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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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什么?”范超大惊失色,“凭什么斩我?” 随他如何极口喊冤,不会有人理他,就此不明不白地身首异处。而崔彦进奏报皇帝,不说范超投降,引起误会,只说他领兵突袭,已遭“阵斩”。敌兵一千余人,非死即伤,全军覆灭。 这算是一个捷报,皇帝自然传旨嘉奖。而范超的厄运,却还不止个人丧命——他原来的打算是,投降宋军只作为力竭被俘,刘继元就不会为难他的家属,哪知事机败露,刘继业据实上陈。刘继元大为震怒,搜查范超家属,一律处死,将脑袋丢到城下。意思是向宋军表示:处置叛逆如此严厉,你们不必再期望有第二个范超出现。 其实不然。没有几天,北汉又有一员大将郭万超,悄悄开城投降了宋军。郭万超是马军都指挥使,他一投降,北汉等于就失去了骑兵。同时城中的战备虚实情形,亦随着郭万超都带到了宋营,防守更加困难。 因此,北汉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大臣武将投降的,日有所闻。刘继元先还追查其事,到后来查不胜查,索性不闻不问。但是,他自己却还不肯投降,依恃城池坚固,以及忠心耿耿的刘继业,苦苦撑持,希望契丹援军能来解围。 宋朝皇帝也非常焦躁,因为他的计划是在攻下北汉以后,另有一番大举措。旷日持久,损伤战力,即使攻下了北汉,也是得不偿失,因而召集亲信大将会议,希望能找到一条善策。 “善策莫如劝降。”曹彬说道,“臣闻到刘继元执迷不悟,下令收集箭支,献箭一支,得钱十文。如今已聚集了百余万支——” “这好啊!”皇帝打断他的话说,“这批箭,我们正用得着。” “如果刘继元肯降,太原军实,自是北征的一助。只是刘继元的作为如此,恐怕负隅顽抗,尚有时日。”曹彬说道,“刘继元目前所恃者,是刘继业;未来所恃者,是契丹。如果能让他明白,契丹兵因石岭关之阻,决计到不了,而刘继业虽为名将,智勇过人,无奈单木难支,亦不可恃。” “对了!倘能说服刘继业来降,倒是釜底抽薪之计。” “不容易!”潘美答道,“据臣所知,刘继业绝不肯投降。” 皇帝实在是希望刘继业能够归顺,不独是为了眼前太原的局面可以改观,更为了他将来可以为国所用。但大家既都认为劝刘继业投降是白费心血,也就只好先不谈此事。 “臣以为欲使刘继元晓然于顺逆存亡之理,必先使其左右有敢言之人。”曹彬归结到本题上,“有个人,似乎可为陛下效力。” “你是说北汉中有人可为我效力?” “是!臣连日与郭万超长谈,对北汉内部情形,略有所知。有马峰其人者,如陛下能赐以恩惠,当可劝刘继元来降。” 皇帝欣然答道:“果然有人能劝得北汉主纳地归顺,免我太原百姓涂炭,我又何惜万金之赏?不知马峰是何许样人?” 马峰是太原人,北汉的老臣,为人持重而好议论。当刘继元即位之初,契丹愿与宋朝修好,传令北汉,不准妄自出兵攻伐宋军。刘继元认为这是契丹与宋朝勾结,出卖了北汉,痛哭流涕之余,打算出兵攻契丹以泄愤。 北汉是契丹一手所扶植,兵力强弱悬殊,想出兵攻契丹,无异以卵击石,自速其亡。因此,马峰痛切谏阻,以为不可。刘继元事后也发觉自己的想法过于鲁莽,亏得马峰及时谏阻,才没有铸成大错。为酬谢他的建言之功,将他升迁为枢密副使左仆射,这是个掌管军务的职位。马峰自觉非己所长,同时年纪也大了,何苦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职司?因而告老辞官,在家修丹炼道,倒养得极好的身体。 不过,他有个毛病,贪财而鄙吝。所以曹彬献计,在郭万超的部属中,挑取干员,假作逃回北汉,密报宋营虚实军情,而实际上是做宋朝的使者,密颁皇帝的手诏与马峰。 这一计很顺利地实现了。 马峰接到密使带来的蜡丸,剖开来一看,是大宋皇帝的御笔,嘉奖马峰老成持重,能顾大局。