脸上,“回城吧!你酒量如海,我跟你较量一下。”

    感于太子丹的盛情,荆轲无法再多说什么了,两人依然同车共载,回到东宫。只见灯火通明,人影往来,炮制食物的浓郁香味,老远地就随风传来了。

    一入后宫,只见一群彪形大汉,列坐堂上,看到太子丹进来,纷纷出屋迎接。荆轲立即意会到,那便是太子丹所罗致供养的勇士。

    果然,太子丹指着他们对荆轲说:“这都是燕国千中选一的壮士,愿为荆卿引见。”

    于是,以年齿为序,一一由太子丹亲自为荆轲介绍。在三言两语的寒暄中,荆轲很用心地记下了每一个人的姓名,摄取了每一个人的印象,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将来都可能要归他来指挥运用的。

    “此子最少,”太子丹引见到最后一名时,声音中特别显得愉快亲切,“而勇力为同辈之冠。他叫秦舞阳。”

    秦舞阳由田光转托鞠武营救,结果因祸得福,为太子丹所赏识,是荆轲所知道的;而秦舞阳却未想到荆轲会被太子丹尊为上客,所以这时相见,想起往事,不免忸怩,喊了声:“荆先生!”微红着脸,低下头去。

    荆轲却有着如见子弟样的一份亲切感,抚着他的肩笑道:“你越发长得魁梧了!”

    “啊!”太子丹惊喜地接口轻呼,“原来你们是旧识!”

    “荆先生救过我。”秦舞阳轻声回答。

    “莫说如此!”荆轲谦逊不遑,“救你的第一是太子,其次是鞠太傅和田先生。”

    “可惜田先生死了!”秦舞阳黯然地说,“我真不明白,何以田先生要自刎?”

    这句话在荆轲和太子丹心中,都似针刺了一下,也都无法给他任何答复。太子丹只得扬一扬手,高声说道:“请都入席吧!”

    “荆先生请!”勇士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说——年纪最长,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对荆轲来说,仍是后辈。

    “对!荆卿,你先请上坐。”

    说了这一句,太子丹亲自引导上堂,直到正面南向的席位,请荆轲坐在西面。这是最高的座次,荆轲明知推让不了,但以不愿给人一个妄自尊大的印象,因而仍旧一再谦辞,说什么也不肯坐下。

    荆轲是主客,主客未入席,其余的陪客,只能站着等待,这局面很尴尬。于是有个粗豪的勇士,大声说道:“荆先生不肯入座,莫非是不愿与太子同席?”

    不愿与人同席,会构成绝大的侮辱,因而这心直口快的一句话,反倒发生了激将的效用,荆轲不能不惶恐地从席后跨上两步,屈身而跪,双手按膝,双目下视,端然静坐。

    接着,太子丹紧靠荆轲左面坐下。二十名勇士,仍依年齿,列坐东西两侧,每席四人。等坐定了,太子丹吩咐:“尚食!”

    “尚食!”东宫舍人递声传呼,直至堂下。

    堂下的乐工,鸣钟击鼓,开始奏乐。乐声中,东宫的宰夫膳人,捧着豆、勺、匕、箸等等食器和殽、胾、醢、浆等等食物,分东西两队,雁行上堂,为宾客一一陈设。

    这时太子丹却又站起来了,自从者手中端着的铜盘中洗了手,然后跪了下来,接过从者所传递的食物,恭恭敬敬地放在荆轲面前。

    这下,一堂皆惊了!太子丹所行的是弟子为师长尚食的礼节。

    荆轲大感不安,辞既不能,受亦不可,只能把身子后缩,退出席外,“避席”俯伏,表示不敢接受逾格的尊荣。

    食器、食物很多,陈设都有一定的位置,从容尽礼,很费了一段时间,才听得太子丹说道:“荆卿,都具备了。”

    “不敢当!”荆轲仰起身来,膝行而前,归入原位。

    乐声再起,盛宴开始。先食菜羹,后进甘旨。五鼎中所烹的牛、羊、豕、鱼、鹿,滋味的浓郁,都不是平日所能轻易尝到的。特别是先用火烤,次用油煎,最后在鼎中用文火隔水烹蒸,腹中塞满了枣子一味的“炮豚”,更是天下的至味。荆轲拿它蘸了酖醢——肉酱,就着醴——甜酒,吃了许多。

    由于这是正式的宴会,称为“礼食”;繁复的仪注,不断的起拜,使得宾客难以尽欢,而且也不便交谈,所以宴会结束了以后,太子丹又在别室置酒,作长夜之饮。

    东宫的后宫,粉白黛绿,也有百数十人之多,但是并无特为太子丹所恩宠的。他最喜欢邀集勇士,饮酒谈艺,每次三五人、七八人不等,而这一夜,只邀了荆轲一个人,并且很难得的,唤了宫女来侍饮。

    其中有一个,生得极其动人,皮肤极白,浓染了燕国名物燕支,格外显得艳丽。一双白足,走在地上声息不闻。那体态的轻盈,真个罕见。

    这使得荆轲想起了一个艳传人口的故事,说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广延国”献了两名善歌舞的美女,一名旋娟,一名提嫫,身轻如燕,吹气如兰。而这两名绰约多姿、绝古无上的美女,或者行无踪迹,或者积年不饥,竟不知是人是仙?

