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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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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他晏欺一人挂着丰埃剑主门下二弟子的名头,日夜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横行无忌。

    足以让易上闲厌他弃他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可惜就现在而言,他们唯一可以就近投奔的地方,也仅仅只有一个。

    云遮欢心知肚明,偏是不厌其烦地再三劝慰道:“薛岚因,晏欺此次南下,多少抱有几分个人的目的。他原本就计划前往长行居,事情已定,你又是何故要逆着他的想法私自行动?”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薛岚因不假思索道,“他听我的,不存在所谓逆与不逆。”

    “薛岚因,你……”

    “云姑娘。”薛岚因略微侧身,倏而唤了她的名字,声线低淡道,“你身中剧/毒……可我师父,也同样命在旦夕。”

    他眼睫抬起,黝黑的瞳孔底端,却是空无一物。

    说不清的痛楚与恐惧堆积成山,反而轻易形成了一种接近于冷厉的空白。

    “恕我私心,接下来的路程,我只想顾全他一人的安危。”他道,“在从兄带来答复之前,易上闲随时都有可能拒绝他的请求。我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赌他会顾念同门情谊,回头来医治我师父的伤势。”

    云遮欢面带茫然,犹自不解道:“可是眼下除了长行居,你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先替师父渡完剩下的内力,至于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吧。”薛岚因道,“师父以往常年闭关敛水竹林,我想等他稍稍恢复一些,直接带他回去也好。”

    敛水竹林……

    云遮欢眸色骤凉,几欲是咬牙切齿地出声喝道:“我看你是疯了!敛水竹林是什么地方?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你说带他走,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走了,你究竟有没有脑子?”

    薛岚因思绪紊乱一片,已俨然听不进旁人片刻言语。只知此时晏欺在他怀里,便下意识里想要将他护住,嘴上说着要带人走,可实际上,连他自己也是个无头苍蝇,没了晏欺在耳旁时常提点两句,他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辨不清眼前的东南西北,亦不知接下来再该怎么去走,或是再该怎么去做。

    “薛岚因,薛岚因!喂!你若真要往回了走,晏欺会被你给气死的,快停下!”

    他在前魂不守舍地一直走,云遮欢亦禁不住在后叫嚷着跟了一路。

    如今大难临头,恰逢从枕一去至今未归,她仅剩唯一的可依赖之人,现在偏像个失了神智的怪物,这叫她怎能不忧心忡忡?

    一个人活到头来,终究逃不过自私这一句形容。

    她心底觉着骇然,难免会对即将到来的死期感到恐慌。

    若是按照平常的脾气,她大可转过身去,掉头就走。然而此时此刻,她满心无助仓皇地紧随在薛岚因身后,唯恐某个未知的下一瞬间,便会有人催使她身首异处。

    “你太固执了,薛岚因。”她说,“人生来难逃一死,晏欺总要比你先走,你强行给他续命,又能熬到几时?”

    “禁术注定催人早亡,这是任何一本古书上都存有的记载。你师父活到现在这般时候,也差不多该……”

