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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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难过。阿娃眼眶一酸,立刻又觉得视线模糊了! 站在一边的绣春,又另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一方面因为郑徽对阿娃的谅解而深感欣慰,一方面又为这对情侣的历劫受难而恻然心伤。她自己眼眶发热,却又怜惜阿娃这一天哭得太多。大概这就是情痴!她仿佛有所意会,自从周佶无意中敲开她的心扉以后,她对一个“情”字,已能摸索出许多意思来了。 “噢!”郑徽陡然想起一件要紧事,但似乎不便出口,怔怔地望着阿娃,十分为难。 绣春只当有什么话,只能跟阿娃一个人说,嫌她在旁边碍事,便悄悄退后两步,准备躲开。 然而她的想法恰好相反,“绣春。”郑徽叫住了她。 “你要什么?”阿娃问他,“饿了?” “有一点饿,不过不要紧。”他抱愧地说,“对不起,我要跟绣春说两句话。” 是什么话?不便跟她说,却可以告诉绣春!阿娃困惑得很,却没有问出口来,并且特意避到楼下,好让他无所顾忌地跟绣春去谈。 “绣春!”郑徽微红着脸说,“西市土地庙,有些人跟我共过患难的,惨得很,都饿了两三天了!” 共过患难的?绣春想了一下才明白,必是一班乞儿。“一郎,你的意思是要——”她说,“送些东西给他们吃?” “就是这个意思。”郑徽踌躇着说,“雪这么深,只怕没有办法去。” “不要紧,”绣春毫不迟疑地担当下来,“我来想办法。” “谢谢你,谢谢你,”郑徽非常欣慰,但又叮嘱,“别告诉小娘子!” 这句话,她却没有依他,一下楼便告诉了阿娃。事实上她也不得不如此,因为她一个人办不了那件事。 “这——”阿娃觉得事情虽小,却不好办。 “一郎的心真好!”绣春赶紧怂恿着说,“无论如何要依他。” “叫谁去呢?” “当然是张二宝。” “不!一郎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过去的一切,不但要从此丢开,最好也不要叫人知道,免得留下一个话柄。算了!”阿娃很果断地说,“不理他!要问起来,你就说送去了。” “这不大妥当吧!”绣春觉得受人之托,空言欺骗,于心不安,同时她也发了恻隐之心,“只怕那班人要饿死了,可是造孽!” 阿娃让她这一句话,说动了心。由郑徽的情形联想到那班乞儿,她不能不做一番雪中送炭的举动。 “好吧!”她无可奈何地说,“就咱们两个人去。” “这又不大妥当了。第一,这么大雪,路不好走;第二,姥姥会疑心……” “姥姥那里,只说去找房子,她不会知道咱们在外面干了什么。路上不好走,那就说不得了,不好走,也得走。总而言之,这件事绝不能交给别人去办!” “那么,小娘子,你去告诉姥姥,我到厨房里去取馍——恐怕得找个干粮袋来装……” “不必。给他们些钱好了。”阿娃想了一下,又说,“咱们不能马上就走。等一郎睡着了,悄悄去溜一趟。” 于是,她们重新回到楼上。郑徽的神情显得安适得多了。时已近午,侍儿们摆上食案,阿娃顾不得自己吃饭,先忙着照料郑徽,跟绣春两人把他扶了起来,拣那软烂易消化的菜,都放在他面前,然后把一双沉甸甸的银箸送到他手里。 从竹林寺进香以来,郑徽是第一次这样很像个样子地吃饭,捧碗在手,一阵心酸——但此刻他已比较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极力维持着正常的神态,从容进食。只是银箸嫌重,盛着枣子粟米粥的细瓷饭碗却又嫌轻,左右都不顺手,所以食欲虽很旺盛,仍不得不慢条斯理地进食。 吃到一半,楼梯上出现了脚步声,随即听得张二宝在房门外面喊:“小娘子!” “什么事?进来说!” “看了一处房子,”张二宝进门回话,“在延寿坊南大街,大小一共四间。看合适不合适?不合适再找。” 他的话没有完,郑徽手里的一双银箸,一时把握不住,跌落在桌上。他已是惊弓之鸟,一听又要找房子,不知是什么花样,不由得又担心了! 阿娃完全了解他的心情,机变也很快,立刻答说:“反正只我跟一郎两个人住,大小四间也够用了。” 这是对郑徽的暗示,她决不会离开他。他听出其中的意思,放了一半的心。 “小娘子总得去看一看,才好定局。