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养气,所为何来?而况我受皇考付托之重,谨守神器,何能自己管不住自己。”

    听得这话,十四阿哥面现欣慰之色。“皇帝果能以神器为重,不以私情摇惑社稷,我还有什么畏忌。”他又问一句,“皇上是许了我了,不论如何不会动感情到不能自制的地步?”

    “是的。”

    “皇上又许我,一定听我面劝,不以私情误国事?”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十四叔,”他说,“你竟是信不过我。”

    “话不是这么说。我哪里会信不过皇帝?所以不惮烦地一再啰唆,无非让皇帝心里有个准备,我要说一件事,皇帝一定会动感情。”

    “噢!”皇帝是有些不信的神气,“真的吗?”

    “但愿我猜错了。”十四阿哥问道,“皇帝,知道你出生在何处吗?”

    这一问,皇帝神色大变,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一个假设上了,“莫非,莫非——”他无法说得下去了。

    “皇帝,”十四阿哥很严肃地警告,“请自制,勿失帝皇之度。”

    “是!”皇帝答应着,将胸挺了起来,“请十四叔直言无隐。”

    “皇帝,你,另有生母!”

    皇帝的表情,最初是惊恐,渐渐地越变越复杂。困惑、忧伤,甚至还有种神游物外的向往之情。这使得十四阿哥大为困扰,实在猜想不出,皇帝心里想的是什么?

    终于皇帝从沉思中回到现实,视线触及他所穿的长袍的颜色,提醒他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穿的是只许御用的明黄色。

    “十四叔!”他问,“我的生母何在,我要怎么才能见我生母?”

    “既然告诉你了,自然不能拦阻你们母子相会。不过此事须从长计议。”十四阿哥说,“你的生母在热河。”

    “在热河。”皇帝问说,“我出生在热河?”

    “是的。”

    “行宫之内?”

    “是行宫的范围之内。在狮子园。”

    “狮子园?”皇帝急急问道,“狮子园的哪一处?”

    若说是个破草房,怕皇帝会伤心,十四阿哥想了一下说:“都福之庭。”

    “都福之庭?”皇帝怎么想也想不起狮子园内有这么一处建筑,这且不去说它了,皇帝又问,“十四叔,我生母是何位号?”

    “没有!”十四阿哥很难过地说,“至今没有,而且——”

    这神态就很可疑了,皇帝的感情一下激动了,“没有亦不妨,母以子为贵,”他说,“何愁没有尊号?”

    “皇帝,”十四阿哥防到他有这样的说法,早就想好了应付的态度,此时正色说道,“别忘了,皇帝曾许了我的,一定听我面劝,不以私情误国事。”

    “为母后上尊号,是家事。”

    “错了!”十四阿哥毫不客气地说,“宋朝刘后垂帘,吕大防为李宸妃争丧仪,刘后以为是赵家家事,吕大防以为皇室的家事,即是国事。这话一点不错。太后以天下养,何得谓为家事?自然是国事。”

    “是国事亦无碍为母后上尊号。”

    “然则皇上置当今太后于何地?”

    “两后并尊,有何不可?”

    “不然,太后可有两位,生母不能有两位!”

    这话就像当胸一拳,将皇帝捣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事情很显然的,如果另有生母,当今的太后即无现在的地位。两后并尊,起自前明,一个是由皇后自然而然升格为太后,另一个才是母以子贵,由先帝的妃嫔被尊为太后。现在的太后钮祜禄氏,本封熹妃,以后进封为熹贵妃,若非皇帝的生母,充其量只能尊封为“熹皇贵太妃”,绝不能成为太后。

    “二十几年养育之恩,亦非等闲。”十四阿哥要言不烦地说,“今日之事,绝不能变更已成之局。”

    “是!”皇帝万分委屈地说,“可是,十四叔,请问又置我生母于何地?”

    这一问很难回答,十四阿哥此时不能不顾到疏导皇帝的感情,只能笼统答说:“尽孝为人子的本分,但忠有愚忠,孝亦有愚孝,皇帝以社稷为重,自能准情酌理,期于至当。”

    “是的。”皇帝对“愚孝”二字,颇有警惕,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尊封为皇考贵妃。”

    没有尊封为皇贵太妃,在皇帝已经是让步了,十四阿哥无法反对,只觉得有句话应该提醒他。

    “尊封的册文,如何措辞,皇帝应该考虑。”他停了一下,怕皇帝没有听明白,又作补充,“尊封先朝妃嫔,自然因为事先帝有功,是何功劳,似乎很难说得明白。”

    这话仍旧是含蓄的,但皇帝听得懂。意思是不能透露诞育皇帝的消息。然则以没有位号的宫女凭何功劳,越过庶妃、嫔、妃的等级,一跃而为贵妃?册文中的措辞,岂非甚难?

    话虽如此,这时还不是研究这些细节的时候,皇帝急于要问的是,他生母的情形。

    意会到这一点,他的感情又无法抑制了,“十四叔,”他流着泪说,“到现在我不但没有见过生母,连生母的姓氏里籍,亦一无所知,不孝之罪,通于天了!”

    “皇帝的生母是汉人,姓李。”十四阿哥又说,“不过皇帝说没有见过生母,这话恐怕未必尽然。”

    “是!是!”皇帝心想自然见过,只是不认识而已,便又问道,“我生母在哪位的宫中?”

