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使府第,他连跟相识在她以前的阿蛮招呼一下,都想拉着她一起去,作用自然是在避嫌疑,用心之细,恰恰证明了他用情之专,在风流薮泽的平康坊,很少听说过有像他这样的。

    而居然有这样一个一往情深的人,让她遇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福分。这样想着,她又情不自禁地偷觑着他,枕上灯下,她不知道捧着他的脸看过多少回了,现在有韦庆度在旁边对比着,更显得他的蕴藉秀逸,气度高华,把相貌英武但微显霸气的韦十五郎,真的比下去了。

    她默忆着韦庆度的话:“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陡然惊觉,自己不也是平康中人?平康坊只有薄命的红颜,能得眼前的欢娱,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谁要作久长之计,指望有个知心合意的人,厮守一生,那是永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

    她在想明年礼部贡院金榜高悬之日,就是他半年缱绻,一朝梦醒的时候,他有一连串人生得意的经历在等着他——匹配高门,衣锦荣归。而她呢,只有守着风烛残年的姥姥,在春风秋雨中以缠绵的回忆来排遣断肠的寂寞。须知如此,倒不如此刻疏远着他,将来还少受些凄楚。

    “阿娃!”她发现韦庆度和郑徽都以困惑的眼光看着她,“你脸上阴晴不定,”韦庆度问,“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乱以他语,“明天还得辛苦一天,少喝些酒,吃了饭早早休息吧!”

    吃完饭,正喝着茶闲谈,绣春来告诉韦庆度,说秦赤儿已回来复命,郑徽和阿娃都想听听经过情形,韦庆度便把他叫了进来问话。

    “钱送去了,王四娘就说谢谢郎君。”秦赤儿这样向他主人报告。

    “王四娘还说了什么没有?”

    “别的没有什么。不过,”秦赤儿说,“王四娘仿佛很奇怪的样子。”

    “怎么呢?”

    “我把钱交了出去,也说了‘贾断’的话,王四娘一愣,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天,才笑着说:‘好了,你放下吧!回去说我谢谢。’看样子,是弄不清怎么回事似的。”

    “你当心!”郑徽警告韦庆度说,“王四娘不定有什么花样放在后面。”

    “不会,她也不敢!”韦庆度答道,“我原来就叫人跟她说过,算是已打了招呼,这会儿再送了钱去,她可能一时搞不清我的意思。在我看,没有什么可诧异的。”

    “还有,”秦赤儿又说,“素娘请郎君今晚去一趟,她有事要谈。”

    “噢,”韦庆度想了一下,问说,“这话,她是当着王四娘的面跟你说的?”

    “不!我没有见着素娘。出门时,有个素娘身边的人,悄悄招呼我,跟我说了这话。”

    “好吧,我知道了,你快和贾兴他们一起去吃饭,吃完了我们就走。”等秦赤儿退了出去,韦庆度转脸问郑徽说:“有没有兴致再到素娘那里去坐坐?”

    “你们有私情密语要谈,我夹在中间干什么?”郑徽笑道,“而且,明天还要起个大早,我不陪你了。”韦庆度听他这样说,便不再勉强,自己带着秦赤儿转到王四娘家。郑徽看看时间尚早,还想跟阿娃盘桓一会儿,但她一直催着他回自己那里去休息,无可奈何,只好早早熄灯上床。

    一觉醒来,银灯微明,并听得窸窣作响,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娃!”

    “是我。一郎,你醒了?”绣春的声音。

    “你这么早!”他撩开帐子,看到地上铺着寝具,绣春正背着灯在系裙子,大为讶异:“怎么回事?你没有回你自己房里去睡?”

    “小娘子叫我在你床前打地铺,好侍候你早起。”

    “噢。”他不明白阿娃的用意,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是坐在床上,张大了眼怔怔地望着绣春。

    “时候还早,一郎,你再睡一会儿,回头我会叫你。”

    “现在什么时候了?”