街上的雪都扫开了,路不难走。” 这是个到土地庙去的好机会,阿娃很高兴地答说:“吃了饭,我马上就去。”等张二宝一走,她开始向郑徽解释找房子的事,“一郎!”她决定说老实话,来争取他的信任,“这里不是你休养的地方。人多嘈杂,连我都烦,我想弄一处房子,把你搬了去。午后,我到这里来看看,晚上仍旧回家住。你看行不行?” 郑徽抬头看着檐前的纱灯,约略可以猜想出阿娃的境况。事已如此,他还有什么提出主张的资格?只好从阿娃的一片真心中去求得安慰,便点点头说:“我听你的安排。” “那么我去看看房子。你在家好好睡一觉!” 匆匆结束了午饭,阿娃带着绣春,由张二宝领路,去看了房子,不尽满意。但需要迫切,只好先赁了下来。同时她嘱咐张二宝尽快找人来收拾。又说,要到西市去买些应用的东西,也不坐车,便带着绣春走了。 找到西市那座荒凉破败的土地庙,阿娃不敢进去,拿五百钱抽开了串绳,跟绣春俩尽力往里一抛,在锵啷啷一片乱响声中,转身就走。 当天下午,她就把郑徽搬了去,亲自指挥着仆役,把他原先留在那里的行李书籍,都移入新居。 “这是你的家!”她对他说。 “我的家?”郑徽苦笑了,“我的家在常州,只是有家回不得而已!” “慢慢来。”阿娃赶紧安慰他,“先把这里安顿好,到来年春暖花开,我送你回去。” 郑徽凄然无语,不住地摇头,表示那是不可能的事。 这使得阿娃又想到了那个自重逢时起,就一直存在心里的疑问:他为什么不回常州?是缺少盘缠,还是不幸下第,自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或者因为冒用贾兴的名义,虚言中途遇盗,说僵了话,不好意思回去? 这些疑问要提出来,将会使他很难回答;不提呢,让他一个人闷在心里,似乎更不妙。想了好一会儿,她决定还是要弄个明白,便把她所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都不是。”郑徽低着头,轻轻说了句,“我们父子之情已绝。” “什么?”她没有听清楚,追问着,“你们父子怎么样?” “说来话长。”郑徽摇摇头,“我不想告诉你。提起那种惨痛,你夜里会做噩梦。” 他越是这样说,她越觉得有了解的必要——如果不了解,她无法消除他心里的病根,他就永远不会快乐。 “告诉我,一郎!”她用很沉重的声音说,“我不怕!什么我都经受得住。” 于是,郑徽用一种干涩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当时自刘三姨家赶回鸣珂曲,发觉人去楼空说起,到投水遇救,忧愤成疾,被送入凶肆待死,却又逐渐病愈;以及由比赛挽歌,导致父子重逢而演成人伦剧变;土地庙第三次起死回生,万念俱灰,自甘沉沦——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说到了。 阿娃从未听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正像郑徽一样,想象到郑公延在杏园的绝情毒手,她也一阵阵地心悸!然而她对郑公延只有怨,没有恨。同时,她也不以为郑徽就应该从此自绝于父母,只是在目前及以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她还看不出郑徽有什么天伦重聚的好时机。 “一郎!”她虽然心跳气喘,但神情却是不畏缩的,“我希望你把这过去的一切,都看作一个梦,现在梦醒了,咱们还好好地在一起,咱们要好好地从头干起。千言万语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你伤心也好,委屈也好,只请你时时刻刻记住,身体最要紧!别的话我现在也不必多说了。” 郑徽把她的话,一字不遗地记在心里。午夜醒来,拥被而坐,对着一盏孤灯,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却是越想越不能相信有其事。 “到底是梦不是?”他自语着,把眼睛紧闭上,重又睁开,一切景象依旧。然后他又咬自己的嘴唇,咬得越重,疼得越厉害,这是真真实实的体验,使他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现在梦醒了!”他记起阿娃所说的话,也记起了她一再叮嘱的:“身体最要紧!”