    话音未落,前方那人脚步已是骤停。

    云遮欢方才意识到自己莽撞失言,将欲补充解释些什么,却是来不及了。

    薛岚因无声回过头来,原本一双汲满水光的眼睛,昏暗而又幽深,无法言喻的悲恸与绝望,能在瞬间将人湮没吞并,生生折磨至无法呼吸。

    那时候,云遮欢一度以为,薛岚因会因为这样一句无心之言,毫不留情地与她撕破脸皮。

    直到她无意垂下头去,看见他怀中的晏欺在不断发出微弱的颤抖。

    而与此同时,他那一头如雪般铺展而下的三千银丝,忽而像是开始褪色一般,从发梢至尾端,猝然现出大片与常人无异的乌黑。

    第98章 咒散

    人常言, 西北一带地域魂术兴盛, 早在诛风门创立之前,便流传有一套专用以摄魂夺魄的邪流禁术——名为遣魂咒。

    逆命途,改生死, 消人劫, 遣魂归。

    晏欺少时双亲离世,恰逢一朝家破人亡,因而时常会过于看中生死。

    第一次正式调用修为施动遣魂咒,便是为了挽留昔日最为敬爱的恩师。

    但很可惜的是, 他没有成功保下秦还一条性命,独独留下一缕记忆残缺的幽魂,禁锢在长行居中饱受无尽岁月蹉跎。

    而那第二次, 就是在十七岁那年,义无反顾救下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徒弟。

    好在这一回,活剑族人顽强惊人的生命力,并没有让晏欺再次失望。

    薛岚因从那一丝半缕毫无意识的残魂, 日渐结成了有血有肉的实体, 而同一时间里,晏欺也在与他相对应的恢复速度下, 不断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开始,还只是在洗心谷一战中瞬间白了满头。待到后来,干脆连生长的规律也与普通人产生了巨大的差异。

    他相貌清秀,体型纤瘦,近十余年仍旧保持着初时现于人前的年轻俊美。

    所有人都认为, 他是个活了千百年的老妖怪。至今容颜未衰,恰是他修炼禁术护体的证明。

    可谁又料,江湖中人所一致畏惧、嫌恶、避如蛇蝎的妖祟人物,也不过正值最普遍无奇的而立之年。

    禁术加身,迫使他多年外表如旧。尽管如此,真正在岁月中不断蚕食流失的,却是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而今修为已散,内力悉数亏空,遣魂咒所长久维持的现状,亦在霎时随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连晏欺昔日里赖以生存的护体禁术,在性命垂危的最后一刻,也选择了弃他而去。

    ——可他也终于,在这黑白颠倒的漫长折磨中,回归了原本应有的模样。

    染霜的银丝浸了墨底,似冰雪消融,顷刻化为望不断数不尽的沉黑。

    薛岚因垂下眼睫,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怀中一寸一寸,迂缓而又安静地,卸下遣魂咒近十年来予以他的沉重负担。

    看着他,秀美却苍白的容颜,无声刻上一层年岁裹挟的沧桑。

    时至今日,薛岚因才在真正意义上瞧见,原来晏欺褪去往昔所有冰冷锋利的伪装,会是这般模样。

    他才不过三十来岁。

    寻常人眼中不老不死的凶煞魔头,失了一层禁术刻意造成的掩盖,便愈发显得棱角分明,五官温柔。

    “你师父不老。”

    “年纪也远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

    “唔,我原本一直以为,他真会是个……妖怪。”

    郊外的野柴火,是隔了空的刺寒。堆高了也闷不出的热气,蒸腾着绕了漫天,冷得很,也倔得很。

    薛岚因执意不肯挪窝,云遮欢赶在他身后劝说了不知有多少次,总算逼得他停下脚步,却不论如何也不愿再往别处走。

    他把晏欺护得像块易碎的瓷,生怕往外多迈出一步,他便会无声无息地散落一地,彻底离人远去。

    可云遮欢到底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三人燃了火堆围在枯木林里坐下,她冷得发颤,身旁的薛岚因偏是浑然不觉,继续当个聋子似的揽着自家师父,对耳畔频频嚷起的抗议声响充耳不闻。

    “喂,我冷啊,好歹找间客栈住一住吧?”

    “晏欺也会冷啊,大冬天的,你带着他风餐露宿,明儿一早还能剩下几口气?”

    “喂……薛岚因!”