    “四更刚过。”

    四更刚过,是早了些,但再睡也不必。他想了想,忽然一阵兴奋,匆匆起床,穿着短衣,趿着鞋,掀开帷幕往外走去。

    “一郎,你到哪里去?当心着凉。”

    他回头摇摇手,示意她别说话,走过去掀起阿娃那面的帷幕,向里张望。

    那里是他极熟悉的地方,小小灯焰,微微的鼻息,幽幽的粉香,一切都像他睡在她那里时,中宵梦里所看到的、听到的和闻到的一样。

    但此时,他有着偷情的那种神秘的兴奋感——也许由于雪后晓寒特甚的缘故,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撩起血色罗帐,俯在床前,极小心地低下头去,吻着阿娃的眼。

    “谁?”阿娃从睡梦中惊醒,双眼灼灼,看着郑徽——受惊的不只是她,她那一声喊,把他也吓一跳。

    “对不起!”他定下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吵了你的好梦。”

    “你也真是!”阿娃也笑着埋怨,“这么大的人,还像孩子似的顽皮。”

    她的娇笑,她的从衾枕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引得他动情了,低声说道:“阿娃,时候还早,让我跟你温存一会儿!”

    “不行!”说着,她身子左右转动了一下,裹紧了被。

    “何必如此严阵以待?你说个‘不行’的道理,说得不错,我不强求,否则——”

    “否则如何?”

    他忽然软化了,“我还能把你如何?”他乞求着,“我一个人在那里睡,好冷!许我分你一点余温,好不好?”

    “别胡扯!”她听到了绣春在外面的声音,“绣春都起来了,一定不早了,你收拾收拾,赶快让贾兴送你去吧!”

    “你呢?你今天不送我去?”他又说,“这也对,天气这么冷,你不去的好。”

    “我是怕你像昨天一样,在闱中不好好做文章,无缘无故惦记着我。”

    “你在家,我一样会惦记你的。”

    “不许这样。”她不讲理地说,“我不许你惦记着我!把心思放到你的考试上面去!”

    “这可没有办法!”他委委屈屈地答道,“我自己管不住我的心。”

    “唉!”阿娃叹口气说,“你这个人,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他不响,慢慢从她被底探手进去,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

    “好了,”她握着他的手说,“暖一暖手,出去吧!”

    “阿娃!”他答非所问地,“我们两夜没有在一起了!”

    “两夜又不是两年!这还值得特别提出来说!”

    “你倒说得轻松,我一刻见不到你,就像失落了一件什么要紧东西似的,心里好不安宁。”

    听他说得那么痴心,阿娃不知不觉松了手,他非常机警敏捷,轻轻一掀被角,整个身子就钻了进去,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身子。

    “你安安静静躺一会儿,不准胡来!”阿娃以命令的语气说,“不然我撵你下去。”

    “什么叫胡来?”他故意涎着脸问,那只手却更“不规矩”了。

    “你不听话,我可要恼了!”阿娃捉住他的手说。

    郑徽怕她真的着恼,开始静下来,偎依着她温暖的身体,好久不想起身。她一再催他,最后听到有人——自然是贾兴,来叩西堂的门,他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她的床。

    阿娃也要起来送他。他按住了她的肩说:“天这么冷,别起来!”

    他看着她重新睡下,替她掖好了被,才回到他自己那里梳洗、更衣,进了早餐。一切停当,才不过晨钟初动,看看天色还早,他又到了阿娃那里,撩开帐子望一望。

    “你怎么又来了?”阿娃说。

    他笑笑,挂起帐子,坐在她床沿上说:“时候还早,我们还可以说说话。”

    “我可没有话跟你说!”她故意给他碰个钉子。

    “那就让我看看你。”他仍旧嘻嘻地笑着。

    阿娃真的拿他没办法了!从昨晚上悟彻了多情不如无情的道理以后,她有意要渐渐疏远他,免得将来无法忍受那一份约略同于酒阑梦醒、曲终人散的难堪。可是现在看来,恰恰收到了相反的效用,越是疏远他,他越是依依不去,激出更深的爱意,酿成刻骨的相思。

    这样想着,她竟有些发愁了!

    郑徽却做梦也想不到,她心中会有那样复杂的感触。他心中只充满了一种单纯的甜美的感觉,跟阿娃在一起的光阴,即使默然相对,每一寸也都是贵重的。那纷披在鸳鸯枕上的黑亮的长发,那颊上因压睡得太久而生的红晕,那情思缥缈的清眸,在他眼中,看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

    外面,隐隐有贾兴和绣春在小声交谈的声音,那可能是在探询他的动静,“你真该走了!”她说,“早些去,从从容容的,不很好?”

    “晚上,朱赞有宴会,你别忘了!”他说。

    “我知道。”

    “下午我打发人来接你。”他又说。

    “好的。”

    “今天很冷,你出门之前要多穿衣服。”他还在不放心地嘱咐着。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阿娃大声催促,“你请吧!”