但是,养好了身体又怎么样呢? 以后几天,他只是这样自问,却无从对自己答复。颓丧的心志,无法很快地振作;衰惫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去深思熟虑——想得稍微多些,他就会头痛、失眠,第二天烦躁得整天不安。 因此,他索性不去多想,又恢复了“随缘度日”的那种心情。一早醒来,开始享受阿娃的细心照料和温柔的抚慰;午睡醒来,阿娃已到李姥那面去了,但有绣春陪伴,他教她识字读书,时间很容易消磨;黄昏时分,比较难捱,但也不过片刻;一等到摆上食案,独酌数杯,趁三分酒意,早早寻梦,便什么烦忧都消除了。 阿娃总在起更时分回来。她紧守着自己对郑徽默许的心愿,决不在“老屋”度夜。因此,原来那些豪客,花钱就不怎样痛快了。 这叫李姥又上了心事。她已领教过几次,对阿娃“服软不服硬”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所以表面上绝不露一点责备的神情,只找个闲话家常的时候,忧形于色地说:“阿娃,我绝不是埋怨你什么,可是我得告诉你,这一阵子,负担可是重了不少。撑持两个门户,真不容易。转眼过年,又是一大笔开销。想想,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阿娃默然。李姥所说的是事实。两个门户要开销,收入却减少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负责。 “一郎这几天怎么样了?”李姥又问。 “身体慢慢好了。” “问起我没有?” “从没有问过。” “大概他还记着我的恨。”李姥泰然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是读书读通了的,应该替咱们娘儿俩设身处地想一想。” 李姥的话说得很含蓄,阿娃却已充分体会。她不愿替郑徽算旧账,以至于跟李姥发生无谓的争执。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不妨拿郑徽作题目,先使一条缓兵之计。 于是,她故意问说:“姥姥,你说一郎该怎么替咱们着想呢?” “他不该记着我的恨,该想到咱们这种人家,不算士农工商的‘良人’,抛头露面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钱!” “我也知道,不外乎一个钱字。”阿娃点点头说,“一郎早替咱们想过了。他不会白受咱们家的好处。” “怎么?”李姥睁大了眼问。 阿娃故意做了个诡秘的微笑,只说:“姥姥,你明天也该去看看他。” 这里面大有文章!李姥沉吟着无法作答。 “迟早总要见面的,你老人家就去一趟吧。”阿娃再一次劝说。 “只怕他不肯见我。” 这顾虑是该有的,阿娃想了下,又说:“姥姥看我面子,就算受些委屈吧!” “好吧!”李姥终于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阿娃问郑徽,说李姥要来看他,问他愿意不愿意见面?她已算计好,若是他愿见李姥,就好说话了,她有一套说辞给他,否则,便叫他故意避开她。 郑徽不答,一眼看到阿娃手里拿着个玉雕的双鲤,却先问道:“新买的?” “不!”阿娃答道,“别人送的——这个人认识你。今天开箱子看到了,拿出来让你看看……” “小娘子!”绣春匆匆地赶来,打断了她的话,“姥姥来了!” “看我的面子上!”阿娃只急急地说了这一句,便忙着迎了出去。 郑徽积恨未消,但总算符合了阿娃的愿望——装睡不见。于是,阿娃替他想好的一番假话,只得由她自己来“转述”了。 “姥姥!”阿娃把李姥延入她的卧室,并坐在床上说道,“一郎跟我说了真话,他为了两个原因,暂时不能回家——第一,榜上无名,自己觉得没有脸见人;第二,他父亲给了他两年的费用,结果一年不到,挥霍一空,回家不好交账。好歹混过两年,他家万贯家财,弟兄两个,他又居长,送个几百贯给你老人家养老,算不了一回事!” “哼!”李姥冷笑道,“你听他瞎吹!他这么不成器,他父亲还会要他?” “怎么不要?”阿娃立即提出反驳,“秋天他父亲‘入计’,还特地来找过他。” “你怎么知道?” “那周郎——周佶告诉我的。” 李姥有些信了,因为她也听说过有“入计”这回事,可是,“既然他父亲在找他,你不会把这消息告诉他,叫他回去?” “我自然跟他说了。