接下来表示,宋师百万,果然要攻太原,旦夕可下。只是雷震压顶之势,玉石俱焚,心所不忍,希望马峰勇于建言,劝刘继元归顺。最后又说,有许多珍宝预备赏给他,但如今不便携带进太原,已“别行存贮,专俟卿功成来归,可携去玩赏”。 马峰得此手诏,大为兴奋。当时将密使养在府中,免得消息外泄。然后命家人预备一架藤床,自己睡在上面,装成病了的样子,抬进晋阳宫,要见“主上”。 为了配合马峰的行动,这天宋营中又有一道招降的手诏,用箭射到城上,转入宫中,宋朝皇帝对刘继元说:“越王吴王,献地归朝,或授以大藩,或列于上将。臣僚子弟,皆享官封。继元速降,当保富贵。”刘继元看到手诏,正在心神不定之际,左右传报,马峰要求晋见。 “也罢!”刘继元说,“倒听他说些什么。” 马峰第一句话是:“臣来请死!” 为什么请死呢?因为宋师百万,团团围困,四周深堑,欲逃无路。宋军不必攻打,只这样围上一两个月,城中粮绝援绝,必致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他以垂暮之年,不忍眼见这样悲惨的境地,不如早死。 或者,宋朝皇帝忍无可忍,断然发动总攻。破城之日,必然大事屠戮。与其死于敌军之手,不如死于君王之前。 马峰的口才很好,又是加意做作。刘继元看到他以衰病之躯,痛哭流涕,心里便越发动摇了,只是口头上还不曾答应投降,只以好言安慰,派人将他送回府去。 就在这时候,宋军又发动了猛烈的攻势。这倒不是皇帝的命令,因为各攻一面的将帅,听说曹彬出了计策,刘继元在早晚之间,便有出降的可能,要趁这片刻,各建功劳,多所杀伤,作为将来论功行赏的张本。所以不管青红皂白,一意猛攻,飞炮硬弩,一波接一波,如惊涛怒飙般扑向太原城头。南面和西北两处,更为猛烈,南城已经打开一个极大的缺口,但刘继业越挫越勇,亲自率领精兵把守,简直是筑成一道“肉墙”,堵住缺口。 马峰得到消息,再次进宫,在人声鼎沸中,进最后的谏劝。认为求和已到了最后关头,刘继业所部虽勇,究竟是血肉之躯,能支持得几时?一旦被歼,宋师就可以长驱直入,那时要想投降,对方亦未见得肯接受。 “唉!”刘继元长叹一声,“北汉三十年基业,尽于今日了!” 于是刘继元派遣他的客省使李勋,连夜奉表请降。未曾出城以前,刘继元下令各城一律竖起白旗;只有守东南面的刘继业,不听乱命,抗敌如故。 北汉投降的信息,飞报到御营,皇帝大喜,下令停止攻击。不久,李勋的降表亦递到了。皇帝到营门接见,表示接纳。接着,又派他的通事舍人薛文宝赉诏回太原,加以慰抚。同时移营到太原城北,连夜大张鼓乐,尽燃灯烛,开庆功宴慰劳从征将帅。 然而刘继元正式请降的仪式,却一直未能举行,因为刘继业誓死不降。而大宋皇帝爱惜将才,越是他不肯投降,越是要他投降,对于各节度使自动请战,歼灭刘继业和他部下的建议,一概不许。这样往返磋商,结果决定对刘继业另做处理,北汉正式投降的仪式,先举行了再说。 这已经在十天以后。黎明时分,刘继元穿白纱衣,戴乌纱帽,是罪臣的打扮,颈间还挂一条白麻绳,表示抗逆朝廷,罪该万死,准备皇帝降旨处死,便可用这条白麻绳勒毙。 刘继元就是这样跪在御营前面待罪。皇帝自然降旨宽宥,并赐玉带、紫袍、金银鞍勒的骏马三匹,金器五百两,银器五千两,锦缎两千匹。此外,随降的北汉文武官员,亦各有赏赐。 刘继元当然亦见到了皇帝,当面请罪。他说:“臣闻车驾亲征,就想束身归罪,无奈一班亡命之徒怕归顺后被诛,逼臣不得投降,以致旷日持久,多丧王师。” 这所谓亡命之徒,是指投奔辽国的宗室刘继文和驸马都府卢骏。但皇帝没有将这两个人看在眼里,随他们逃到何处,都不关紧要。他所关心的是刘继业。 问到此人,刘继元更是无奈。“刘继业本姓杨,非臣亲族,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其实可恨!”他说,“愿陛下发精锐围捕,以伸国法。” “不然。我要劝他来归顺。一方面你派人去转达我的意思,另一方面我再派人去劝他。” 皇帝所派的,仍旧是通事舍人薛文宝,告诉刘继业的只有一句话:“如果你不肯归顺,大军只有四面包围,那时玉石俱焚,太原百姓首先遭殃。” 