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任凤凰(中下)
七夕兰夜,星渚流转,玉桥金锁,火树之以丈起,银花不下万盏,灯火流萤,彻夜如昼,五色裹头,乱入红粉,直教明月逐光,暗尘浮香,小凤随芳笙,挽手闲步在市集上,两人皆簪雪蝶步摇,劲饰赤珠璎珞,身着翠衫碧罗,玉带纷飞,宛若绿梅初萼,又如芳草新郁,衣上的凤竹鸾凰用了金线,比平素的更为精细华美,在热闹人群里减了几分江湖气,像两位好身份的姑娘,趁此佳节出门冶游。 “阿萝,这些时日来,你暂放下书画,特意黏着针线,缝了这两件新衣,原是为今天穿的。”小凤心下却好笑道:“这村庄瞧着繁华似锦,烟火之气炽盛,不似一般平野,倒不像你愿涉足之地,我不过多看了一眼,你便又记下了,我那日还以为你会喜欢此处,也不过突生了一股心思,想同你纵游清溪,得乡间自在之乐罢了,若你也偶尔不厌热闹,我便陪你纵情整夜又何妨呢?” 芳笙抚着罗带上小凤补绣的繁密花纹,眼中别有幽情,只笑道:“你说改日再来这村上瞧瞧,我想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正好,我虽钟爱山水,但这佳节胜景,同你一起,岂可错过!” 可见这二人虽各怀心思,但心皆在对方身上,因而各自心事又合在了一处。 “脂粉咯,红香众芳蕊,轻白玉蝶传的脂粉咯!”熙熙壤壤也掩不下的一声清亮后,一个架着担子的褐衣小郎,身姿轻巧绕过人群,偏偏在她们身边停下了,他生的十分机灵,看了看二人后,陡然起了一股爱怜之心,一双眼睛毫无狎昵之意,对着芳笙讨喜道:“夫人瞧着非比寻常,宛然天人,何不为旁边这位神仙一样的姑娘,买盒脂粉呢?” 芳笙见小凤秀眉微挑,她自己似是起了些兴趣,细声问道:“既然你说我二人非凡,那你这脂粉,又有何不俗之处呢?” 那小郎当即从肩上檀木箱的内置中,拿出一只上好的蝴蝶花钿白玉盒来,他方才翻找间,担子居然纹丝不动。 “若能解出这盒子上面谜语,我自愿将此物送给二位,分文不取。” 小凤觉得这人有些古怪,既有高明功夫在身,还称未梳髻的芳笙为夫人,却对自己称姑娘,如今更要赠物予她二人,若真生了什么变故,在这市集上也不好动手,若误伤了无辜百姓,芳笙必是不愿,也毁了这一番心意,于是便要拉着芳笙离开。 芳笙倒握住了小凤,自己一动不动,似是被这诗谜迷住了一般:“台前玉镜留春久,烛下霞芳若晓氤。雪面无须浓妆染,双眉只待画卿匀。”将这盒子再举高些,她看了看底,念道:“谜面为诗类已示卿,请佳人和一首趁景五律。”她环顾四周夜色,又望向小凤,黛眉长展,解道:“慕色明舒落,凝成玉镜窥。星河倾瀑酒,锦绮媚芳姿。雪面明妆点,纤蛮翠柳垂。双眉留醉墨,特为画卿知。” 火树移月,银花飞星,小凤却觉得,都不及芳笙明艳动人。 那小郎从来无须扶肩上担子,见二人脉脉情状,亦只顾拍手称庆:“夫人高才,这个小物件就送给二位把玩了,我们有缘再见。” 未及小凤回神出手,这人三转五转,便无影无踪,无迹可寻了,不过那雁翎身形,倒让小凤有些眼熟。 待小凤转过头时,芳笙已把玉盒开了个小缝,却又连忙合上,藏在了袖中,脸上有些不自在,却像是被这个诗谜勾起了雅兴般,攀上小凤臂弯道:“前面有卖扇子的,我们去瞧瞧罢。” 见她动了那个盒子,小凤本想嗔她一声:来历不明的东西也要打开来看,又不比以往百毒不近之时,但看芳笙眼前这幅神情,又垂眸扫视二人身上绿衣,似有所猜测,在芳笙手背上一叩,反若无其事道:“我也正有此意。” 明明都是好画,摊前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这里主人好像是兄妹两个,皆粉面朱唇,生的十分俊俏,哥哥是杏衣秀士,正伏案诗画,妹妹便把作好的扇子挂上示客,手法倒很灵活,似有功夫在身,而颈间一串黑珍珠,更显她肌肤如玉。 