    郑徽终于走了。带着贾兴和杨淮,三骑往西而去。天已放晴,但北风刮得相当劲利,路边的积雪不化,表面却仿佛结成了薄冰,晶莹发光。路中间的大青石板,被洗得干干净净,得得的马蹄敲着,在寂静的清晨,那声音格外清脆可听。

    到了河东节度使府第,下马直入“退思堂”,到的人已经不少了。天太冷,一个个说话时都嘘出一团白汽,送考的莺莺燕燕,比昨天少得太多,想来那些多情的举子,也跟郑徽一样体恤,愿意他们的心上人在热被中舒舒服服多睡一会儿。

    然而,素娘却来了。自然,她是跟着韦庆度来的。

    “听说你不舒服,何必又来?”郑徽又转脸对韦庆度说,“你不应该让素娘送你来的。”

    “你听听!”韦庆度对掩着嘴唇、微微咳嗽的素娘说,“拼命拦着你,你非要来,现在定谟反埋怨我!”

    “我今天身体好得多了。”素娘对郑徽说,“名为送考,实际上出来散散心,顺便向你跟阿娃道谢,你们两位为我这样费心,真是感谢不尽!”

    “我也感谢不尽,”韦庆度在一旁接口,“不是你们两位,我叫人蒙在鼓里一辈子也不知道。”

    “你又要这样说了!难道我做错了?”素娘微带怨愤地问韦庆度。

    “既然你不错,那就显得我错了?”

    “我不敢说你错。不过——”

    “不过什么?”

    “你打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

    “哼,我不过一个人打打主意,你竟一个人悄悄儿做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错了吗?十五郎,你摸良心想想。”

    “错倒不错,只便宜了王四娘这个老虔婆!”

    郑徽越听越糊涂,而且看他们俩争得都有些动气了,不能再持旁观的态度,便急急插口说道:“你们小两口别吵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你说还是我说?”韦庆度看着素娘问。

    “你先说好了。”素娘冷冷答道,“可要把良心摆在当中!”

    韦庆度看看周围好像有人在看热闹,便拉了郑徽一把说:“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去谈。”

    于是他们在依假山而建的“夕佳廊”精舍中,找到一间无人的空屋,郑徽等素娘坐了下来,便对面有愠色的韦庆度说:“你有话平心静气地说,我不相信素娘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来!”

    “这样我就不必说了!”韦庆度两手一摊,负气地答道,“你先有成见,我还说什么?”

    “你不说,我来说。”素娘揭开了真相。“我的想法跟阿娃一样。”她指着韦庆度说,“他一直不肯拿个干净痛快的办法出来,李六那里又逼得紧,我妈不愿意得罪他,可也不能不对李六有个交代。我看这样拖着不是事,凑了三十贯钱给我妈,说是他送来的,这样至少先可以把局面稳住,有一个月的工夫,大家再慢慢商量,一郎,你说我做错了没有?”

    郑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晚上秦赤儿回来,说王四娘似乎弄不清怎么回事似的。一番“贾断”,两次送钱,自然要把人搞糊涂了。

    于是,他点点头说:“这是弄拧了,谁也没有错。你再说下去!”

    “我原没有说他错。他昨天叫人送钱来,我知道了,叫人告诉秦赤儿,把他请来,原意是让他明白有这回事,就算我妈收了个双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谁知道他大发雷霆,说我看不起他……”

    “当然是看不起我,第一你始终不相信我有办法……”

    “你本来就没有办法。”素娘也抢着说,“你不是自己说连‘贾断’还都是阿娃替你想的。”

    看看第二度争执又将发生,郑徽有些着急,幸好,催请入闱的金钟,及时地替他们解了围。

    “祝三,你听我的劝。”他说,“既然两情相洽,一切都可以忍耐,我不知道你不满意素娘的是什么?我也想听你讲个理。感情就是感情,恩恩怨怨,这本账一辈子都算不清楚,要讲理就不叫感情了!你想,是不是呢?”

    “我本来也没有什么!”韦庆度听他这样说,便不肯承认对素娘有何芥蒂,“是她要跟我吵!”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有何责任。

    “好,好!”素娘愿意委屈自己,敷衍情郎,“刚才是我不好,现在我不跟你吵了,你先请进去吧,我跟一郎说几句话。”

    “你呢?”韦庆度说,“不如先回家,或者去看看阿娃,晚上一起来赴宴。”

    “让我想一想再说。反正你不必操心了,或者回家,或者去看阿娃,我自己会安排。”

    “好吧!”韦庆度对郑徽说,“我先入闱了。中午再见!”