    “她一个人住。”

    “住在哪里?”

    “狮子山下那片松林的岔道,皇帝知道的吧?”

    听这么一说,皇帝像突然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好不容易地才吐出两个字来:“是她?”

    这样的反应,在他人看在眼里,必会惊惶失措,十四阿哥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骨肉之间的恩仇经历得太多了!所以并不因皇帝的激动而慌乱,仍旧保持冷静,不过很用心地在观察,在准备皇帝如果问到怎样的话,该当如何回答。

    “十四叔,”皇帝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声音,“我想这几天之中,就到热河去一趟。”

    “去看你的生母是不是?”

    “是!”皇帝答说,“我要吃我娘制的汤圆。”

    “不忙!”十四阿哥答说,“我包皇帝吃得到,不过,不是在这几天。”

    “为什么?”

    “如今不是避暑的时候。”十四阿哥答说,“忽然有上谕临幸木兰,难免引人猜疑。”

    皇帝又泄气了。越是泄气,越觉得自己所处的地位值不值得人去不顾一切地争,是绝大疑问。

    “唉!”他重重地叹息,“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帝!”十四阿哥勃然变色,“这话该我说还差不多,你怎么也说这话?先帝何负于你?”

    皇帝毕竟英明,知道自己这话不但失言,而且失却作为一个爱新觉罗子孙的资格,所以急忙认错:“十四叔责以大义,我何敢声辩。不过如何得以稍尽乌私之忱,十四叔总也要为我想一想。”

    十四阿哥点点头,表现充分同情的态度。“如果不是君临天下,一言一动皆可为天下法,事情就不会这么麻烦了!”他想了一下说,“如今当然是安排你们母子见面,为唯一大事。我想,有两个办法。”

    “是。请十四叔指点。”

    “第一,把你生母从热河接了来——”

    “不!不!”皇帝不自觉地打断十四阿哥的话,“此为非礼。”

    十四阿哥也知道此举不合礼节。从来省亲,没有父母自己送到儿子那里去的。若是如此,名为“就养”,派人迎接到任所,出城十里,跪接慈驾。同城的文武官员,执世侄之礼,搞得好风光,好热闹。如果皇帝是迎养太后,当然亦可照此办理,无奈不是!

    “既然不合礼节,就不必谈了。”十四阿哥说,“如今,只有第二个办法,提早驾幸热河。”

    “是!是!”皇帝急忙接口,“我正是此意。”

    “看起来只有这个办法。”十四阿哥说,“本来入夏巡幸木兰,已失却‘避暑’这个主题。我看今年定在五月初起驾吧!”

    初步结果总算相当圆满,但艰巨,或者说是麻烦还在后面。这一点,只有十四阿哥看得透。皇帝当然亦见识得到,不过他是当局者迷,所以十四阿哥觉得义不容辞地要负起艰巨的责任。

    在皇帝不知身世之谜之前,无法想象这个秘密一旦揭露,皇帝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以后的一切亦就无从想象。此刻不同了,皇帝的态度大致已经明了,恰如他跟太后所希望的,不以私情动摇大局,而且看样子,还可以将皇帝劝得更慎重、更理智地行事。

    十四阿哥在想,皇帝对他的生母,不但在名分上要委屈,而且,这个秘密还要尽可能地少让人知道。倘或传闻太广,加枝添叶地说得言之凿凿,成了天下一件奇闻,说不定言官就会上折议论此事。那时情况就相当严重了,因为会发生一个绝大的难题。

    这个难题是皇帝承认不承认生母?如果承认,立刻又生出一位太后,置当今太后于何地?如果否认,皇帝于心何忍?清朝以孝治天下,皇帝不孝,国将不国,这件事太重大了!

    然而纸里包不住火,唯一的希望是包火的纸是小小的一张薄纸,转眼之间化为灰烬,火光亦不致惹人注目。

    十四阿哥又想,皇帝以社稷天下为重,不能不勉抑私情,只不知幽居二十多年的皇帝的生母又如何?她知道不知道她的儿子是谁?知道不知道她的儿子做了皇帝?

    如果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告诉她以后,她能不能像她的儿子那样冷静?二十多年形单影只、想念儿子的凄凉岁月,岂是容易挨得过去的?也许她有个想法,如果苍天垂怜,儿子做了皇帝,她就会平步登天地出了头。果真如此,就绝不能让她知道真情!

    于是十四阿哥又想:此事的症结已不在皇帝,而在皇帝的生母李氏。眼前唯一可以采取的手段是,先派亲信到热河去一趟,打听李氏的情形。或者,可以探探她的口气,甚至劝一劝她。

    这个人应该派谁?十四阿哥心里在想:第一,应该是个妇人,才能接近;第二,应该是个诚恳而令人可亲的妇人,才能使得李氏愿意接近;第三,应该是个极机警、口才极好的妇人,才能从李氏口中查出实话,并能看情形揭破这个秘密。

    具备这几个条件的妇人,并不难找,难的是决不能找不相干的妇人,应该在近支亲贵的眷属中去找。因为第一,可共机密;第二,身份相称。这应该是太后所遣的特使,去向皇帝的生母做说客,当然要很高的身份才配。

    十四阿哥为此特地又请见太后,细陈他的想法,请示太后,可有适当的人选?

