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4649字）

    在国王的命令下，公主在嫁给王子之前，不准再踏出自己的房门一步。

    莉莉一直在拼命想办法逃出去。

    她求前来给她送饭的玛丽，求她至少告诉自己恶魔的消息。

    玛丽看着她苦苦哀求的模样，有些不忍，她说：

    “原本是不能告诉你的，我只能说，他被关在地牢，他还活着。”

    确切地说，是还没死。

    阴暗潮湿的地牢。

    “神父，烙铁烙过，火把烧过，鞭子抽过，能试过的酷刑都试过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血肉都快烂了，可是……”

    士兵跪在神父面前，额前满是冷汗。

    神父阴沉着脸，“可是什么？”

    “可是……”

    “……他……他还是没死啊！”

    “废物！”怒极的神父一脚踹开他，“区区一个恶魔，你们都除不掉。”

    “我就不信了，我倒要去看看，这世上还真有杀不掉的东西！”

    可是见到恶魔的那一刻，神父就明白了，为什么有人已经被折磨到这种境地还能活着——

    恶魔被钉在刑架上，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形。

    可是那双眼珠、那双鲜红的眼珠，依旧在一片血污中发着亮。

    他根本是凭着一股执念在死撑。

    神父踩在恶魔的血泊里，他说：“你确实很强，连我都开始有些佩服你。”

    “可惜你是个恶魔，你不该勾引这个国家的公主。”

    “你一天不死，我就折磨你一天，一年不死，就折磨你一年，直到你甘愿去死为止。”

    神父为自己的恶毒而洋洋自得。

    他忍不住开口嘲讽，他要把眼前这个男人彻底碾在脚下。

    于是神父说：“你也真是蠢，你如果不是主动现身，乖乖远离公主，恐怕我们也抓不到你，现在是不是连肠子都快悔青了。”

    “怎么样？只要你现在求我，我还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你懂什么。”

    恶魔笑了，他艰难地抬起头，鲜血从他头上淋漓下来。

    他用那双鲜红的眼珠死死盯着神父，他说：“我决不后悔。”

    “你…！”恶魔嘲弄而挑衅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神父，他扬起鞭子就要抽。

    “住手！”

    公主肃着脸，从黑暗处走了出来。

    她的衣裙全都破了，手上、脚上、脸上，皮肤露出来的地方全都是浅浅的划伤。

    分明如此狼狈不堪，可她那凛然的神情、挺直的脊背，让她看上去依旧是那个高贵的公主。

    神父眼神中透出震惊，他说：“公…公主，您怎么会在这里？”

    莉莉没有回答，她转头看了一眼恶魔的模样，眼泪就流了下来，可是她强逼自己冷静。

    她冷冷地开口：“我以公主的名义命令你，给我放开他。”

    她逃出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得很清楚，她现在一无所有，唯一有的，就是公主的身份。

    发觉公主只是孤身一人，神父嗤笑一声，丑陋的脸上满是讥讽，他说：“不是我们不想放，莉莉公主，是国王陛下的命令叫我们难以违抗，您还是先回去找陛下吧。”

    “好。”公主平静地点点头。

    就在神父以为她这样就要罢休的时候，竟看见她掏出一把小刀比在自己的脖颈，她说：

    “那我现在就在这里自尽，明天一早，让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得给我陪葬。”

    最后士兵看着公主搀扶着恶魔缓缓走出了地牢，忍不住问：“神父，就这样放走公主他们没问题吗？”

    神父恨恨道：“公主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半死不活的恶魔，走不了多远，咱们这就去禀报国王陛下。”

    莉莉搀着恶魔，在距离马厩还有一段路程的地方摔了下来。

    在两人身后的雪地里，是一道长长的斑驳血迹。

    莉莉害怕地把恶魔抱进怀里，手都在抖。

    然而他即便伤得奄奄一息也还是在安慰她，声音很是虚弱，“别怕，我不会死的，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

    说着，他缓缓摸了摸她的脸，手上的血都沾在了她脸上，他问：“你…的伤？”

    莉莉摇摇头，她说：“被树枝划的。”

    她剪碎了所有床单，从窗户逃了出来，到二楼的时候绳子不慎断开，摔在了树上。

    休息了片刻后，恶魔便被莉莉扶着站了起来。

    两人上了马，往城外的方向奔去。

    然而紧追而来的，就是国王的亲卫队。

    莉莉看了眼身后，她说：“有我在，他们应该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恶魔握着缰绳，紧紧地搂着她，他咳嗽两声，接着便低笑：“公主，我可不敢相信他们。”