    等韦庆度一走,素娘忧形于色地低声告诉郑徽说,她得到消息,李六居心叵测,准备不利于韦庆度。这消息还不知真假,但李六一向阴险,既然结怨,不可不防。她心里很着急,但又知道韦庆度是宁折不弯的性格,便不敢把这消息告诉他,怕反激出变故来。

    这消息很突兀!郑徽虽未见过李六,也不知道他如何横行不法,但从韦庆度一向所表示的深恶痛绝的态度,以及眼前素娘的焦忧的神情来看,可以想见李六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这样一想,他也有些为韦庆度担心,但为了安慰素娘,他只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你放心!祝三是我的知交,我找机会劝他,不要过于跟李六为难,能委屈就委屈一点,免得闹出事来。”

    “对了!这就是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用意。”停了一下,她又说,“一郎,我还有句话,你姑且先记着。如果有什么祸水,自是由我而起。我曾向你说过,宁死不跟李六,可是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若是牺牲了我,可以让十五郎脱出一场杀身大祸,就是火坑我也只好跳了!到那时候,一郎!你可要替我说句公道话,替我洗刷——我不甘负心!”

    她的清冷如冰雪的风姿,在肃穆中蕴藏着无限的哀怨,而声音是平静的,那样从容就义般的勇气,使郑徽从心底泛起尊敬,面临着这样郑重的托付,他不敢以泛泛的游词,作毫无作用的安慰,敛一敛衣襟,双手笼入衣袖,拱在身前,庄容答道:“素娘,果真有那一天,我郑徽决不埋没你的义行!”

    “这我就放心了!”素娘的脸上,绽出微笑,令人想到春风拂过,冰河解冻的光景。

    第二遍金钟又响了,郑徽匆匆作别。入闱以后,领卷归座,好久都静不下心来——韦庆度、素娘,还有那个被韦庆度描绘得丑陋不堪的李六,如走马灯一般,交替着出现在他的脑中。

    忽然,有一个小小的纸团,很准确地落在他的面前,抬头一看,韦庆度已越过他的身边,向主司座前走去,有所请示,这是故意找机会跟他通信,随即把那纸团打开,上面写着八个字:“时不君予!何事观望?”

    郑徽接受了警告,抛开杂念,定一定神思,开始研究题目。

    这第二场试是策问——正式的礼部试,第三场才是策问,第一场帖经,第二场杂文。私试不考记诵之学的帖经,所以第三场试变成第二场试——杂文及诗赋,看人的才华辞藻,策问则是考验经济学问。当时的开元之治,超越文景,媲美贞观,大唐皇朝的兴盛富庶,正被推展至巅峰状态,自宫廷至士庶,无不以追求精神及物质的享受为生命的最大目的,因而陶冶性灵的诗篇,特别为时所重,名句一出,家传户诵。而在进士试中,亦以杂文的诗赋,为及第的关键,但策问毕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真知实学,所以真正有抱负的举子,都愿意在这一场考试中,一逞雄才。

    照例,进士试策问五道,所问的不外乎纯理论的“经义”,考问史实的“征事”,批判现实政治的“时务”,或者发抒政治理想的“方略”。这天,主司于玄之所出的五道题,两道属于经义,三道属于时务。郑徽平日做学问,在经史之间,倾心于后者,对于经——“大经”的《礼记》《春秋》《左传》,“中经”的《诗》《周礼》《仪礼》,“小经”的《易》《尚书》《公羊》《榖梁》,因为与性格不相近,并无深刻的研究,所以那两道经义题,只是敷衍成篇,并不出色。

    在时务题上,他稍微想一想,便觉得大可发挥。三道时务题,一道问“治道”,一道问“民生疾苦”,一道问“税法”。郑徽的父亲,在常州是勤求民隐的好官,他耳濡目染,对于民生疾苦,亦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同时,他又生长在东南财赋之区,徭役地税,素来熟悉。江淮出盐,扬州则是海内第一个商业中心,所以对于盐税、关税的征收情形,也很清楚。这样,“民生疾苦”和“税法”两策,在他便毫无困难了。

    困难的是“治道”一问,这题目太大了,该从何说起呢?