他说他要回去,早就回去了,弄成这样狼狈不堪,死也不愿回常州。”阿娃停了一下,放低声音又说,“姥姥,你得平心静气想一想,他弄成这副样子回去,他父母不心疼?一问清楚了,说起来是你老把他撵了出去,以至于流落为丐,做官的人家不讲理,迁怒到你老身上,咱们可斗不过做官的!” 李姥悚然心惊!懊悔自己当初不该听刘三姨的话,是做得太绝了些。 阿娃看她被唬住了,心里得意,把握机会又劝慰道:“不过一郎是厚道的,只要咱们待他过得去,他也不会借仗他父亲的势力来报复。咱们体谅他的苦衷,下些本钱,供养他一年,只要下科一中进士,风风光光回到常州,不用说一郎感你老的恩,他家父母自然也要重礼酬谢。姥姥,你想是不是呢?” 威胁利诱,双管齐下,李姥自不能不动心。细细想了一会儿,问道:“他要中了进士,你怎么个打算?跟了他去?” 这一问却不在阿娃意料之中,“现在哪里谈得到?”她说,“不管怎么样,总得先告诉你老。” “光是告诉我呢?还是听我的话?” 阿娃深切地考虑一会儿,为了郑徽,她愿意以此作为交换条件,便毅然决然地答道:“听你老的话。” “好!”李姥接口便说,“你罚个咒我听!” 阿娃有些迟疑。这不是她没有诚意,而是不知道怎样去表现诚意。想了一下,她走到窗前,直挺挺地跪下,回头问说:“怎么罚?” “是你罚咒,又不是我!我哪知道你罚个什么咒?” 这话说得不错,她细想一想,用很严肃的声音,朗朗宣示:“我,李娃。受姥姥养育之恩,永不背弃。将来婚嫁行止,听凭姥姥做主。若是心不应口,违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谴!至诚上告,诸神共鉴!” “好阿娃!”李姥难得动了真感情,又想笑又想哭地一把将阿娃搂在怀里,喃喃地说,“好,这下我可放心了。真的放心了!” 阿娃却是深深警惕,她把她的誓言,重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告诉自己:在姥姥有生之年,都受这番誓言的约束。 “去看看一郎,看他醒了没有?”李姥怡悦地说。 阿娃生怕郑徽会说出令李姥很难堪的话来,拆穿了她的谎言,所以先作个伏笔,“姥姥!”她说,“一郎性子很傲,你知道的,这半年又受了许多委屈,所以心里虽已有了打算,表面上怕不免要发发牢骚。你老可不能当真!” “我知道。”李姥说,“一郎是嘴硬心软的性子。再说,我什么气都受过,何在乎他几句牢骚的话!” 这一说,阿娃放心了,欣然带着她来看郑徽。她先抢前几步,看见他仍旧面朝里卧,便上前摇摇他的肩,叫道:“一郎,一郎!” 郑徽原来已坐起来了,听见窗外李姥的声音,重又装睡,这时听见阿娃叫他,不能不理,便转过身来,揉着眼做个刚醒的样子,却寒着脸,准备向李姥发作。 阿娃赶紧向他使了个眼色,但来不及用任何语言暗示,李姥已抢先开了口。 “一郎!”李姥又亲热又高兴地说,“你可大好了!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叫我们娘儿俩,做出太对不起人的事来。一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经一番磨炼,长一番见识,你总要往宽处去想。从今以后,你尽管安心静养,要想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告诉我。”说到这里,又回头叮嘱绣春,“你可要好好侍候一郎。小娘子不在家的时候,更要细心,别惹一郎生气。听仔细了没有?” 绣春不知道李姥何以忽然有这副神情,但她知道,李姥前倨后恭,必有作用,便顺口凑趣:“你老人家放心,一郎每天下午教我识字念诗,玩得很好,绝不会惹一郎生气。” “噢,一郎还教你识字念诗?这,一郎可倒了霉,收你这样笨的一个学生!”说着,李姥自己先笑了。 那姿态像优伶的插科打诨,阿娃和绣春都忍俊不禁。郑徽仍旧板着脸,只是脾气却怎样也发不出来了。 李姥的功夫却真的到了家,不住东拉西扯,嘘寒问暖,一个人说得好热闹,始终不让局面僵冷下来。 “好了!”阿娃倒于心不忍了,“你老请回去吧!” “你们讨厌我,我走!”李姥仿佛生气了,却又接了下来说,“后天我生日,一郎来吃饼。” 阿娃看见郑徽毫无表示,生怕又弄得彼此尴尬,赶紧挽着李姥的臂说:“明天再说吧!怕是一郎还要避风,不便走动。” “那么,我送煎饼来。”