    燕昭王自然着迷了,把她俩安置在崇霞台上,夜夜沉醉在她们的清歌妙舞之中。舞姿千百,而最有名的有三种。第一种名为“萦尘”,形容舞姿的轻盈,与微尘的飞扬,可相比拟;第二种名为“集羽”,说它婉转如羽毛的从风;还有一种叫作“旋怀”,好似藤萝附树而生,纠缠盘绕,投怀不去——这一舞的荡人心魄,可想而知。

    想象中幻现着旋娟和提嫫的舞姿,视线却一直缭绕在眼前人的身上。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了。

    “昭妫!”他让荆轲知道她的名字,“献荆先生一爵!”

    “哦!”这样答太子的话,是不礼貌的,但这样答应,反显得娇柔好听。献上一爵酒,荆轲一饮而尽。接着昭妫自己也干了一爵。

    “再献一爵。”太子丹又说。

    昭妫依言而行,献一爵,陪饮一爵,饮到一半,停下来喘口气,有些难以为继的样子,但是“饮满举白”,喝酒一喝就要喝干,所以她仍旧鼓勇喝了下去。

    等放下酒爵,她的脸上已不容易分得清燕支的颜色了。

    而太子丹仿佛有意在捉弄昭妫,他微笑着扬一扬眉,像提醒她似的说道:“刚才两爵,是你代我献的。现在,你自己呢?”

    昭妫面有难色。荆轲不胜怜惜,便抢着说道:“不行了,我不能再饮了。”

    “你看!”太子丹埋怨着说,“只为你不诚心,荆先生动气不愿意再饮了。”

    “莫如此说。”荆轲想了个调停的办法,“这样吧,我与昭妫分饮一爵。”

    乖觉的昭妫,急忙又替荆轲斟满了酒。他喝了一大半,剩下些少微沥,递了过来。

    “多谢荆先生赐饮。”昭妫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装模作样故意在喉间弄出啯啯的声音,仿佛喝了好多似的。

    “你就坐在荆先生身边好了。”

    “是。”昭妫遵照太子丹的吩咐,跪坐在荆轲左面,为他斟酒布肴。

    荆轲的性格中,原也有风流放诞的一面,但此时此地,也不过握着她的手,多喝几爵酒而已。倒是昭妫,由于受了太子丹的暗示,一张红馥馥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不断地眉挑目语,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只好躲开她的视线,去跟太子丹谈话。

    然而他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每次谈到正事,话至口边,却又缩住——因为他觉得有人在旁边,不便深谈。

    太子丹觉察到了,便说:“不要紧,这些都是我身边的人,极知分寸。荆卿,你不必顾忌。”

    “是。”他这样答了一声,不由得转脸去看昭妫,想着太子丹所说的“身边的人”这四个字,顿有莫可究诘的怅惘感觉。

    “荆卿!”太子丹问道,“你与秦舞阳,似有极深的渊源,是么?”

    “那是在我初到燕国的那一天——”他把当初阻止秦舞阳杀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太子丹不自觉地落入沉思之中,对荆轲的了解更深一层了。他觉得荆轲这一份能震慑他人的定力,才是最难得、最有用的。

    荆轲却无从去猜测他的心思,他想问的是,太子丹养着那些勇士,到底有何用处?燕国现在最需要的是能言善辩的策士和深谙兵法的将才,尽罗致些一勇之夫,于事无补。但转念一想,这话说出口来,大为不妥,因为那近于进谗排斥,不但可能招致太子丹的轻视,并且传入那些勇士耳中,也会惹起公愤,群相为敌,以后的一切展布,便会遭遇重重的阻力。

    “噢!”太子丹突然发言,“有件事我还未曾道谢。听说,我向赵国徐夫人求取的那张淬剑的方子,是你代为带来的。你与徐夫人,想来相熟?”

    这下也提醒了荆轲。“太子!我亦正想面陈。据确息:徐夫人在邯郸幸免秦兵的荼毒,已辗转抵达榆次,住在她的门弟子孟苍那里。我想,不妨礼聘她到燕国来,必有大用。”

    “你的话深获我心。”太子丹欣然又问,“荆卿,你可知那孟苍的住处?”

    “我与其人有一面之交,知道他的住处。”

    “那太好了,就烦你为我作一通书简,明后天,我就派专人到榆次去请。”

    荆轲点点头,转脸向昭妫说道:“请取笔墨。”

    昭妫走至廊下,传话唤取,不一会儿捧来数方竹简,簇新的一支尖端削成刃形的竹笔,一盘上好的黑漆,都放在荆轲面前。

    两名宫女,执烛相照,荆轲很快地替太子丹写成了一通礼意隆重的书简。另外,他自己又作书寄给宋意,邀至燕市盘桓叙旧。

    事情做得极其爽利,太子丹非常满意。看到荆轲致宋意的书简,他又表示了准备延揽的意思。荆轲原有推荐的心,于是说定了,就请宋意护送徐夫人到燕。这一下,书简需要重作,弄到深夜才得停当。

