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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53

    本书总字数为:1350141个

    命的。像程避这般毫无功底的少年身段,可能一不留神没尽雪地里,就再也难得翻身出来。

    他如今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躺在这里,也算是上辈子勉强修来的福分。

    只是于他自己本身而言,似全然不知福在何处。彼时整个人躬身曲在墙角最里端一处,止不住发出剧烈而又痛苦的颤抖。

    “是我……是我害的。”他反复而又执着地道,“是因为我……”

    他只需无意一次闭上眼睛,脑中在不断回放循环的,就是那日暴雪纷飞的长行居外,连绵成片的尖锐火光。

    那是长行居沉溺黑夜的数年以来,唯一一次升起漫天骤亮的灯火。却也是他们无形经历过的,最暗最冷的一天。

    “是我害的。”程避竭力克制着睁大双眼,喃喃低语着重复道,“是我害的……”

    “师父……还有师祖,他们都……都……”

    他说不下去了,嘴唇在无法自拔地打着寒战。他分明是醒着的,偏像是一具魂魄散尽的尸体,感官是麻木的,痛苦却比一切都要来得清晰真实。

    那时薛岚因怔怔凝望着他,一动不动。

    不知怎的,在程避满面浮有悔恨,仓皇,乃至于怯懦无能的破碎表情里,薛岚因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也曾经低三下四地弯着腰,用他最卑微的声音对薛岚因说:“求你了,听我这一次吧。”

    求你了,尔矜。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那一瞬间,薛岚因只觉喉咙像被人生生扼住,甚至控制不住地朝后退缩,直到脊背用力抵上客栈陈旧坚硬的墙壁,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程避眼睛是红的。

    他哭了,嘴里断断续续发出难受的呜咽。

    在他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过的那一刻——薛岚因突然就颓了,连带面上所现有的表情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

    他道:“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师祖死了,师伯也死了,都是因为你救了那对乞丐母子。”

    程避瞳孔一缩,但很快,又将面部朝下深陷入榻边冰冷潮湿的布枕里。像在逃什么,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于是薛岚因慢慢踱步过去,伸手将程避半颗脑袋拧了起来。

    晏欺霎时骇得一惊,连连出声唤道:“……薛小矛?!”

    薛岚因没听。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是皆一人反复跪地求饶的身影。

    那人要将他高昂的脑袋,毫不犹豫地磕进布满尘埃的泥土。现在的程避也是一样,胆小而又怯懦地,在薛岚因手下频频溢出痛苦挣扎的喘息。

    薛岚因张开手掌拧着他,似在抓拧着一只扑腾待宰的白鹅。那样低微脆弱一个人,彼时五官都在逐渐扭曲变形,薛岚因却迟迟不肯放手,继而加大了掌心所传递的劲道,用力之下,甚至能听清人骨发出濒死求饶的异响。

    晏欺有些慌了,忙是出手拉拽着他道:“你怎么回事?喂……薛小矛!”

    “你快住手!”

    晏欺上前一把牵制住薛岚因的腰带,几乎用尽了浑身所剩不多的力气,紧抱着他,将他从程避身边狠狠扯开。

    “……你们发什么疯?”晏欺跨过一步,横亘在薛岚因与程避中间,气息不稳道,“能不能好好说话?找打吗!”

    薛岚因由着晏欺一次拽得微微后仰,适才从漫无边际的幻觉里回过心神,再盯睛一看,人程避脸都让他一手拧得青了,这会儿要死不活地趴回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对、对不起……有些走神了,没太注意。”薛岚因满头都是冷汗,只是单单见着程避的落魄模样,便觉昔日兄长的影子在无形中与他有一定的重合。

    那感觉太刺痛了。密密麻麻,像针扎一样。要说他记忆恢复之后,对以往的旧事毫无知觉——那是不可能的。相反,有些注定不可遗忘的东西,在沉淀整整十六年之后浮出水面,带来的痛苦与薛岚因而言,更会肆无忌惮地加重分量。

    薛岚因定身站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的错乱与迷茫。但他实在没勇气再与程避进行一次对视,忽而往后退过一段距离,直到退至门边,终抬头与晏欺道:“师父……我,我想出去站会儿。”

    晏欺眉心一跳:“喂,你……”

    他话还没能说完,薛岚因便像是脚底抹了层油般,吱呀一声轻响,门扉尚且留下一条细缝,人已经朝外跑没了踪影。

    “薛小矛?!”