    “怎么没有?”太后很高兴地说,“现成有个人在这里。”

    “噢,请太后明示。”

    “皇后的弟妇,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女钦差’。”

    “再好不过?”十四阿哥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说?”

    “那是你不大问外事的缘故。”太后答说,“可惜不能让你见一见。等我来告诉你。”

    原来皇后富察氏的父亲,就是马齐的胞兄,曾任察哈尔总管的李荣保。生子名叫傅恒,是皇后的胞弟,现在是御前大臣,他的妻子常进宫来看皇后,所以太后亦曾见过。

    照太后的评论,所有王公的福晋之中,她还没有见过能比得上傅恒夫人一半的。她本来也是汉人,姓孙,照例称孙佳氏。生得极美不必说,但不是令人自惭形秽、高不可攀的美,而是让人一见,不论男女都想亲近的甜媚。照相法上说,并不算太好的相,而居然已贵为一品夫人,年纪才二十三四岁。

    这就够了,十四阿哥所设想的最主要的一个条件,能让皇帝的生母乐于亲近,自然就有无话不谈的时候。

    “傅恒的媳妇还是个才女,一肚子的古话,谈一整夜都谈不完。她的口才又好,平淡无奇的一件事,到了她嘴里,有情有致,中听得很。”太后又说,“而且很识大体,我看派她去,一定不会误事。”

    “那可是太好了。不过,”十四阿哥说,“此去不是命妇的身份,不知道她肯不肯委屈?”

    “我想没有什么不肯的。”太后想了一下说,“等我亲自来跟她说。”

    “是!请太后一定得跟她说清楚。这得随机应变,还得慢慢儿磨,切忌操之过急。”

    朝见了太后,孙佳氏便待告退,太后留住了她。“你这一向不常进宫,难得来一趟,咱们好好聊聊。”太后一面说,一面使个眼色,皇后便站住了脚,宫女们亦都留在皇后身边,静候行止。孙佳氏却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太后走。

    “你来!”太后说,“我有话跟你说。”

    “是!”孙佳氏看了皇后一眼,跟在太后后面。

    “你也坐!”太后一直走向寝宫,在重帷深处坐定,“话很多,也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是!谢太后赐坐。”孙佳氏请个安,然后搬一个绣墩,在太后膝前坐了下来。

    “皇帝不是我生的,你知道不知道?”

    孙佳氏是知道的,却故意吃惊地说:“奴才不知道。”

    “是这么回事——”

    因为要让孙佳氏去做说客,当然要将真实情形告诉她,而且越详细越好。这一谈便谈了有半个时辰,在孙佳氏颇有闻所未闻之感。

    “如今皇上是知道了,十四阿哥告诉他的。皇上很顾大局,可是母子天性,不能不让他跟他生母见面,就怕他生母听说儿子当了皇上,要这要那,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那不是很不合适吗?”

    “岂止不合适,还会动摇国本。”孙佳氏说,“这得劝一劝那位老太太才好。”

    “正是这话。如今要托你的就是这件事,你肯不肯辛苦一趟?”

    “是!这是奴才义不容辞的事,就怕办不好,误了大事。”

    “不会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得了。”太后又说,“你这一去,有几件事要留心。”

    “是!请太后吩咐。”

    “第一,你别露真相。这得委屈你,是算宫女还是什么的,到了热河跟行宫的总管商议。”

    “是!请示第二件。”

    “第二,你得跟她做伴儿,要有耐心。”

    “那是一定的。”

    “第三,你得先把她心里的想法弄清楚,什么话先别说。”

    “是!”孙佳氏问道,“不知道那位老太太知道不知道,皇上是她亲生的?”

    “这就不知道了!我想,就是热河行宫里的人,也未见得知道,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啊!”

    “说得是。”孙佳氏又问,“如果知道了既无表示,当然不会再闹。就怕她不知道,这一说破了,可能会闯大祸。奴才粉身碎骨亦难辞其罪。”

    对这一点,太后一时亦无法作肯定的答复,她不敢说:“不要紧!如果说破了,闹得不可开交,亦跟你无关。”因为这到底是太重大的一件事。

    “回太后的话!”孙佳氏提议,“奴才这一桩差使分两截儿办成不成?”

    “怎么叫分两截儿办?”

    “此刻先办前半截,奴才到了热河,把底细先摸清楚了。如果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破,奴才回京请了懿旨,再办后半截。”

    “好,好!”太后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妥当得很。”

    “奴才还有件事,要请太后恩准。”孙佳氏说,“这一去到热河,要跟行营总管打交道,诸多不便。是不是可以请懿旨,准奴才丈夫一起去,凡事由奴才丈夫去交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奴才再出面。”

    “说得一点儿不错,该这么办,”太后答说,“我跟皇上说,让他降旨,派傅恒一个行宫差使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便有旨意:“本军奉皇太后巡幸木兰,提前于五月初启跸,沿途桥道及行宫应行修缮之处,着派傅恒查勘具奏。”

    谢过了恩,择期启程。皇后特地设宴为孙佳氏饯行,姑嫂正在款款深谈时,忽然宫女传呼:“皇上驾到!”

    皇后当然起身迎接,孙佳氏却颇尴尬,因为命妇无朝见皇帝之礼,即令皇帝至亲,亦无例外,所以急忙走避。

    哪知皇帝并不由正门进坤宁宫,孙佳氏一出侧门才知道错了。只见一群太监前导,长身玉立的皇帝,漫步而来。对面相逢,欲避不可,只得在走廊旁边跪下,等皇帝临近时,以清清朗朗的声音报名:“奴才傅恒之妻孙佳氏,恭请圣安。”

    “噢,”皇帝站定了脚,说一声,“伊立!”