她回头又对绣春嘱咐,“可记住了,后天晌午,一郎吃我的生日煎饼。” 等李姥一走,郑徽心里说不出的一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劲儿。本可以痛痛快快出口恶气的机会是过去了,那就像早准备了柴燎火种,未等点燃,就被浇了冷水,想想真是于心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而且还是有苦说不出。 因此,郑徽故意寻事生非,一会儿挑剔茶汤不热,一会儿又骂绣春走路脚步太重,吵得他头疼,像孩子闹脾气似的,叫人好笑。 阿娃和绣春自然都懂得如何应付,他摔掉的东西,替他捡起来;他嫌屋子里冷,立刻又多生一个炭盆。凡事依着他,就是不跟他去啰唆。 闹了半天,郑徽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也有些倦了,吃完饭,照例午睡,睡得很熟。 一觉醒来,他忽然觉得心境十分舒畅,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事来做。这是半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很奇怪,但随即很豁达地丢开了! “绣春,绣春!”他高声叫着。 他的这样有劲的声音,在绣春已很陌生,怕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跑了进来,只看到他眉目舒展地垂着脚坐在床上。 “吓我一大跳!”绣春拍着胸,白了他一眼。 郑徽绽开了嘴,傻兮兮地笑着,却不说话。 绣春又惊又喜,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好了,盼望了多少天,可看见你有高兴的时候了!” “也没有什么高兴。只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他无法形容他心里的感觉,摇摇头说,“不管它了。咱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啊!”绣春欣然同意,又想了一下说,“你腿上怕还没有劲,不能骑马,走路去,又太累了……” “去找辆车来!” “对。坐车最好!” 于是一车共载,他握着绣春的手,去大街小巷闲逛。风物依稀,在郑徽却另有一种亲切之感—— 以前,好像这世界中的一切都跟他无关,而此刻不同了。 “绣春!”他叫了一声,侧着脸看着她。 这一喊是没有道理的,只表示他心潮的波动,而绣春却陡然脸上发热,自己觉得心跳得快了。她看到的是周佶的脸,那一双眼中欲诉还休的神情,更是一模一样。“怪不得小娘子把周佶当作一郎!”她在想。 “绣春!”这一喊却是有话要说,“你想到了什么?笑得很称心满意似的。” “我?”绣春的脸更热了,定一定神问道,“一郎,你在常州可有位姓周的朋友?” “周是常州的大姓,姓周的朋友不止一位,你问的是谁?” “周佶。” “周佶?”郑徽想起来了,有这么一位落拓不羁、外圆内方的朋友,“噢,你是说周吉人。怎么样?” “他还留着几首诗,小娘子没有拿给你看?” “没有!”郑徽又说,“只今天上午拿了个佩件——和田玉雕的双鲤……” “那是一回事。” “说来听听!” 绣春忽然警觉,答道:“等小娘子自己告诉你好了!” 郑徽一半疑惑一半好奇,急于先闻为快,便用乞求的声音说道:“好绣春,你告诉我吧!” 细想一想,绣春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反而此时不肯透露,倒会让他疑心有什么花样在内。因此,她把吴九郎带周佶来玩,阿娃听说周佶来自常州,如何注意,以及留客夜饮,喝醉了酒,尽吐相思之意。到后来周佶以饮酒作诗消磨长夜,到第二天早晨,赠佩留诗的经过,都说了给郑徽听。对于这一段事实,她比阿娃还清楚,因为阿娃当时大醉,说了些什么话,她自己不知道,绣春却是旁观者清。但绣春也有没讲出来的,那就是她自己的那部分——周佶对她的爱慕和怎样“捡了她的便宜”。 而郑徽却已听得如醉如痴,他的僵冻的情感,整个儿复苏了!天地间无处不是至情,却往往迷离惝恍,不可究诘,只是绸缪宛转,越咀嚼,越有味。