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荣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而她身边的幕僚已然吵成一团。李世安仿佛是不可战胜的恶鬼,面对着这样的劲敌,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害怕的话,当初就该趁早投降了李世安才对,之所以现在还站在李世安的敌对阵营,是因为不甘心。 荣靖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长业二十年的自己与现在的嘉禾差不多大,她在北方的战场上听说京城之中她的妹妹已经登基,那时候她就有过不甘。只不过嘉禾是她的手足,她可以将皇位拱手相让,也可以豁出性命去为这个妹妹冲锋陷阵,但她决不能允许自己让出来的皇位,落到旁人的手上。 这些追随她的幕僚,有些是希望她能够成为皇帝,好让他们有机会能够封侯拜相,有些则是看中了她在战场上不让须眉的实力,希望跟着她能够一展抱负。他们追随的是周嘉音,而不是皇家的大长公主,如果她真接受李世安的招降,乖乖的去做新帝的好姑母,那么这些人必然会从她身边离开。 如果不想让自己的不甘化作无奈,那么此战,就必须要胜。 荣靖攥紧了地图的一角,传令兵频频奔入,告诉她,她的士卒节节败退。 她取出了那份嘉禾亲笔写就的传位“遗诏”,凝视片刻,最终一把将其撕去。她不需要这个了,在战场上,她该握紧的唯有手中刀剑。 “将衣服拿过来。”荣靖对着身边的人吩咐道。 被呈上来的是龙袍,绣着腾龙,阳光下金丝熠熠生辉,在战场上一眼就能够被看见。 她将亲自冲锋陷阵,就穿着这身象征着帝王权威的长袍。不去管被切断的后路和东西两侧的夹击,现在北京城就在前方,她要做的就是尽力突围,回到那座城池。 当一袭明黄骑马跃出之时,战场上大部分的人在见到时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李世安那边不少士卒下意识忘了挥刀,之时心中震骇。自幼被教导的君臣大义,告诉他们此刻应当跪倒在那女人面前,军令却催促着他们挥刀劈向“天子”。尽管出发前就做好了篡位谋反的准备,然而真正面对着“真龙”之时,总有人不可避免的迟疑。 荣靖之前声称女皇未曾失踪,而是被她所救。此刻她身着龙袍,有人以为是皇帝终于御驾亲征,于是霎时间振奋不已,也有人知道这是长公主,但在见到了龙袍之后却也是心中颤栗。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主心骨,此刻出现在众人之前的不管是谁,将士们都会下意识的追随。 自从北京变乱、天子失踪,众人心中已经惶惶不安许久了。厮杀的人不知为谁而战、奋力向前的人不知前路何方。这时荣靖身着天子的衣着在战场上杀出,原本因李世安而散乱的军心再度凝聚,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朝着荣靖所在的方向聚拢,护卫着她一同向前冲锋,如同一支利箭,脱弦之后便义无反顾的向前而去。 京师。 当荣靖在距东城门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浴血厮杀的时候,嘉禾也在谋划一场战争。 她手中没有军队,禁军掌控在李世安的部下手中。但这些人现在大部分都被调去了北京城外,与荣靖交战,这对她而言是极好的机会。 经过赵游舟的努力而重新聚拢的锦衣卫不过一百多人,其数目甚至不足以拿下紫禁城的一座城门,但这不要紧,嘉禾手里有另一支军队——北京城内的士农工商。 北京城内有大量的庶民、商贾以及工匠,之前嘉禾就算再怎么整顿朝堂,也不至于干涉到他们的生存,百姓依然安居乐业,四方而来的商人在这座城市里坦然的交易,直到李世安的到来,将一切都改变了。为了征集军粮、为了搜刮钱财、为了铲除异己,他杀了许多的人,搅乱了京师的秩序。现在,是他该偿还报应的时候。 嘉禾先是在京城内配合杜银钗煽动民众的情绪,而后是利用杜家人联络各个商会,将所有对李世安心存不满的商人联络到了一起——虽然后来杜家人接二连三的下狱,但这都不要紧了,京师的徽商、淮商、晋商都在她手里成了一股绳。 她还秘密会见了西洋人、东瀛人、罗刹人,从他们的手中紧急购置了大批的武器,鉴于之前她的对外政策一向开明,为了今后长远的贸易,火.器也好、兵刃也好,都是对方赊账提供的。大家都是聪明人,都希望夏朝的这场内乱谁胜利对他们最有好处。 荣靖与李世安部队交手的这天,京城专门贩卖马匹的马市首先出现动荡,千百匹骏马被放出,踏翻了巡场卫兵,搅起的滚滚烟尘之后,京中四面八方都发起了暴.