    荆轲起身告辞。太子丹一再坚留,他始终不肯,终于还是回到了旅舍。夏姒和季子都是好梦方酣,不曾知觉,他也不去惊醒她们,只是独坐沉思,毫无睡意。

    起先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回想一天的经过,思绪如一团乱发,不知从何理起。慢慢地,出现头绪了。

    他最感到失望和困惑的是,太子丹对他的上策,并不见赏。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根本莫名其妙;一种是心有成见,以为此策不可行。以太子丹的见识智慧来说,自然不会不理解此策是旋乾转坤、变弱为强的良方;这样看来,只怕太子丹是缺乏魄力,放不开手去做。

    但愿不是,但愿是自己猜错了!荆轲这样在心里祈望,否则,他怕他难有任何作为,辜负了田光的生死高义。

    这不是什么鸡虫得失,可以轻易丢开,翻覆思量,决定改变办法——原来是抱着矜持保留的态度,总要等太子丹先开口求教,再作献议,比较来得占身份,而此刻,他倒渴望着早早与太子丹彻底地谈一谈了。

    “啊!”一声轻柔的惊讶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转脸去看,季子正仰起身子,在揉着惺忪的倦眼。“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她问。

    荆轲望一望窗外,天际已微现鱼白色;这才发觉一个人坐了这么久。“我早回来了。”他说,“也该睡了。”

    “等我来铺衾。”说着,季子随手抓件衣服披在身上,准备起来服侍他就寝。

    “不必!”他一伸手按住她的身子,“冷得很,你别起来。”

    季子仿佛吃了一惊,无缘无故地红了脸。这使得荆轲心头一震,按着她那温暖柔软的肌肤的手,竟舍不得移开。他在想,季子与昭妫是不同的;昭妫必已受过太子丹的宠幸,而季子是特意遣来安慰他的寂寞的,在此刻,他的任何动作都不算唐突——甚至,季子也许已想到他将有如何的动作,所以敏感地羞红了脸。

    这样想着,使他有所自制。他不能让她猜中,他觉得让人家猜中心思,对自己来说,便是一种屈辱。

    于是,他松开了手,平静地说:“你再好好睡吧!我也要舒舒服服睡一觉,不到正午别唤醒我!”

    “嗯!”季子轻声应着,脸上的羞晕褪了,代之以微显困惑的神色。

    荆轲背着她很得意地微笑了,展开寝具,吹灭灯火,钻入衾中觉得舒服得很,立即感到了浓重的睡意。

    快到正午时分,他不待季子呼唤,自己醒了。夏姒在外屋听见声音,首先推门进来,接着出现了季子的身影。两人道了早安,一个收拾寝具,一个侍候他盥沐。

    夏姒一面替他栉发,一面跟他说活,说东宫派了庖丁来为他料理饮食,又说,东宫舍人也曾来过,传达太子丹的意思,望他迁至东宫后苑去住。

    荆轲于是又问道:“东宫舍人来了,为何不唤醒我?”

    “是季子的主张,一定不准我来通知。”

    “是荆先生自己嘱咐的。”季子在一旁答话。

    “是的。我说过,不到正午别唤醒我。”荆轲赶紧接口承认,又问夏姒,“你如何答复东宫的舍人?”

    “我只好说,请他先回去,等荆先生醒了,我再把话转达。”夏姒又说,“上午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来拜,也都叫季子挡驾了。”

    “这,”荆轲不免诧异,“他们来看我干什么?”

    “你也是贵人呀!”季子在他身后说,“而且是大贵人,那些人自然会得趋炎附势。我就看不惯那种嘴脸,所以一概把他们挡回去了。”

    “荆先生,你听,她那种口气——好像她自己就是位公主。”夏姒率直地批评着。

    季子不作声,同时,收拾餐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都在荆轲的背后,他不知道她们的脸上是何神情,但那异样的沉默,使他不安,也使他烦恼。

    于是他以长者的口吻,训诫似的说:“你们都是好姐妹——”

    他的话没有完,季子却在这停顿的空隙中,抢着要分辨。只是刚用鼻子哼了一下,初现冷笑,就让荆轲提高了声音,把她压下去了。

    “而且,你们都是卫国人。”他把“卫国”二字,说得特别重。

    依然是一片沉默。而这沉默表示着他制止住了一场将要发生的尖酸的口角。

    夏姒到底年长些,先开口向季子招呼,“季妹!”她很客气地说,“劳你把荆先生的簪子递给我。”

    季子照她的话做了。夏姒替荆轲簪好了发,戴上缁布冠,又叫季子帮忙结冠上的缨——冠缨束结在下颔,季子必须面对着荆轲,却绷着脸,看都不看他,仿佛在生谁的气。

    荆轲不免萦怀。等夏姒去传话具餐,季子结好了缨要离开时,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谁招惹你了?这样子一脸的委屈!”

