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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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了摇头,“过两日再说,”菖蒲扶着她站了起来,“既然备好了就走吧,去晚了倒有闲话。” 这孙家绝非一般排场,来至孙府门首,两盏纱制门灯左右朗挂,进门两排绰灯,沿着砌牙子直通往正厅上头,已是交酉时分,外头是一片靛灰,里头却照得恍如白昼,从内眷走的小门往院里头去,两个仆妇执着灯在前照着,走一会儿来到后院的一处檐楼,正房三间,两侧接出两间耳房,门口皆是艳妆丽服,掐金攥银,连着丫鬟都是钗环裙袄,浓淡适宜,背着身的一人最是熟悉,酱紫镶金滚的坎肩,在花团锦簇间仍旧很是出挑。 “呦,是齐夫人到了。”招呼的是孙家太太,这一出声,众人都回过头来。 “嫂子!”阿玖性情挚厚,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檐阶,拉起她就往屋里走。 孙家太太是一件红绸皂襟的棉袄,正红绫子棉裙,如同新嫁娘般的艳丽,那服制更是簇簇生新,她是很活络的,“这不也别谁巴望着谁,一会儿工夫人都齐了。” 众人一番寒暄,摆完饭就谈消遣,这里不同齐府,各色玩意儿都是齐全的,且今日玖姑奶奶在,不愁有那些不会的花样,孙家太太这种脾气阿玖是最喜欢的,能说会道,时新的消遣也都熟,两人一时就热络非常。 一张大的红木四角桌,服侍的丫头将一副麻将摆了上来,因着人多,三家是准定了的,缺一家不好安排,王溪是不会的,自然不算,剩下就还是刘家两个妯娌只好又坐了一家,六张杌凳摆好了位置,众人落座。 孙太太先摸的牌,“这京里的麻将还不是传的我们宁波麻将,这马吊变为麻将,原本就是我们宁波那里头的人从前朝开始摸索的,要说人聪明,别说如今浙江的钱庄大户遍布京城,在这上头也不比旁人差的。” 刘家两妯娌此时应和道,“我们两个是同乡,平日里头还照老广的规矩打,到这里才学了些,竟是大不一样。” “一样东西玩法都是天差地别了,说到同乡,”孙家太太突然抬头看了王溪一眼,“王夫人家新进门的姨太太倒好像与我是同乡。” 这话接上去,难免又有许多相问,王溪笑笑不答,算是默认。 “听说你们家二老爷也是初十入贤良门,都说你们二老爷人品相貌都是拔尖儿的,打听的人可多着呢,如今可有说定下的?” “庄家先来,”曾墨抓齐了十四张牌,先就打断了孙家太太的话。 “呦,光顾着说话了,北风。”庄家头上先出了北风。 这隔了一阵,前头的话没人接茬,眼看是不用再回,王溪就自顾安静看牌。 “最近侍郎大人家眷的事各位可都听说了?” “没,可有啥新鲜,太太你快说。”尤家姑奶奶平日里头话最多,今日碰着会讲奇闻轶事的,也竖起耳朵来静静听着。 讲的是媳妇妯娌间的闲话,说是节前户部侍郎因犯了事被抄家,他家女眷如今是怎么一个情况,众人因都是官家的家眷,不由得都仔细听了进去,孙家太太说得绘声绘色,“这个侍郎大人没有子嗣,只有四个小姐,且都是尚未出嫁的,抄家的风声一出来,官媒婆早在那里等了,自从出了那件事,明里头要抢着买的人是没有了,暗地里说定规的却仍旧不少,只可惜,”孙氏手里是一张三万,旁的都在“听叫”,她这里卖了个关子打了出去,“三万。” “太太你快说。”阿玖在旁催促。 “只可惜,那四个小姐的面貌身段同他们家夫人姨娘都不相干,官媒婆接到手上一瞧,那个是一个比一个貌陋,还有一个痴肥的,真真是让大伙白白操了这份闲心。那原出了定金的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出高价领回去,这样的容貌,摆是没啥摆头了,只是小姐出身,还不会做事,就光养了个闲人。