乱。 火焰从各处被点燃、扩散、曼延,最后向着同一处烧去。 东城、西城、南城,四处都有人举起武器反抗,分布在城中的一个个会馆是堡垒,各商帮的贩夫走卒此刻成了士卒,甚至大批的庶民亦被裹挟其中,加入了对抗李贼的阵营。 嘉禾没有军队,但现在大半个京城都成了她的战场,她则是披上了铠甲,深吸了口气,学着长姊的模样拔出了佩刀向前冲锋。 她要做的事情是进攻紫禁城,救回母亲、擒拿周福寿、名正言顺的回到属于她的乾清宫去。 而另一边,赵游舟则是率领着数目更多、战力也更为精锐的队伍杀向了秦国公府。赵游舟没有做过将军,但早年嘉禾在宣府同胡人作战的时候,他就跟在他的身边耳濡目染,后来他更是带领着锦衣卫深入漠北,做斥候刺探军情,领兵作战对他固然是一种考验,但嘉禾相信他能够赢。 然而这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李世安不在北京,正与荣靖缠斗。 敌方的布军的重点根本就不是只剩空壳的亲国公府,而是圈套重重的紫禁城。 一路上她并未遭到太过激烈的反抗,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进军紫禁城。在宫变那日,紫禁城也糟了劫难,不知多少宫室被焚,又有多少宫人在乱中被人玷污。如今嘉禾回宫路上的轻松,似乎真向她这些天所宣传的那样——民心归她。 这让她多少有些不安,毕竟她也曾在宣府做过将领,知道什么是兵不厌诈,于是她在即将到达慈宁宫的时候,下令身后的队伍停住了脚步。 这时慈宁宫忽然有火光冲天而起,这座宫殿再次被烧着了,上一次是在她失去皇位的那夜。 敌方是在用计吸引她赶过去,这么说前路果然有埋伏?她凝重的想着,却看见前方的一座高阁上隐约传来了喊叫,声音有些像她的母亲。 第259章 、结局(下) 嘉禾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世安的人扣住了她的母亲,以此作为对她的威胁。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就任由对方摆布,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边的人伤到杜银钗。 她抬手示意身后的部队将举起的火.枪放下,慈宁宫墙的城楼处遥遥传来了呼号,说是让嘉禾上前去同他们谈判。 “陛下万万不可!”在她身边护卫着她的黄三省连忙阻止,“谨防有诈。” “朕知道。”嘉禾眼睛眨也不眨的死死盯着前方,“但是朕必须得想办法营救太后,否则天下将如何看待朕,朕余生又如何能够心安?”嘉禾与自己母亲的关系向来不算差,幼年的时候是亲昵,长成之后是尊敬,即便父亲的死是一根心头刺,时不时就会扎她一下,可毕竟杜银钗是予她骨血之人,她心里终究还是爱她的。 “一定得救她……”尽管眼前的情况她之前也预想过,可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陷入险境,大部分的人都是没有办法冷静下来的。 高楼那边的乱党似乎是看到了嘉禾的犹豫,催促声越发的急,从嘉禾的角度望去,可以看见他们甚至几度有试图将杜银钗推下阁楼的举动。 “陛下,不可再迟疑。宫里地形复杂,一旦拖久了,小心对方会从后方包抄。” “得先稳住他们。”嘉禾抿了下发干的双唇,对黄三省说道:“你带着一队人,悄悄的靠近太后,朕替你们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 “陛下不可以身犯险。”黄三省低声喝道。 嘉禾心烦气躁的深吸了口气,死盯着前方,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陛下——”就在这时,距慈宁宫最近的隆宗门城楼上传来了男子的呼号,“陛下切莫中计,皇太后在这里!” 嘉禾朝声音传来的方位望去,距离太远,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又有更多的声音从隆宗门方向响起,“陛下,臣等已然救出太后!” “陛下勿要中计!” “逆贼于慈宁宫设有埋伏!” 嘉禾听出来了,那是士人们的声音。 她并不信任士人,在她谋划的这场夺回皇位的战争中,她以商贾为前锋、以庶民为主力、以过去的厂卫为核心,但她却没有拉拢太多的士大夫,只在初期利用了部分士人煽动舆论,却并没有在起事这天再联络这些人。 一方面是因为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没有什么战斗力,指望他们拿刀是不切实际的。