为了全城百姓,刘继业不能再坚持原意了,于是向北一拜,掩面痛哭。这一拜是拜北汉的开国之主刘崇,感于知遇之恩,而国破家亡,不能再做北汉的忠臣,唯有尽情一恸而已。 收拾涕泪,弃盔卸甲,也换上缟素纱衣,随着薛文宝到御营请罪。皇帝得报大喜,立即传见。而宋军将帅久闻刘继业的威名,不期而集,要看一看他的英姿。只见他身高八尺,挺拔如鹤,面红如火,衬着一部两尺多长的飘拂银髯,视线到处,精光四射,摄人心魄,真是好威武的相貌。 但是,此时却是满面惭惶,只有些傲性之色。进入御营,往下一跪,用清澈的声音说道:“罪臣刘继业请死!” “言重!言重!”皇帝亲自下御座,虚扶一扶,“你站起来说话。” “是。”刘继业起身肃立,静待垂询。 “你本姓杨,是不是?” “是。臣本姓杨,臣父杨信,原任麟州刺史。” “你本不姓刘,就不是刘氏的宗室。北汉已经纳地,天下混一,各从其便,你就从此刻起,复你杨氏本姓吧!” “是。” “继字是刘家辈公的排行,你不必和他们混杂在一起。将继字去掉,就叫杨业好了。” 这是符合他本心的,复姓复名,还我本来面目,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本色。随即谢恩,从此改称杨业。 “杨业!”皇帝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臣有七男。” “噢,好福气!”皇帝问道,“你这七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叫延玉、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朗、延彬。” “你们把它记下来。”皇帝向左右吩咐,接下来又问,“你七个儿子,想来都是将才?” “不敢!”杨业答道,“第六男延朗,善治兵,与臣相似。” “你们也记下来。”皇帝再次吩咐,然后再问杨业,“听说你家的枪法很有名,称为梨花枪?” “这是臣的七个儿子,平日在一起研究发明的,一共三十六路,拙劣技艺,不足观也。” “一定是好的。”皇帝问道,“怎么叫梨花枪?” 就这样温语垂询,召见了好些时候,方始结束。接着皇帝发布了诏令,任命杨业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同时将他的长子延玉和第六子延朗补为供奉官。延朗并且奉诏改名为延昭。延浦、延训则补为殿直,是天子侧近的禁军侍卫,向来非亲信大将的子弟,不能做这样的职务。所以这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皇帝对杨业不仅重视,而且宠信。 奉到诏令,杨业率领诸子,晋谒御营谢恩。皇帝看杨家小将,个个气宇轩昂,大为赞赏,特别是杨延昭气度沉稳,足当重任,更在心里默默记下,要好好提拔他。 一一垂问已毕,又谈到杨家的三十六路梨花枪,面谕在御前演练。于是由杨延玉与杨延昭下场,各持一杆光彩夺目的银枪,双双对舞。但见光影如雪,真如满地梨花,方始悟出这路枪法命名的由来。舞到酣处,只见枪花不见人;皇帝目眩神迷,叹为观止,随即吩咐杨延玉、杨延昭兄弟,绘具图说进呈,预备通饬禁军,普遍学练。 太原城被接收了,对北汉君臣也做了妥善的安置了。刘继元依照降王的成例,授职为检校太师右卫上将军,爵位封为彭城郡公,派人护送他的全眷回开封,安置于预先造好的邸宅中,安享荣华。 太原被接收以后,一共得到北汉的十州四十一县,共有十三万五千余户,另外有降卒三万。但是,太原旧城,皇帝决定毁弃,因为这座城背山面水,墙垣坚厚,易守而难攻,万一北汉出奔在外的宗室,卷土重来,重新占领这座城谋反,就会大费手脚。所以决定将太原府降为州,称为并州,而以邻近的榆次县,为并州州治,另造新城。太原的百姓,移居榆次。 但是,皇帝的用心虽然深远,奉诏处理移民的新任太原地方长官刘保勋,却忒嫌鲁莽,一切都还没有筹备好,便下令迁移。太原的百姓,还在观望之中,毁弃旧城的行动已经开始,城内四处纵火,火烧民房,老百姓争先恐后逃出城去,城门拥塞,烧死了不少人。 