    他想起“徒法无以自行”这句名言,从而掌握了“得人则治”这四个字,作为立论的主旨,这个“人”,自然该是宰相。

    自贞观以来,唐朝建立了一个传统,相权极重,皇帝的敕命,不经宰相的同意,不但无效,而且无法执行。所以宰相贤能,则天下大治,这有历史可以证明:太宗朝没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以及长孙无忌、褚遂良等等,不可能有贞观之治;本朝没有姚崇、卢怀慎、宋璟、韩休、张九龄等等,亦不可能有开元之治。

    然而自开元二十四年起,远声色、绝货利,能够极力规谏皇帝的张九龄,被李林甫与高力士排挤走了。

    郑徽想起了韦庆度痛斥李林甫为奸臣时的愤慨,也想起了他父亲前年自京师述职回常州,说起李林甫专权,在他觐见皇帝之先,威胁他报喜不报忧时的感叹。

    于是,他的全篇构思,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第一段,提出“得人则治”的观点;第二段,征引大唐开国以来贤相的治绩以支持他的观点;第三段,用反笔进一层申论,如果小人在位,蔽欺天子,下情不能上达,上意不能下宣,政风败坏,粉饰升平,以致闾里之间,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则不但无以慰黎庶望治之心,而且辜负了圣明拔擢之恩;然后,产生最后一段结论:治道无他,亲贤远佞,慎选才德兼备,器度恢宏,能持大体而又敢于犯颜直谏的人来掌国柄而已。

    才思敏捷的郑徽,不但已想好了“治道”一策的大意,甚至腹稿都有了,但下笔的时候,他却又不免踌躇。

    所踌躇的,只因为记起了“多言贾祸”这句话。对策的第三段虽用假设的语气,但明眼人一望而知,是在指斥李林甫;最后一段结论,正面立言而意在言外,也是指李林甫。大唐开国以来,天子都有纳谏的雅量,甚至连武后亦不例外,这是国运所以隆盛的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天子如此,大臣自然也如此——可是,那是在魏征的时代,宋璟的时代,张九龄的时代,而现在是李林甫的时代。

    他知道,如果他的文字有可取之处,必将流传出去,流传到李林甫耳中,必将恼恨、报复。这是一场私试并无实质的利益,而多言可能贾祸,然则徒逞口舌之快,岂非太不聪明?

    但他又不甘于缄默,这样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好机会,硬要封住嘴不说话,有如骨鲠在喉那样叫人感到不舒服。

    左思右想,委决不下,时已近午,他决定先去吃了饭再说。

    走到廊下,与韦庆度劈面相遇,两人站住脚交谈。彼此都关心着对方,韦庆度关心他白白耽误了时间,五道策问怕不能如限交卷;即使赶了出来,也怕没有从容推敲的时间,不够精彩。

    他告诉韦庆度不必担心,经义两策,已经完成;时务之题,亦有了腹稿,有一下午的工夫,便可交卷。但他为韦庆度所担心的——李六将不利于他的消息,却踌躇着不敢出口。

    “素娘跟你说些什么?”

    韦庆度问到这上面来了,他不能不作一答复。想了半天,觉得还是暂且不要说破的好。

    可是他的犹豫的态度,已引起了韦庆度的怀疑。

    “定谟,跟我老实说吧!”

    “回头再谈。”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素娘对你,仁至义尽。”

    “你这好像是在骂我不仁不义?”韦庆度爽朗地笑了。

    在笑声中,郑徽一时难于启口的话,算是含含糊糊混过去了。两人匆匆果腹,重新入闱。郑徽先把“民生疾苦”和“税法”两问答好,剩下“治道”一策,重作考虑。

    不知怎么,他又想到素娘警告之事,“李六可恶!”他不知不觉在心里骂了一句,而李六为恶,是倚仗他叔叔李林甫的势力,联想到这里,郁愤勃发,急待一吐。

    但就在那情绪激动之际,他也没忘了他开笔作文时业师给他的训诲,持论要大公无私,不可夹杂个人的恩怨。怕多言贾祸而不敢批评和愤于李六对韦庆度将有所不利而攻击李林甫,在态度上都是有偏失的。

    因此,他又冷静下来,就事论事去细想。儒家的传统,以天下为己任,而批评时政只不过履行这份责任的最起码的一些工作。人,生来就有为自己的利害说话的权利,但所要说的话能够合理动听,能够让应该听的人听得到,就非得有人代言不可——而这个人当然是读书人,读书明理,有笔在手的人不替大家说话,是可耻的。

    当然,应该听大家说话的人,也知道读书人不能不说话,但是他们所喜欢听的是歌功颂德的话。自己做错了事,不但不愿别人责难,还希望别人给他鼓励,这不太可笑?