    “……这个混账东西。”

    晏欺叫了两声,没人应。到头来,也只低低出声骂了一句,犹豫片晌,似想一并将人给追回来。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有些不妥,便回身上前走到床边,尴尬望着程避道:“……你没事罢?”

    程避满头乱发,奄奄一息,眼神都是涣散无光的——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晏欺坐过去替他把过一脉,好在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脑子里平白扔了一块疙瘩,横竖左右都跨越不过。

    “你别听他的,过会儿我把他找回来,仔细给你赔不是。”

    晏欺转头灌了只汤婆子,递给程避道:“拿去暖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说罢起身披了件外袍,正想出门去寻薛岚因的人影儿,程避却在他后方喃喃出声道:“……是我的错,他这样生气……也是应该的。”

    “你不用多想。”

    晏欺刚走到门边的时候,听他这么突然冒出一句,便又回过头来,淡而平和地道:

    “他本意不是想怪你,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程避有些愣住,片刻之余,又听晏欺叹了一声,似是了然于心地道:“他只是在跟自己过不去,总的来说,与你没多大关系。”

    第145章 疑虑

    薛岚因跟了晏欺那么多年, 他每天在想些什么, 晏欺不会不懂。

    与其说是在厌弃一个人的懦弱无能,倒不如说他是在痛恨自己的茫然无措。

    危险面前,他们都是被动无力的。什么也做不了, 便只能一个劲地想办法逃。

    薛岚因在骨子里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叛逆之人。他在自身所展现出来的力量不够强大的时候, 会感到不安,感到恐慌,甚至为此而生出无端的敏感与愤怒。

    但程避和他完全不同,自我力量的短缺, 只会使他生出自卑、自责,继而将这份汹涌巨流的低淡情绪,随时间慢慢转移到别人的身上。

    “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 生来便是强到足以压制一切的。”晏欺道,“你今后一辈子,遇到愤愤不平的事情要多了去了,但凡不慎走错一步, 前方即是死路一条。”

    “然而现在, 你活下来了,活得完好无损。”

    晏欺垂下眼睫, 斜睨程避此刻萧条而又薄弱的侧脸,只觉好笑又心酸。

    “……你师父之前怎么教你的?”晏欺对他道,“说来与我听听。”

    程避一听到这里,立马就在床上坐得笔直。一旦问题涉及自己尊崇景仰的师父,他便会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回答得认真庄重。

    “师父对我说过,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一字一句紧接着出声复述,晏欺便在旁一字一句仔细听着。

    实际易上闲与晏欺之间,无论是在为人处世的心态上,亦或是教授于人的方式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偏差。

    很多事情站在晏欺这一角度来考虑,未必会与易上闲始终秉持的信念有所重叠。但在少数情况下,两人最本质的想法仍会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晏欺自己带过徒弟,但没带过像程避这样看似老成,实如白纸一般不染灰尘的年轻人——可能他稍有哪些没照料到的地方,人就给他彻底带偏了,自此走上一条不明不白的歪路,再无回头机会可言。

    晏欺不想借此毁掉一个人。只是别人家的徒弟,他也没那个资格穷追着指手画脚。

    于是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只对程避说道:“你师父同你说这样一句话,表明他很早就曾有预料……此后长行居必有一番劫难。”

    程避微微抬眼,面上满是错愕而又难以置信的一类情绪。

    “命数都是定的。不管你那天在街上救的是乞丐,还是别的什么——既有人存心盼着长行居亡,它便不得不亡。”

    晏欺面无表情道:“……或者说绝对一点,你可以选择直接恨我。”

    程避霎时变了脸色,连连伏身弯腰道:“弟……弟子不敢!”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你师父和师祖便不会背负这一世骂名,长行居更不会成为他人眼中必除的障碍之首。”晏欺冷笑一声,极尽嘲讽地道,“还是说,我这个罪魁祸首……也要像你一样,将所有责任尽数揽往自己一人头上?”