不过听说掌马的骆大人家也买到一个,恰巧是那个痴肥的,管家媳妇拿了马鞭子抽,原本哭哭啼啼的,现在别说人清减了,做事也麻利。” 孙家太太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由人及己,物伤其类的意思都明白,坐上好些人的面色却都沉了下来,大有伤感之态,阿玖却是大大咧咧没这些想头的,继而又问道,“你刚才说‘那件事’,是哪件事? 孙家太太嘴角一提,眼风顾了阿玖和王溪两人。 “就是原本尚抚台的小姐,怎么你们都不晓得?” 尤家姑奶奶全无打麻将的心思,她有些失态,上前抓住了孙家太太的胳膊,“她……她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  ̄3)(e ̄ *) 第17章 委屈 “这也是前两年的事,说起来也是她命不好,闺阁里头都言是个美人儿,官媒婆你们是知道的,京城里的经济,走来走去都是大人物,哪个又是好得罪的?有时候只好两头答应,然后再周旋。这个尚小姐名声在那里头,穆大人家的公子和顺天府尹张家的老爷两头不肯让,穆家自然是家大业大,只是出面的是个小爷,最后谁也不买谁的账,动了家伙,顺天府下头都是什么人,平日里头横在京城里的,将那小爷的腿都打断了。后来圣上知道这事,问起缘由,龙颜大怒,将两家都斥责了一番。” “我想是记得后来那个尚小姐没落在官媒婆的手里,好像是……” “是四牌楼里的胡同。”阿玖接了上去,脸上是那种同样了然的神情。 “正是,呦,我还欠一个饼子,”孙家太太摸了摸牌,“这不还未说完么。” 1 “哦,还有啥说法?” 孙家太太接着道:“还不是圣上一句话,说既是犯官之女,充入和声署是一样的,这么一发派,两家的念都断了,你们说这真是顶顶英明了。” “我看这倒是造化,去那两个人家,想必是要糟践的。” “齐大奶奶这话就差了,虽说这个和声署早就已不是官坊,但地儿还是那个地儿,四牌楼东西几个胡同夜里仍旧是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如今不能光明正大借铺盖,但有人叫局,抛头露面的自然免不了。” 阿玖自认是亢爽不让须眉,见识是极广的,又对尚小姐抱有成见,于是对这样的说法大为赞同,一个劲儿地在一旁点头。 王溪面上不动,手心里头却起了汗。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个丫头垂首进来,“夫人太太,齐府里头来人要见王夫人。” 王溪连忙站起身,笑着让她们不用招呼,自己出屋去瞧。 阶下是丁瑞家的,凑着王溪的耳朵低语了几句,王溪面色一变,进屋复又告罪,曾墨很是上心,拉着她的手相问,但人多口杂,不便多说,向众人表示歉然就先行离去了。 王溪一走,众人专心做了会儿牌,四圈下来,就是曾墨和了一副清一色,其余人输赢相差不多。 孙太太拱了拱阿玖,脸上是那种要套出些秘辛的矜持,“你们同齐夫人走得近,可知是什么事?” 阿玖毫不在意,摇摇头,“嫂子事多,不用管它的,都能抹平咯。” 刘大奶奶神秘一笑,“我猜是新进门的姨奶奶出了幺蛾子。” “这哪儿能啊?”孙太太嗤笑,“你们也太小看王夫人了,我听说他们家这位新进门儿的姨奶奶,齐大老爷连她的院子都还没有跨进去过,这才叫手段,外头看看一团和气,不声不响的,里头服帖着呢。” “四万,”曾墨用提醒的语气,“这是第四张,你们要再不吃,就没得吃了。” 这一番打断,众人又回到了牌面上。 王溪是急急忙忙地赶回府上,西门外头挂了的几盏明角门灯,梧桐树都还是光秃秃的,灯影子从那枝杈间透了过去,映在门口那些兜兜转转的小厮身上,只见他们一个个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窜,顾不得换衣裳,直接领着丫头往齐老夫人屋里头去。 老夫人屋内丫鬟婆子们跪了一地,连丁祥家的,汪妈妈,李妈妈等也在里头结结实实地趴着,跟着齐敏的两个丫头匍匐了几步,跪到老夫人脚底下的托泥旁,一边磕头一边哭告着:“老夫人饶了我们吧。” 