    她一人光顾着自言自语,说到最后,也没指望他能有耐性听进几分。直到嘴边有意无意提及“晏欺”二字,薛岚因这才触了电般醒过神来,有所意识地伸手探了探晏欺柔软的襟口,半晌,松了口气,摇头对她说道:“……他不冷,都快捂出汗了。”

    “你……”

    他摆了摆手,继而低低打断她道:“且不说师父现在伤势不明……眼下时候也不早了,你要住客栈,人多而杂也罢,若让旁人盯上眼逮个正着,长几条腿都不够跑。”

    他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但她听来总归就觉得不舒坦。

    一个人再怎般谨慎小心,身体也不是生铁铸的钢板。入了冬的无尽寒夜,南域的水土即是刺骨锥心的冰凉,她云遮欢如今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对面师徒两个倒是靠着相拥便足够取暖,偏她就这么干坐着互瞪眼睛,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尴尬焦躁。

    有时候,她甚至盼着晏欺就这么死了,还能算是一了百了——至少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在实际上,事情的走向往往不会如人所愿。

    不知是薛岚因看护得实在太好,亦或是晏欺本身就福大命大——后半夜的时候,他似乎挣扎着缓过了那一口气,微微眯开了眼睛,竟是奇迹般地恢复了神识。

    不得不说,薛岚因照料晏欺,是当真捧实了整整一颗心在往他身上粘。

    晏欺初醒那会儿,云遮欢已乏得睁不开眼,隐隐约约只听得身畔有了动静,稍一偏头,却是薛岚因小心翼翼凑上去给人喂水。

    彼时柴火燃起的木灰堆得老高,水囊里的清水都是薛岚因千方百计架上去温过的,含嘴里,待不烫了方一点一点对着喂。晏欺拧着眉头,反反复复不知呛出来多少次,好不容易烘干的衣裳湿了一片,薛岚因也是不嫌,就这么抱着他靠火边窝着,一面保暖一面接着给他喂水。

    半天折腾完了,复又拢着手腕给晏欺输送内力。云遮欢在旁是真真瞧着心烦意乱,此刻正受着冻寒,脑子里亦难免跟着一串火星漫漫,偏听得晏欺在边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喊了声:“……热。”

    薛岚因非得又拿外袍给他圈上一层,温声道:“穿多点,外面冷。”

    就这么一句,云遮欢火了。一伸手,枯木枝散乱着扔了一地,转身便折往林深处走。

    薛岚因匆匆回神,不经意问了她道:“云姑娘,这么晚了,你一人干什么去?”

    “我冷!”云遮欢咬牙切齿地道,“……我自己去拾些柴火,行了吧?”

    薛岚因心里正乱着,一时还有些疏忽,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想应声说句行啊,你多弄点来。但还没能开口,人已经迈着大步子走远了,怎么叫也叫不住。恰巧怀里的晏欺挣动着完全清醒了,刚呛了水的喉咙带了点儿哑,人分明还泛着糊,便扯开嗓子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了?那姓从的回来没有?”

    “都这副样子了,你倒还有心思想着别人。”

    薛岚因叹了声,替他将褶皱的衣襟逐一摆平。及至目光微微上移,又瞥见那满头银丝尽数化为黑发,心中悲恸,将欲伸手为他遮上一遮,不想指节还没能抬起,已被他偏头落入眼底,彼此对视一阵,很快明白过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言语。

    遣魂咒散尽,意味着练咒之人命数既定,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师徒二人皆是了然,偏是一人犹自攥着不舍,一人迟迟不愿相信,时间久了,有些话反而变得不那么容易出口。

    片晌安静,晏欺难得主动了一回,没犹豫一会儿,动了动唇,想试着说点什么,却被薛岚因低下头给瞬间堵上了嘴。

    他吻得很深,舌尖还有意无意沾了一丝血味儿的腥甜。

    晏欺一慌,怕让人云遮欢一姑娘家在一边瞧着不好,然而一偏眼睛,又哪儿还见着她的人影?当即骇得将他一把推开,火急火燎地道:“……云遮欢呢?”

    “刚刚你没看到么?”薛岚因无谓道,“她拾柴火去了……”

    “混账小子……你是傻的吗?!”晏欺面色一白,霎时打断他道,“赶紧把她找回来,莫要让她一个人往别处去!”

    言罢,竟是竭力撑着想要直起腰身。薛岚因心下一慌,赶忙上前将他轻轻摁住:“怎、怎么了……?拾个柴能有什么啊,你别乱动!”