    “没有人招惹我。你以为夏姒招惹我了?”季子很快地说了下去,“我们是好姐妹,而且都是卫国人。”

    听她这样反唇相讥,荆轲一时竟无话可说。自信一席雄辩,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却叫一个娇憨不知世务的女娃儿难倒了,想一想,忍不住好笑。

    他笑,她却不笑,也不问他何以好笑,只默默地俯跪在地,拿润湿了的布巾,擦抹席子。这是件很累人的事,还未擦到一半,就看她脸红气喘了。

    “歇歇吧!回头再擦。”

    季子只当没有听见他的话。说了第二遍,她依旧不理不睬,这下荆轲动了气。太子丹派了她来,原是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这样子反惹来些麻烦闲气,还不如不要她的好。

    一个念头刚刚转完,紧接着又转一念。他想到了他在太子丹心目中的地位。在这时候,说要遣回季子,明明是表示:季子犯了错误,得罪了他——哪怕她为公主所宠,太子丹也必将采取极其严峻的举动。一时生气,会毁了季子,万万不可!

    于是他忍耐下来了。气愤可忍,看着季子那样吃力地工作,油然而生的怜惜之心,却忍不下来。

    于是——

    就在他刚要开口对她作第三遍的劝告时,忽然又转了个念头,他发觉这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一直有这样一种想法:一个能做一番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应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且,他也一直这样在做。在榆次,忍受了盖聂的挑衅;在燕市,忍受了田光的故意冷落;在此刻,忍受了季子的无礼。但是,忍辱忍气,都不足奇,要能忍情忍爱,才算忍到了家。于是,他静静地坐了下来,凝视着季子:考验自己在一个“忍”字上,究有几许功夫?

    季子做梦也不会猜得到他的心思。她一向受公主的宠爱,不免骄纵;同时也沾染了公主的高傲气质,自视不凡,觉得应该受到荆轲特别的注意。所以夏姒语涉讥讽,而他不说一句公道话,并且当她要分辩时,他故意加以压制,在她便认定了荆轲偏袒夏姒,心里老大不快——擦抹席子,原非该她所做的事,只是借此作为赌气的表示而已。

    当荆轲第一次提出劝告时,她气还未消;说到第二遍,心就软了;如果再劝一句,她就会放下布巾,可是,偏偏就差那么一句话。

    季子开始有了悔意,不该如此执拗任性。人在僵局之中,有如冬天坐在四周通风的黑屋子里面,坐立难安。她决定只要荆轲稍微有一点表示,便冲破了这僵局,和好如初。

    于是,伛偻着身体的季子,很自然地往后去窥看荆轲的动静。

    一看,可把她气坏了。荆轲端然而坐,睁大了眼在看她,好可恶!她咬着牙在心里想,这是有心看人的笑话,他必以为她会支持不下去,等她歇下手来,便要冷言冷语来讥嘲:何苦?敬酒不喝喝罚酒!

    这一下,季子变得真的要赌这口气了。她埋着头手中格外使劲,娇弱的她,原来不曾干过这种粗重的家务,而况心浮气躁,不能善用那剩余的气力,所以几次迫得想停下来,终以不肯输口气,苦苦地支持着。

    她的困窘的神态,完全看在荆轲眼里。那使他痛苦,但是,他不肯逃避,也不想为自己去设词譬解,任令一片深厚的怜惜之心,煎熬着自己,尽力忍受,尽力保持着平静,而且尽力想做到无动于衷。

    终于,季子的“苦刑”受完了,荆轲的考验也通过了,在那腊月中的天气,两人都流了汗,但都悄悄地拭去了。

    这时他才开口问了句:“累不累?”

    季子恨极了他,但也学得深沉了,所以若无其事地答道:“不累。”

    “真的不累?”

    “信不信由你。”季子冷冷地说,“你要不信,我便把心剜给你看也没用。”

    语中带刺,但这在荆轲是容易忍受的,一笑置之,接着又说;“请你去看看,快开饭来吃,我要早到东宫。”

    季子没有作声,装得极冷淡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夏姒进来为他设食。食前方丈,荆轲却只是虚应故事,随意吃了些便饱了。刚用酒漱了口,想到屋外去散散步,季子来告诉他说:“车来了。”

    哪里的车呢?自然是东宫的。他知道季子这样说法是特意表示,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这又形成了考验:他不能对她解释,更不能致歉,他必须把她的误解不当回事,让她去恨他是个寡情薄义的人。

    但是,这样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呢?一念及此,顿觉灰心。而就在要放弃他原来的想法时,田光喋血斗室的情景在他脑际出现了,他省悟到自己已许身知己,要为燕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应该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且除却拒秦扶燕以外,也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放在心上。

    于是他昂然地站了起来,对季子视若无睹,出了旅舍,上车而去。

    太子丹在东宫的后苑接见他。

    这是个冬天难得有的好天气,没有风,淡金色的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他们在鱼池旁边,各据一块光滑如镜的巨石坐了下来,谈着闲话。

    太子丹丰神俊朗,言语温文而亲切,加以足迹甚广,谈各地风土人情,与荆轲的看法常是不谋而合。友朋交游的乐趣,往往就在这些地方,而荆轲却感到痛苦。

    “太子!”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先问,“昨日所陈一策,是否可用,请率直见示。”

    “唉!”太子丹重重地叹口气,“我所恨者,早不得结识荆卿。”

    荆轲细味着他的话,找到了其中的含意:“太子是说我联合各国,共同拒秦的办法,太嫌迂缓么?”