那哥哥被什么引住了一般,忽而抬头,闭目陶醉道:“疏影临水疑春近,暗香盈袖携风来……”又想起了生意般,长身玉立,拱手道:“失礼了,不才这刚好有副扇面,作了寒梅清晓图,不知二位可否赏面一观。” 芳笙嘴角带笑,方要相询,小凤竟一反常态,拉着她的手,指着桌上那两把团扇,向她撒娇道:“阿萝,我想要这些嘛!”又暗暗扫过那从不发一言的妹妹,心中猜测越发明晰。 芳笙还未开口,那哥哥先拱手笑道:“这位夫人这么有眼光,可见是有缘之人,我这有个不成文的字谜,若能答出来,正所谓千金难酬知己,夫人看中的这两把扇子,不才赠予二位又何妨呢?”说着,在另一副竹月暮霞图中,提笔写下了:次第轻风拂芳,参差彩暮留光,姮娥怀藏湘月,晚蝶摇落云香。 芳笙略一思索,心想虽然这诗形容的是团扇,但通篇暗含另一个字,于是她用那人笔上未尽的墨,在白扇上回了一副霜枝凌华,并将谜底那一个字,藏笔在了图中,小凤看出了这个字谜,也瞧出画中玄故,却只当不察。 嫣唇噙笑,小凤如愿翻着手中的竹月小扇,又持着芳笙的手,相看着她指尖那幅扇面,又将两扇比对在了一起,笑意甚浓。 见此,芳笙笑道:“你若觉得这寒梅更好些,我换给你。” 小凤只摇了摇自己的小扇,此时一个背着箩筐,卖各色彩线的年轻妇人,挤到了她们身边,看着二人的眼光,十分热络。不知为何,这般过热的目光,令堂堂岳主有些生寒,因只喜欢她的阿萝用甜而不腻的眼神瞧着她,若有旁的女人也呆看她,一是不如阿萝好看,更不及阿萝深情,再就是她实是受不了,简直浑身不适,若非阿萝在旁,她早就发作了。 芳笙顾着小凤的面色,冲那年轻妇人隐隐一笑,便带小凤上了莲舟行河,打算带她去落月亭燃个香桥,徒留那妇人一脸沮丧,惹得身后的褐衣小郎,弯着腰又气又笑。 芳笙用的裹头香,都是她自己亲手调制的,一份份薄绢裹头上,有她亲手画的水墨鹊桥,这些早早就在此处寄存下了,小凤亲自将芳笙搭的“金屏报喜”点燃,按着旧例,为芳笙许下了福寿康宁,见那火焰升腾若繁星,更袭来幽香阵阵,令她欢欣不已,一扫前怒。 二人沿着河边漫行,水中有月影浮动,此时盏盏莲灯随着水月翩飘而过,相迎二人,仔细望去,那灯芯上皆点缀着米粒大小的夜明珠,比烛火要好看上数倍,小凤又笑吟吟的,水眸凝在了芳笙脸上,将她挽的更紧了些。 “喜鹊仙,星河连,拜七姐,巧手结,赐容颜,佑平安……”几个女童正手拉手,绕圈唱着歌谣,小凤微一晃神,便对着芳笙笑道:“我先到前面去,看你追不追的上。”一扭身,便已在十尺之外了。 芳笙轻轻一笑,罗扇带风,罕见未动,却走向卖小食的街上,这里又有面人,又有糖人,还有诸多甜点摊子以及各地特色,单说糖人这一类,还分会吹的,会画的,会塑的,师傅们技艺高超,令围着的人眼花缭乱。她在一个面人摊前收起了罗扇,两个长袖用丝带束起,调完面糊,她又伸出指尖,捏了两个小人,待成形晾干后,又拿刀刻起了五官和衣饰,正是她二人今夜的模样,她又特意举在了,看她许久的小凤面前:“我头回做这个,还像样罢?” 用彩纸细致包好这两个面人,小凤连忙收在了袖中,生怕有人窥视似的:“这世上,可有你所不能的事?” 见小凤这么宝贝这两个面人,她嘻嘻一笑,亲在了小凤桃腮上:“世间之大,难于工万物,但我有求学之心。” “求学之心”四字,足以惹人遐想。 她又拉着小凤,从各种类的糖人摊前缓缓经过:“你喜欢哪个?” 小凤只答:“喜欢你这个。” 芳笙抚面一笑,买了个肚子如鼓的糖金鱼。 