    哪怕是他自己去死，他也不可能拿她来冒险。

    恶魔的担心是对的。

    神父带着亲卫队追来之前，国王如是说：

    “一旦放走他们，整个国家的人都会知道公主跟着个恶魔跑了，王室将会沦为所有人的笑柄，更何况现在正值两国联姻期间，这事关王室的尊严。”

    神父擦着汗，他迟疑地说：“可……那可是公主啊。”

    “公主早就死了，现在不过是披着公主皮假冒她的魔女！”国王怒地拍案。

    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落下一片阴鸷，“为了让本王对死去的公主有个交代，哪怕就是尸体，也要把这两人给我逮回来。”

    国王特意强调了一句，“尤其是那个魔女。”

    呼啸的寒风吹来，裹挟着大雪，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莉莉心脏狂跳，心中不详的预感被放大到极致。

    身前便是充满希翼的城外，身后却是前来追杀自己的追兵。

    一生一死，一线之隔。

    不会有事的。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她与恶魔一定能走到最好的结局。

    风雪愈浓，漫天箭羽裂空而来，密密麻麻，悚然间如天罗地网。

    恶魔驱使黑马仓促地躲避着，却还是来不及了。

    两人猛地一晃，就被中箭摔倒的马匹狠狠甩了出去，在雪地里径直跌出数米。

    期间恶魔一直紧紧护着她，好容易停下来，他顾不上自己，赶紧问她：“没事吧？”

    莉莉并没有回答，她的脸色惨白。

    恶魔心里一抖，往下看去，就看见她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支断箭。

    “不不……”

    恶魔慌忙将她搂住，他感觉到自己心里某个部分也在迅速地流失。

    他呼吸愈发急促，喃喃道：“莉莉，你说话、说话，说点儿什么，你说点什么……”

    “别不理我、别不理我、别不理我……”

    恶魔忽然后悔了。

    如果注定是这样的结局，那个大雪天，他根本就不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不，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出现在她的面前，出现在那座白蔷薇庭院。

    其实他只要能远远看着她就已经该感到满足。

    是他太贪心了，他奢求了太多他本不该拥有的东西，所以现在才要从他手里再次将她夺走。

    公主本该平淡幸福地度过一生。

    是他害了她。

    仿佛是一瞬间被抽空了灵魂的恶魔瘫坐在地上，他浑身是血，紧紧抱着怀里的公主，哪怕身上被一箭一箭地刺穿也毫无反应。

    一直到亲卫队将他们团团围住。

    有白蔷薇花的花瓣轻轻飘落，在这血腥味浓郁的风雪夜，显得格外妖异。

    一对巨大的蝙蝠般的黑色翅膀撕扯开恶魔背上的皮肉，缓缓地张开。

    等恶魔再次抬起头时，双眸已经燃烧成了吞噬一切的猩红，叫嚣着疯狂的杀意。

    莉莉一直不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哪怕问了恶魔多少遍，他也不肯说。

    还是后来前来拜访的查尔斯王子，把他看到的版本告诉了她。

    当时他听说了王宫里的响动，带着一众自己的人马匆匆赶到，就看见恶魔在雪地里颓然地抱着昏迷不醒的公主，周遭全是横七竖八的亲卫队尸首。

    他叫来医生，给公主做了紧急治疗……顺便还有恶魔。

    恶魔当时的神情……根据查尔斯的说法，看到的那个瞬间就放弃了与他竞争公主的念头。

    然后在他的帮助下，恶魔带着依旧昏迷的她去了城外一间乡间小院安置。

    第二天，国王宣告公主遇害，举国默哀，并发誓寻找凶手。

    第四天，国王宣称揪出了神父与恶魔勾结并加害公主的罪证，神父被处以绞刑。

    再后来的事，伤口痊愈的莉莉自己就知道了。

    比如没几个月，国王就因为日夜不得安眠，最终猝死在书房，随即大王子继位。

    大王子原本还派人传话过来，希望公主能够重回王室，但考虑到王室始终容不下恶魔，莉莉便拒绝了。

    没多久，恶魔就带着她回到了叁百年前他的庄园。

    那座庄园虽然早已废弃，不过经人打理之后，又重新恢复一新，甚至还添置了不少莉莉喜欢的东西。

    然后两人在这座庄园里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恶魔浅吻着她的手背，他微笑着说：

    “莉莉公主，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从今往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贫穷还是富裕，疾病还是健康，都让我守护在你左右，直至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莉莉意识到他把誓言改了。

    她脸红了红，她说：“我愿意。”

    她追加了一句，“我也愿意对你这么做。”