    “伊立”是满洲话“站起来”的意思,孙佳氏当然也懂,娇滴滴答一声:“是!”

    话虽如此,穿了花盆底却无法站得起来。随从的都是太监,未奉旨意,不敢贸然伸手相扶。局面一时搞得很僵。

    哪知皇帝毫不在乎,一伸手握住孙佳氏的左臂说:“我扶你起来!”

    说着,轻轻一提,身轻如燕的孙佳氏是被他一只手提了起来的。

    等皇帝一松手,孙佳氏便又蹲下来请个安,口中说道:“多谢皇上提携之恩。”

    她似乎有意要将刚才跪下站不起来的窘态,作一个弥补,那个安请得轻盈美妙,漂亮极了。因此,一站起来,盈盈笑着,自己也觉得很得意。

    “听说你要跟傅恒一块儿上热河?”

    “是!”

    “哪一天动身?”

    “是大后天。”孙佳氏想了一下说,“三月十四。”

    “噢!”皇帝又说,“你以前到热河去过没有?”

    “没有。”

    “很值得去玩一趟。”皇帝问道,“傅恒安排了住处没有?”

    “奴才不知道。”孙佳氏说,“想来总不愁没有地方住。”

    “当然,当然!不过住得舒服不舒服而已。”皇帝略一沉吟,转身喊道,“秦云!”

    秦云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随即踏上一步,响亮地应声:“在!”

    “你告诉内奏事处,传旨给军机,发一道上谕:‘准傅恒携眷暂住狮子园。’”

    “是!”

    “奴才代夫陈奏,”孙佳氏说,“狮子园是先帝居藩时候的赐园,又在行宫区域之内,奴才丈夫万万不敢僭越!”

    “赏大臣在行宫暂住的例子,多得很。你不必谦辞。”

    “是!”孙佳氏答应着,偶一回头,不由得大感不安——皇后亦以为皇帝是从前殿进入,听说来自侧门,赶来接驾,已率领宫女跪在门口了。

    不但已跪,而且跪了有一会儿了,只为皇帝跟孙佳氏在讲话,未曾发觉,似乎冷落了皇后。皇帝与孙佳氏都有不安之感,但表面也都一样,装得若无其事似的。

    “请起来!”皇帝对皇后说。话很客气,态度却似漠然,不但没有像孙佳氏那样,拉她一把,而且一直往殿里走去了。

    当然,皇后有宫女搀扶,但相形之下,自觉难堪,所以站起身以后,面无笑容地走了进去,一言不发地静静站着。

    “啊!你们在用膳。”

    “是的!”皇后毫无表情地回答。

    “你们吃吧!”皇帝这一句话是对孙佳氏说的,因为眼看的是她。

    孙佳氏却不敢承认,低着头不作声,皇后则故意将头偏到一边。皇帝觉得很没趣,但亦不便发作,站起来自语似的说:“我回养心殿去。”

    皇后仍然不答,坤宁宫的首领太监却已传谕下去:“万岁爷回养心殿。”

    于是随从太监纷纷各归自己应站的位置,等皇帝一出殿门,前导的太监,随即一摇一摆地,甩着袖子往前走。

    皇后默默地跟着,预备送到殿门。照规矩,应该抢在皇帝前面,才能赶到殿门外跪送。往常,皇帝总会劝阻,皇后算是尽到了礼,请个安即可完事。但这天的情形跟往日不同,气氛也大不一样,皇帝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有意跟皇后闹别扭,竟站住了脚,而且往旁边一偏,似乎让出路来,好教皇后按规矩行礼似的。

    这一来,皇后避不掉了!只好低着头,走到殿门外跪送。孙佳氏当然也得下跪,就跪在皇后身后。

    皇帝的双眼一直看往皇后这个方向,但身受者知道,他是在看她身后的孙佳氏。

    等皇帝一走,皇后有些忍不住要发怒,然而毕竟克制了,“弟妹,”她一直照民间的称呼,“咱们吃饭吧!”

    “是!”

    “不过——”皇后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皇后不想进用一点什么了。是不?”孙佳氏问。

    “对了!”皇后率直答说。

    “既如此,请皇后息着,奴才叩辞。”

    皇后心想,到底是负有重任去的,不能不假以辞色,便放缓了脸色说道:“不忙,不忙。咱们再说说话。”

    孙佳氏心里雪亮,皇后是犯了醋劲儿。此刻既然自知失态,当然她不能也不敢认真,便留了下来,陪着皇后闲谈,直到宫门下钥时,方始辞去。

    一出了宫门,便有个小太监上来请安,“请傅太太等一等儿。”他说,“皇上有赏件。”

    孙佳氏不免诧异,抬眼四顾,才发现有个太监规行矩步而来,双手捧着一个锦盒,在坤宁宫门外面正中面南站定,孙佳氏急忙相对而立,静听下文。

    “宣旨!傅恒之妻孙佳氏听宣!”

    听这一声,孙佳氏方双膝跪倒,两手撑地,口中答说:“孙佳氏在。”

    “着赐傅恒之妻孙佳氏珍玩一件,毋庸谢恩。钦此!”

