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但经过短暂的推理，利亚娜否认了这个念头……如果雷恩斯·德威尔本人也重生，那么刚才的她，势必不可能平安回到自己的树屋。

    认识了一世，虽然栽了两次，她了解这个人的手段。

    如果当真重生，他身为内庭成员，大概会第一时间就把派人来把她控制，杜绝她未来可能和北境有的一切联系。

    他是目前神院内少数有权力直接这样做的人。

    但这一切没有发生。

    ……那么，是为什么？按照她之前的思路，那就是有其他重生者的行为，造成了雷恩斯的行为改变？

    但紧接着，利亚娜判断出这无关紧要。根据她目前的平安状况来看，就算真有其他重生者，这个人要么无意对付她，要么没有能力立刻对付她，因此可以稍缓研究。

    利亚娜松了口气。但这次桑纳的话也给利亚娜彻底敲响了一个警钟，出于谨慎，她打开自己的通讯罗盘，从中调出一个名叫“罗妮·巴顿”的联结。经过思索，她向对方发送了这样一条讯息。

    “罗妮，最近我招惹到了克拉雷家的人，我担心他们对付我。如果你近来听见动静，发现上院有来人要强制把我带走，你千万不要参与，务必立刻去请桑纳阿姨和康坎尔伯伯来阻止。”

    罗妮·巴顿是利亚娜前世这个时期最好的朋友，是下巫族大族巴顿家的二女儿，一个极有天分的古巫术师。两人最初因为同期前往神院修行而结缘，后续因为性格相投而深交。

    巧的是，她和罗妮两人的木屋正好毗邻而立，相当的方便走动，同时也可以轻易察觉到对方住处的动静。

    借着这点方便，利亚娜打算通过提醒罗妮关注自己、来减少自己未来被有概率“存在”的上院重生者一声不响直接带走的情况。毕竟现在的她无力与他们抗衡。

    不过，由于真实的原因也不可能直接讲清楚，利亚娜甩锅了今天白天和她才起了冲突的克拉雷。

    她的讯息发过去不过十秒，罗妮便有了回复。

    “噢，我的森林女神！利亚娜，不就是一个克拉雷，你为什么一副说遗言的语气？我觉得，你太小题大做了。

    那个克拉雷养猴人的确是那副德行，但他的妹妹克拉雷小姐的人品众所周知，有她在，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吧？”

    克拉雷养猴人……利亚娜看到这个称号愣了愣，一秒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赞恩·克拉雷。她想起来了，这个时候，他因为养了两只毛色与他发色相近的金毛猴，被下院反对他的学生取了这个绰号。

    罢了……这跟现在的事比无关紧要。利亚娜抿了抿唇，回复道：

    “我知道。但近来上下院的局势你也看见了，安霍尔德收紧对下院的控制，赞恩·克拉雷前几天也带头处理了几个他看不顺眼的下院学生。我也不是说一定会这样，我只是担心。”

    交代得差不多了，利亚娜吐了口气。

    她从窗前站起来，正打算再通过查看罗盘讯息记录来侧面推算目前的神院状况是否与前世存在差异，便听窗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是有人到访她的树屋。

    利亚娜愣住……这么晚了，能是谁？罗妮？

    但突然，脑中灵感一动，像是黑暗中的困兽能倏然对前程未知的危险有所察觉，以靠灵感，她隐约感知到了窗外狮鹫抖翅的细微声响。这令她瞬间联想到了对应的人，脑中的弦猛然紧绷。

    ……雷恩斯·德威尔？

    ……他怎么会又来？？？？！

    “……这么晚了？谁啊？”

    一边以寻常语气念出这句话，一边拿起窗前木桌上随意放置的一枚石戒，利亚娜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木屋的门。

    隔着夜色和树荫，她能够依稀看见树下站在一道熟悉的身影。

    本以为会自己会毫无反应，但她看见在对方的一瞬间，心还是毫无征兆地抽痛了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漫长而冰冷的麻木。

