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狱卒这才关上门,走了出去。 张氏脸上的笑容缓缓敛起,神情冷漠,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稻草堆里的勇威候陶博松。 这样寒冬的天气里,陶博松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囚衣。他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却只能裹紧一床破旧脏污的棉被取暖,这副模样实在狼狈至极。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雍容华贵的张氏,哆嗦着嘴唇,“夫人,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花钱买通狱卒传信给张氏,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如今见张氏来了,他心头也松了口气,一日夫妻百日恩,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张氏怎么说也与陶博松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一眼就看破陶博松那点小心思。 她抬手轻轻拢了拢鬓发,斜乜着他,淡声道,“我为何不来?看见你这幅落魄的样子,我心里乐呵极了。” 陶博松的表情一僵,不过很快就挤出一抹艰难又讨好的笑意来,“夫人,咱们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老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何必这般绝情?” 张氏扬起一抹冷笑,“陶博松,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早已不是你夫人了。” 陶博松又是一噎,默默捏紧了拳头,忍了又忍,也不与张氏再叙旧情,只道,“我如今落到这副下场,我知道错了。但燕地那种苦寒贫瘠的不毛之地,压根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夫……素素,我知道你心头怨我,我也不指望你能帮我什么,但求你在阿缇面前帮我说句好话,不管怎么说,我是她亲生父亲啊!” 张氏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似的,嗤笑道,“父亲?这会儿你记起你是阿缇的父亲了?之前你与周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时,怎么没想过女儿呢?” 陶博松脸上一阵难堪,缓缓垂下头。好半晌,悻悻呢喃道,“我……我后悔了。” 后悔。 张氏嘴里咀嚼着这个词,胸口翻滚的情绪也渐渐低落下来,笑容满是嘲讽,“是啊,后悔。” 她也是后悔的,后悔从前没有好好对待女儿,如今……追悔莫及。 “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张氏语气平静道,“你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陛下与太子格外开恩了。至于其他的,你就别想了。” 说完,她抬步就要离开。 陶博松一看,急了,踉跄着想起身去拦,可他身上受了刑,又冷又饿,刚起身,就腿软的又跌坐回去,只有气无力的嚷着,“素素,素素!让阿缇帮我求求情吧。太子那么宠爱她,只要她张嘴求情,没准我就不用去燕地了。” 张氏脚步一顿,侧过头,淡漠的瞥向他,“阿缇已经不是我们的女儿了。” 陶博松一怔,只当张氏的意思是女儿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人,忙道,“嫁了人她也是咱们的女儿,她身上流着我陶家的血,她……” 他话还没说完,张氏突然大吼道,歇斯底里—— “不是了,她已经不是了!你不是个好父亲,我也不是个好母亲,我们没有资格当阿缇的父母!没有资格!” 陶博松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她突然失控的情绪。 张氏只觉得眼圈发胀,鼻子发酸,也没多解释,只强压下心头澎湃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安安心心的去燕地吧。 陶博松,只愿你我从此不再相见。” 她果断的离开了,头都没回。 陶博松颓唐的坐在地上,脸上尽是仓惶悲凉之色。 ……… 在冬至节的前三日,勇威候府两百多口人踏上了燕地的流放之路。 那一日,长安城下了第一场雪,鹅毛一般,洋洋洒洒。 这场雪一直下到冬至也没个停歇,昭康帝索性提前给朝臣放了个假,让他们早早回去过冬至节。 朝堂上的风波似乎因着佳节的来到而平息下来,殊不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紫霄殿内,小炉上烹煮着新茶,茶香袅袅,热气氤氲。 裴延身材颀长,坐也坐得笔直,修长的手捻着一封信,匆匆扫过后,丢进一侧的小火炉里,笑容温雅,“舅父,鱼已经上钩了。” 顾渠捧着茶喝了一口,慢悠悠道,“有时女人心狠起来,半点不输给男人。” 裴延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待喝下一杯茶,舅甥俩正襟危坐,聊起正事来。 这边厢是风云诡谲、搅动风云,另一边的瑶光殿却始终保持着安安稳稳,岁月静好的画风。