    “毋庸谢恩”是指不必上奏或者当面谢恩,此时仍旧应有所表示,“奴才傅恒之妻孙佳氏叩谢皇恩!”

    说完,磕个头,仰起身子,太监已将锦盒交了到她手里,原来守在宫门外面的丫头便将她扶了起来。

    “哎呀!”孙佳氏说,“这得有个意思,可是没有带钱怎么办呢?这么着,你到府里来领赏吧!”

    “是!”那太监这时已恢复了本人的身份,向孙佳氏请个安说,“我叫王福。”

    “好!多谢你颁赏,明儿你来,有人会招呼你。”孙佳氏看左右别无外人,便又问道,“皇上还有什么话?”

    “皇上说:赏件不要马上打开来看。”

    孙佳氏点点头,出宫上车,这时可以拆视了,打开盒盖一看,是一个翡翠连环,碧绿透明的两个圆环,拴在一起,十分有趣。

    怪不得说,不要马上打开来看!皇帝赐命妇一个结成同心的玉连环,这话传出去有伤圣德。看起来连丈夫面前都不能说。

    因此,一下了车,她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四名随同进宫的丫头,别说有皇帝赏赐这件事。什么人面前都不能说,连“老爷”亦不例外。

    到了热河,傅恒不敢住狮子园,好在行宫附近,专备每年扈从大臣做公馆的大房子、好房子甚多,此时大部分空着,住一所也很方便。

    安顿好了,傅恒随即派人请行宫的总管太监高守庆,先要打听打听“李姑娘”的情形。

    傅恒为人厚道谦和,虽已官居一品,对高守庆却仍很客气,一定要他坐下来相谈,自然是屏人密谈,不过隔墙有耳,是孙佳氏在静听。

    “你知道我的来意吗?”

    “知道!”

    “内人也有公事,你知道吗?”

    “只知道夫人奉懿旨来替太后办事,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么我告诉你吧!来看她。”时当三月,恰恰李子上市,傅恒拈了个在手里举以相示。

    “噢,”高守庆大为动容,“请大人的示,怎么个看法?”

    “这一层,咱们回头再研究,我先问你,她这一阵怎么样?”

    “还跟往常一样,每天念经,余下来的工夫,收拾花草果木。不过,有一点可是跟以前不大同,时常一个人望着天,坐老半天,有时笑,有时皱眉,论起来是笑的时候多。”

    “这总有道理吧?”傅恒问道,“照你看,她是什么意思?”

    “那可不敢胡猜。”

    “会不会已经知道皇上是谁?”

    “我想不会。”

    “何以见得?”

    “如果知道皇上是谁,好像不能这么安静。”

    傅恒点点头又问:“老皇驾崩的时候,她怎么样?”

    “自然哭了。”

    “伤心不伤心?”

    “那——”高守庆想了一会儿答说,“看不出来。”

    傅恒脾气再好,听得他这话,也忍不住生气,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喜怒哀乐,怎么看不出来?”他说,“哭得伤心不伤心,更是一望而知。我不懂你的话!”

    见此光景,高守庆只好说实话:“回大人的话,实在是不怎么伤心。不过,我这么说,好像不大合适,可也不敢欺大人。只能这么回答。”

    “那倒错怪你了!”傅恒又问,“陪她的是谁?”

    “也是一个归旗的汉女,无家可归,所以二十七岁还没有出宫。”高守庆说,“拜她做干妈了。”

    “这可不大合适!你怎么不拦她?”傅恒问道,“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叫秀秀。”高守庆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把秀秀找来问过,她说,她也不敢,无奈人家硬要认她。”

    “那么,除了秀秀呢?还有什么人?”

    “再有就是干粗活的老婆子。”

    傅恒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高守庆,如今有件机密大事,关系极重,你只要办妥当了,我保你换顶戴。”

    “是!”高守庆肃然起立,“多谢傅大人栽培。”他说:“有功能换顶戴,有罪就能摘脑袋。这个利害关系,守庆明白。”

    “你明白就好。”

    于是傅恒将他夫人此来所负的任务,约略说与高守庆得知,然后征询意见。

    “身份要瞒住,只说是宫女,你看行不行?”傅恒问说,“要找个什么理由才能不让李姑娘起疑?”

    “理由多得很。不过宫女有宫女的规矩,夫人未必熟悉,就会露了马脚。”

    “那不要紧,本来就要找秀秀来,细问究竟,顺便跟她学宫女的规矩好了。”

    “是!”高守庆说,“我今天就把她找来。”

    “好!不过得住一两天。”

    “当然得住一两天。我会安排。”

    高守庆找了个很好的理由:皇帝这年提前临幸“避暑山庄”,离五月初乘舆起驾之时,为日无多,窗帘门帘全得换新,一切陈设,必须检点。向例可以征召多处宫女赶工,额外有些津贴。秀秀作为自愿挣这笔“外快”,向李姑娘要求来赶一两天工,做干妈的自无不允之理。

    同时,高守庆亦让秀秀做了一个伏笔,道是大内发来一批宫女,她想挑一两个邀来同住,问李姑娘的意思,做干妈的自无不允之理。

    秀秀长得娇小,不过到底廿七岁了,好花未开即有萎谢的模样,所以细细看去,脂粉并掩不住憔悴之色。

    “夫人——”

    “不!”傅夫人在一交谈之初便告诫她,“秀秀,你千万记住,从此刻起,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是宫女,名叫寿珍。”

    “是,寿珍。”

    “也不能说‘是’,宫女跟宫女不能用这种语气,是不是?”傅夫人紧接着说,“你尽量放开来,半点儿不用拘泥。”

    秀秀想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态度把握住了,立即随随便便地答说:“可不是吗?咱们俩,谁也不用客气。”

    “对了!这才是。”傅夫人说,“秀秀,我先问你一句话,李姑娘知道不知道皇上是她的什么人?”