    太子丹点点头:“只恐缓不济急。”

    “既知如此,何以不早为之计?若能在三五年前,整军经武,何致有今日之忧?”荆轲拿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着,态度显得相当急躁。

    “是。”太子丹惭愧地说,“计不及此,悔之莫及!”

    这使得荆轲也感到惭愧了。太子丹的涵养,实在可佩。相形之下,反显得他失态无礼,因而赶紧谢罪,自陈无状,同时也作了解释,只以过于关切燕国的大局,所以出言吐语,不知不觉流于偏激。

    越是他这样说,太子丹越是虚心求教,谈上策时,有些话不投机,此刻的气氛又很融洽了,于是太子丹抓住机会,问了下去:“尚有中策,亦请明示。”

    “中策只有四字:苦撑待变。”荆轲拿着树枝,在地上从容布画,“今日当务之急,莫如整修长城,北长城所以防匈奴,南长城所以拒秦,因此,南又重于北。如果南长城东起滹沱,西至涞水,整修增补,连成一线,加派精兵,严密防守,令王翦师老无功,则变化可期,危难可缓。”

    凝神倾听着的太子丹,眨动俊秀的双目,静静思考了一会儿,问道:“请问是何变化?”

    “王翦如在三年之中,不能破燕国长城,必为嬴政召还。嬴政好大喜功,多疑寡恩,王翦自知劳师远征,无功而回,不能不惧被诛,那时,请樊於期将军以老友的身份,密访王翦,痛陈利害,一席话说动王翦,率领秦军,归降燕国,不是不可能之事。”停了一下,荆轲又说,“自然,我们还要用间,重赂秦国右庶子蒙嘉,相机进谗;同时鼓动秦国的少壮将领,如李信等辈,取年迈的王翦而代之。这样双管齐下,内外交逼,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

    这中策听来比上策更动人,太子丹深深点头,表示赞许,接着又问:“还有一策,亦要请教。”

    “这一策,效用并不好,做起来倒也不容易,所以谓之‘下策’。”说到这里,荆轲停住了,仿佛不愿意公开似的。

    “且先请说了,再作计议。”

    “万不得已,可遣一勇士,设法混入咸阳宫,流血五步,造成秦国的混乱。”

    太子丹一听这活,兴奋得几乎无法自制,但又怕没有弄清他的意思,所以追问了一句:“请说明白些!”

    “流血五步——一剑置独夫于死地!”

    几乎脱口要喊出来:这才是上策!而就在话要夺喉而出的刹那,太子丹突然清醒了,如果说了这话——把荆轲“只愿设谋,不愿参与其事”的下策,称之为上策,那便等于公开表示,两人的意见是相左的。这一来,荆轲可能拂袖而去,纵使无此决裂的姿态,要想再得他的助力,却是万不可能了。

    于是,太子丹定一定神,以极庄重的神态致谢:“荆卿,你为燕国设想,真是至矣尽矣,叫我不知如何表达感激的微忱。在我想,三策都是上上,或者可以合并使用,求取更好的效果。不过这是燕国存亡绝续的大事,我得要禀明父王,召集重臣,细细计议。所以,今天还无法作出定论。这一层,我必须先请你体谅。”

    荆轲觉得他这番话很实在,因而满意地答道:“太子言重了,谈不到‘体谅’二字。倒是我言语率直,要太子念我寸心之中的一点愚忠,曲赐包涵。”

    “别这么说!说些无谓的客气话,倒显得生分了。”

    荆轲笑笑不响。太子丹遂即吩咐,在后苑亭中置酒。闲谈之间,旧事重提,又一次邀请荆轲迁入东宫来住。

    “多谢太子的盛意。”荆轲说了这二句,忽然侧耳凝神——一阵随风而至的琴韵,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让他忘却了眼前的一切。

    可恨的是地远风弱,听不真切;但就那清越的一声两声,偶尔传入耳中,在荆轲已觉如饮醇醪,心醉不已。

    他真想问一问,是谁鼓得这样的好琴?是公主么?不是公主,必是太子后宫的姬妾,若要动问,无不失礼。他想起“琴者禁也”的古训,越发自知约束;只希望太子丹能看出他的心意,自动来告诉他——甚至于还存着奢望,太子丹能召请“她”来为他鼓一曲。

    太子丹是看出他的心意的,但是他无法作任何表示。他知道鼓琴的是他的幼妹夷姞。这位公主国色无双,而脾气高傲得几乎已近于乖僻,也是没有第二个人可比的。太子丹十分钟爱这个妹妹,可也十分知道她的难惹。他怕告诉了荆轲以后,万一荆轲要求拜见,一定会遭到夷姞的拒绝,引起荆轲的不快,还不如暂且装糊涂的好。

    于是,他接着未完的话题说道:“荆卿,我希望你明天就搬来,好让我朝夕过从,有事随时可以商量。”

    荆轲心想,住在旅舍中,其门如市,应付那些季子所说的“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徒然耽误了办正事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很。又想到季子与夏姒有些格格不入,也叫人头痛。如果迁入东宫,季子与夏姒自然退回原处,落得个耳根清净,却是一件好事。

    这样想停当了,他慨然答道:“荆轲遵命。”

    “好极了。”太子丹欣然答了这一句,又说,“在这里,你也只是暂住,我不为你另兴土木。”

    “这样最好。”荆轲紧接着说道,“倒是有句话,得先奉陈太子。听说季子是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人,我不敢留她。”

    “怎么?”太子丹问,“可是季子伺候不力?”