而皇帝不知道这些情形,因为他已亲率六军,出太行八陉,直取幽燕,大举伐辽了。 皇帝平服北汉,随即移师东指。攻燕伐辽的计划,凡是随征大将,无不明了,亦无不支持。但是伐北汉与伐辽是整个计划的两部分,必须前一部分顺利,后一部分才可以实现。换句话说,应不应该伐辽,要看伐北汉是不是顺利而定。 伐北汉显然并不顺利。当初的构想,诸道并进,以泰山压顶之势,包围太原。如果刘继元不肯投降,一战可下,不损实力,亦不耽误时间。这样,一等御营抵达,随即过太行山,大举攻燕,是顺理成章的事。哪知太原固守两月有余,最后虽然平服,宋军亦费了极大的气力。以疲惫之师而攻坚,岂非自取其败? 为此,皇帝召集御前会议,征询诸将的意见。起先大家不敢讲话,在皇帝的极力鼓励催促之下,曹彬终于开口了。 他是极力赞成伐北汉,而且一切作战计划亦是他所拟订的,但对伐辽却不以为然,举出来的理由是: 第一,士兵伤亡甚众,需要整补。未受伤的,体力疲惫,作战力大为减弱。 第二,军粮、弓箭、武器、营帐及其他一切军需品,损耗甚多,尚未补充。 第三,天气渐热。由河东到河北,过太行山时已是炎暑六月,劳师远征,且在盛夏,显然不利。而辽军以逸待劳,相形之下,更非所敌。 此外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曹彬不便说出口,就是士气不振。不振的原因也有三个: 第一,原以为太原弹丸之地,一鼓作气,便可攻下,哪知攻了两个多月。这一下,倒了锐气。 第二,士兵这三四个月之中,艰苦备尝,渴望休息。而听说还要移师向东,想起炎夏行军的苦楚,先就有了怯意。 第三,从唐末五代以来,军中的例规,每打一次胜仗,必定厚加赏赐。现在平了北汉,混一天下,是何等大事?但皇帝对应有的赏赐不提,反要向东远征,将帅士卒,自然怨言纷纷。 不过这话要说出来,会使得皇帝震怒,所以一时忍住,想随后找个机会,婉言陈述。 但就是那三点理由,已使得皇帝不能不作考虑。如果众口一词,是如此说法,皇帝当然不肯一意孤行,却偏偏有个人独唱高调。 这个人叫崔翰,字仲文,是陕西长安人氏。生得相貌堂堂,为太祖识拔,颇见亲信。崔翰亦不负太祖的知人之明,多谋善战,轻财好士,颇得部下的爱戴。他长于练兵,指挥大军,更有独到之处。两军之前,皇帝阅兵,指挥官本来是殿前都指挥使杨信,哪知临事之前,忽然得了喉症而失音,连个口令都喊不响,如何指挥人马?因此,皇帝命崔翰接替。 崔翰仓促受命,却从容得很。分布受校的士兵,南北绵亘二十里,不下十万人之多。建立五色旌旗,规定旗号,受校的士兵只看旌旗起伏变化,便知进退动止,六师周旋,浑如一体。皇帝在阅武台上检阅,既惊且喜,将他在藩邸时所用的金带相赐,许他为良将第一。 这次征北汉,崔翰奉旨总领侍卫禁军,攻城的时候,担任游击,哪里需要增援,便到哪里,往来驰逐,格外辛劳。曾经有一次为流矢射中右颊,血流如注,而他神色不变,指挥如常。事后,皇帝亲临他的营帐慰劳,更见信任了。 然而,这位足智多谋的良将,此时却与诸将的看法不同,他出班大声上奏:“用兵之道,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幽燕取之不难。” 这在皇帝颇有空谷足音之感,分外觉得动听。但看到所有将帅的脸色,都有不以为然的神气,便要利用他来说服。 于是皇帝故意这样问说:“强弩之末,不可以穿鲁缟。现在饷匮师疲,形势似乎于我不利,有何可乘之势?” “臣所谓之势,乃是天下大势之势。唐末以来,藩镇割据,如今上赖太祖皇帝开创,陛下继成,圣功神武,混一海宇,此是无敌天下之势,正当乘胜努力,一鼓作气,收复幽燕。至于饷匮师疲,不足为忧,唯在将帅协力。果然抚慰得法,岂有得胜之师而不能振作者?” 皇帝听得这番话,觉得句句打入心坎,但仍旧掩藏喜色,故意问道:“我想暂且班师,明年春天再图大事。” “这就失时了,来往跋涉,徒耗人力物力。而且天威正盛,契丹又有内乱,无力对外,正是大好时机。愿陛下神衷独断,克竟全功。” 说到这话,皇帝再不需做作了,点点头,庄严地说:“所奏与我的意思正相符合。