那群孩子唱累玩腻了,便招呼其他玩伴,三五成群,跑来小街,竟一拥而上,围住了芳笙,她的容貌气质,并非平易近人一类,但美人总是受人喜欢的,连小孩子也不例外,这些孩子又都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芳笙手中最大的糖人。见小凤冲她点了点头,她便借了一只银匙,从金鱼肚中舀了糖汁,给每个孩子都分了一碗。 看着这样的芳笙,小凤突生了一份怅往:若在那危时就邂逅了阿萝......随后盯着芳笙颊边笑靥,她又心中释然道:二人缘分如此,眼下即为最好,在这点上她懂得知足。 芳笙刚同那些摊主说完,“一会请大家都来尝尝,沾沾喜气”时,一只毱球飞向了这里,小凤身形不移,衣带香风,将那群孩子安然送到了一旁,他们对变故更毫无察觉,芳笙这边同时也已腾空,翻身一踢,正中了不知什么地方的头筹。 暗叹了口气,芳笙将这本来该是有意,如今弄成了无意,她还不能怪罪始作俑者的一对喜鹊花灯,捧在了小凤眼前。 小凤暗笑了一声,却故意不接,转过身去,从摊上拿了彩纸毛笔,笑问道:“你觉得,写两句什么放上去,才好些呢?” 鹊灯携着良愿飘远,小凤揽着芳笙,到了自己方才滞足的阁楼下,那是以往不曾见过的,女子对月穿针斗巧。 小凤本看的有趣,但那座金丝彩绣百鸟朝凤屏风被搬出来,以头筹示人后,她熟悉那针脚,遂轻身登楼,恍若天人降阁,也根本不理旁人,只拈线走针,绣个精巧的鸡心荷包,技压众人,随后掷予了芳笙。 芳笙在楼下一手接住,揣在了怀中,又接住小凤掷来的红绸,只见小凤披着月色,踏着红浪而下,被芳笙接个满怀,二人又低声说着情话。 “我今晚要在屋里见到这座屏风。” “夫人有命,何敢不从啊?” 小凤袖中有买的彩线,她搂着芳笙秀颈时,手上也没闲着,为她编了个梅环,待芳笙停在一座姻缘庙前,将她放下时,她便把手钏戴在了芳笙玉腕上。 庭院一株银杏上,已挂满了红线香囊,庙中无客,只有一位老婆婆,她迎上前来,偏拉着她们二人求个签文,小凤从善如流,摇着芳笙的手臂,非要同她一起求上一求,芳笙又岂有不顺她心意之时。 将纸签装好,二人将两个香囊缠在一起,挂在了枝上,又闭眸许着愿心。 芳笙先睁开半只眼睛,偷瞄小凤,双眸不由全睁了,她轻咬朱唇,痴了片刻,方问道:“你求了什么。” 小凤戳了戳她纤腰,附在她耳边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又趁机,咬了她的耳垂一下,把芳笙使计欠下的那次,全讨了回来。 芳笙莹白耳尖,一下子就红透了,她拔腿就向老婆婆走去,行礼问道:“婆婆,我有一事请教,不知这里客人都去往何处了?” “夫人,你这可问着了,她们都去垂风园看灯了,那家主人素来和善,且为人大方,今夜趁此佳节,更要喜事同乐,园中已置了上好筵席,百种斗戏,园子里景致又好,花灯又比这外面的好看,人自然都去那里瞧热闹了,我再等等,看再无人来时,也要去见识见识呢。” 小凤倒面色如常,对芳笙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也去拜访拜访,这位好客主人。” 到了地方也不多问,小凤只由着芳笙带她进园里逛,仙乐阵阵,夹杂笑声,小凤环顾一周,先见了毽球蹴鞠猜枚射箭,同芳笙转了转,又见了赛诗行令投壶流觞,不一而足,既有平民欢戏,亦有文人雅乐,她忽然心下计论着:那球定是从这园中飞出的。 小凤点了点芳笙掌心,指了指木樨亭的方向,那边有投壶蹴鞠,这二戏之地正是相接。 芳笙与一亭中抚琴闺秀施礼见毕,借来了她那张胶漆瑶琴,便坐在丹桂下,为小凤弹起了《摽有梅》,小凤渐以紫笛相合,待曲尽韵长,芳笙拥着小凤赏玩园中夜景,但见那头筹设的壶口,只有铜钱方孔大小,壶中亦盛满了赤豆,近乎与壶口持平,她冲小凤一笑,并从身后搂纤腰执玉手,又从美人瓶中,抽出一支雀翎,搁在小凤指间,轻握皓腕,小声如诉情话:“凰儿,我说扔时,你便将之掷出,那樽百年女儿红,非咱们二人莫属!” 