    “她身上带着劫龙印,你说能有什么?”晏欺是气急,抓着涯泠剑鞘便要敲他脑袋,只是没什么手劲,砸上去也不轻不重像在挠痒。

    薛岚因唯恐他又缓不过那口气了,左右犹豫片刻,终是啪的一声直接点上他穴道,顺势将人往臂弯里一捞,抱了起来,直道:“你还闹腾,我过去找她便是了,你听点话好不好?”

    晏欺让他整个儿搁在怀里,一时动弹不得:“你……”

    薛岚因到底是个不缺力气的,转身回去熄了火堆,便带上自家师父沿着方才云遮欢离开的方向往里走。

    南域一带土木湿润,尤其是到了夜里,白日时候的露水悉数结了白霜,绕在枝枝叉叉的枯木间,便成了浸入肺腑的极寒。

    人会觉着冷那是真的,但如今才近初冬,烤着火堆宿在野外也未尝不可,况且眼下形势紧迫,住在人来人去的客栈反易造成累赘,薛岚因和晏欺两个大老爷们儿自是习惯的,只是云遮欢一个小姑娘生来娇气,难免易生埋怨,此时一人走在荒无人烟的枯木林里,满身沾染了木枝燃烤的呛人气味儿,只觉难以忍受,加之早前对面偏还坐着一对不知廉耻的师徒二人,气氛怪是难堪,她憋不下去,又骂不出口,思忖半天,最后也只能自己一人退出,盘算着待晨时从枕若能回了,顺道捎带一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一旦入了长行居,便会无端安心下来许多。

    她百无聊赖地绕在林间走,捡的枯枝捏在手心,攥着,没过多久便随移动的脚步落下了大半,因而一直捡了扔,扔了捡,往复下去,真正到手里的,并没有多少。

    她一直认为自己本没有必要这样。如果当初劫龙印没有被迫导在身上,大概也不会害她如此奔波。

    可是说到底,如果之前她没有中毒的话,族长之位也一定会稳稳当当落在她的头上吗。

    不一定。

    她心里清楚得很。从枕的存在于她而言,没有一天不是个巨大的威胁。可……她依赖他,而且是过于依赖,凡事总想着有他在身边,便能轻松地迎刃而解。

    她这个小族长当得很是憋屈,憋屈而又无能。

    她甚至可以想到,万一她最后落得个客死他乡的惨烈下场……族长之位将会传承给谁。

    只要云老族长收从枕为义子的话……

    她摇了摇头,这样的结果,于北域白乌族而言,可能是再好不过,毕竟墨守陈规推她上位,并不是所有长老心中所愿。

    蓦然想至此处,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末了,抱紧怀中成堆的枯枝,继续往回时的路一点一点迈出脚步。

    然而走到一半,不知为何,背后倏而染上一股幽幽的凉意。

    她略微侧头,先时只当是天气潮冷,人体应当作出的反应,直到背后无端响起一道悠长而模糊的人声,她才开始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黑暗里,有人如是低道:

    “……想活下来吗,云遮欢?”

    第99章 痴狂

    他说, 想活下来吗?

    云遮欢回过头去, 鬼使神差地,想要回应他一句,当然想。

    剧毒于她而言, 简直就是无法摧毁的魔咒, 逼使她,昼夜梦魇缠身,终日为凄苦所覆。

    所以,她无时无刻都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当有人在她耳边无意提及的时候, 她难免会在条件反射的情况下,说上一句想。

    但是现在明显不行。

    她脚步顿住,很快, 又拼命挪得极开,仿佛在刻意躲避什么似的,她走得像是在飞,偏又不敢弄出多大的动静, 因而声音细小, 听起来愈发显得狼狈。

    殊不知,她越是急着走, 身后那抹意味不明的人声,便越是跟得紧密。

    他在她身后问:“很痛苦吧,云遮欢?”