    不，我要冷静……前世就是不够冷静，才会死在这个人手上。

    短时间内，利亚娜一方面开始迫使自己的脑中不断回想前世自己临死种种场景，企图通过这种偏激的行为来强行提醒自己保持冷静，另一方面，她突然又对接下来的事情产生了企盼。

    情感上，她不想再见雷恩斯·德威尔。

    但理智上，她希望可以见到他本人，他带来了她重生后的第一次变化，她需要通过和他的见面来进行试探，以推测出更多信息。

    想清这一遭，利亚娜已压下各种澎湃的情绪，在阴影中，她让自己的一切神色恢复如常，仿佛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经历过重生的利亚娜·高登。

    她的手抓上一旁的树藤——下巫族人通过其滑下树屋。

    与此同时，树下传来了她记忆中那道熟悉的声音：

    “是我，雷恩斯·德威尔。”

    ……这道声音让利亚娜好不容易抑制的情绪再度泛滥，但好在，在前世她就有多次亲面仇人的经验。

    无视内心的真实感受，她不动声色地模拟出诧异的口气：“雷……不，德威尔先生，怎么是你？？”

    她力图令她的声音和神态都完全符合一个因被心上人拒绝而伤心、却同时因心上人之后的突然到访而感到不解的少女。

    ……同时，伫立在树下、听见利亚娜声音的雷恩斯，却也几乎就在一瞬间，就要失去理智。

    在一路上，他有过许多猜想。

    他想过利亚娜是否也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甚至在骑着狮鹫来到这里的短短路途中，他便已经想出了几个利用前世未来的事来刺探利亚娜的方案。

    但在树下，看见利亚娜模糊的身影，和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雷恩斯彻底忘记了他方才所思索、所盘算的一切。

    “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

    他喉咙中挤出带有几分晦涩的声音，望着利亚娜，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企图见到心上人的少年。

    树上的身影并未迟疑多久，便顺着树干攀了下来。

    而随对方靠近，雷恩斯渐渐看清了其模样。

    身穿藕色布裙的窈窕少女双脚着地，深褐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腰后，一对碧绿微挑的眸子正不解地望着他——这正是他记忆中她最初的模样。

    如果说后来的利亚娜像是黑暗中的罂粟，沉敛却危险，让人心生戒备却依旧忍不住靠近；

    那么，此时的利亚娜，可以说是晨间初绽的蔷薇，明亮却率性，令人愿敞开心扉、感知其芳泽。

    两种利亚娜他都思慕。但后者，曾久藏于他遥远的记忆深处不得见，是他最为怀念的。

    雷恩斯猛吸一口气，克制自己没有再继续失态。

    而此时，站在他对面、记忆中的少女，正望着他，露出了既难过、又难以置信的神情：“德威尔先生，你刚才说，想见我？但你不是白天，才令克拉雷阁下退还了我所有给你的礼物么”

    “不，高登小姐，我想这是误会……不，我是说，”雷恩斯轻抿嘴唇，却发现自己的思绪又乱了起来，他费力地说，“对不起，我现在才发现，那并不是我的意志。对不起。”

    神啊，我在说些什么……说了一半，雷恩斯自行住嘴了，他认为现在的自己并不适宜继续开口说话。

    ……而他对面的利亚娜，正克制住嘴角的抽搐，才没有露出“见鬼了”的神情。

    在攀下树屋的过程中，她已经又思索出雷恩斯前来的另外几个可能性，包括再次开始怀疑他重生，做好了和他互相试探的准备。

    但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她精心准备了一场圣者级别的战斗，对方开场却像个术法初学者般丢来一个空气清新咒，让人产生了一种别致的措手不及之感。

    “……” 沉吟了几秒，利亚娜抬头，“德威尔先生，你刚才说，退还礼物不是你的意志？什么意思？”