    郑徽心想: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做可耻、可笑的事!

    于是,他心无旁骛地写成了“治道”一策,洋洋洒洒,不下千余言之多,自问没有一句话不是本乎良心而发的。

    誊正交卷,天色已经薄暮。这天,他是落后了,看一看闱中,剩下的人,不足四分之一,韦庆度的座位也是空的。他收拾笔砚出闱,贾兴在门口迎接,同时告诉他,阿娃已经接了来,在退思堂等着。

    一提起阿娃,他立刻涌生了许多想象,她今天穿的什么?此刻在退思堂干什么?没有他跟她在一起的一天,在家如何消遣?……

    一面想,一面以匆遽的脚步往退思堂走去。刚进院门,就听得笑语喧阗,但他却站住了脚——为一片华丽的灯晕所吸引了。

    他看到的是无数红灯,悬挂在退思堂、水亭、夕佳廊的周围。但同是红纱宫灯,因为所挂的位置不同,出现了各擅胜场的景致,退思堂是一座方厅,四边游廊,以同样的间隔距离,整整齐齐地高悬红灯,更显得雍容华贵;夕佳廊依山而筑,红灯掩映,参差不齐,渐高渐远,几点红光没入暮霭,令人兴起一种缥缈恍惚的游仙之思。

    但最美的是水亭的红灯,圆圆的一圈,倒映在水中,水中也有亭子,也有亭子中盛装的丽人,甚至也似有丽人的娇笑。

    “一郎,你的文章作好了?”一个娇稚的声音在招呼他。

    转脸一看,竟是小珠。她穿着簇新的青绫的裙子和绣袄,挂着郑徽送她的那串璎珞,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小东西!你怎么也来了?”他摸着她的脸说。

    “我跟小娘子和绣春姐姐来玩。去!”她拉着他的手说,“小娘子等你好久了!”

    他牵着她的手,进了退思堂,站定一看,满厅的人,一下找不到阿娃在哪里。

    “那边!”小珠指着西面角上说。

    郑徽仍旧没有找到,只让小珠牵着他的手,从人丛中挤了过去。走近了,才看到阿娃的背影。她跟三曲的姐妹,围坐在一起谈笑,其中也有阿蛮。

    阿蛮面向外坐,首先看到了他,举起丰腴的手腕,含笑招呼,然后推一推阿娃,向她示意。

    郑徽一看这情形,知道她们俩相处得还不错——他一直怕她们在他面前相遇,会使他左右为难,看今天这样子,并没有什么,但也要应付得好。他想,阿蛮是个非常豁达而明白事理的人,他对阿娃情有独钟,曾坦白告诉过她,并且已获得她的谅解,所以她绝不会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任何可以使阿娃感到妒忌的事来,这就可以放下一半心,只要好好注意阿娃的态度,加上三分小心就行了。

    他刚在这样想,阿娃已转脸过来,小珠很机灵,随手搬了个绣墩过来,他挨着她一起坐下,心想应该先跟阿蛮招呼,以表示他跟她的关系比较疏远,在礼貌上需要客气一番。

    于是,他随口说道:“好久不见了!”

    阿蛮一愣,然后笑道:“昨天不刚见过?大概是我弄糊涂了,昨天看到的,不是荥阳郑一郎。”

    开口便错,郑徽大窘,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郎——包括阿娃在内,一个个掩口胡卢,只好强笑道:“五道策问把我考得昏头昏脑,真的弄糊涂了!阿蛮,你好吗?”

    这一问又是多余的,阿蛮素性敦厚,不忍再捉弄他,倒是平平静静地答说:“我好,你们好!”这“你们”自然也指阿娃。

    旁边却有人挖苦他:“笨嘴拙舌的,昨天跟娇娇说话的口才到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状元夫人在旁边呀!”身后有人冷冷地接口,“阃令如山,吓得话都说不利落了!”那正是娇娇的声音。

    郑徽一听,大为不妙,娇娇出语尖酸,不知道轻重,她要一夹进来,会弄得不欢而散,赶快想办法躲开吧!

    但阿娃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娇娇,”她笑着说,“我没有惹你,你可别把我扯了进去!”

    “哟!”娇娇移动了两步,侧面看着郑徽和阿娃,“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自己就封了状元夫人了?”她撇着嘴说。

    阿娃也很厉害,不慌不忙地答道:“你不是说旁边吗?这笨嘴拙舌的人的旁边,只有我!”

    “这一说,你真是状元夫人了!”娇娇故意看一看四周,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你们大家看清了,这位就是状元夫人!”

