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董飞卿离京之后,大多数人都认为,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回来,董志和也会与长子重修旧好——毕竟,皇帝都对董飞卿赏识有加。她亦笃定这一点。 毁掉董志和那般出色的长子,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切肤之痛? 为此,她花费了诸多心血,做了那么多事。 但到近期才发现,她看错了董志和,亦看错了董飞卿。董志和就是那种可以放弃亲生骨肉的父亲,董飞卿就是那种做出抉择便不会回头的人。 自先生、阿锦消失到如今,时日漫漫。 很多事情,她自己知道,已偏离为她们讨还公道的初衷,因为在那条路上,风霜雪雨纷沓而至,让她心性变得偏激、狠毒。 曾镜是她毒杀的。 那是个样貌性情都寻常的男子,却也有戒心:命下人盯着她平日的迎来送往。 知道她与袁琛、秦桦有信件往来,他吩咐她即刻断了联系:“商贾的家眷,为何要来往?” 她不答应,起了争执。 有多嘴的下人跑去告诉了父母,他们一通规劝、敲打,说曾镜能不计较你先前那门亲事,已是心胸广阔,你可别不知好歹。 她沉默不语。 又出了两次这样的事情之后,父母索性让她回娘家住了几日,每日耳提面命。 就这样,她对曾镜起了杀心。 不耐烦再过这种日子,或者,也是变相的宣泄对父母长久的怨怼。 从那时起,已经生无可恋。没了对亲人的依赖期许,没有朋友,没可能有男子呵护照顾。 她看到的经历的一切,带来的都是失望、晦暗。 曾镜的死,她拉上了董夫人,用重金收买了董夫人信任的黄大夫。 袁琛送给她的银钱,自然不会只用来聘请高手针对董飞卿和蒋徽。 董家不是只有董飞卿一个人,她一直在尝试对别人下手:安排人色/诱董志和、董越卿、董佑卿,派人接近他们。 都没能成事。 董志和大抵是精力不足或能力不济,平日要比首辅还要繁忙,每日早起上朝,下衙用饭后直奔书房,休沐时也忙着与幕僚议事; 董夫人望子成龙,给董佑卿请了好几位饱学之士。董佑卿应该是明白母亲的期许,也希望自己有一日能超越那个叛离家门的长兄,每日埋头苦读,经常做功课到大半夜,出府门的时候都少。 董越卿是庶子,不会像董佑卿那样用功,却也不敢四处走动,胆子太小了,别人的善意恶意一概婉拒。而且,这样一个没分量的人,就算能算计成,也派不上用场。 至于请人刺杀董家的人,想一想就算了:天子脚下,锦衣卫查案能力一流,次辅家中若是出了命案,不论如何都会从速抓获凶手。若在那样的前提下成为阶下囚,她恐怕都不会有说话的机会,便已身首异处。 董飞卿在沧州的时候,她命人送了一封危言耸听的信件给他,要他从速回京,到书院谋个差事,这是因为她能够安排人接近他,把先生的事、曾镜之死逐步透露给他。 他和蒋徽回到京城,却并没照她的话行事,她便想,该是在着手查证。于是,开始等待他或蒋徽到曾家,质问她。 可他们没有,做出了那么多让她心惊胆战的事,却在她递帖子上门的时候,不屑一顾。 她看出了他们两情相悦,却摸不透他们的性情。 直到他们查清了她全部底细,才有了与蒋徽相见的机会。任何人都会好奇,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定会查下去。 她不求先生、阿锦的事情人尽皆知,只求董飞卿更为嫌恶家族,出手撼动那个门第,让董志和失去手中的荣华富贵。不管怎样,董飞卿是程阁老教导多年的人,有良知,有铮骨,有对弱小之辈的怜悯。 一路走来,她从一个憎恶心狠手辣、伤及无辜的人,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先生若尚在人世,也会对她失望甚至嫌恶。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有时候,真就是为了心里舒坦一些,去伤害算计一些人。 细细数来,身死的曾镜、被灭口的曾镜身边的下人、蒋徽,都是无辜丧命或险象环生,甚至于,连秦桦都算得无辜。 无辜的人很多,可是起码有过或迟早得到安生的时日。 九岁的阿锦呢?年少时的她呢? 阿锦从没堂堂正正地在人前活过,知道她存在过的人都没多少。 她原本也秉承了先生的善良,却被疾风骤雨摧残成了双手染血的罪人。 这笔账算来算去,就像先生说过的,都认命吧。 她已无法对任何人生出亏欠之情,因她丧命的人,是能力不及她;算计不成的人,她愿赌服输。 陈嫣入狱七日后,傍晚,徐道婆来到董府,见到陶城,道:“你家老爷若是听过穆雪、阿锦这两个名字,便去狱中见一见曾太太。”语毕,飘然离去。 陶城连忙禀明董志和。 董志和斟酌之后,却没去大理寺,而是去见董飞卿。董飞卿与陈嫣先后向他提及那对母女,他不相信是偶然。 董志和等了一阵子,董飞卿、蒋徽相形走到近前。 董飞卿道:“我们要去大理寺探监,您得空就一道去,不得空就改日再来。” 第62章 互虐 逼仄闷热的牢房内, 董志和、董飞卿、蒋徽见到了陈嫣。 陈嫣面色苍白, 神色镇定。 在董志和、董飞卿示意下, 狱卒退得远远的。 昏暗的灯光中, 陈嫣望着董志和,唇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董阁老,我请你走这一趟,是要告知你一些事,再问你一些事。为免未经定罪便身死, 请了董公子及其夫人前来旁听。” 董志和神色温和地道:“你说。” 陈嫣开门见山:“针对您的妻儿,我做了很多事。”顿一顿,娓娓道来。 从请高手追踪董飞卿、追杀蒋徽起, 到派人□□董越卿、董佑卿没成事止。 