    “师叔言过!”程避万分仓皇地道,“弟子心中明白,师叔为人一向深明大义,又何来罪过一说?”

    “既然你说我无罪,又是何故在此自怨自艾?”晏欺凉声道,“你是当真有意忏悔,还是在为自身背负的重量进行开脱?”

    程避面色一白,慌忙紧贴床沿跪伏下去,正对晏欺所在的方向,战栗哽咽着出声说道:“不……不!是弟子有罪,弟子未能遵守往昔师父教诲……如今师父已经不在,还望师叔予以责罚!”

    晏欺抬手拢起外袍宽松的襟口,仍是淡漠无谓道:“……我不是你师父,也管不着你。眼下易上闲生死未卜,你倒是一人在这里悲天跄地,不堪一击——如此败弱无能之态,成何体统!”

    程避长跪不起,犹是低声嚅嗫道:“师叔教训得是……弟子懦弱至斯,着实不成体统……”

    晏欺余光无声注视着他,倒也不是觉得烦躁,心里却总归闷着顺不来气。于是摆了摆手,回身扶上门扉的边缘道:“罢了,你一人先歇着吧,我得出去找找那混账小子。”

    程避恭谨点头道:“……是。”

    晏欺叹了一声,复又将房门轻轻掩上。适才窄小而又拥挤的客栈房间里,便独剩下程避一人。

    原是躁动不安的一切,瞬时归于一片死寂般的安宁。

    已近正午日上三竿的大好时辰,温润的阳光本该携有几分适时的暖意,然在那客栈之中阴冷潮湿,转眼走到客栈门外,却仍旧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刺骨之寒。

    薛岚因一人在门前一棵枯树下站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双耳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他本没必要引起这样一场无用的闹剧。只是心难自平,抑制不住以往时候肆无忌惮的那些情绪。

    后来回头一想,又觉事情本身觉得与程避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多大联系。

    是他自己敏感易怒,无处宣泄,便选择挑程避这般软弱无力之人下手。如今倒将病着的晏欺独自扔在客栈里,自己像是傻了一般夺路而逃。

    晏欺还在烧着,加上之前秦还残魂骤碎,对他造成的打击也不算小。

    这种时候……哪又能放任晏欺一人干熬着?

    薛岚因双手扶额,顿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而在悔过之余,更多的……还是得想点办法做出补救。

    他前脚踏进客栈的门槛,后脚猛地一顿,又突然记起一件且还算是要紧的小事——自家师父说了,冬至想吃饺子。

    但这大冬天的四下天寒地冻,又能上哪儿给他找饺子去?

    薛岚因想了半天,觉得晏欺要吃现成的饺子,恐怕不大好找,但他若要吃的是手包的饺子,只需寻来一些面粉和肉馅儿即可。

    这么单单一想,心底盘踞已久的不安与仓皇,霎时跟着散去了大半。至于剩下那么一小半,融进他迫切想要寻来面粉擀面皮儿的那份心情里,便也显得不那样打紧了。

    薛岚因回身走在客栈门前人烟稀少的一条窄小道上。

    说来也是奇怪,像沽离镇这般人来人往的喧闹区域外围,不应当似这般寂静冷清。

    但事实往往不如他想象那样符合情理,薛岚因双脚踏过雪地走了很远一段路程,甚至待他转头过去的时候,客栈已只剩下极其虚渺一道影子。

    事后拐过墙角再行数十步的距离,便是一间售卖米面粮食的小店。店家连招牌都懒得放,想来也见不到几个活人前来购买,门前大批的杂物挤满成了一堆,看样子并不打算做好这笔生意。

    薛岚因冲那店老板称过十两面粉,捧在手里微一掂量,估摸着够他四人吃到饱了,便匆匆与人道了声谢,扭头急着离开。

    不想那店老板倒是个话多的,也不嫌自己唠叨,在薛岚因背后小声慨叹道:“稀奇了,难得见到一回生客……眼下这般时节,竟还有人往这块地方跑。”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薛岚因一双耳朵生得极其敏锐,很快便听不对味儿来了。人还没走出多远,立马又转头前去问他:“店家,不知您适才说的‘这块地方’,是哪一块地方?”