    第7章 问询   德威尔先生，你是在玩弄我吗？……

    月光穿透莽莽绿海，照亮了利亚娜和雷恩斯所立之处的巨木根柢，让他们在对方眼里变得更加清晰。

    看见利亚娜眼中的困惑，雷恩斯不由自主地再次陷入恍然。

    这次，他待自己把脑中的纷乱思绪理清，才重新小心翼翼地开口。

    “高登小姐，我这次来，是想道歉。”

    他放在身侧的双手蜷缩，又松开。

    “当时的我的确想退还礼物，但现在，我很后悔。我忽略了这种行为可能对你造成的伤害，也忽略了赞恩行为的偏激。”

    他顿了顿，低声道，“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希望你能听见我的歉意。”

    “……”雷恩斯的话却让利亚娜再度陷入彷徨和疑惑，甚至大脑深处又传来了刺痛。

    她料想了雷恩斯的许多可能的表现，却从未想到，他会因为这件事向她道歉。

    在前世，除了发生下巫族那件大事时,雷恩斯公事公办地向她说过一句“对不起”，其他时刻，发生任何事，雷恩斯都未曾对她道过歉。

    说实话，退还礼物，比起前世后来的那些糟心事，还真只算得上小事一桩。现在，雷恩斯因为这件事向她道歉？

    利亚娜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受，有微末的怒意，更多的却是带着些惊惧的不解。她甚至想脱口问一句：“雷恩斯·德威尔，你究竟怎么回事？”

    但她终究忍住了。

    “德威尔先生。”

    她抬起头，保持着先前懵懂的语气和不解的眼神，“恕我实在无法明白您的逻辑。您上午才退还了我的所有礼物，晚上便独自来找我道歉。抱歉，我感觉……这很荒谬。这像是，在玩弄我。”

    她本意只想指出自己的不解，并继续套出雷恩斯的话。然而，当说完“玩弄”这个词，利亚娜那本因为惊惧而压抑着怒意和恨意，后知后觉地从大脑深处漫了上来。

    是啊，前世的雷恩斯，就是在玩弄她，玩弄到让她死去。

    有一瞬间，利亚娜只想立刻赶走面前这个伪君子。但为了得到更多讯息，她用理智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她接着向前走了一步，继续询问。

    “德威尔先生，如果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您都可以直接告诉我。”

    利亚娜循循善诱，“我明白，最近上下院关系紧张，学会那边想作出调节。那么，是否是学会中哪位阁下劝说您来的？如果是这样，您大可不必违心地来这一趟。”

    “……”听见利亚娜的话，雷恩斯也愣住了。

    这分明又和过去不一样。利亚娜怎么会这样想？

    “不。”脑中思绪翻滚，面上的他干净利落地道，“不，是我自己真心想来的。”

    他的目光黏在利亚娜脸上，而利亚娜迎着他滚烫的目光，也开始端详雷恩斯的脸。

    ……问了大半天，什么也没试探出来。他说他自己想来，怎么可能？

    然而，如果是旁人操控雷恩斯来这里，却也无法改变他的主观意志。

    利亚娜突然想到了一个自己之前都没想到的可能……难道重生真的是随机，这个世界和她过去的世界存在客观的不同？

    但饶是如此，也无法解释雷恩斯现在的变化。

    如今，她唯一做出与前世不同的举止就是与赞恩的口角和没有再继续出现纠缠，难道这反而引起了他对她的兴趣？

    这个观点实在过于牵强，但利亚娜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恶心和膈应。

    ——无论是什么原因换来了雷恩斯的“真心想来”，但想到前世她梦寐以求的雷恩斯的兴趣，这一世以莫名其妙的原因轻而易举的应验，她感到憋闷，感到恶心。

    突然间，她连对着雷恩斯试探的耐心都没有了。

    “雷恩斯·德威尔，”利亚娜收回了目光, 低头道，“你走吧。”

    “你这样的行为，只会让我失去对你还余下不多的敬意。”

    “……什么？”雷恩斯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