小凤心上一热,又往后仰些,将大半身子都借了芳笙,便将那毱球之事,抛到了星河边上,其后与芳笙之默契,令那支雀翎四溢赤豆,几近穿底。 其间听了几对夫妇说,这园中专辟出了一座照月楼,更排了一出新戏,芳笙便也带小凤来听上一听。 “凰儿,这藕粉青桂蔗糖汁,加了些冰片,更为清甜爽口,我专门为你调的,给你解解渴。” 搁下瓷碗,又摆了一碟盐梅,芳笙左右两手皆托了绸帕,各呈着一块糕点,又问道:“你觉得蜜枣好,还是百合好呢?” 小凤抿唇一笑,道:“怎样都是你最好。” 她先接过枣糕,咬了一小口,尝出红枣已去了核,嵌进了蜜桂莲蓉,别有一番风味,这该是“枣花金钏约葇荑”之意,而百合不消多言,自有百年好合之说,而这水晶冰花一样的糕点,亦用槐蜜隽点一句南朝小诗: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仰,使这糕在可口之上,更添清新奇趣。 芳笙为小凤倒了一杯莹眉银针,方抽耳一闻,那台上一旦,正咿咿呀呀唱着:“思竹卿,思竹卿,希把丝音赠,倾盏翻唱《阳关令》。天宫里冷凄心难定,孤魂留梦影,只春情易醒。” 这段唱完后,在座往日间就有些爱伤春悲秋的姑娘们,已抛洒了些热泪在襟上,小凤先时未曾听过戏,大抵她生性好强,便不觉此曲过伤,细品之下,倒有那思之若狂的动人肺腑之意,便问芳笙道:“曲牌是什么?” 芳笙唯顾饮茶,也不怎么听曲,却在纸上,写了《秋月夜》三字。 小凤又问道:“讲的是什么?” 芳笙评道:“不过是老戏套了新词,讲天宫中一位掌管丝织的缡絑神女,在昆仑上空织晚霞时,偶动凡心,喜欢上了人间一位,以丝竹音律盛名的绿漪妖仙,神女回到天空后便茶饭不思,春情愈积,却不知那绿漪妖仙,也对她这位神女夜夜盼慕,所谓单种相思是苦,而两处相思互不知时,该是另一种苦了,可见这故事似新亦非新罢了。” 她话音刚落,台上另一旦婉转唱道:“相思局,不得悟。玉影钟情频眷顾,肝煎肚沥留卿住。伊与某同心诉,朱颜绿鬓对春酥,鸾梦合欢赴。” 听别人将之完整唱出,芳笙脸颊竟带着耳尖发红,又饮茶遮掩一二道:“我不大爱听戏,这《东瓯令》,也太直白了……”心上更有些懊悔,困在舌尖,不能诉诸于口,心呕肠沥如是也。 小凤看着她,眼中颇有意味,将她剩的半杯笑饮道:“我倒觉这只曲子填的不错,词曲由心而发,亦是畅谈心声,阿萝,我说的对么?” 未及芳笙答半个字,她又道:“台上台下都这么卖力,你便替我答谢她们罢。” 芳笙拱手笑道:“得令。” 不知谁在楼下喊道:“快去后园看灯!快去后园看灯!那里架了一座接天火树,顶上那一盏明灯,传闻价值连城,主人说谁能将之取下来,便归了谁呢!”此言一出,无论台上台下,皆散个净光,都忙跑去凑热闹了。 芳笙揉揉发红的耳朵,在彼言他道:“这下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乐得清静。” 小凤拂过芳笙腕上彩带,扣住她纤纤十指,偏也要去凑这个热闹。 见她二位携手走来,数千人商量好一样,自发让出了一条小径,所言火树,在路尽头。只见那高耸入云,最顶端悬着一只转鹭朱灯,缀着官粉穗子,穿着一颗雨滴明珠,映着几缕云霞彩辉。 那朱灯上影影绰绰,小凤瞧的倒有几分真切,心上热气腾腾,对芳笙娇命道:“阿萝,我要你把这个摘给我!” 芳笙笑应:“凰儿,若收了这个,你可就什么都要应我了。”说完,她轻身一纵,如仙人追月,飘飘如举,踏阶而入蟾宫,眨眼功夫,就将“桂枝”折在了手中。 小凤倒不忙接了,只问她道:“这灯树接天,是为何意?” 