    “不,不!季子太好了。只以君子不夺人所爱。公主没有季子,一定诸多不便,这叫我不安得很。”

    “既如此,我把昭妫遣来。”

    荆轲先不答他的话,只又要求,把夏姒也召回东宫。他说他对她们二人,毫无偏心,既不留季子,也不能留夏姒,否则便愧对季子了。

    太子丹接纳了他的请求。盘桓入夜,荆轲告辞。这天归来得早,夏姒和季子都还未睡,两人在灯下谈笑,看到荆轲,照平日那样柔顺地伺候,毫无芥蒂。

    这使得他非常安慰,同时想到只有一宵的相聚,不免恋恋,特别是季子,回到了公主那里,内外隔绝相见益难,所以更觉怅惘。

    然而他也仅止于怅惘而已。他不会对季子有何表示,甚至也不会有惜别的神情。

    第二天早晨,荆轲还在梦中,忽然觉得有人在摇撼他的身子。一惊而醒,看到季子伏在他身傍,眼圈红红的,仿佛要哭。

    “怎么回事?”荆轲奇怪地问道,“谁欺侮你了?”

    “你!”季子把眼瞪得好大,把嘴鼓得老高。

    这使得他反而沉着了。“如何是我欺侮你?”他说,“你倒讲给我听听!”

    “公主一早派人来召我回去。”季子愤愤地说,“必是你在太子面前说了我什么,太子又跟公主说了,才会有这样的事。”

    “你错了!”荆轲伸手摸着她的脸说,“不要说我极喜欢你,就算不喜欢你,看公主的分上,我也决不肯在太子面前说你不好。你想,是不是呢?”

    “那么公主何以突然要召我回去?”

    “夏姒也要召回的。”荆轲又说,“今天我要迁入东宫去住。多谢你俩的照拂,再请你替我拜谢公主——我想,这几天公主没有你,一定感到处处不便,叫我不安得很。如果再多相处些日子,我一定也会离不了你。像你这样子聪明体贴,谁也舍不得放你走的。但是,为了公主,我不能自私。季子,你说是不是呢?”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委婉,季子的怒气消了,心也软了。不由得问道:“便是你到东宫,总也得有人照料你呀!”

    “太子说了,要把昭妫遣来。”

    “昭妫?”季子有些不信似的,同时也有着诡秘的表情。

    “怎么了?”荆轲故意这样问。

    “你见过昭妫没有?”

    “见过一次。”

    “觉得她如何?”

    “我不知道。”

    “这话奇怪。”季子说,“自己的感觉,自己不知道?”

    “我没有感觉。我跟太子在谈大事,没有注意到她。”

    “我不信。”

    荆轲自是违心之论,季子不信,他也不便过分作伪,所以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而季子对此却似乎深感兴趣,紧接着追问:“难道你连她的面貌都没有看清楚?”

    “那自然不会。”

    “然则请你说,昭妫美不美?”

    “美是美,但跟你不同。”

    这一下,季子更感兴趣了:“不同在何处?荆先生,你好好说说给我听。”

    “昭妫的美,都在表面上,一览无余。不比你,初看美,再看更美,越看越美!”

    “啐!我不信。”季子撇一撇嘴说。显然的,语气憾然,而心里高兴得很。

    “噢,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荆轲换了个话题,“昨天我在宫里,听得琴声,真是不同凡响。不知可是公主在鼓琴?”

    “在哪里听到的?”季子问。

    “东宫后苑的亭子里。”

    “琴声在东,还是在西?”

    “这怎么说?”

    “在东,大概是东宫的那个‘女伶官’的。”

    “在西呢?”荆轲凝神回忆了一下,瞿然说道,“对了,琴声是从西面来的。现在正是刮西风的时候。”

    “那,你的耳福不浅!”季子笑着说。

    “是公主在鼓琴么?”

    “公主住在御苑偏东,与东宫一墙之隔。”

    “啊!”荆轲不觉神往,轻轻自语,“但愿月明星稀之夜,一闻妙奏。”

    季子心想,这怕是个奢望,公主的琴,轻易不动;而且以后知道他就住在墙东,行迹更要严密,越发不容易听见她的琴声了。

    但是,她却并不说破,辞别荆轲,怀着轻微的怅惘心情,坐车回宫,直往御苑向公主报到。

    “你可回来了。”正在亲自调制燕支的夷姞问道,“没有给我丢人吧?”

    恃着公主的宠爱,季子率直地说:“公主,你的话叫人不懂。”

    “你没有听见太子的话,自然不懂。”夷姞擦一擦手说,走进屋去,坐了下来,“当初我原不肯放你去的,结果去不了两三天,又说要把你召回来。必是嫌你不好!”

    “公主要这么想,我就没有话说了。”

    “唷!”夷姞细看着她的脸笑道,“听你的口气,那姓荆的不知道待你多好似的!”