    这一下,就是很有涵养的阿娃,也忍不住动怒,虽然仍旧挂着微笑,但脸色很不好看。郑徽十分不安,生怕她一发作会把局面搞得很僵,便很快地给了阿蛮一个求援的眼色。

    “娇娇!”阿蛮说了公道话,“昨天是郑郎和我不好,得罪了你,不过你不该向阿娃报复。好姐妹,说说笑话怕什么,动真的就没有意思了。来,拉拉手!”

    这就看出三曲中人的资格、教养来了,娇娇还有些悻悻然,阿娃却是笑盈盈地伸出手来,说道:“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小娇娇,真是又小又娇,来吧!”她一把拉住她,“别撒娇了!”

    娇娇脸上讪讪的,表情很不自然,阿娃和阿蛮也不多说话。郑徽觉得不是味道,便站起身来,说要去找韦庆度和素娘。

    “你坐着吧!”阿蛮接口说,“韦十五郎亲自去接素娘了,有一会儿才能来呢!”

    “我看看去。”

    他仍旧携着小珠的手,出了退思堂,迤逦往夕佳廊去看灯。走到一半,迎面遇见朱赞,彼此立住脚寒暄。

    “今天的策问,对得很得意吧?”朱赞问。

    “怎谈得到得意?敷衍成篇而已。”他也问,“朱兄呢?”

    “我今天没有入闱。这么多贵客,不敢怠慢,得要自己到处看看,才能放心。”

    “朱兄慷慨好客,替我们安排这么好的一个观摩的机会,真是感谢不尽。”

    “我好热闹,大家借个名目玩玩。只盼明年礼闱一榜,尽是小弟的座上客,那么,纵使我自己落第,也足以自豪了!”说完,欣然微笑。

    郑徽暗想,朱赞的雄心不小,竟想一网打尽,造成“通榜”,这也未免太狂妄了——“至少还有个荥阳郑徽,独来独往,不是你所能罗致的!”他在心里说。

    “郑兄!”朱赞神情郑重地小声问说,“我托韦十五郎道仰慕之意,想来已经转达?”

    “是的,是的!”郑徽没有防到他有此一问,当着面倒不便公然拒绝“入棚”,便虚晃一招说,“草茅下士,一时还不敢高攀,等过了这场私试,再来请教吧!”

    “是,是!”朱赞一迭连声地答应,“等我把这场私试办完了,再奉邀郑兄,好好叙一叙。老实说吧,”他凑近了,低声又说,“足下非池中物,那是我早已看准了的,但现在我还不敢委屈郑兄,等明天发榜以后,足下的身价就不同了,那时我们再谈合作,更容易动人的视听。这是我敬爱郑兄的一点私意,希望你摆在心里,连韦十五郎面前,也不必谈起。”

    “多承关爱,谢谢!”郑徽直接地答说。

    朱赞走了,他的亲切、郑重而又略带诡秘的神情,还深深印在郑徽的脑中。他的思路极快,把朱赞所说的话,重新回想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朱赞有意要把他捧起来,造成很大的声名,然后,希望他能在盛情难却的邀请下“入棚”。而朱赞之所以有这番“盛情”,是想利用他的才名来增加号召力,可以予人以这样一种印象:朱赞那一棚的人才是不错的。

    这是彼此利用,互得实惠的办法。在别人也许求之不得,而在郑徽却似乎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他想:这一次私试的结果,可能是朱赞在那里操纵,名次高不一定表示考得好。这样说来,完全失去了观摩、考验的意义。想到这里,郑徽有些意兴阑珊了。

    “一郎,一郎!”正当他转身准备回退思堂时,秦赤儿气喘吁吁地迎上来叫他。

    郑徽一看他的神态,心里一懔,知道出了什么事,便定一定神说:“你先缓一缓气,有话慢慢说!”

    “十五郎中箭!”秦赤儿答说。郑徽大惊,“伤势如何?”他问。

    “大夫正在看。伤在肩上。”

    “人呢?回府了?”

    “是。”

    “我此刻就去看他。”郑徽说,“你叫杨淮替我备马。”

    郑徽心知韦庆度所中的一箭,不是偶然的事,这一箭以后还潜藏着极大的危机,但只能当面跟韦庆度密谈,所以他找到阿娃,只轻描淡写地说韦庆度无意间受了误伤,他需要去看一看,叫她仍旧留在这里,参加宴会。

    “你还回来不?”