事态非常,王溪进门行了礼,唤了一声,“母亲。” 老夫人眼角瞟过来,面上全无平日里的慈态,也没有答应,王溪心内一凛,脚如同沾着地一般,沉沉地抬不起来。 这时候丁瑞从外头跌扑进来,“回老夫人,小的该死,底下人又都找了一遍,没找着小姐。” “东西两个角门里头的人都如何说?” 丁瑞跪着,“老夫人,各门处都有人守着,摆饭那会儿功夫也都有人轮班儿,都咬死不是从他们门里头出去的。” 齐老夫人猛拍了桌案,“那如何囫囵个的小姐就这么不见了,还能从眼皮子底下飞了不成,再去找,一个时辰内找不回来,今儿谁都别想轻易逃过去!” 王溪此时不敢言语,低垂了头,齐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大声道,“齐靳人在哪里?可要我亲自去请么?” 丁瑞声音都有些发颤,“老夫人保重,老爷正在回来的路上,许是马上要到正门了。” 齐老夫人垂下头,对着正惶恐非常的两个丫头恨道,“你们两个平日里头打盹偷懒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连人都跟没了,你们只当是治不了你们了。” 跪着的丫头觑了老夫人一眼,忙辩道,“不是我们不跟着小姐,是小姐平日里头不喜我们跟着,她又机灵,我们也是没法子,老夫人我们不敢偷懒的,老夫人。” “这个节骨眼儿上还给我耍嘴皮子,”老夫人伸出手指着她,“还不给我掌嘴!” 厅上哭声,告饶声,掌嘴声纷沓而起,吵嚷不堪,听着只觉心烦意乱,老夫人厉声朝着丁瑞和丁瑞家的喝道,“你们两个是做的什么事!管的什么家!既是不能担当,就不必来管这个家!” 这话如何听着都有指桑骂槐的意思,她自进门没有挨过公婆一句重话,虽然齐老夫人爱女心切,如今在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但王溪向来是个有心思的,这样的话从耳朵里进去,直如往心口上一锥,那一股子委屈蹿到喉咙口,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当务之急是先将睿儿找着,其余都暂且搁着,都这么惶惶不定,反倒乱了章法。” 这声调沉着, 从门口传入厅中,字字清晰,一屋子的人皆不由往后一顾。 齐靳跨步进了屋内,适巧听见老夫人刚才的话,见妻子垂头的神色,于是先就出声。 老夫人见儿子回来,指着他道,“快,派你手底下的人出去找!” 齐靳先请了个安,“回母亲的话,这个时辰若是大动干戈,于睿儿的声名无益,我想底下人一时唬住了,慌了手脚,试想她一个姑娘家也出不了府门。如今应让府里的人再仔细搜一遍,各个地方都不要放过,她这个性子,若是存心要躲起来,府内虽不大,夜色底下,要找起来也不易,若实在没有踪迹,我再带了家丁去外头找。” “你……你如今是当官的大老爷,对外头的腔调也拿来对付我?”老夫人见儿子没有答允,一时怒上心头。 齐靳只是一愣,却没有多作表示,拱手一揖,“儿子不敢,儿子立刻去寻。” 才刚转身,只见外头人影憧憧,有人声,也有脚步声,继而有人嚷起来:“找着了,找着了。” 这声音是听着是相当喜悦,里头跪着的也都打直了身板子。 秦业他娘扶着齐老夫人迎了出去。 打头的是齐斯,笑盈盈地对着众人,“若找的人是我,半柱香就将她翻出来了,你们念着我要用功,岂不是白忙活。” 他一袭月白夹靑竹的长褂,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的是他房里的大丫头泻月,面目清楚,态度温和,两个小丫头在一旁帮衬,将看似憔悴异常的大小姐一起扶了进来。 第18章 拂意 老夫人是做娘的,先就上来拉了手,一摸直觉是从冰窟里头捞出来,捂在心口上摩挲了几下,又抬起手去摸女儿的脸,姑娘横竖是犯了性子的,硬是磕在泻月的肩上不肯抬起来,老太太一摸,满手的湿濡,又见她哭得几缕鬓发都粘在面上,越发的舍不得,抚着她的头,不觉老泪纵横。