    “本来就是这样。”

    “那怎么又不要你了呢?”

    “他是为了公主——”

    一方面是自己要面子,一方面是替荆轲说好话,季子把荆轲的话,格外渲染了一番。

    “你这人就是这样。”夷姞笑道,“禁不住几句好话,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人家。我倒问你——”

    要问什么,怎倒又不说了呢?季子再善伺人意,也猜不透公主的心思,只怔怔地睁圆了一双大眼说:“我听着呢!”

    夷姞收敛了笑容——但显然的,那是故意装出来的严肃:“姓荆的对你,对你——”她真的说不出口了,也无法矜持了,又窘又笑地,神态极其微妙。

    这下,季子恍然大悟。想起那夜中宵梦回,荆轲触摸着她的温暖的身子,意有所欲而终于悄然归寝的情形,不由得羞红了脸。然而,不管那是多么羞涩难言,也必得说个清楚。

    于是,她大声答道:“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一个是养在深宫的公主,一个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只凭一点慧心,通情达意,居然也把极尴尬的一件事,弄清楚了,四目相视,忍不住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做公主的,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得要找几句话来掩饰,于是微带呵斥地说:“没有就没有,说话那么大声音,倒像跟谁吵架似的。”

    季子知道她的习性,笑笑不作声。

    “焚香来!”

    焚上一炉好香,季子悄悄退了出去。夷姞望着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心慢慢静了下来。焚香独坐,是她每日的功课,对那玄思冥想的境界,她有特殊的爱好,在那里,她比别人了解了更多的事物。她的琴艺,就是这样细味琴谱,默忆指法,神游于七弦之中,才得有心与物化,超绝流俗的成就。

    而这天她想的不是琴,而是荆轲。

    她自然听说过田光从容捐躯来激励荆轲的故事,更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地尊礼这位国士。在她的想象中,荆轲必是一位卓荦不凡的奇人;然而听季子的形容,不过是善体人情而已。

    夷姞甚为失望,由失望而卑薄,便连带想起那些游士的行径。这类人物她太熟悉了,挟策干求,不学而有术。那保证功名富贵的“术”,不外乎第一步,虚名盗世;第二步,故作高傲;第三步,广结奥援,到那时候,原形毕露,便什么丑态都遮不住了——就像苏秦那样。

    看来荆轲的遣回季子,不过是有意巴结。“哼!”她在心里冷笑,“我也是要你宠络的么?”

    是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等对荆轲下了这么个评断,她随即就把他丢开了。

    当然,荆轲的一切,少不得有宫女当作新闻来闲谈。第一个消息还是季子传来的,说荆轲迁入东宫,被安置在章华台。

    章华台高七丈,凭栏一望,御苑的景色都在眼底。“嗐,”夷姞大为不满,“太子好没算计!让人一天到晚,鬼鬼祟祟望着这里,我还能住得安稳吗?”

    季子先不敢响,等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好在也住不了几天。专替他修的馆舍,说是快完工了!”

    “‘他’?”夷姞故意偏着脸问道,“‘他’是谁呀!”

    这是有意叫人受窘,还是对荆轲轻视的表示,季子无法确定,因而不敢顶撞,平静地答道:“不是正在谈那位荆先生吗?”

    “噢,荆先生!”夷姞以讥嘲的口气说,“荆先生好大的本事,能叫燕国的太子佩服得这个样子。”

    季子心想,听这活,公主对荆轲怀着成见,莫非自己转述他的话,有何不妥?细想一想,丝毫没有开罪公主的地方,然则那是什么缘故呢?

    她的念头还未转完,却又听见夷姞以冷峻的声音在吩咐了:“把通东宫的那道便门封起来。再告诉你的姐妹们,检点行迹,无事在屋里待着,少在外面乱走。”

    这一切都是为了防备荆轲,把人家看作荡检逾闲的小人,季子心里颇有反感;但她摸熟了夷姞的性格,在这时如果有所进言,一定愈说愈僵,所以只得默默地去照她的话做。

    到了第三天,太子夫人打发人来请夷姞。她们姑嫂的感情,一向如同胞姐妹一样,几于无日不见。从封了那道便门,第一个感到不便的是夷姞自己,她亦正在想念太子夫人,因而一听邀请,欣然允诺。

    一辆以鱼皮为饰的帷车,出御苑,入东宫,直到内院。太子夫人已站在阶前等候,一见便即问道:“你怎的把那道便门封了?”

    “听说东宫有贵客,我怕我那里的人,胡乱闯了进来,冲撞了贵客。”

    太子夫人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点破,只说,“还是把那道门开了吧!来往也方便些。”

    “再说吧!”

    一句话宕了开去,彼此都不再提及此事。姑嫂俩在炉火熊熊的暖室内,谈着家常,不知不觉,天已入暮,夷姞正想告辞,听得门外宫女递声传呼,是太子丹来了。她跟他已有好几天未见,便又留了下来,想听听外面的消息。

    一见,夷姞不由得十分关切——太子丹一脸的烦恼,清俊的双眉一直深锁着,见了她,也只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不似平日每一见面,必定有说有笑,问长问短,流露出无限的友爱。

    “怎么了?”太子夫人也觉得他的神态大异于往日,不免动问,“何事大不如意?”

