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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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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欺却是声音一顿,骤然抬眼,有些无措地凝望向薛岚因咄咄逼人的面庞,似动了动嘴角,终没能开口说出一字半句。

    师徒二人一时无话。

    看似是相互对视着的,两双眼睛却各自远望着别方,连带着心神也一并飘飞出窍,随了一室夜光碎裂至无影无踪。

    ——然后当真就这么固执地瞪了一晚上。

    晏欺一度觉得,薛岚因像是一头初生莽撞的小牛犊子,胆子比肉还粗,逮住什么便敢问什么。有些事情,他交代不来的,便随口糊弄过去,这小牛犊子偏要往歪了想,到最后晏欺原是准备开口的,也硬生生让人一句话给堵回去了,再难发出声来。

    可正巧了,薛岚因那头却认为晏欺也是倔得厉害。分明像是瞒了些什么,要说出来,偏又不肯说得透彻,故而晏欺阐释得云里,薛岚因只能听在雾里,事后如要胡乱猜测,便能逢上晏欺装聋作哑,若还想再问什么,只会再吃他一份冷冷的闭门羹。

    要真用一种动物来形容晏欺,薛岚因觉得只能是王……乌龟,瞧那外壳儿重峦叠嶂似的厚,轻拍那么一下便死命往里缩,不是乌龟是什么?

    可是他想归想了,终不能冲上去替人把壳儿给扒了。

    这会儿一人呆怔着,只想反手给自己一大耳刮子,可惜又下不去手,磨蹭了半天,愣是瞪一双大眼睛一直怄到了天亮,及至次日晨时,待晏欺终于倒软榻上睡过去了,薛岚因才长长舒出口气,低头揭了张薄毯给他盖上,随后轻手轻脚地翻身下榻,顶着一脸乌青小步挪出了结界。

    第45章 放长线钓大鱼

    彼时夏日正浓, 长行居内树木成荫。蝉鸣多少是有些聒噪的, 顺着平静和蔼的水流稍一对比,便平白惹人心生烦闷。

    今日的老人家没再钓鱼,却将细长的钓竿捧在手心里, 背对着身后一方莲池有意无意地伸长指节把玩, 而易上闲则定身端坐于莲池岸边,埋头攥了一枚雪白的巾帕上下擦拭着一柄木剑。

    薛岚因上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祖。”随后眼角一抽,在对上易上闲手中锋利木剑的同一时间里, 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道:“师、师伯。”

    易上闲斜睨他一眼,冷道:“谁是你师伯?”

    薛岚因心道, 鬼才认你这师伯,嘴里却是轻轻笑着的,就差开出一朵花来。他小心翼翼地跨步至莲池边,弯下腰, 凑在秦还耳边低道:“师祖, 您昨日交代的事情,我……我都回去问过师父了。”

    秦还眯了眯眼睛, 不知是耳背还是纯粹没听,只懒洋洋地曲指拨了两下钓竿儿,并未开口说话。

    薛岚因尴尬了一阵,以为他毛病又犯了,只好微微抬高了音量继续道:“师祖……”

    “嘘, 小声点,钓鱼呢。”秦还抬头扫了一眼他熊猫儿似的两块黑眼圈,笑了,声音沙得人耳尖发颤。

    薛岚因低头一看,见这白发老人钓竿是横卧在手里的,人也是全然背对着莲池的,算是在钓哪门子的鱼?心中一时正疑,忽闻莲池中央一声清脆轻响,薛岚因一个偏头回去,恰逢一尾青灰鲤鱼跃池而出,堪堪于半空中拉来长串弧形水花,随后“啪”地一下正巧跌入他的怀里,扑腾两下,滑得厉害,还没等他伸手牢牢抓握起来,便又死里逃生地猛冲了回去,“噗通”一声钻进莲叶深处没了踪影。

    薛岚因一时大为惊讶,身旁的秦还却是百般遗憾,直呼可惜。

    “废物的徒弟只能是废物。”易上闲在后头也不抬地叹了一声,道,“连条鱼都抓不住。”

    薛岚因耳朵一红:“我……”

    “哎!”秦还拦手一挥,示意二人噤声。紧接着扬起一手聚臂间修为于一点,朝下方莲池水面轻轻一划,沾了些许清水于半空中顺路一条书写符咒道:“看好。”

    薛岚因微一侧目,漫天水花登时迎面而来,无形之中,似有一股不可控制的拔山之力生生撼动整座莲池,及至方才那眨眼逃入池心的一尾青鲤亦随之脱水而出,挣扎翻滚着落回岸边光裸平滑的石地之上,再无任何逃生的余地。

    “此术法,名为‘偷天’。”秦还俯身将那鲤鱼小心翼翼收入网中,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解释说道,“以池水作媒介,引用同等内力催动符咒,使得池鱼上钩,与池水相互交换方位——此法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媒介对应,偷天换日,皆可一试,故曰‘偷天’。”

    薛岚因闻言至此,不由目瞪口呆地想道,他管这叫钓鱼?

    神仙钓鱼,都不带竿儿的?

    他面色古怪地思虑了一会儿措辞,终忍不住吞吞吐吐道:“师祖,您这哪里是钓鱼?用术法算是作弊吧?”

    易上闲撇头冷嘲了一声。

    “那你觉着……什么是钓?”秦还亦是眯眼笑着,意味不明道,“一方莲池数尺之深,你想伸手进去捞样物什,偏要执着一根钓竿儿,那最后抓握在手里的,岂不也仅仅局限于一尾青鲤?”