    “不知道,不过有点儿疑心。”

    “怎么呢?”

    “她老说,不知道皇上长得什么样子。说过了,又总是叹口气说:‘凭我怎么能见得着皇上?’”

    “那么,平常可跟你常谈皇上不?”

    “不大谈。”

    “可谈她的儿子?”傅夫人问道,“想来总谈过?”

    “只谈过一次。”

    “一次?”傅夫人问,“你陪李姑娘几年了?”

    “五年。”

    “五年只谈过一次?”

    “是的。”秀秀答说,“还是我刚去陪她的时候。”

    “她怎么说?”

    “她说,她有过一个儿子,可惜死掉了,不然也是一个皇子。”

    “这样说,她怎么会有点疑心皇上是她的儿子呢?”

    “因为,她并不是完全相信她的儿子死掉了。”

    “这话怎么说?”傅夫人有些困惑了。

    “是这样的。”

    原来当时秀秀问李姑娘,见过她的儿子没有,她说她不知道,因为见了那些年龄相仿的皇子皇孙,她亦无法认识。至于说她的儿子已经夭折,亦只是听别人所说,始终无法求证。

    “如果是这样的情形,那就在人情上不大讲得通了。”傅夫人握着秀秀的手笑道,“我是有儿有女的假宫女,你是至今独处的真宫女,不会了解天下父母心。如果说李姑娘对于自己儿子的生死并不确知,那一定会朝思暮想,千方百计要打听清楚。绝不会有这种谈过一次,便置诸脑后的态度,你说是不是呢?”

    秀秀想了好一会儿,对情况有把握了。“夫人——不,寿珍,”她自己纠正了称呼说,“我现在明白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已经死掉,不过,就是你所说的‘天下父母心’,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所以会那样说。”

    “对了!你的道理很通。”傅夫人说,“你知道不知道我这趟的来意?”

    “高总管告诉我了。不过,恐怕他亦不大清楚,他只说你要假装宫女跟李姑娘在一起,有话要问李姑娘,叫我尽心帮忙。这个,寿珍,你请放心,我无有不尽心的。不过——”

    突然顿住了,傅夫人不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说下去?”

    “我知道这件事关系很大,我不便问,我不知道你真正要干什么,恐怕帮不上忙。这倒也还罢了,就怕不但帮不上忙,还会帮倒忙!”

    “我当然要告诉你。”傅夫人平静地答说,“你很明理,很识大体,我算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帮手。秀秀,这件事于你的终身也很有关系,你帮我把这件事办好了,皇帝一定念着你的功劳,我跟皇上回奏,替你好好拣一个人家。”

    秀秀的年龄比傅夫人还稍大一些,但到底是处子,听得这话将头低了下去,满面红晕,羞涩中带着喜色。

    “我在想,”傅夫人一半是笼络,一半是同情秀秀,所以很替她用心打算,“你这件事得靠我。为什么呢?第一,将来皇上就是召见后,也不过嘉奖一番,赏你的恩典,未见得于你有用。第二,你是个姑娘家,总不好意思自己说,请皇上替我找个好女婿。是不是呢?”

    秀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默念着“请皇上替我找个好女婿”这句话,觉得十分好笑,恐怕从古到今也没有哪个女子跟皇帝说这样的话。

    “你觉得我的话好玩,是不是?我是实话。”傅夫人很起劲地说,“我能替你说话不算稀奇,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一点很要紧。我会把你的情形跟皇上回奏,你既是李姑娘的干女儿,那就等于是皇上的干妹妹。只要让皇上知道了这一点,他自然会抬举你。”

    这一说,使得秀秀大为兴奋,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跟皇帝会扯得上什么关系。如今听傅夫人这一说,不但扯得上关系,而且关系还可以扯得很近,自然要心动了。

    “我想皇上会让哪一位王公福晋收你做干女儿,然后替你完婚。”傅夫人说,“秀秀,你喜欢怎样的人,跟我说,我好替你找,找到了请皇上交代下去。”

    “这!”秀秀又惊又喜又羞,“我怎么知道?”

    “你害羞不好意思说。也罢,时候还早,咱们慢慢儿再谈。”傅夫人说,“如今先谈我的差使吧!”

    于是秀秀跟傅夫人细细琢磨,商量定了的策略是,要使得李姑娘相信,非分之福,得之不祥,淡泊自甘,得终余年,才是最聪明的办法。如果李姑娘被说动了,才能揭开最后的秘密,否则还得慎重考虑。

    “她叫寿珍。”秀秀为李姑娘引见,“我跟她一见投缘,她也愿意上我们这儿来住。干妈不嫌我擅自做主吧?”

    “不嫌,不嫌!”李姑娘非常高兴,“寿珍姑娘,你请坐。”

    “叫我寿珍就可以了。”傅夫人非常亲切地说,“我也叫你干妈好不好?”