母女连心,到了这个份上,都是针扎一般的心疼,哽在心口上,默默背对着垂泪。 秦业他娘拿了绢子一边替齐老夫人抹泪,一边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手扶椅,铺上褥子,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地将齐敏扶着坐下,这时才发觉,姑娘两条腿似乎不便利,竟只能僵直着,不能蜷腿。 齐斯见府内情状,又怕母亲伤心,故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打紧,这只是蹲着久了,伸屈不利索,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老夫人精神气都泄了,全无适才模样,“如何找着的?” “这机灵鬼存心让大家寻的,在祠堂里面蹲着呢,藏在摆供具的八宝黄布后头,母亲恁别担心,她哪里又能真做出什么事儿来,就在那里头躲着还吓得直哆嗦,见了我们像见了救星,我瞧着我们再不寻到她,自己也要蹲不住的。”他这一段不是说给齐母,而是说给仍旧哭得同个泪人儿一般的妹子听的,他们兄妹相熟,知道她往日里四海得很,此时多半都是装腔作势。 果不其然,齐敏一推扶手,差点把一旁泻月捧着的盥盆撞翻了,用巾子捂着半边脸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歪派我,你如何知道我今儿不是存了志的,”她望了一眼齐老夫人,极委屈地靠在她怀里,“我才不是耍性子瞎闹腾,适才屋里面儿设设黑,我虽心里害怕,但想若真到了万般无奈的地步,或是一根汗巾子吊在梁上,或是晚上冻去了魂,去服侍祖宗……” 老夫人见这话不堪了,忙用绢子捂住,“不许胡说,这话可不好胡说,”老夫人抱在怀里,又亲自替她擦泪,“那地方夜里如何呆得住,最损阴气儿的,可怜我儿。” “祖宗供奉,家祠儆地,竟然随意进出,怎可如此放肆!” 说话的是齐靳,声雄而庄敛,众人俱是一震,那殷勤服侍的都不免往后瑟缩了些。 王溪看了老爷一眼,见他面目冷峻,神态不但严肃,且似带薄怒,她知他心思,但此时开口,非但不能转圜,不是薄了齐母的面子,就是拂了他的面子,心内虽着急,却也只好干立在那里。 齐母回头,责了儿子一眼,她皱着眉头嗔道,“罢了,如今没事,心才落下来,就不去怨你妹妹,下不为例。” 齐母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太拂儿子,于是推着齐敏要她先服个软。 齐敏一肚子委屈,现众人都在,又闹了这么一阵,只觉腰杆子挺直了,仍旧是一副扭捏模样。 齐靳低头拱手,态度不变,话说得很郑重、很沉着,“家中内外大小,均以规矩二立,非此二字,断难久支。母亲,不可骄纵。” 这一来一往气氛已是很尴尬了,秦业他娘是经过的,拍拍这个,又搭了那个,左右一招手,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哥姐儿媳妇几人。 “罢了,如今下人们都不在,你责备她两句就成,难不成她一个姑娘家,要同你军机里头一样领板子么?”齐母叹了一口气,话里的意思很明白。 齐斯知道他大哥如今掌着这个家,怕众人失了儆惕,不好约束,于是也沉下脸,“睿儿,如今你耍性子也就耍一遭,大哥有公事,你二哥也不能有一日荒废,母亲你自要孝敬,再不可为些许小事闹这么大的动静。” “才不是小事,这是终身的事儿,如何是小事,”她乘着齐母如今帮她,拉住她的袖口凄然道,“母亲,你同大哥说,我不嫁那姓尤的,你同他说,我不嫁那姓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