她答:“自然要让广袤苍穹,也听懂我的真情,让这满天星河,也祝福你我了! 扇子摊的那对兄妹,是时奉上了一对红烛,芳笙将这转鹭灯点上,灯便动了起来,上面画的是芳笙与小凤,二人自相识以来,如何相知相许,如今这画面动了起来,当真生动有趣,灯柄上还刻有几行小字,小凤仔细看去,是“白首之约,倾之鸿湘,凤篁之盟,缔之鸾帕”,分明是一句婚词,而芳笙为她所作的那十二首《临江仙》中,下阕第一字连起来,去掉“之”,便正是这句婚词。 此时看签文的老婆婆,已换回平常模样,她端上来一壶两盏,那壶中美酒,乃二位新人得来的女儿红,天风道长也从游历中赶回,手里捧一錾金镶珠的木盒,内有赤枣糕,百合糕,并几样时鲜果物,亦步亦趋跟在那美貌“婆婆”身后。 芳笙先问了小凤一句道:“夫人,这七夕之婚,兰夜之礼,可还得卿之意?” 小凤方从灯上回过神来,又见所有人都在看向这边,亦皆侧着耳朵,满脸期待,那虬髯财主钟坚,被闫道恺剃净了须发,将英伟男儿扮作卖彩线的小媳妇多时,却还被那二位嫌弃了,此刻他更是急的再也憋不住了,高声喊道:“夫人,自您闭关起,湘君便将这些张罗起来了,别看我们湘君是个姑娘,对夫人您可是掏心掏肺的,不输任何一个汉子,成不成的,您倒是给句话啊!” 五毒教那位小教主,也是个最喜欢凑热闹,且绝不落于人后的性子,尤其是她好姐姐的热闹,她更要闹的欢了,方才她只顾玩乐,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如今见有人抢了她的话,非但不恼,反而趁势,笑嘻嘻娇声喊道:“夫人不肯应,必是湘姐姐你心思未到,这么好看的夫人,你若不再多说几句好话讨她欢心,我们可就要抢亲了!” 这三言两语激起人潮涌动,在场的皆与芳笙相交已久,倒不敢附和这句抢亲的玩笑话,只高声催促道:“夫人,您看我们湘君都快急哭了,求您还是应了她罢!” “对啊,应了她罢!” 不知谁又起哄道:“夫人要再不应,咱们就把湘君抱走,藏到个好地方,要夫人也着着急!” 忙有一人拆台笑道:“你是打得过湘君,还是敢同夫人动手呢?” “我看他就是想闹洞房,这好办,等他成亲了,大伙也一起去闹个痛快,如何?” “这主意极好!” “你总算说句我爱听的!” “算了罢,他那懒散性子,成家?难啊!唉,你们说,湘君是咱们这里最先成婚的,日后咱们是不是也能沾沾这光,讨个好媳妇回来呢!” 那边自己先闹腾起来了,芳笙就一直将小凤看在眼里,看的小凤眉目唇边满载喜意,整个人袅袅婷婷,她总算将袖中竹月小扇,举在了芙蓉面前。 那边顿时安静起来,鸦雀无声,都伸长脖子向新人望来,更有甚者,手里还捏了一把汗,比自己成婚还要紧张。 芳笙知情解意,心上一酥,动情念道:“春风画扇送卿来,翠带红妆对镜台。欲见多情篁韵女,还须早叫醉芙开。” 方才那货郎之诗乃催妆,芳笙此句,便是却扇了,果见小凤将扇子从嫣容上拿开,是时人声鼎沸,砰声不断,烟花散了漫天,化作凤衔竹叶,鸾鸯合鸣……树上一连串明灯,也已被人点亮,如星雨纷落,熠熠生辉,未等众人再次喜笑调侃,小凤将那银壶金盏置于宝箱中,又收了木盒放到芳笙手上,拉着她便往少林后山行去,身后各种祝词,夹杂笑声,和烟花一起,直冲天际,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见二人走远,那“婆婆”同那位小教主,一起张罗起了喜宴,将园中诸人和园外村民皆安顿好后,她才有闲暇走到一旁,对带着几人守灯看烟火的天风道长,秋后算帐道:“今天是我两个侄女的好事,你这老道士不去多救两个人,来这凑什么热闹?哥哥不在了,这主婚证婚,穿针引线之人,自然是我,你和那臭和尚关系再好,也别想错了主意!” 