我决定了。” 于是加紧部署,率师东进。但崔翰的献议,实在过于轻率,人困马乏,天气又热,望着巍巍的太行山,士兵都懒懒地不想前进。 皇帝得报震怒,决定大申军法,要严办几个不力的将帅。却有个侧近的马步军都军头,名叫赵延溥的,干冒宸严,极力谏阻。 他说:“陛下巡行边陲,本以外寇为患,现在敌人未灭,先诛谴将士,如果以后再有所图,有哪个肯为陛下出死力?” 皇帝毕竟英明,想想这话不错,打消了原意。派左右亲信将领,分赴前路各营,慰劳激励。这样结之以恩,士兵亦不能不振作了,当夜便渡过太行山,直往易州。契丹守易州的刺史刘宇,望风而降,留下一千人防守,太队继续前进。第二天又收服了涿州,进扑幽州城南。 幽州的契丹守将,名叫耶律奚底和耶律学古。耶律奚底的部队驻扎在城外,两军接仗,耶律奚底不敌而退。一退退入城内,一面坚守,一面飞章回国告急。 于是宋军分兵四面攻城,皇帝而且派定了潘美“知幽州行府事”,只以为几天工夫,就可以克敌致果。哪知幽州的城池相当坚固,而且耶律学古守得很好,所以攻了十天,虽然附近顺州、蓟州的契丹兵都已投降,而幽州依然不能攻破。 原来的计划是以大吃小,要一鼓作气拿下幽州,现在劳师远征,旷日持久,万一契丹派兵来救,内外夹击,非吃大亏不可。皇帝一看形势不妙,下诏班师。 班师实在是撤退。如果遽然一撤,必遭城内守军所追击,所以皇帝的车驾先发,命令攻城的各路部队,逐次后撤。这总算见机了,然而晚了一步,契丹的救兵已经赶到。 救燕的都是契丹的名将:第一个是耶律休哥,第二个是耶律沙,第三个是耶律斜轸——后两个人是得到紧急命令,契丹内部,恐有变故,星夜赶回国内应变。结果一场宫廷政变,未曾发作,便已破获。局势既定,接到消息,说北汉已为宋朝平服。正在筹议如何应付时,接到幽州请援的紧急报告,便由耶律休哥挂帅赴援。耶律沙和耶律斜轸亦重新领兵,随同耶律休哥一起急驰南下。 到达幽州,才知道宋军已在撤退。耶律休哥毫不迟疑地下令追击。 契丹领先的一军是耶律沙,望着宋军旌旗追了下去,追到燕京西面的高梁河,追到了——这条河发源于昌平州的沙涧,细流涓滴,可以涉水而渡。皇帝一面渡河,一面命左右禁军抵挡。两军混战,耶律沙落了下风,急急引师而还。宋军为了保护御驾,不敢恋战,也就鸣金收兵了。 就在这时候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赶到接应,分左右两翼包抄,合力直扑,拦腰冲断。宋军见此光景,先就心怯,加以前后不能呼应,号令亦不统一,不知是向前抵御还是退保御驾。 这样举棋不定,便成了进退失据。辽军却如猛虎出柙,士气正旺,个个奋勇向前,舞刀直砍。宋军且战且退,杀一阵败一阵,遗尸遍野,鲜血染红了一条高梁河,而耶律休哥穷追不舍。御营车多于马,有宫眷,有宝器,此时都成了累赘,皇帝为了逃命,只好都不要了,带着几名太监,沿着高梁河直往南奔。 御营禁军,七零八落,但亦必得尽力抵挡。而耶律休哥剽悍异常,一路猛追,一直追到涿州,只望着皇帝的马尘,拼命挥鞭。 越追越近,形势越来越危急。偏偏那一带是一片平芜——有名的督亢陂,就是燕太子丹当年命荆轲入秦,赍图以献的一片沃土。一望尽是良田,毫无隐蔽。皇帝只有投向一座村落,打算找个躲避的地方。 此时前后相望,不过半里把路,耶律休哥下令放箭。一面放,一面追,乱矢如雨,皇帝屁股上中了两箭,几乎跌下马来。耶律休哥眼看大功将成,心头狂喜,怕乱箭射杀了大宋天子,反而不妙,下令停止放箭,同时宣布:凡能生擒宋朝皇帝者,膺千金之赏。 这一下,辽军个个争先,直往那座村落扑去。经过一片树林,突然发现宋军旌旗,未及细看,已是一排箭射了过来,辽军立刻就倒了十几个,接着一员老将,一手持着银枪,一手挥舞宝剑,冲入阵来,劈杀砍刺,当者披靡。 耶律休哥大吃一惊,急急勒马细看,那员老将似乎面熟,再看他后面的旗帜,是斗大一个“杨”字。 “来将何人?”他用汉语大声喝问。 得到的答复是一排劲急的箭,可惜不曾射中要害,三支箭都射在手足之处。耶律休哥亦几乎栽下马来。 这员老将,正是杨业。