另一方面便是吃一堑长一智,遭到了背叛之后,自然而然的对士大夫没有多少好感。 此时两方不同的人马都声称手里有皇太后杜银钗,嘉禾身后的队伍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都陷入了为难之中。就连黄三省都开始不知所措,“陛下,这……” 嘉禾沉默不语,只专注的听着两边“杜银钗”的声音。 一方似是狼狈不堪,哭嚎着让嘉禾这个女儿快些去救她。 另一方则是泼辣十足,说周嘉禾要是连自己的亲妈都认不出来,干脆就重新投胎算了。 “后撤。”嘉禾很快有了判断,“慈宁宫是陷阱,后撤!” 嘉禾不信任士大夫,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嘉禾从未听见杜银钗哭过,也不知道母亲在陷入危险的时候究竟会不会哭,但杜银钗若是在气头上了,的确是会不将仪态的像个市井泼妇一般对她大骂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嘉禾仔细想了想,杜银钗怎么也不至于会沦落到被人挟持的凄惨处境才会,黑袍的苏徽在走之前受嘉禾的委托塞给了她一堆的武器,那些来自二十三世纪的东西应该怎么着都可以在有人威胁到她性命安危的时候保护住她。比如说有些仪器能让她隐身、有些能让她穿墙,还有些能让她水上漂。嘉禾冷静了下来之后想想,觉得杜银钗实在是不可能沦为人质。 嘉禾指挥着厂卫与佣兵组成的队伍后退,埋伏不能生效,藏在慈宁宫周边的乱党也终于按捺不住,倾巢而出,朝她杀了过来。 军队护卫着嘉禾且战且退,士大夫们则齐心协力的打开了她需要经过的每一道宫门,确保她能够逃出去。 在最关键的时候,这些文臣们到底还是站到了她这一边。 或者说,他们不是站在了她这一边,而是她这一次,和他们走到了一起。 嘉禾在即位之初就在害怕这群人,从天书上读到的内容告诉她,她由他们簇拥着走上皇座,同时又是他们夺去了她的皇位和性命。因此嘉禾在登基之后就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如何能够让这些人对她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然而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嘉禾倒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她不必将十成的信任托付给他们,而他们也不必对她马首是瞻。她与他们的关系是君臣而非主仆,曾经苏徽向她打过一个比方,说皇帝好比是一家铺子的掌柜,而臣子们则是铺子的伙计,伙计们要养家糊口,当然各有各的心思。掌柜负责开工钱,工钱少了伙计会跑,工钱多了伙计会懒,在君臣关系中这同理。 等到她重新夺回皇位之时,该如何治理这个国家,统御自己的臣下,将会是一个新的议题。 在捉拿了秦国公府的李世安谋臣以及家眷之后,意识到上当了的赵游舟临危不乱,火速赶去了紫禁城与嘉禾会合,这位仅仅二十出头的青年如嘉禾料想的一般善于带兵,及时的前来拯救了他。 成功铲除了京师的逆党,赵游舟护卫着嘉禾重新回到了乾清宫。 一直收在嘉禾袖中的玉玺被取出,盖在了新颁布的圣旨上,京城的秩序在女皇登临紫禁城最南端的午门后逐渐恢复,与此同时锦衣卫快马绝尘赶赴了京师以东,将女皇复位的消息传告三军。 荣靖即刻率军反击,混战之后,李世安北逃。 然而直到这时李世安仍没有输,山海关尚有数十万强兵可为他所用。 但郑牧军队也恰好在这时南下,苏徽伙同郑牧之子架空了郑牧,现在这支军队的统帅是郑椟。这个庶出的年轻人想要出人头地,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取代他的父亲,其次是抓住一个绝好的机会赢得不亚于其父的军功。 这两样机会苏徽都给他了,是他帮着他篡夺了父亲的军权——即便郑牧一世英雄武力超群,但在二十三世纪的技术下还是败下了阵来。同时也是苏徽告诉郑椟,他应该南下迎战李世安。 其实郑椟未尝不知苏徽劝他南下,是为了消耗郑家的军力。可他靠着篡权才取得的将领之位,如果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如何稳定军心?没有皇权的支持,他如何坐稳国公之位?更何况女皇还许诺过他南洋王,这他可一直还记得。 端和九年正月初,开国两大武将之间的战争爆发。 端和九年,三月。战事结束。 双方兵力在经过三个月的鏖战之后都大为消耗,而就在最关键的时候,李世安被莫名刺杀于营帐内,结合之前京中种种传闻,时人皆以为是太.