道长摸摸袖中请柬,反而嬉皮笑脸了起来:“阿阆你既要扮做走街串巷的货郎,又要将湘儿扎的喜鹊花灯,想方设法送到二位新人手中,还要装作老婆婆送签,女儿红更是不假他人,非要亲手端来,如今还要代湘儿操持婚宴待客,我这不是心中疼你,想为你分分忧嘛!” 江阆小嘴一撇,冷笑道:“你留副歪卦给我的湘儿,自己倒脚底抹油,跑个没边没际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你算账呢,你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正要挽袖子时,被钟坚一把从身后搂过:“我说闫小子,今夜为了湘君,大家商量好了扮作女孩,这分属应当,虽说这姑娘们的衣衫确实好看,但穿的久了也别扭不是,你也该换下来了,再说,你不来同兄弟们一起喝酒吃席,倒同个……”待看清自己搂的,是个风姿绰约,楚楚有致,更比九天仙子,还要好看数倍的大美人时,他顿时呆了,方才他也没怎么看清,这下非但看的清,连臂下身躯比水更要柔软,也清清楚楚了,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脑子嗡的一声,顿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你,你,真,也女孩,你真是闫,你,闫闫闫……” 江阆不知从哪里掏出把扇子,一挑他光滑下巴,笑道:“你这张脸还蛮秀气的,记住,以后要叫我好姐姐,若再让我听到,你张口闭口‘闫小子’的,我就天天把你化成漂亮姑娘,在一旁好好伺候你这好姐姐!” 天风道长从惊震中回过神来,怒气吹须奔腾向顶,这神剑之首,终于抽出了那许久未用,方才已在脑中磨了多时的宝剑,当即拉住了还在傻愣带傻笑的钟坚,非要打个天昏地暗,那小教主还从一旁添火助柴。 见一对新人离去,点下整座火树明灯的兄妹二人,也去携手赏夜了,渐渐逛出了小园,行至姻缘庙,便在树旁摆了个小案,备下美酒佳肴,二人坐在了树下,女孩子依偎在情人怀里,遥遥望着园内盛景,叹道:“姑姑也算费尽心思,讨我娘欢心了。今夜看来,姑姑真是德高望重,统领有道,这些人都是心甘情愿,任她差遣的,她把铺子都交给了我,我定不能辜负她的心血和威名,比起姐姐,姑姑对我确实更为偏爱,我就更不能令她失望了!” 琼枝在脸上三抹四抹,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美面庞,叼的糖人也已咬了一半,笑呵呵道:“他们向来敬重师父,而师父肯相交之人,必也是不落俗套的,因而这在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婚事,他们才当成自己大事来筹备,至于那些不知情的村民,皆受过师父恩惠,师父倒乐的人多,吃她和师娘的喜酒呢!师父她素来施恩不望报,最看重兄弟情谊,而并非什么威名,我以往也曾像你这样,对她好生敬慕过,她却训诫我说:‘救人可是非常之事,不世之功么?想救,能救,便随手为之罢了,既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何必放在心上,还要挂在嘴边呢?’都说有欲有求方为人,我从前一直认为师父‘非人’,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欲求,只在师娘那里罢了。” 见玄霜点头,若有所悟,琼枝轻拍着她肩膀,再道:“至于你说不辜负,师父在这些人之常情上,一向不是很热衷,她当初教我,立志立德乃首要之事,但又素来纵着我的天性,也从不以青蓝之说灌输于我,况师父师娘那样的人物,几百年才会出这么一二位,你只要不违本心,尽力而为,有始有终,这便是不辜负师父对你的信任了。” 