然则“太上忘情”,也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郑徽心中陡生一股郁勃之气,恨不得在那山尽云起之处,尽情长啸一番,才觉得痛快。可是眼前却是巍峨的宫城。他叫停了车,“你别下来!”他嘱咐绣春,“我只走一走,看一看就回来。” “可别走远了!”绣春有些担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没有走远,眺望着隐隐约约的禁城宫阙,不胜感慨,也不胜向往。他想到父母和阿娃的期望,正在这个地方,期望他有这么一天,入宫居省,裁决军国大事。 有这么一天没有?他这样自问着,随即觉得他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刚免于冻馁的灾厄,寄迹娼家,却在思量“中书”“门下”的权威,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于是,郑徽把富贵荣华的念头,一起抛却,只想些有趣的事,特别是周佶的那几首诗,更是念念不忘。 因此,这天晚上,他一反未到起更便即上床的习惯,在灯下跟绣春聊着闲天,等候阿娃回来。 二更将到,张二宝才把阿娃送到家。他站起来迎了出去,她奇怪地问道:“今天怎么了?还不睡!” “我在等你。” 阿娃细看了他的脸,神情怡然,愈觉得诧异——但更多的是欣慰,摸着他的脸,微笑不语。 这轮到郑徽感觉奇怪了。他捉住她的手,一起走到她的卧室里,取下铜镜上的绣袱,顾影相问:“我的脸上怎么了?没有什么不对啊!” “只是有些不同。”阿娃问道,“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 “噢!”郑徽答说,“带着绣春到街上去逛了一趟。在车上,她跟我谈到周吉人,有趣得很。” 阿娃有些忸怩不安,“绣春嚼了些什么舌头?”她问。 “说你醉眼迷离,认错了人,”郑徽此刻回想到绣春所说的故事,还深深感动,“阿娃!”他用悲喜夹杂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你在心里把我看得多么重!” “看重你的,不止我一个,周吉人不也是?” “说他有几首诗,留给我看?” “是我跟他要来的,留着作个见证,让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他是怎么回事。” 原来阿娃别有深意,要借周佶的诗句来明她自己的心迹,“这一说,我不必看了。你的心迹我完全明白,无须有别的什么证明!”他说。 “我也是顺口说说的。”她笑道,“看看何妨。诗里好像提到绣春,我可看不大懂了!” 阿娃把十袭珍藏着的周佶的诗卷取了出来,郑徽一看《有遇》这个题目,先赞了声:“好!”读完那四首七律,点点头说,“周佶也很了解你。”又说,“你的话不错,怪不得——” “怎么?” “今天在车上,绣春提起周吉人的时候,那副神气,难以形容。”郑徽笑道,“看起来,不但周吉人情有所钟,绣春对他也很有意思呢!” “噢——”阿娃仿佛深感兴趣似的,眨着眼在细想。 “周吉人不知道住在哪里?我倒很想跟他见一面。” “不!”阿娃忽然换了副很认真的神气,“现在,我什么人都不愿你见。” “我也不想见人,只周吉人是个例外。” “绝无例外。”阿娃仍旧是很硬的语气,“在你没有应试及第以前,我不愿意你跟任何人见面。” 郑徽苦笑了一下:“说什么应试及第,我早冷了这条心了!” “这是你的真话?” “我几时骗过你?” “那么,”她的神色反变得和缓了,以一种十分可信赖的慷慨负责的声音说,“我供养你一生。” 而在郑徽,却如当头挨了一闷棍,先有打击之痛,然后细想一想,才知道痛楚的由来。 “我不是用激将法。”阿娃又非常认真地解释,“更不是故意讽刺你。那是我心里的话——你的一切,我不能不管,如果你真的万念俱灰了,我自然供养你一生。不然,难道又让你流落受苦?你想是不是呢?” 她自己虽无激励他的意思,他却觉得她的话提醒了他,难道真的让阿娃来养他终生?自然没有这个道理。这样想着,他毫不考虑地答道:“我好歹弄个出身就是了。”大唐考试的科目极多,通一艺即不难入仕,所以他这样回答。 阿娃大不以为然,“你的话,倒好像为了敷衍我似的。”她说,“我替你设想,除非不赴试,要想凭真才实学求个出身,除了进士,别的都不稀罕!” 郑徽想起绣春告诉他过,阿娃喝醉了酒,曾嘲笑周吉人:“明经是什么玩意儿?送给郑徽,他都不要。”