    大约一年后，玛丽辞掉王室的职位，前来投奔了公主。

    她照顾公主长大，在公主离开后，也希望能继续照顾她。

    莉莉自然是惊喜不已，欣然同意，还让她成为了庄园的管家。

    故事讲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用童话里的语言来讲，就是公主与王……不对，是与恶魔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一直这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

    大概中间叁十年的时候，玛丽因病去世，莉莉和恶魔将她好好安葬，然后收拾好心情，又重新招了一个很年轻的管家。

    后来的后来，也就是半个多世纪以后。

    那时的莉莉公主已经从少女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在某个风雪夜，窗外的雪飘啊飘，像极了五十年前莉莉从订婚宴上勇敢逃出的那一场大雪。

    莉莉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不远处烧着哔哔剥剥的壁炉，把整个房间都烤得暖烘烘的。

    她笑眯眯地看着守在身边的恶魔，忍不住摸了摸他依旧年轻而英俊的脸，她说：“你还是那么好看，一点也没有变，真好，可是我却老啦……”

    她的声音也变得像老奶奶那样沧桑沙哑，不过只要对着恶魔，她还是会出现当年少女般的可爱语气。

    恶魔温柔地笑着，他握住她的手，他说：“公主还是很美。”

    这几年莉莉的身体越来越差，刚开始在他的照顾下，还能慢慢地好起来。

    可最近这一次，哪怕他为她找了无数个医生也依旧没有好转，病情每况愈下。

    而今夜，便是她的弥留之际。

    莉莉轻轻摸着他的脸，她说：“那个时候……我打了你，其实我一直都很后悔，我只是太生气太着急了，对不起。”

    他一直都很好，反而是她自己……那时候总是很过分。

    恶魔侧过脸，亲了亲她的手腕，他低笑出声：“公主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

    她轻声抗议：“我明明也没有一直这样，后来改了很多了。”

    不要说得她好像个坏人！

    说着她就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听得恶魔一阵心纠，越发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莉莉察觉到他的情绪，她浅浅微笑：“我不会有事的。”

    恶魔看着她苍白虚弱的脸色，他也笑：“我知道。”

    莉莉说：“其实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恶魔脸色一变，他打断她，“不会有这一天的。”

    莉莉眼神黯了黯，但她紧接着重新微笑起来，她说：“那就假如？你先听我说完嘛……”

    恶魔一阵缄默。

    她见他没有再打断，便说了起来：“虽然我会很嫉妒，但想到你的人生还有很长，所以我勉强同意你以后再去找别的女孩子。你这么好，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她叮嘱他：“不过，不准把我彻底忘了，所以要记得找跟我长得像一点的女孩子。”

    莉莉望着天花板想了想，她接着又说：“还是算了，感觉这样对那个女孩子太不公平，所以只要你们互相喜欢就好了……啊，怎么越说越嫉妒。”

    恶魔始终沉着脸，很是沉默。

    莉莉摇了摇他：“答应我。”

    恶魔勉强撑起一个笑容，他像是忍无可忍地开口，他说：“我的公主，你这样对我是否有些太残忍了？”

    莉莉不解：“我怎么了？”

    他问：“你怎么能觉得我还会爱上别人？”

    那一刻，恶魔看向她的眼神一如当年，哀伤又深情，痛楚又深沉。

    莉莉愣了愣，却依旧在微笑：“我也不想啊，可是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知道其实你最脆弱了，我走了，我怕你因为我难过。”

    在她憔悴又虚弱的脸上，如今满是皱纹，却在恶魔眼中依旧美丽的脸上，那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依旧亮晶晶的。

    她说：“和你度过的这一生，我真的很快乐。”

    她紧紧拉着恶魔的手，就像当年初次见面那样紧紧拉着他不放。

    她说：“所以不要因为我难过。”

    她说：“Gilbert.”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

    恶魔一怔，就看见她慢慢垂下了拉住他的手。

    在窗外的风雪声中，在哔剥的柴火燃烧声中，一片万籁俱寂。

    恶魔站起身，立在她的床前，经历了一段很长很长的缄默。

    第二天，恶魔将仆人们尽数解散，用荆棘与蔷薇将庄园密密麻麻地缠绕，彻底封锁。

    他推开卧房的门，便看见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

    恶魔轻柔地抱起她，将她放入了地下室的棺椁中。

    接着，他自己也躺了进去。

    棺椁缓缓封上那一刻，恶魔将公主揽进怀里，一齐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我的公主，没有你的世界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只愿追随你而去。

    千千年，万万年，恶魔都会与公主长眠于此，哪怕死神也不能将彼此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