    “唉!”太子丹长长叹口气,又停了好半天,才说,“白费一番心血!”

    太子夫人不知他意的所指,夷姞却想到了,很显然的,他最近的心血都花在荆轲身上,说“白费一番心血”,自然是说荆轲叫他失望了。

    “莫非章华台上的那位贵客,虚有其表?”她问。

    太子丹一愣,迷惘地问道:“怎叫‘虚有其表’?”

    “我是说——此人虚名盗世。可是么?”

    “不,不,不!”太子丹大声纠正她,“妹妹,你不可作此无根之谈!”

    话说得太直率了。夷姞从未碰过这样的钉子,羞得脸红过耳,若非体谅他忧烦在心,口不择言,一定会气得拂袖而去。

    “你看你!”太子夫人深怕夷姞脸上挂不住,埋怨她丈夫说,“跟妹妹说话,倒像吵架似的。”

    这一说,夷姞更要装作不在意了,“那么,”她平静地问太子丹,“这位荆卿,怎的叫你白费了心血?”

    “说来话长——”太子丹把荆轲所陈的三策,转述了一遍,接下来又说他自己的意见,“我的意思,上、中、下三策,可以联合运用,也要修长城,也要招纳流亡的仁人志士,同心一德,共拒暴秦,这些我都已照他的意见,开始在做了。现在还要做两件大事,一件是说动齐、楚诸国,重修合纵之谋,一件是刺秦王于咸阳宫,流血五步,震动天下。”

    夷姞把他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问道:“说了半天,到底荆卿给了你什么烦恼?”

    “烦恼吗?唉——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太大了。我请他入秦,他无论如何不肯。”

    “哥哥,你本就不该作此要求!”夷姞失声答道,“你把他看成一个劈刺之士,根本就错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轻视别人,难怪别人拒绝你的要求。”

    “唉!”太子丹顿一顿足,“怎么你也这样说!”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并非不对,只是你不明其中的道理。如果另有适当的人,可遣以入秦,我决不肯对荆轲作此要求;而且,早有适当的人,入秦之计,亦不致迁延至今。”

    这倒耐人寻思了,夷姞心想,入秦的人选,何以非荆轲不可?心里这样在捉摸,口中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何以非荆轲不可?我讲给你听你就知道了。”太子丹沉吟着,脸色转为凝重,双眼落向远处,回忆着当年所见的秦宫,“咸阳宫在咸阳北阪,殿宇重重,肃静无哗,执戟的甲士,满布内外。百官趋朝,无不戒慎恐惧,那一番森严的气象,莫说等闲的士庶,就是我,也免不了心中惴惴,唯恐失仪。你想,如果身藏匕首,心怀不逞,到了那样的场合,有个不胆战心惊、张皇失措的吗?”

    是啊!夷姞心想,独夫嬴政,知道天下人人欲得而甘心,警卫极严;任何刺客,只要形色稍露张皇,事机一定败露,看来刺杀秦王,虽是下策,但要行此下策,却真个难于登天。

    “但是,荆卿不同。”太子丹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修养,真的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只有他能从容自如,近得嬴政的身;此外,任何人都没有他的那份镇静,别说近得秦王的身,只怕连咸阳宫殿都上不去。”

    “噢!”夷姞失声轻喊,心中充满了敬仰崇拜之意——荆轲,荆轲实在是个英雄!她无声地对自己说。

    “你明白了吧?”太子丹仿佛宣泄了郁闷,神态声音都显得比较开朗了。

    “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道理,不算唐突,但是——”她迟疑着,是有些难于措辞的样子。

    “怎么?”太子丹追问着,“你另有看法?”

    “无奈人家有言在先,对此下策,‘只设谋,不与其事’。”

    “说过的话,未尝不可更改。”

    这叫什么话?夷姞大起反感,想了想,答道:“一个人立身处世,贵乎言行一致,若是说过的话,随便可以更改,显见得心口不一,这种人又怎值得你奉为上宾?”

    “妹妹!”太子丹皱着眉说,“你竟也如此迂腐!为了急人之难,舍己从人,没有人会批评他心口不一。”

    “这话要分两方面看,在你的想法,入秦行刺,才是急人之难;在他,既然已决心作知遇之报,自然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游说列国,联合拒秦才是正办。既然你求教他,就该尊重他;否则,他亦不过像你所供养的那些一勇之夫一样,岂不辱没了他自己,辜负了田光先生的一死?”

    太子丹不以她的话为然,但想来想去,竟没有话驳得倒她,只好报以苦笑。

    看他这样子,夷姞心中倒觉得歉然。在沉默中,她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觉得太子丹的想法,也是值得同情的,她了解他复仇的心思重于一切,荆轲所说的下策,在他看来,特具重大的意义,因此,他要求荆轲入秦,实在不能说是轻视。

    于是,她的想法变了,希望有机会能助她长兄一臂之力。然而,会有怎么样的一个机会呢?她无法想象。

    当然,经过这一番谈话,她对荆轲的观感已完全不同。她觉得再封住那道便门,是件幼稚得可笑的事,因此一回去便吩咐季子,撤消了一切防范东宫那位贵客的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