    店老板笑了一声,旋即意味不明地道:“还能是哪块地方?这块地方,当然就是指这一块地方。”

    言罢,见薛岚因眼底渐生几分茫然不解的情绪,便又是轻轻一笑,饱含调侃地与他说道:“外来的罢?想必不是本土人。”

    薛岚因无意欺瞒,索性如实答道:“嗯,确是如此。”

    好在那店老板也是个没心眼的实诚人,伸手收过人家钱财,便没打算怎么使坏。

    “如果是别处来的外客,我劝你最你小心一些……”他道,“这不见活人的鬼地盘儿,白天没什么动静。该闹腾的……都是在晚上,寻常百姓入睡的那些个时辰。”

    此话一出,薛岚因心头一跳,连带腰间悬挂的涯泠剑都不由自主紧握了些许。

    “……此话怎讲?”他忍不住问。

    “哎,说来说去,不也就那些听不得的东西。”店老板拧眉长嘶了一声,复又压低音量,附在薛岚因耳畔小声说道,“这一块地盘儿,虽正处于沽离镇外围一带,但实际上,并不归属于聆台一剑派的管辖范围。”

    薛岚因眉心蹙起,继而抬了抬眼,示意他接着往下去说。

    那店老板唯恐薛岚因是个没见识的,便摇了摇手,以一种司空见惯的语气再次说道:“……这太正常了,你不必觉得惊讶。中土内外数不胜数的大小城镇,没有哪处不存在这一类漏洞似的地盘儿……不然上头有些见不得人的私货,该往哪儿搁啊?”

    他这话说得且算通透,薛岚因很快便了然于心,明白他口口声声强调的“地盘”,指的究竟是什么——迄今为止的南北两地,每一片区域,既存在它本身约定俗成的通用商道,又在同时,私下流转着一些不见天日的暗通货品。

    对待这一点,薛岚因可谓是再清楚不过。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曾作为那些“见不得人”的暗藏商货之一,在黑市内外反复颠簸流通过一段时间。

    至于事后经手这些商货的特殊人员,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中间夹带一众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的小鱼小虾——数不清的一双双幕后黑手,他们的欲/望永远是无穷无尽的,那么在暗地里流通不绝的各类私货,亦不可能得到相应的制止。

    薛岚因想到这里的时候,其实并不似店老板始终以为的那般惊诧恐慌。相反的,他很平静,甚至平静到了一种意料之外的程度。

    仿佛在很久之前,他心里便无形留有这样一份沉厚的底。

    “既说是晚上寻常人入睡的时辰开始闹腾……”薛岚因眯了眼睛,不露声色地继续追问道,“敢问这位店家,他们又是怎样一个闹腾法?”

    第146章 长眠

    他这话实打实问到了点上。

    就一般人而言, 突见外行人嘴里冒出这一类涉及切身利益的敏/感问题, 想必不会再做出任何形式上的回答。

    那店老板也是个聪明人,他只笑了一笑,语态不明地对薛岚因道:“……还能是哪门子闹腾法?你觉得什么东西不该拿出来卖, 那就是什么呗。”

    薛岚因道:“活人, 或者……死人?”

    店老板道:“你这说得太直接了……当然不止贩卖人口。”

    薛岚因又道:“也许还有兵器什么的?”