她是如此期许,他却说出那样没出息的话来,岂不惭愧? 于是他说:“你的话对。我听你的就是了。” “左也‘就是了’,右也‘就是了’,都是无可奈何的话,我不爱听。”阿娃正一正脸色,又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琢磨,没有人逼着你,你只管慢慢去想。” 从此,阿娃再也不提他的将来。郑徽左思右想,下不了决心,姑且先把书拿出来看看再说,却是读不了几行,便觉烦闷不堪,重又丢在一边。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天气,郑徽自觉身体已完全养好了,有天找了本陶诗来念,从一早开始,到午饭时分还舍不得放下。 “一郎,你今天怎么了?”绣春笑道,“前些日子,一拿起书就喊头疼,今天却整整用了一上午的功,头不疼吗?” 郑徽自己也觉奇怪,饭后试着翻开他最不感兴趣的《尚书》,居然也能读得下去。这使他的信心大增,兴冲冲地对阿娃去说:“以后我得好好用功了!” “别说得那样容易,读书是件极苦的事。” “这你又不知道了,书中自有乐趣。” “是的,我不知道。”阿娃平静地说,“我只不过看你总是半途而废,才猜想着必是极苦的事。” “你看看,这一次绝不会半途而废。” “真的不会?” “绝对是真的!” “好吧,你先试试看。不要勉强。” 郑徽有些失望,他原以为会得到阿娃的赞许和鼓励,却想不到她这样冷淡。话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她还大有不信任之意,倒叫人不服气! 这要争口气的决心,激发了他的目不窥园的傻劲。但阿娃却浑如未见,从不说一声慰勉激励的话。这使得郑徽感到冤屈,越发要赌一口气,甚至把书拿到饭桌上去看,心里想:这你该看见我在用功了吧? 看是看到了,她只说:“用功也不忙在一时,这样子没有用的!就像千里长行,要不慌不忙,慢慢儿走;心浮气躁,恨不得一下子跑到,结果还是半途而废!” 这几句话,说得郑徽真的服了她,顿时平矜去躁,心地清凉。自己订了一张课表,照古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办法,调剂读书的趣味。一个月下来,恬然自适,偶尔自己拟题目,做篇策论,文思不求自来,他才知道自己确是大有进境了。 于是,阿娃开了口:“现在,你可以开始用功了!” “怎么?”郑徽问道,“今天以前,不算用功?” “不算。早得很呢!” 郑徽有片刻的懊丧,随即泰然:“不错,学无止境,确是早得很。” “一郎!”阿娃站起来说,“去换件衣服,咱们到西市去。” 西市的中心是旗亭,酒家书肆,都集中在那里,是文士流连之处。阿娃在旗亭的南偏门下车,进入一家最大的书肆,郑徽才明白她此行的目的。 “你挑吧!”她回头向他说,“该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别怕花钱!” 郑徽就像老饕独享盛宴,欢喜得发愁了——愁的是怕自己肚子里装不了那么多。费了两个时辰,挑选了几十部书,大部分是当时极珍贵的印本,花了阿娃上百两的银子。 在西市雇了部犊车,把书装回家,阿娃、绣春一齐动手帮忙,分门别类,在书架上理得整整齐齐。阿娃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是读书的样子!”她说。 郑徽不响,在心里盘算着,得要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些书都读完? 他估计需要半年,实际花了八个月,直到这年年底才读完。在这八个月中,除了读书,自然还有窗课,十天一篇策论,三天一首诗,至于帖试要用的那三部“大经”——《礼记》《左传》《论语》,正文连注疏背得滚瓜烂熟,自更不用说了。 “策论我不懂,诗里的意思,我也不完全明白,但音韵我是懂的,听你念诗的声调,我就可以知道好坏。” 那是阿娃常常跟他说的话,所以郑徽的诗和赋,音节特别响亮,自觉有过人之处,策论原是他最擅长的,这样,帖试、杂文、策问的三场进士试,在他都很有把握了。 “还不行!”阿娃却总是摇头,“而且,试期也还早,你别忙。” 到第二年的秋天,阿娃终于说了句:“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