    “不一定。”

    “既然这样,我何必还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去看十五郎。”

    “不!”郑徽想了一会儿,找出两个希望她不走的理由,“第一,朱赞很尊敬我,都走了不好意思,你得在这里敷衍一会儿;第二,昨天第一场试,今晚上发榜,你不想等着看榜?”

    “你的话也对,我等看了榜就回去——如果你不回来的话。”

    “我大概不会再来了。我把贾兴留下,照料你们。”

    接着,郑徽又找到朱赞,说明这个意外事件,朱赞也十分关切,要派人去探视。郑徽不愿张扬开来,极力表示,没有什么要紧,不必费事,朱赞方始作罢,但仍殷切地托他代为致意。

    于是,郑徽由秦赤儿和杨淮前导,三骑出了延康坊往东疾驰。时已入暮,开始宵禁,金吾卫一路拦马盘诘。一则,赴试的举子,身份贵重,多少具有特权;二则,河东节度使府第私试,夜宴,早已由朱赞托人关照过,所以一路通行,并无留难,但盘问应对,也费了不少时间。

    到了韦家,秦赤儿直接把郑徽领入韦庆度的书斋,刚到门口,就听见朗朗高吟的声音,掀开帘子一看,里面生着两个大炭盆,韦庆度袒着左胸坐在胡床上,肩裹着白布,微有殷红的血迹渗出。两个年可十五六的侍儿,在炭盆上炙肉、温酒,韦庆度右手倒执着一柄拂尘,一面喝酒,一面击节吟诗,高兴得很!

    “你怎么来了?”韦庆度诧异地问说。

    “原来你在家享福,倒把我吓一大跳!”郑徽笑着答说。

    韦庆度看一看秦赤儿,骂道:“一定是你大惊小怪,多事!”

    “祝三,这你就不对了!”郑徽说,“出了意外,他当然要来通知我,你责备他没有道理。”

    “好了,不管有没有道理,既来之,则安之。”韦庆度转脸对秦赤儿说,“你也下去,招呼跟郑郎来的人,一起去喝酒吧!”

    等秦赤儿一走,郑徽收敛了笑容,低声说道:“祝三,你亏得没有什么,真的要出了事,我遗憾一世,百身莫赎!”

    “何以有这话?”韦庆度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莫非你知道了什么?”

    “现在还不敢说,但其中必有蹊跷。你先说你的,这一箭从何而来?”

    “今天我出闱得早,”韦庆度说,“当时心想:你们都说我对素娘不够体贴,不如我亲自接她来赴宴。一出延康坊,看见两个人带着鹰犬,想是打猎回来。又走了一程,陡然发觉脑后有什么不对,我赶紧回头去看,身子刚一转,左肩就着了一箭。那两人惶恐万分地过来看我,说是想射一只野兔,误伤了我,这算不了什么,我挥手把他们遣走了,叫秦赤儿送我回来,找大夫拔箭敷药,休养两三天,就可以照常行动。”

    郑徽极注意听他讲完,问道,“那是怎么样的两个人?”

    “谁知道?”韦庆度说:“长安三十多万户人家,游手好闲的少年不知多少,雪后出猎,更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可推敲的。”

    “不然!如果一箭中了你的要害,就此送命,我敢断言,他们绝不会过来看一下!”

    “那也是人情之常,出了命案,还不逃之夭夭?”

    “祝三,你精明的时候太精明,糊涂的时候太糊涂!”郑徽大声地说,“那是一支冷箭!我问你,你看到了野兔没有?”

    “没有。”

    “我想也不会有的。我告诉你吧,这支箭是怎么来的——”

    于是,郑徽把上午素娘向他警告的情形,说了出来。只是把素娘准备在必要时,降身屈志,委曲求全来卫护韦庆度的话,暂且保留,因为这对争强好胜的韦庆度,是个很大的刺激,说得不是时候,容易激出误会和变故。

    “这狗娘养的李六!”韦庆度满引一觞,怔怔地望着炭火出神。

    “通衢大道,公然放箭伤人,这还有王法?祝三,我主张向有司申诉,把暗中指使的真凶追出来!”

    “没有用!”韦庆度摇摇头说,“京兆尹王鉷,是李林甫门下走狗,你想我能得直吗?”

    “那你怎么办?暗箭杀人,戒备甚难!”

    “他有暗箭,我就没有暗箭?”韦庆度笑道,“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

    “说我听听!”

    “予我以箭,报之以刀。”

    “你的飞刀我见识过,可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