玄霜有如醍醐灌顶,又笑琼枝道:“这样我便懂了,看来娘交给你做的事,你倒从来不怕的,那为何又拖了这么久呢?” 琼枝知她不当着娘面,“娘”反而叫的越来越顺,对冥岳也不再那么抵触,反而还时不时催着自己,娘吩咐下的地理志,要快些修缮好,她也不去扫兴拆穿,只嘻嘻笑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我看霜姊对这大婚十分向往,若你喜欢,我帮你办个更好的!” 这话令玄霜面上一羞,忙摸出袖中扇子,展开遮掩,而二人脸庞,仅这一扇之隔。玄霜将画扇举高些,问道:“姑姑这副图,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正中琼枝胸怀,她按捺得逞之意,又耐心引道:“霜枝凌华,除了你我,霜,枝,还有别人么?至于画中藏着的那个字啊,你说这‘次第轻风拂芳,参差彩暮留光,姮娥怀藏湘月,晚蝶摇落云香’,这诗中有哪个字,画中便是哪个字啊!” 玄霜并未在诗画上下过大功夫,她在口中将这四句念了三遍,也得出了些门道:“拂芳的芳是花,芳花常喻少女,彩暮留光,晚霞乃是黄昏时分,姮娥是仙女,还是‘女’字,而晚云……” 琼枝连忙接口道:“加起来,正是良缘遂意的‘婚’啊,看来师父变着法的,催你我完婚呢!霜姊,你何时能应了小妹呢?” 玄霜这才明白,她这都是故意在引逗自己,便用扇子拍了她头一下,却又留在了她脸上,自己绕着一缕青丝,仰望星河辽阔,竟柔柔一笑:“看你本事了!” 小凤同芳笙一起,在母亲坟前,以匣中酒食,郑重拜祭了一番,小凤又暗暗叙了些衷情,便与芳笙交臂饮下了女儿红,也因在市上玩的久了,将近亥末,才回到了冥岳。 那十二亭偏正中,有一小径曲折通幽,伴着随风低吟浅奏的《心悦之》,提灯越过一座石桥,竟是一座疏阔小院,芳笙画中所备,小凤今夜才算尽见。将灯挂在院外,她携小凤绕过按习俗设的青帐,踏过一地银灯红烛,小凤这才发现,这也有一棵,红线缕缕,缀着百花香囊的姻缘树,毎只香囊上都缝有一粒夜明珠,皆被芳笙雕刻成了臂上朱梅的形状,这红树似在散着仙气,一群群萤火虫点枝生花,缠绵悱恻,另一侧葡萄架下,玉盆中水波盈盈,映着曲叶迎风舒展,清新可爱,天边星河亦在水中流动,粼粼烁烁,芳笙拥着小凤,坐在了秋千上,她从袖中摸出一根金针,随意扔在了水中,小凤见那针影平直,便轻捏芳笙雪腮,好生笑话了一番。她头倚在芳笙肩上,遥望天边银带,倏忽叹道:“娘从前想念觉生时,也曾念过‘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哼,男人写的词句,偏偏女人最懂!” 芳笙附和道:“我也不是很喜欢这句,我倒认为,两情之久且长兮,偏是在朝朝暮暮。” 小凤笑道:“我阿萝说的,岂有不对之理?是你叫我晓得了,两情相悦,相依相守,才是最好的事情。”她又站起身来,去看那姻缘树,芳笙好笑道:“那香囊,一天只许瞧一只的,大美人可不能贪心啊。” 小凤也不管,连拆了两个,方停手了,一张写着“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另一张是“生生世世,矢志不渝”,这一张与自己挂在庙中那张不谋而合,小凤嘴角含笑,虽然都是最规矩最寻常的好话,她此时倒觉得分外甜蜜。 再看芳笙,正刮着脸颊,笑话那偷看之举。 小凤嘴一撇,也将一枚针,投入水中,有如花影,又行动如云,小凤得意看向芳笙,又歪在了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