    痛?怎可能不痛,她每日每夜痛得快要死了!

    “你想不想,彻底得到解脱?”

    ……解脱?如何能够解脱!

    除了死亡, 还有什么比这更快的方法?

    “你想不想?”

    “想不想?”

    “想不想……?”

    云遮欢眸色一紧,猝然回身喝道:“住口!”

    ——人声戛然而止。

    她颤抖着仰起脖颈,四下打量着周遭仿若一潭死水的一草一木。只是夜太深了,静谧而稀疏的树影里甚至瞥不见半点虫鸟的踪迹,便更莫要说能一眼瞧清什么样的人。

    那刚刚说话的是谁?莫不是自己忧思过度,出现幻听了?

    云遮欢略带疑惑地转过了身形,怀里紧紧抱着一手的枯枝残叶,再次迈开步子,战战兢兢地想要往回了走。

    恰在同一时刻里,微一偏眸,正对上黑暗里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目光熟悉而又陌生,抑郁里带着躁动的肃杀,意在征服,或是不动声色的挑衅。

    云遮欢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想要惊呼出声,然而不幸的是,她还没能开口,脆弱的颈项已被人单手扼住,狠狠卡着,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

    “怎么,还认识我么?”

    漫天夜色,遮盖不住来人高大沉冷的身形。透过厚重一层挡光的黑纱,辨不清他那早已模糊的五官,唯独喉咙里翻搅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入耳嘈杂,听来更是难以忍受。

    云遮欢双目瞪圆,霎时以含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道:“谷……谷……”

    “你叫错了。”他抬眼看她,倏而意味不明地道。

    她自然听不懂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只是惊恐大过了疑惑,怀抱着满手细长如刺的枯枝,妄图将它当作最后的武器,疯狂挣扎,想要脱身。

    然而剧毒缠身状态下的女子羸弱不堪,根本不会是谷鹤白的对手。他甚至不必动用半根手指头,便能轻易将她治理得服服帖帖。

    “……怎么等了半天,就你一个人?”他冷道,“晏欺和薛尔矜呢?”

    她说不出话,喉咙被他大手掐得牢牢实实,像是围上了一捆锁链。

    谷鹤白约莫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冷笑一声,手劲微松,刻意放了她道:“说吧,他们人呢?”

    云遮欢深深呼出一口气,似要将长久以来不得纾解的痛苦尽数吐干一样,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要紧不慢地,缓缓启动了双唇。

    “他……们……”

    下一瞬,一手攒动成刀,另一手骤然抽开腰间悬有的一枚匕首,挥击如风,顷刻以不可抵御之势,正朝来人方向,狠狠一并刺去!

    北域白乌族人,纵是生的女子,自小亦会修习一身攻击性极为强悍的近身战术。云遮欢身为下任族长,即便在多个方面皆有怠慢,恰因其脾性火爆,从不服输,所以在打斗上下的功夫,远比其他时候要多得多。

    她那一击出去,用的不仅是腕,连带每一寸指节都捎实了力道,几乎是狠而残暴地,劈手袭上了谷鹤白的侧颊——

    饶是这位副掌门人再怎般小心谨慎,徒然遭她反击,也全然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闪身想要躲开,却是为时已晚。他避离得虽是迅速,但那一记手刀后紧接了一刃匕首,刀尖朝里,便是正巧对着人脸,不过片晌之余,只听得撕拉一声刺耳的轻响,他那掩面用的黑纱,竟被她单用一手强行划开了大半!

    要知道那谷鹤白素来惯是覆面出行,平生最厌旁人取他面纱,早前晏欺这么夺过一次,已是直接触了他的底线,而今就连这愚笨的女人亦敢待他如此,他又怎会心慈手软?