他被授职为右领军卫大将军以后,只领虚衔,并无实际事务,所以皇帝在率师东征以前,特地面谕,希望他得便巡视边界,细心考察防务。杨业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奉旨之后,立即率领卫队,出太行山井陉,一路往宋辽边界巡行,不想无意之间,救了皇帝的驾。 然而皇帝并不知道。进入村落,因为坐骑受伤,从人星散,又怕耶律休哥紧追不舍,所以匆匆换下龙袍,改乘一辆骡车,往南而逃,狼狈不堪。幸好耶律休哥因为杨业部下一挡,身被三箭,无法追赶,收师而还,才让大宋天子逃出一条命去。 宋师大败,退到范阳。溃兵陆续齐集,卸甲丢盔,伤肢断足,包括皇帝在内,呻吟之声不绝,入目凄凉,入目惊心,吃败仗的滋味,真个难受。 然而皇帝不得不强打精神,重新部署,命崔彦进、刘廷翰、李汉琼分守真定一带,阻遏辽军南下,然后引师南归。走到半路上,又发生一件让皇帝颇为气恼而无从发作的纷扰。 有一天夜里,忽然“炸营”,士兵在睡梦头里,突然惊醒,拿着刀枪就往外奔。个个在似醒非醒的朦胧状态中,聚集在营外旷场上,你问我,我问你,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糊里糊涂地集合在此地。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官家找不着了!” 于是哗然相问:“官家在哪里,官家在哪里?”黑夜之间,不辨方位,也没有人能答一句,皇帝是在哪里。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个个惊慌,真的以为皇帝失踪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中更不可一时没有统帅。因而便有将领提议:“该立武功郡王!原该是武功郡王继任大位。” 武功郡王就是赵德昭,太祖长子。天下原该父死子继,而大宋开国,却以杜太后的遗命,国赖长君,所以设下金匮之盟。太祖崩后,传皇帝弟光义,就是当今皇帝,以后再传另一皇帝光美,光美复传德昭。兄终弟及,本就不是正道,加以有太祖驾崩之夕,玉斧拄地,烛影摇红的疑案,越发使人不满。只是这种不满,平日谁也不敢说出口,此时机缘所至,不知不觉地显露了拥护太祖的本心。 到得天明,才知道皇帝好好安歇在御营中,拥立德昭之事,自然作为罢论。 乃至班师回京,情况与御驾亲征,六师齐发之时,大不相同。皇帝吃了这个败仗,威信扫地,身被箭创,许多法器、宝物,以及宠爱的宫人,落入敌手,真是丧气到了极点,每日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因此,太原之捷,应该要论功行赏的一件大事,一直搁着未办,将校士卒,不免皆有怨言。武功郡王德昭年纪轻,看不出眉高眼低,贸然为三军请命,说太原之赏,不宜再延搁了。 皇帝正在情绪极坏的时候,而且平日检讨伐辽战败的原因都只为士兵不肯用命。只以从太原出发之前,诸将相谏,都说师乏饷匮,不堪驱使,自己听从了崔翰的话,硬要东征,似乎咎由自取,怪不得将士,真正吃的哑巴亏。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始终不消,这时听了德昭那两句不合时宜的话,勾起旧恨,再想到军中夜惊,曾有拥立德昭之事,就忍不住了,厉声答道:“等你做了皇帝,再来行赏也不晚。” 德昭大惊失色。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羞惭难当,还在其次;而听叔父的口气,大有猜忌之意,既觉得受屈难明,又不免暗中害怕,怕叔父有此猜忌,将来或有不测之祸。 一时想不开,德昭抛下了新婚一年多的妻子,悄然自刎。皇帝得报,痛恨不已,抱尸大哭,追封魏王,赠中书令。这是这年八月间的事。 不过,皇帝也有安慰的地方。九月间,契丹为报复宋军侵燕,派三员大将——耶律休哥、耶律沙、韩匡嗣,出娘子关入侵真定。 此时真定的宋师云集,刘廷翰、李汉琼、崔翰、崔彦进会商决定,派遣一队官兵诈降,诱敌出营,包围合击。