她瞥一眼董飞卿,对董志和道:“对这个人所作的一切, 是因当初他是你出色的嫡长子, 亦是因为他逼着陈家退亲的手段超出我的预料,过于决绝——恼羞成怒之下, 我憎恨他。 “他与唐大公子、陆指挥使、程大公子一起长大, 谁都知道他重情义。为此,因着猜测,我派人追杀他现在的结发之妻。 “我想利用儿女情长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他, 他所承受的一切, 都是因生身父亲而起。我固然会得到他的报复, 可你也会让他深恶痛绝。 “之所以有这般打算,是我笃定他会回京,会回到董家——却没想到,我错了。这是我犯的一个大错,浪费了太多时间、精力、人手、银钱。 “不过,眼下也很好。他与发妻已查出我是让他们在外饱受困扰、磨折的元凶,把我送进了监牢,顺带的,生出了些许好奇心。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任谁都会奇怪。 “相信到此刻,他们已将真相探究的七七八八。 “因为,穆雪曾是教我诗书礼仪的先生,阿锦是我视为姐妹的人。” 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陈嫣却话锋一转,语气凉凉的:“有朝一日,董家没落,你可千万照顾好董越卿、董佑卿,一个不留神,他们就会成为废人,甚至于,暴毙街头。” 董志和语气转为沉冷,目光灼灼地凝着陈嫣,“只为着你说的那两个人,便让我家宅不宁,一再谋害我的子嗣?” “有什么法子?”陈嫣抿出微笑,“董阁老高居次辅,岂是我一个深宅妇人能算计的?一命抵一命,便是亲手杀了你,你还欠她们母女一条命。 “最重要的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让你的子嗣一个个因你遇险甚至身死,你就算只为了董家后继无人,也会痛苦不堪。 “死是多容易的事,痛苦的活着才最难。” 董志和看着面前这女子,“你简直是个疯子!” 陈嫣不怒反笑,“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有些事,已不是为了先生和阿锦,但初衷绝对是为了她们。 “为了两个异姓人,我杀人、害人,成了罪人。在你们这些满脑子功名利禄、规矩尊卑的人眼中,自然是不可理喻。 “可是,你问一问董飞卿和他的发妻,如果从小与他们一起长大的异姓手足遇害,他们会不会为手足报仇雪恨? “我用他们举例子,不大妥当,我知道,他们与我不同,报复的方式一定比我高明、磊落,不会走上歧路。 “但是有一点,谁都不能否认: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年少时与人结下的深厚情分。” 董志和冷眼看着她。她说的,恰恰是他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陈嫣凝了他一眼,讽刺地笑了笑,“料想着我也是对牛弹琴。罢了。要告诉你的事情,已经说完了。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穆先生和阿锦是怎么死在你手里的?” 这是董志和绝不会回答的问题,最起码,不会在这里回答。陈嫣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瞬不瞬地看住他,留意着他的反应。 董志和看似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视线。 一直镇定从容的陈嫣见了,不自主地向后踉跄一步。 董飞卿、蒋徽也在审视着董志和。 董志和取出帕子,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又是一个看似自然而然的反应。 董飞卿目光一冷,蒋徽的视线也变得凉飕飕的。 陈嫣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凄然一笑,“我一直知道,她们已经不在了。可偶尔,还是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她们还活着,最起码,阿锦还活着,只是离我太远,我在京城找不到她。” 三个人都沉默着,心绪却是完全不同。 “死了也好,死了何尝不是解脱。”陈嫣唇角的笑意加深,悲戚之色却更浓,“我只是奇怪,阿锦那年才九岁,你怎么下得去手?”她再度凝住董志和,目光如刀。 董志和语声如常:“你这些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陈嫣不理会他的否认,徐徐道:“据我所知,当初两广一带贪赃枉法的官员颇多,圣上发力整顿,因顾及牵连太多使得民心不稳,便对官员家眷从宽处置,没有涉案的女眷、下人,一概遣散出官员府邸。不管怎么说,阿锦都是无辜的,都该好好儿地活着。你怎么能?怎么做到的?” 董志和有些不耐烦了,转身举步,“我来见你,是来询问案情,你却一通东拉西扯。罢了。你若有罪,便早些认罪伏法。好自为之。” “这是自然,再过堂,我便认罪。”陈嫣语声阴冷,“那是你报应的开始。” 此刻,她的言语,在这夜间的监牢,宛若诅咒。 董志和脚步略一停顿,快步走了出去。 董飞卿对蒋徽递了个眼神,随着董志和离开。 蒋徽望着面色更加苍白的陈嫣,点一点头,转身要走。 “夫人。”陈嫣出声唤住她。 蒋徽回眸望去,语声温和:“想告诉我一些事了?” 陈嫣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