    “兵器?……能砍人的东西可不怎么敢,聆台一剑派那边到底是要脸面的……少说还是会插手管上一管。”店老板连连摆手叹道,“毕竟出了东南长行居那档子事情,谁也不敢在风口浪尖上讨没趣儿。”

    薛岚因心下一惊, 当即脱口问道:“东南长行居……怎么了?”

    店老板轻轻“啧”了一声,斜眼看他:“你不知道啊?人家聆台一剑派老早就和长行居撇开关系了——之前放在沽离镇,那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没人开口说罢了。”

    停了停,见薛岚因尤是满面沉冷阴郁的复杂神情,又耐不住与他道:“你别不信呐……谁又知道,当天群聚讨伐长行居的那些平民老百姓里, 有多少是经聆台一剑派有意无意煽风点火过的?”

    “所有人都知道, 长行居与各门各派之间面和心不和——而聆台一剑派首当其冲,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啦……”

    ——面和心不和。

    ——人人心知肚明。

    薛岚因眸色微黯。只觉有些话无意听在耳边, 却能沉庞而尖锐地砸进人心底里。

    他认为自己可能想通了一点什么,然事情到头来,又不似能脱口而出那样简单。

    有些疑虑,从一开始便是固定存在的。

    薛岚因拎着一小袋面粉转身往回走,沿途迈出的步伐都有些恍惚僵冷。后时经过客栈门前一段堆满积雪的小路, 微一抬眼,便见晏欺正巧迎面走过来,一身素色衣衫宽松而又轻软,单薄到几乎是透明虚幻的。

    那一刻薛岚因的心都跟着化了大半,哪又得空去想些别的事情?

    于是三两步朝前冲了过去,褪下外袍,便活像是套鸡崽儿似的,将晏欺往里囫囵一裹,心疼又愧疚地道:“冷不冷?你烧还没退,一人朝外乱跑什么?”

    晏欺那会儿走路正走得好好的,偏是从天降下一张天罗地网,不由分说把他哗啦兜头一盖,再给胡乱扒拉过去——晏欺抬头一看,便堪堪对上薛岚因那张能引得人神共愤的无辜俊脸。

    “我乱跑什么?”他脸色瞬时便凉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大雪天的,一人在外瞎晃悠什么?”

    薛岚因怔怔望着晏欺半晌,却总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然而内心思忖纠结过一番,还是决定将适才得知的事情暂且压过一段时间。

    ——晏欺如今伤病加身,已很难再经起任何一阵小风小浪。这种时候,若还执意为他增添过重的负担,论是对谁而言,都不可能轻易承受得住。

    薛岚因有些难言的沉默。连带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之间,都隐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梗塞不安。

    晏欺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重话,便忍不住道:“……你怎么了?”

    “啊?……没。”

    薛岚因适才醒过心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将手里小袋的面粉往前一亮,没头没脑地开口道:“媳妇儿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晏欺愣是让他骇得一跳,半天反应过来,赫然而怒道:“……你喊我什么?”

    结果话刚说到一半,薛岚因便弯下腰去,单手将晏欺打横抱起来,一次性给捞进了自己怀里,顺势裹着他打了个旋:“媳妇好生凶狠,亏我费心找好吃的过来喂你,你就这般待我薄情?”

    “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你要点脸成不成?”晏欺侧颊正贴着薛岚因温暖的胸口,一时也懒得再挪窝了,索性顺着他勾起的掌心往上一瞧,果然见得白花花一小袋面粉,彼时正一晃一晃在人手里打着转儿。

    “从哪儿弄来的?”晏欺破天荒地缓和了面色,略有些好奇道,“你打算自己擀面皮?”

    薛岚因见他并未起疑,心下暗暗松过一口气,故又抱着晏欺朝胸前拢了一拢,借机附在他耳边低道:“你说要吃饺子,我亲手做了拿来喂你,难道不好么?”

    晏欺缄默不言,耳根却无端红起了一片。薛岚因微一侧头,便凑过去将他耳坠用力一吮,直舔得自家师父后背陡一僵直,连连发着颤道:“够……够了,放我下来!”