这队宋军去投降时,韩匡嗣大喜,但耶律休哥不以为然。 “宋军的气势很盛,没有投降的道理。”他说,“这一定是诱我之计,可以不必理他。” 韩匡嗣不听,决定接受宋军投降,同时亲自出营去接受。哪知宋军已有埋伏,正面是刘廷翰的部队,崔彦进领兵抄后路,李汉琼和崔翰分道并进。契丹兵猝不及防,大溃而奔。宋军追到真定的城西,大砍大杀,杀了一万多契丹兵,俘获一万匹马。韩匡嗣狼狈而遁,尽丧所部,只有耶律休哥全师而退。 这个捷报到京,又鼓起皇帝的雄心。而契丹亦一步不肯放松,积极整顿兵马,预备再度南侵。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太平兴国五年的三月里,契丹发兵十万,浩浩荡荡,直奔雁门关。统帅是辽主耶律贤的妹夫,驸马都尉,官拜侍中的萧咄李。 河东的雁门关有两座:一座在忻州天池县雁门乡,东临汾水,西倚高山,接岚、朔二州之界;一座在代州西北的雁门山上,又名西陉关。雁门山东西奇严峭拔,中间崎岖一径,唐朝在绝顶设关,即名雁门。萧咄李所侵入的就是这座雁门关。 这座关在代州,自然由代州刺史把守,而代州刺史正是杨业。皇帝从上年秋天班师回京,原派杨业为郑州刺史,赋予他训练士卒的任务,后来因为“三关”要地,非得一员熟于边事的大将镇守不可,因而将杨业改派为代州刺史,兼“三关驻泊兵马都部署”,凡是宁武关、偏头关、雁门关这“外三关”戍守的兵马,都听杨业的号令。 这时得报说,契丹重兵入侵,杨业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小校:“唤六郎来见。” 杨六郎就是已奉旨改名为杨延昭的杨延朗。奉召进见,父子商量军情。杨业说知军情,问他计何所出。 “爹!”杨延昭反问一句,“是将契丹惊走,还是要痛击一番?” “能够迎头痛击,何乐不为?” “爹!痛击不难,却非迎头。”杨延昭说,“爹如听我的计策,只需数百骑,便可破他十万之众。” 杨业对爱子原是言听计从的,但总怕他年轻不够沉稳,所以时时裁抑;此刻听他的话,便放下脸来说:“你又狂妄了!料事太浅,看事太易,总有吃大亏的日子。” “不是儿子敢于轻敌,实在是得地利,天生有此便宜之事。爹请看!” 杨延昭取副笔砚,铺开一张白纸,落笔如飞,不消一盏茶的工夫,画成一张雁门山的形势图。然后搁笔指点,哪里进兵,哪里等候,哪里设伏,哪里动手。一个讲得头头是道,一个听得频频点头。 因此,杨业只听探马一起一起来报:契丹将次到山;已经深入;渐近关口……只是听听,并不行动。部下将士,议论纷纷,不过素来信任“老帅”用兵如神,料知必已成竹在胸,所以虽做猜疑,并不惊慌。 这样到了第三天,探马来报,契丹全军已经过雁门关南下了。 数百精兵由杨延昭带领,衔枚疾走,由小路抄出雁门关北口,拊敌之背。萧咄李的副手都指挥使李重晦押兵殿后,突然听得背后一排响箭,回头一望,大惊失色,但见“杨”字帅旗飘拂,宋军已经塞住归路,居高临下,以建瓴之势,驰骤而下。火箭滚木,一波接一波地往下发射,契丹兵仰面受攻,无法招架,山谷狭隘,更无可回旋。 萧咄李见此光景,急急由前路回援。而后队向前逃命,自己人拥塞在一起,乱成一团,形势更为不利。这时杨业又带数百人赶到,父子合力,痛击契丹,大获全胜,阵斩萧咄李以外,还活捉了李重晦。 这是杨业为大宋所建的第一功,也是五代以来与契丹对敌最大的一个胜仗。捷报到京,皇帝大喜,高梁河之败所积下的一口恶气,到这时候才得一吐。论功行赏,将杨业升为云州观察使,仍旧兼任代州刺史。而契丹这一仗全军尽没,真让杨业将他们的胆子吓破,送他一个外号叫作“杨无敌”,在边界上只要望见“杨”字旌旗,立即远远避去。 但是,除杨业以外,别处地方都打得并不好。皇帝却念念不忘恢复幽燕,廷臣亦多迎合皇帝的意思,唯独宰相张齐贤认为不可,上了一道奏疏: 方今海内一家,朝野无事。关圣虑者,岂不以河东新平,屯兵尚众。幽燕未下,辇运为劳?臣愚以为此不足虑也。 自河东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纳粟典吏,皆云自山后转般以授河东。