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1] 只是瑶光殿的小火炉上煮的不是酒,而是一锅散发着甜蜜浓香的桂花酒酿圆子。 陶缇见煮的差不多了,分了两碗,一碗给她自己,一碗分给对面的青禾。 “你要是觉得不够甜,自己再加一勺槐花蜜。” “好香啊,闻着就好吃。” 青禾拿勺子轻轻搅着面前色泽洁白的酒酿圆子,待凉了些,才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糯米小圆子软糯弹牙,甜汤充满着酒酿的淡雅酒香,还有桂花馥郁的花香,恰到好处的甜味,暖心又暖胃。 “冬日里吃这个最舒坦不过了。”青禾享受的喟叹道。 “今日是冬至,夜里我还打算煮汤圆和饺子吃。” 陶缇边吃着酒酿圆子,边笑道,“我汤圆做了芝麻馅和豆沙馅的,饺子包了荠菜猪肉馅、鲜虾馅、韭菜猪肉馅、羊肉芹菜馅和西葫芦鸡蛋馅,你待会儿回去时,带些与长公主一起吃。” 青禾客气的道了句谢,又聊起近日宫中的事来,“我听说裴灵碧她疯得厉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很是吓人。她不会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陶缇道,“我也不清楚。” 青禾摇头道,“唉,真是作孽。我听说这一个月来,皇后只去看过她两回,三殿下也只去了一回,啧,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 对于裴灵碧的遭遇,陶缇半点同情不起来,毕竟走到这一步,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青禾又说起温泉山庄之行,她是满心期待,陶缇却没有多高兴—— “殿下说他这段日子很忙,没空陪我一起去。” 要不是她早早就答应青禾和许闻蝉一起去,她都想放鸽子,不去了。 青禾安慰道,“这阵子朝堂发生那么多事,太子表哥忙也正常。反正你跟我们一块儿,咱们路上也热热闹闹的。泡温泉可舒服了,保管你泡了温泉,就把太子表哥忘在脑后了。” 陶缇笑着瞥了她一眼,“你是想泡温泉,还是想与许七哥见面啊?” 青禾小脸一红,也没否认,只羞怯怯道,“过完年我便要回陇西待嫁,之后得有大半年见不到他……” 大半年的异地恋,对热恋的小情侣来说,无疑是难熬的。 两人边聊边吃着,吃完桂花酒酿圆子,又吃了香甜的烤红薯和热烘烘的烤土豆。 直至天色暗了,青禾提着一盒饺子和一盒汤圆离开了。 夜里风雪更大了。 陶缇抱着元宝在摇椅上躺着,膝盖上盖着条白狐毯子,悠闲的活像是个六七十岁退休的老太太。 “嗐,咱们家殿下越来越忙啦,都不能陪我去温泉山庄了……” “喵~” “他今早走的时候,好像亲了我一下,说会陪我过冬至的。你说他会不会又很晚啊?” “喵喵。” “唉,当太子就这么忙了,要是他以后当皇帝了,岂不是更忙?唔,到时候我也多多开店,多多赚钱,让自己也忙起来,你说是吧元宝。” “喵~” 一人一猫跨频聊天,倒也聊得津津有味。 不知过了多久,等裴延带着一身风雪寒气赶来时,陶缇已然抱着猫咪在摇椅上睡了过去。 屋内地龙烧的暖烘烘的,她歪着脑袋睡,双眸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灯光下卷翘如蝶翼,娇柔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粉色,睡得很香。 见状,裴延眸光变得柔和,取下身上的玄色斗花云纹鹤氅,递给一侧的玲珑。 玲珑接过鹤氅,安安静静的退了下去。 裴延缓步走到陶缇身旁,元宝最先惊醒,睁着一双漂亮的鸳鸯眼瞅了男人一眼,似是认出人来,很是平静的“喵”了一声,就从女主人的怀中跳了下去,乖乖地回它的猫窝去了。 猫都醒了,她还睡着。 裴延弯下腰,下意识的想去捏一捏她的脸。 手伸到一半,顿住,又收了回来。 刚从外头回来,他的手还是很凉的。 将两只手放在嘴边呵热气,搓揉得有些暖意了,裴延才伸手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 陶缇怔怔的睁开眼,睡眼惺忪,只看到一道朦朦胧胧的修长身影。 “我抱你去床上歇息。”裴延温声道。 直到被他抱起,陶缇才清醒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咕哝道,“我现在不睡,我们都还没一起吃饺子汤圆呢。” 她等到这么晚,是想跟他一起过冬至的。 裴延脚步停住,垂下眼眸,盯着她良久,语气极其温柔,“好,吃饺子汤圆。” 他吻了吻她娇柔的眉眼,稳稳将她放了下来。 饺子和汤圆早就包好了,下锅煮起来很快。 不一会儿,一大碗饺子和汤圆就摆在檀木小桌几上。 陶缇晚膳没吃,开始睡着了也不觉得饿,这会儿睡醒了,胃里空荡荡的。她夹着饺子一个一个的往嘴里送,与裴延聊着日常的琐事。 裴延偶尔能附和两句,更多时候是眉目含笑的静静听着。 吃完这顿迟来的冬至餐,已是深夜,两人一番洗漱,上床歇息。 幔帐已经换成莲青色绣重瓣红梅的花样,一放下来,遮住外头的烛光,将床帷与外界隔成两个世界般。 黑暗中,裴延拥着陶缇,沉着嗓子道,“阿缇,抱歉。” 陶缇窝在他的怀中,刚酝酿的一点困意被他这句道歉给驱散了。 她抬起头,额头擦过他的下巴,轻声道,“抱歉什么?” 裴延道,“这些日子不能好好陪你,还回来的这样晚。” 陶缇默了默,说实话,裴延陪自己的时间少了,她心里的确有些小郁闷,但她也理解他忙正事,不是故意冷落她。 唔,感情不就是互相包容理解的嘛。 她抬起手,摸了摸他清隽的眉眼,又摸了摸他线条越发明了的下颌,嗓音轻软道,“没事啦,你又不是跑出去玩不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