    “不放。”薛岚因探手直勾着他道,“给你做好吃的,你还对着我吹胡子瞪眼睛,凭什么啊?”

    晏欺轻轻推他道:“……我没有,大街上呢,你别……喂!”

    “又没旁人。”薛岚因飞速在他唇边啄了一口,“烧退点儿了?好像没昨晚那样烫。”

    晏欺皱眉道:“没事了……你先顾好你自己,别老有一阵没一阵发疯。”

    “是我的错,对不起。”薛岚因难得认真道,“我自己老爱瞎想,一想多了就这样……以后我会尽量克制住的。”

    晏欺怔了一怔,随即曲指一勾他的鼻梁,无可奈何道:“你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

    薛岚因刚要说什么都想,然而顿了顿,却是由得晏欺捧紧面粉袋子朝他脸上一拍,啪的一声响,正中额顶眉心——

    “你少一人想些乱七八糟的。”晏欺道,“有我在呢……不要瞎想。”

    薛岚因定定凝视着他,过了片刻,倏而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分明是甜的,映在晏欺布满冰雪的沉黑眼底,却似泛有一丝微末的苦意。

    晏欺一晃神,总觉得自己看错了什么,待转眼时,薛岚因却又是弯了弯唇,换上平日那张无所畏惧的笑脸。

    师徒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被抱着,稳稳实实一并往客栈里走。

    一年到头难得的冬至时节,家家户户温暖的一星灯火已点至正燃。

    所有人都在忙于团聚。

    ——他们似也在团聚,但那团聚终究是带有离散意味的,里里外外泛着无边的冷清。

    易上闲至今不知所踪,从枕则一如既往地远离人群,而程避更是躺在床上病着,伤寒入骨,久难痊愈。

    偌大一间客栈,原就鲜少有人来往。薛岚因借了厨房用来和面捣馅,圆润滚溜的大白饺子,一只只在他手里捏得有模有样。

    晏欺就托起双臂在旁边盯着看。待得饺子哧溜哧溜扔下锅底,烫至冒泡又飘浮上来,薛岚因便抄起筷子戳出其中一只,转头以一手垫在下方,拉长声音对晏欺道:“媳妇张嘴,啊~”

    于是媳妇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好在这一巴掌没用什么力道,跟猫儿挠似的,压根不具备任何形式的威胁。

    薛岚因就着势头将晏欺下巴轻轻一捏,一只热乎乎香喷喷的饺子便精准无误地送了进去——面皮不薄不厚,肉馅不咸不淡,似乎包得恰到好处。

    薛岚因问他:“好吃吗?”

    晏欺勉强应他一句哼哼。

    于是薛岚因夹过去一只,晏欺便乖乖吃一口,又夹一只,又吃一口……如此循环往复,一大锅煮好的饺子,很快便被晏欺吃见了底。

    按理来说,发热中的病人不应当有这样好的食欲。但这回晏欺给足了徒弟面子,凡是一筷子递过来了,看也不看,张口便给整个儿吃下去,一时甚至有些上头。

    后来薛岚因也怕把晏欺噎出毛病,干脆不再喂了,扭头将碗筷收拾干净,便哄着自家师父上/床睡觉。

    彼时室外长久弥漫的风雪已然渐停,客栈房内四面脆薄的墙壁却仍旧是潮而冷的,无时无刻都在坚韧固执地催人心肺。

    程避早前醒过一次,后时又倚在榻上睡下了,这会睡得还挺熟。

    薛岚因在他床边放过一碗饺子,预备等他醒了热一热,还能勉强尝出点鲜味儿。

    然后回转过身,薛岚因又推搡着晏欺一路塞进被子里,用力圈着裹了几层,继而对着他百般叮嘱道:“这回好好睡……不准再偷偷爬起来了,知道吗?”

    晏欺让他牢牢实实捆在一旁,便像是一只行动受阻的大米团子。这会儿吃得浑身暖和,也懒得开口说话了,只伸出一手轻而缓地握在薛岚因腕间,眯上眼睛,昏昏沉沉似要入睡的模样。

    于是薛岚因又低头下去哄他:“真的睡了啊?等你烧退了,我再包饺子喂你,好不好?”