以臣料,契丹能自备军食,则于太原非不尽力,然终为我有者,力不足也。 河东初平,人心未固,岚、宪、忻、代,未有军砦,入寇则田牧顿失,扰边则守备可虞,及国家守要害,增壁垒,左控右扼,疆事甚严,恩信已行,民心已定,乃于雁门阳武谷来争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 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契丹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由敌国,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砦,抚驭得人,但使峻垒深沟,蓄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此李牧所以用赵也。所谓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 张齐贤认为能审慎“择将”,善加“任人”,边界就可安宁。“边鄙宁则辇运减,辇运减则河北之民获休息矣!”此为安边佑民的上策。行此上策,可以招致远方的向往仰慕,他说,“臣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陛下以德怀远,以惠利民,内治既成,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 这番话看起来很有道理,皇帝接纳了。但也有人说:伐辽固然不宜,但幽燕必当恢复。因为第一,燕云十六州本是中国的疆土,岂可让黄帝子孙陷于夷狄?第二,燕蓟不收复,则河北受到严重的威胁,河南自然亦不能高枕而卧。但以辽国方强,恢复幽燕的时机未到而已。 这一层道理,皇帝自然也很了解,所以积极展开联络各国的工作。首先是想与契丹以东的渤海国结盟。渤海国这一族称为靺鞨,就是女真族。国土甚广,辽河以东,直到鸭绿江与高丽接壤地都是。如果它能出兵夹击,契丹腹背受敌,必亡无疑。宋朝皇帝向渤海国提出的条件是,一旦契丹被灭,中国只要收回失地,关外契丹的土地,都归渤海。可是渤海不敢许诺。以后又遣使到高丽,要求发兵,高丽亦不肯应命。 这是太平兴国六年秋天的事。过了一年,辽国内部发生了一件大事:耶律贤死去了。 太平兴国七年九月,辽王耶律贤巡幸到云州焦山地方,得病不起。托孤给一文一武两大臣:韩德让、耶律斜轸。被封为梁王的长子隆绪接位。隆绪小名文殊奴,才十三岁,因而由萧太后专政,恢复国号为“大契丹”。第二年,改元统和。萧太后重用韩德让,军事则以耶律休哥为重寄,担任“南面行军都统”,负防范宋军北上的全责。 再下一年,宋朝也改元了,称为雍熙。雍熙二年,有个屯守边境的将领叫贺怀浦,与他的儿子雄州刺史贺全图,一向喜欢发议论,此时上书皇帝,说契丹主年纪太轻,母后专政,宠信一班佞臣,这是讨伐契丹的一个大好时机。 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契丹母后专政是不错,但宠信的却不是一班无用的佞臣。萧太后萧燕燕,方在盛年,宫闱寂寞,难免有像武则天的“莲花六郎”那样的宠臣。但效劳床笫并不能效劳疆场,这一点在萧太后是看得很清楚的,绝不会以私害公。 然而皇帝却偏偏听信贺家父子所未说对的那一半,决定来年春天,大举取燕,以曹彬挂帅,衔头是“幽州道行营都部署”。这因为仍旧算皇帝亲征,所以衔头中有“行营”字样。 曹彬左右还有两路人马。一路是米信负责,由河北东面直上出雄州,也就是幽州东北的顺义县,一方面阻断契丹南下,一方面配合曹彬夹攻幽州。 另一路与曹彬在定州也就是河北定县分道,曹彬略微偏东,直扑幽州;定州路都部署田重进则略微偏西,出飞狐口——这一路与第四路的任务不是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