    “那可不敢当。”李姑娘眉开眼笑地问,“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二十四。”傅夫人笑着答,“干妈呢?”

    “我五十四了。”李姑娘说,“如果真的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梦里都会笑醒。”

    “干妈说得我太好了!来,干妈你请坐。我倒茶给你喝。”

    “不!让秀秀倒。不管怎么着,你头一天来,总是客。”李姑娘问道,“你本姓什么?”

    “我姓孙。”

    “原来你也是汉人。”李姑娘越觉亲热,“你本来在哪儿?”

    “我在皇后宫里。”

    “那好啊!凭你的模样儿跟性情,一定得宠。可怎么又到了这里来了呢?”

    “这,”傅夫人故意带点儿撒娇的味道,“干妈别问我这个,行不行?”

    怎么?李姑娘心想,这话也犯忌讳?仔细想一想明白了。“寿珍,我不问,心里憋得慌。”她说,“问了,可怕你不高兴。”

    “既然干妈憋得慌,那就问吧!”

    “我在想,我要是个爷儿们,一定也喜欢你。必是皇后挂味儿了,是不是?”

    “挂味儿?干妈你说明白一点儿。”

    “这句话你不明白?”李姑娘笑道,“你要我明说,我就明说,皇上喜欢你是不是?”

    傅夫人想起那个玉连环,不由得脸一红将头低了下去。

    “我猜到了是不是?”李姑娘得意地说,“为此,皇后把你调开,怕你得宠,我猜得对不对?”

    “不怎么对!”

    “不对?”

    “是的。”傅夫人说,“我可不愿得什么宠。”

    “噢,你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呢?”

    “得宠有什么好?”傅夫人说,“越得宠越不好。”

    “噢,寿珍,看样子你必有一番大道理,是吗?”

    “也不敢说是大道理。没事的时候空想,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只要干妈想听,我倒可以谈谈。”

    “要听,要听!说实话,我每天的闲工夫,实在太多了!难得有人跟我说说话。来,”李姑娘去捧了一个有盖的釉罐来,里面有她自制的各种零食,抓了许多,用个盘子盛着,送到傅夫人面前说道,“不好吃,你就消闲吧!”

    “多谢干妈!”傅夫人拈了一块玫瑰山楂片,放在口中,只觉甜美满口,微带酸味,舌间津液大生,真是助谈兴的好闲食。

    “我在想,爬得高,跌得重,后宫佳丽三千,倘或‘三千宠爱在一身’,就会遭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的妒,那太可怕了。”

    “你,”李姑娘笑道,“你说得有点儿玄。”

    “那就说不玄的。干妈总知道,有得宠就有失宠。如果从来没有得过宠,无所谓;得过宠再失宠,那味儿就不好受了。譬如,”傅夫人又拈了块玫瑰山楂片,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如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零食,我就不会想;今天吃过了,过一天想吃不得到口,难受不难受?”

    “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不过,若说得宠一定会失宠,那恐怕也不见得。”

    “这要看是怎么得宠。譬如那条狗,干妈宠它是因为它听话,忠心耿耿,只要性情不变,始终得宠。宫女得宠凭什么,无非一张脸子。那是要变的,‘人老珠黄不值钱’,还能得宠吗?”

    这番话说得李姑娘感慨万千。她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太丑,又何至于不能列位妃嫔?不过转念又想,像这样无荣无辱也好。不然,就是寿珍所说的,“人老珠黄不值钱”,得宠而又失宠,就绝不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

    “你的话不错。”李姑娘关切地问,“那么,你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这要等放出去以后,才能打算。眼前,只想陪着干娘,聊聊闲天,吃吃闲饭,这种闲日子不也过得很惬意吗?”

    这就是非她不能任此艰巨的缘故了!李姑娘听她嘴如此甜,眉开眼笑地说,“只要你爱吃零食,我变着方儿让你吃个够。若说陪我聊闲天,更是我求之不得。不过,”她改了称呼,“姑娘,我不愿意那么做。”

    “干妈,”傅夫人装得不高兴,“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愿意你嫁个好丈夫,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如果说,只是过这种吃零食、聊闲天的日子,就像秀秀那样,我心里实在难过。”

    傅夫人颇为感动,也不免担心,因为她已完全了解,李姑娘心地厚道,但却是极深于情的人,如果母子之情,也是这样难以割舍,事情就糟糕了!

    不!她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说,李姑娘是为了情,愿意委屈自己的人,只要跟她说清楚,如果她一定要执持着“母以子贵”这句话,出面当太后,对皇帝,也就是对她亲生的儿子,大大地不利,她就绝不会再争。

    想是这样想,而且觉得至少有六分把握。不过到底兹事体大,万万不可造次,所以将这个念头,暂且丢开。

    这时秀秀沏了茶来,李姑娘便从釉罐里将自制的精致零食,统统都取了出来,供“寿珍”大嚼。

    “姑娘,晚饭你喜欢吃点儿什么?我这里蔬菜最新鲜,肉跟鱼,可是风干的,海味也有,不过要先发起来,今天可是吃不成了。”

    “干妈的零食都把我吃饱了,就是蔬菜好。”

    “你们坐着!”李姑娘还用手按了一下,仿佛要把秀秀跟“寿珍”揿得坐了下去似的,“我到园子里去摘蔬菜,给你们做饭。”

    “寿珍”还待谦辞,秀秀却说:“你坐着,干妈的脾气如此,你不听她的,她不高兴。”

    “真正是慈祥的老人家。”傅夫人望着她的背影说。

    等她走得看不见影子了,秀秀方始开口:“你跟她很投缘,事情有希望了。”

    “我在想——”傅夫人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问秀秀的意见。

    “是的。我也这么想。不过,老人家脾气也有很倔的地方,而且见识到底有限,万一想偏了,转不过来,可就糟了。”

    “当然要慎重。我想不妨先试探一下。”

    “怎么试探法?”