祖显灵,于是军心散乱,不日便纷纷投降。 端和九年四月,新任齐国公郑椟上京接受封赏,身边跟着的是他的“谋士”苏徽。 大殿之后,故人遥遥相望,千百种欣喜惆怅,皆付于一笑。 郑椟如愿以偿的做了南洋王,不管这南洋王是名至实归还是空头架子,至少作为郑牧不起眼的庶子,他已经取得了远超目标的成就。 平定李世安的首席功臣是郑椟,但京中如黄三省、梁覃等人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各自都有封赏,或升官或赐爵,最重要的是,任谁都知道,这些为女皇立下大功的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必然会被重用。这个国家百废待兴,女皇又锐意改革,四处都是机遇。 就比如说赵游舟,平乱之后的嘉禾并没有第一时间的予以赏赐,可苏徽却知道,在未来的数十年里,这人将会是嘉禾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他将不再被局限于锦衣卫这一身份,而是能有机会迈向更广阔的舞台。说不定千百年后,还会和嘉禾一起被后人视作明君良臣的典范。 为嘉禾死去的人也得到了死后该有的哀荣,逝者不可复生,嘉禾能为他们做的,也就是有抚恤亲属、追封官爵。如赵游翼等人,被追封了侯爵,及正三品的官位,葬礼极尽隆重。 其实苏徽也有悄悄想过,要不要再利用时空穿梭的技术回到过去拯救那些死去的人,虽然他没那个经历救下每个在动乱中丧生的无辜生命,但相对比较重要的那些人,譬如说赵游翼,他是不是可以试着挽回一下。 可是那个穿着黑袍的苏徽拒绝了他的请求,理由是蝴蝶效应会造成的后果无法预测。这一次能够帮着嘉禾战胜逆贼成功复位,已是天时地利人和重重作用下的结果,再来一次,谁也无法保证每个关键的细节都能被复刻,而一旦出了哪怕一点点差错,嘉禾的结局或许就是战败身死。 嘉禾在苏徽心中的地位到底还是比起其余的死者都要重要,所以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拯救赵游翼等人的计划。不过黑袍苏徽也说了,既然平行时空有千千万万,那总有一条时间线上的赵游翼平安长寿。 好在还是有许多比赵游翼幸运的人,他们虽在这段时间里历经了危险,可至少他们活到了被拯救的那天。在李世安占据京城期间,被关入牢房的最后都被释放,受到了不白之冤的都被昭雪,被劫掠的钱财也都得以发还。 杜银钗安然无恙的重新回到了她的慈宁宫,这座宫殿被火烧了几次,现在残破不堪,而她则是毫毛都没掉一根,实在是大幸。 而在李世安手下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杜榛也好歹是留下了一条命在,荣靖不必年纪轻轻就做寡妇。虽然做寡妇也没什么,身为皇帝的亲姐姐,她再嫁、三嫁也无妨,可是世上男子千千万万,只有杜榛于她而言是不同的。 这对夫妇一个是舞刀弄枪的巾帼将军,一个是醉心书画的儒雅文士,可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在最初成婚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是一对怨偶,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相爱。 战乱结束之后,荣靖的府邸一时间宾客如云,可那些赶着上前巴结长公主的人最后都吃了个闭门羹,荣靖谁也不见,也不轻易外出,只留在丈夫的身边照顾他。 嘉禾派了几次女官出宫代她探望驸马,杜榛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她都听到了,也颇为动容。过去她或多或少对这位姊夫还有些厌恶,而现在那份厌恶消散了不少。 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愁,愁该怎样给长姊和姊夫封赏。 “你说你去了未来,那么未来的我究竟赏了长姊什么?”说话时她不顾形象的歪在御书房的龙椅上,苏徽就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在草拟的圣旨上涂涂抹抹。 “这是想抄自己的作业么?”苏徽调侃的看了她一眼,“你确实给了你长姊重赏,你把你的国家都交托到她的手里了,许诺了会将皇位传给她。” “嗯。”嘉禾看起来是早就在心中想过此事,所以瞧着倒也没太过惊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