    谷鹤白面色陡沉,幡然一掌径直抬起,几近要在云遮欢收手回袖的下一刻,灌注力道推向她的胸口——然而无意偏头,却在望见她反应的那一瞬间,生生停在了半空。

    云遮欢眼神涣散,飘忽里像是硬塞了一团蒙蒙的雾气。但那一双眼珠子却是鲜活的,漫着显而易见的某种情绪,那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但他看在眼里,只觉愈发的震撼惊心。

    她面对着他,视线一刻不离他黑纱划开后的面容,颤抖的双腿支不稳脚跟,竟就这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借着林中枯萎稀薄的星光,谷鹤白甚至可以看清她眼底盈满的泪意。

    “是你……真的是你……”

    她顾自一人喃喃说着,那样子当真是好笑得很。方才那点带着攻击意味的动作已消去了大半,转带着肩膀也一并软了下去,倾倒坍塌,像是山崩地裂后的惨烈,凄楚而又锥心,痛得叫她自己难耐。

    然而谷鹤白却在她那情绪愈渐分明的眼底里,无端品出了一丝筹腻且难以言说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二十多年了,可能你……早该忘记了,但是当年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痴恋。

    是了,正是痴恋。

    谷鹤白伸出手,饱含调侃地抚了抚自己身上这件独一无二的皮囊,忽然从她接近疯魔的反应里,找到了某些比直接报复更为有趣的事情。

    因此,他将已经快要狠狠挥出的一记掌风,悄无声息地拢回了袖中,转而收敛表情,微微笑着,略带试探性地回应她道:

    “……是我。”

    大夜已至三更。郊外的枯林里结了潮,像是浸泡在大片氤氲的河水里,久而久之,便渐渐生成了阴冷的寒气。

    薛岚因一面背着晏欺,一面伸手燃了一盏纸灯,提在枝杈飞舞的枯木林里,踱来踱去,笼统绕了不知有多少圈,终归没能寻得云遮欢的身影。

    “奇了怪了,拾点柴火罢了,能跑哪儿去啊……?”

    他一时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恰逢晏欺扬手起来,毫不留情赏他一记爆栗,顺带一并出声骂道:“凡事如若交由你手上去办,算是全完了!”

    他没什么力气,敲薛岚因脑壳儿上,仿佛在给他捋毛似的,又轻又柔,却更像是一柄细长准狠的冷剑,径直戳他心窝窝里了,说不出的心疼与心酸。

    他忽然没脑子的,脚步一停,回头对晏欺说道:“还找什么啊……不找了,管她什么狗屁劫龙印,我们回去吧,师父。”

    晏欺一头雾水,伏在他背上,讷讷问道:“这么晚了,回哪儿去?”

    薛岚因道:“敛水竹林……”

    晏欺一下就说不出话了,像被哽着,喉咙里涩得发紧。

    “……回去吧,师父,我以后再也不会到处跑了。”

    其实很多时候,薛岚因一直在想,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从敛水竹林里出来。强烈的好奇心作祟,迫使他将原本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彻底打碎,继而走上了追寻记忆这条永久的不归路。

    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呢?他找到了当年和洗心谷一战有关的蛛丝马迹,甚至因此牵扯出更多类似于此的重要人物。

    但晏欺却在他面前垮下来了。

    除了师父,他在这世上本就没剩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人或事,往后师父一走,他大概也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穷到连最后的一份温存,也不配予他拥有。

    薛岚因偏头凝视着晏欺,幽幽纸灯下苍白如旧的侧脸。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抱着他,缓缓弯下腰身,将脑袋低低埋入他雪白的襟口。

    “我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薛小矛……”

    晏欺目光温软。温软里裹挟着平顺的湿润。他很少以这样一种眼神去注视着某一个人,大多数时候,冷淡,鄙夷,甚至带了些轻蔑意味的高傲。

    偶尔转眼即逝的微末柔情,也仅仅只给了薛岚因一人。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除了极力的温柔以待,他再拿不出什么,用来抚慰眼前陷入惊恐仓皇的爱人。

    “我早说了,不关你的事。”晏欺道,“我自作自受得来的结果,从没想过将罪孽的惩罚刻意施加在你的身上。”