    “这要想。”傅夫人说,“想一个故事,看她是怎么一种态度。”

    “你就想吧!我知道你肚子里墨水很多。”

    傅夫人很用心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故事,说给秀秀听了,她盛赞不已,认为天造地设一个绝妙的故事,并可以将李姑娘的本心,明明白白地探测出来。

    但是故事虽好,却须等候机会才能开口,否则落了痕迹,反为不妙,当然机会是可以制造的。

    过了春分,日长一日,整天多暇,李姑娘除了栽花、耘蔬,调制“寿珍”爱吃的食物之外,便是坐下来聊闲天。

    “寿珍”有一肚子前朝后代的典故,这天谈起明朝的宫闱,由正德皇帝谈到他的父亲孝宗,机会来了。

    “孝宗的年号叫弘治,这位弘治爷,一直到八岁才见到亲生父亲。”

    “怎么?”李姑娘插口问说,“弘治爷莫非不是生在宫里?”

    “生在西苑。”

    “西苑也是宫里,怎么会见不到亲生父亲?”

    “这,说来话就长了。”

    “长就长,反正没事。”李姑娘说,“你倒讲一讲其中的道理。”

    “寿珍”想了一会儿,故意显出话不知从何说起的那种踌躇之态,然后开口说道:“要从成化爷的一个得宠的妃子说起。”

    “慢点儿!”李姑娘又插嘴了,“成化爷是谁?”

    “是弘治爷的生父。他的那个得宠的妃子,姓万,本来是他的保姆。”

    这次是秀秀插嘴:“保姆怎么成了妃子呢?”她问:“那不荒唐?”

    “明朝宫里,这种荒唐的事不足为奇,天熹的‘奉圣夫人’不也就是保姆得宠,跟妃嫔一样?”

    “嗯,嗯!你讲下去!”李姑娘又说,“若是保姆,年纪不比成化爷大得好多?”

    “一点儿不错,大得有十七八岁,所以到成化爷成年,万贵妃快四十了。没有儿子,可是奇妒不堪,不管什么人,倘或伺候成化爷怀了孕,她千方百计要把人家的胎打掉,也不知作了多少孽!”

    “照这么说,弘治爷又是怎么来的呢?”

    “干妈心别急,听我慢慢儿告诉你。”“寿珍”喝一口茶接着往下说,“那时候宫里有个管银库的宫女,姓纪,是广西贺州土司的女儿,不是汉人。”

    “是苗子?”李姑娘问。

    “跟苗子差不多。这且不去说它了,只说纪宫女——”

    这纪氏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齿,较之汉家女子,别有妩媚动人之处。加以赋性敏慧,一手经管巨万内帑,出入账目,清清楚楚,有所垂询时,从容奏对,条理十分明晰,实在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女子。

    “就为了她这么可爱,成化爷动了情,当天便召她到寝宫,一连宠爱了好几天,万贵妃可来了醋劲儿了,把她撵到了安乐堂。”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秀秀问说。

    “安乐堂在西苑,年纪大了的宫女,或者有病快完了,怕死在宫里,脏了屋子,便都送到安乐堂,这是个养老等死的地方!”

    “这一说,”李姑娘问道,“她不就准死无疑了吗?”

    “不!”傅夫人微笑摇头,“她在那里不但没有死,听说身上三个月没有来!”

    “哟!”李姑娘大感兴趣,“那不是有喜吗?”

    “对了!有喜了。”

    “万贵妃知道不知道?”秀秀问说。

    “知道。”傅夫人答道,“难免有人在她面前多嘴,自然会知道。”

    “这一知道,还饶得过她?”

    “可不是!当时就派出去一个太监,交代把那姓纪的宫女杀掉。”

    “杀了没有呢?”李姑娘急急问说。

    “自然没有杀。”秀秀笑道,“干妈你也不想想,要是杀掉了,寿珍这段掌故还讲得下去吗?”

    “正是!我是老悖晦了!”李姑娘也笑着说,“姑娘,你快往下讲吧!”

    “那个太监的心极好,告诉纪氏说,万贵妃让我来杀你,我可不忍心下手。不过宫里就算从此没有你这一号了。你得躲藏一点儿,一露了面,你死我也死。”

    “难得,难得!”李姑娘又问,“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呢?”

    “当然会生下来。”傅夫人说,“那时候在西苑的宫女、太监就说:皇上还没有儿子,倘或纪姑娘能生下一个男孩,皇上不就有后了吗?所以大伙儿约定,务必保护姓纪的宫女。到月份足了,生下来一看,居然是个小小子!”

    “这,不是该给皇上去报喜?”

    “谁敢?那不是报喜,是报丧,只要一报,万贵妃知道了,母子两条命。”

    “那么,怎么办呢?”

    李姑娘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