    “还有明年冬至……明年冬至,师父……不对,或玉——明年这个时候,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窗外刺冷的寒风刮至正盛。掀开一截轻软的长帘,甚至能听见阵阵呼啸的逆耳声响。

    那时晏欺睡得半梦半醒,薛岚因便轻手轻脚替他将被角掖好。

    随后,将涯泠剑握在手中,微微起身,走向光线昏暗的房间门口。

    他定身站了有半晌,似觉得不大放心,复又回身看过一眼。

    ——晏欺确是睡得熟了,程避也正在榻边躺得人事不省。

    薛岚因缓缓舒出一口气,继而伸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绵密无声的缝隙。

    透过室外清冷细碎一束白光,他能看见从枕正一言不发站在那里,鹰隼般锋芒逼人的一双眼睛,似在望他,又似在无言望着一些更难以触及的东西。

    第147章 拆穿

    铮鸣一声, 涯泠出鞘。剑尖朝前, 凌然直指人咽喉。

    从枕抱臂站在原地,面色不改,眼底亦不曾有半分起伏波澜。

    涯泠剑抵在他脖颈近半寸的地方。薛岚因抬眼看他, 其间黝黑的目光亦是冷而骇人。

    “你猜到了?”从枕笑着问道。

    “不是猜到。”薛岚因一字字道, “是已经知道了。”

    “聆台一剑派与长行居早有不睦之实——这在南域沽离镇一带,一直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事后长行居惨遭当地暴民群聚讨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聆台一剑派的幕后支持。”薛岚因道, “当初‘重金悬赏’是闻翩鸿一手放出来的,而今长行居面临墙倒众人推的绝境,更是聆台山一方私下授意。”

    “那么……敢问从兄, 早前莫复丘快马加鞭送至长行居那一卷邀请文书……又是从何而来?”

    根本无需揣测。那时从枕方千里迢迢从沽离镇来,不曾带回任何消息,亦不曾寻得云遮欢的具体下落。

    他两手空空,毫发无损, 偏又要做出一副精疲力尽的落魄模样。

    薛岚因早该想到问题出在何处, 只是一切顺理成章,路途坎坷而又艰辛, 迫使他忘记身边竟还有这般一匹獠牙森森的野狼。

    “聆台一剑派送来的邀请函,是你伪造的。”薛岚因定定凝视从枕道,“包括长行居那一夜混乱,你也一早便有所预料。”

    从枕一语不发,仅是微笑回望着他。

    “其实这一路走来, 大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都在你一手掌控之中,从未有过任何变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很难算准具体的时间。从枕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站在他们所经历一切事件的最顶端处,面无表情,淡然俯瞰底端一众汹涌澎湃的暗流。

    他看似什么都不曾沾染,而在实际上,几乎在每一场带有毁灭性的劫难背后,均有留下他试图在后推波助澜的身影。

    薛岚因不愿以一种更为极端的心态,去肆意揣测身边相处已久的朋友亲人。但事实证明,有些路一旦走上了末尾的悬崖拐角处,再怎么看似一身清白的人,也难免要染上一星半点污秽的影子。

    “我不想追溯再久远一些的各种过往,也不想追究从兄在过去每一次的生死关头中……扮演着怎样一个角色。”薛岚因道,“单从现在来看的话,从兄,自打离开北域白乌族起,你便企图将我和我师父……往一条通往火坑的窄路上引。”

    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因着中途有些突发的危机实属猝不及防,导致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薛岚因和晏欺都快忘记还有从枕这样一个时隐时现的人物存在。

    他就像是那隐藏在暗角中一柄锋利森然的弯勾——无声无息,亦无任何踪迹可寻。

    及至事后仔细回想起来,才发现他看起来两手干净,什么都没有做,但往往什么都做了,只是容易被人暂行忽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