    薛岚因眸色昏沉,似被人生生剜去了一身足以支撑行动的皮骨:“也许回到敛水竹林里,还有得救……”

    “来不及了。”晏欺淡声道,“芳山古城多远的距离?现在回去,快马加鞭数十余日都不一定能到。”

    “可是……”

    “没有可是。”

    薛岚因眉心蹙起,看起来像是欲言又止。

    “好了,别废话。灯拿稳,继续找,千万别让那丫头出什么事。”晏欺探出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不要再磨蹭了……走吧。”

    薛岚因不大情愿地拨了拨纸灯,双手绕过自家师父,杵在原地极其别扭地打了两个转,眼看着晏欺又要开口催起人来了,忽而听得后方一阵残枝烂叶相互摩挲的踩动声响。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便恰好见得云遮欢抱了满满一怀的细长枯枝,正不动声色地站定在不远处,四周光线生得很暗,暂且瞧不清她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第100章 【番外】忽成岚

    其实晏欺在养徒弟之前, 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经验。

    他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 奈何他从未给人当过奶娘。

    那年洗心谷一战之后,他才不过十七岁。花儿一样的青春少年,白了头发, 自打一步踏进了敛水竹林, 便成了世人眼里的妖魔。

    竹林里山清水秀,满目平和,实际没住什么人。有的是一些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日夜在那竹林深处过着养养老, 拉拉家常的闲适生活。

    这时骤然来了个年轻人,孑然一身,似乎没什么背景, 更没什么人缘。

    于是大爷大妈们的日常唠嗑话题里,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猜测这年轻人的真实来历。

    有人说:“这孩子瞅着年纪不大,该不是犯了什么错,被人一股脑给打进来的?”

    有人说:“谁说的?瞧他那样子, 头发都白了呢, 哪儿门子的年纪不大?”

    有人说:“莫不是个妖怪罢,活了千八百年, 老不死的那一种。”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流言纷飞。

    然而此时此刻的晏欺,却独自一人坐在敛水竹林的小屋子里,面对薛岚因一缕尚不成形的虚弱散魂, 支着胳膊肘默默在门口发着呆。

    遣魂咒所带来的强制作用下,被复生的人并不会得到以往相同完整的记忆。

    甚至像他师父秦还那样的,直接从记忆缺失进化为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然而薛岚因并不这样。他是骨血坚韧的活剑族人,因此复生的速度往往也会异于常人。每日每夜,他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迅速结成新的肉/身,从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逐渐化为足以伸手触摸的人形。

    当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恢复原状的时候,晏欺也知道,过往那些或快乐或痛苦的记忆,他都不再拥有了。

    眼前这样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人,实际活了百岁有余,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便与那初临世间的婴孩一般无二。

    晏欺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走过去,站在薛岚因的身边,一字字地说道:“……你叫我师父吧。”

    实际晏欺踮着脚,才刚好能与他齐平。十七岁的小师父,对着一个百岁的老徒弟,大多的情绪,是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酸,转换为一种得又复失的落寞。

    得的是他的人,失的是原本应有的旧忆。

    他不记得了,于他而言也许是件好事。但于晏欺而言,也就意味着他们从前在洗心谷的一点一滴,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薛岚因劲头上来了,便还是像从前那样惹人讨厌。叽叽喳喳的,像是一只小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追着他问:“师父师父,我为什么要叫你师父?”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会是我师父?”

    “师父师父,我到底从哪里来的,你又是怎么捡到我的?”

    可怜晏欺天生话少,不善应付如此纷至沓来的盘问。于是他干干脆脆撒了个慌:“你是我从外边捡来的。那会你才屁大点儿小,连话都不会说。”

    随后,拂袖一挥,以闭关为由,转身将自己关进小黑屋里,逃避薛岚因铺天盖地的追问。

    说起来,晏欺养徒弟,其实和他养儿子没什么区别。

    早年时候的晏欺,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慵懒生活,便是他过惯了的富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