    薛岚因微微一愣。但见午后满目璀璨斑驳的烈日光束之下,秦还一头白丝似雾一般时隐时现,柔若无骨,然谈吐之间字字句句皆如铁剑出鞘,掷地有声。

    “年轻人,眼前迷障多而繁杂,走的路浅,还没下水池子,就想着上岸——一个字,歪。”秦还甩手,将那细长钓竿往薛岚因怀里一抛,道,“喏,眼下两种方法都给你预备着,你想怎么钓条大鱼上来?”

    薛岚因先是一怔,随后眉目一弯,亦禁不住放声大笑道:“师祖说得是挺轻松,我倒想一口气将这莲池捞个底朝天罢,只怕它……不肯给我个面子。”

    秦还闭了眼睛,似笑非笑道:“你小子胃口挺大呢,给你钓只小虾儿上来不错了,还妄想吞了整片池塘?”

    薛岚因不答,只回过身去,依葫芦画瓢弯腰低头,沾了些许池水聚于指节顶端,屏息凝神,卡在半空中央写下一长串与方才近乎全然相仿的符咒。

    此举一出,身旁二人皆不由面染几分惊诧之意。易上闲原当这混账小子早已愚笨至无药可救,殊不知他这一套龙飞凤舞的字迹默写下来,竟也能做到与秦还分毫不差的程度。后转念一想,正所谓活剑族人,天生善武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可惜多年来让晏欺一手关笼子里养得废了,倒平白浪费这样好的资质。

    不过片刻之余,果真见那一池碧水应声翻涌而起,水面一众鱼群恰似受极惊吓一般,纷纷随着池底流走不断的微渺气劲四散奔逃。

    薛岚因自然不肯放过这般绝佳的捕捉机会,二话不说,弹指一收,顷刻在池正中心击起一串连绵水花,飘了层雪似的,顿将后方秦还骇得眼睛一亮,一句叫好还未能出口,忽听得耳畔沉沉一声闷响,定睛往前瞥过一眼,却见那最后满满一头撞进薛岚因怀里的,鱼也不是,小虾儿更不是——偏仅是半截沾满了淤泥的莲藕。

    秦还愣了一阵,一口气没来得及提上来,便“噗嗤”一声笑得漏了。薛岚因面色一红,抱着那半截莲藕在怀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半晌过去,待得秦还缓缓踱步走上前来,扬起手指,对准他的心口不轻不重地点了一点,终还是那一个字来形容他道:

    “……歪!”

    薛岚因僵了一僵,尤是大为不服道:“师祖自己说的,这偌大一方莲池,捞什么都可以的啊……”

    “那也不是什么都值得捞的。”易上闲冷不丁地打断他道,“功夫不到家,连片鱼鳞都摸不着边,还想着捞完整片池子呢?”

    薛岚因动了动嘴唇,似还想辩解些什么,然垂头望见怀中泥里透粉的半截莲藕桩子,只觉喉间狠狠一哽,憋了半天,终没能吐出半句话来。

    第46章 表白

    是夜。

    长行居内外灯火未燃, 独矮屋四面结界间一盏烛台散出星点黯黄。

    晏欺方自沉梦中苏醒, 彼时正披了件外衫倚在案前研墨抄书。夏至本易致人体乏,加之昨夜闹腾得实在厉害,使他精神多少有些不佳, 遂提起笔来没写上几个大字, 便无端多了几分昏昏欲睡的趋势。

    半晌意识混杂,忽闻头顶一声异响,他勉力侧目朝雕窗外扫过一眼,顿了一顿, 又偏头回去,似并不打算予以任何理会。

    然而没过多久,听那室外又是一声轻响, 老鼠扒坑儿似的,直扎得人耳朵生茧,晏欺虽心生几分烦闷,却亦未作出任何反应, 仅抬手在边上倒了一碗凉茶, 仰头将之一饮而尽。

    ——当声音第三次于耳畔频繁响起的时候,晏欺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反手将那茶碗往案上重重一磕,回头骂道:“薛小矛,你是不是有病?”

    少顷之余,但见那雕窗相隔的紧密缝隙间,窸窸窣窣冒出薛岚因一颗动来动去的小脑袋, 此刻正一板一眼扬起手臂,颤颤巍巍地伏在外墙边缘表演鬼画符。

    师徒二人,一人靠在屋里,一人趴在墙外边,偏又谁都未曾开口好生说话,怎么瞧着就怎么奇怪。晏欺思来想去,怕狗徒弟是招了什么邪魔上身,便索性起身踱至雕窗边缘,皱眉对外喝道:“大半夜的,你干什么?”

    薛岚因停了一阵,叹出口气,哀声埋怨道:“师父不是不肯与我说话么?”

    晏欺一见他这苦大仇深的样子,便有些平添烦躁,自觉待不下去,转身立刻要走。薛岚因心下一惊,慌忙隔着雕窗伸进手来,紧紧攥住他衣袖道:“哎!你又跑什么?”

    晏欺道:“没空陪你发病,你要疯滚别处疯去。”

    薛岚因一听,脸色登时就沉了:“……那我真走了?不在外边烦你。”

    晏欺想也不想,冷道:“随你。”

    “嘶,哎!别……”薛岚因手中一空,一时抓握不住晏欺衣袖,方沉下去的面色瞬间就崩了,二话不说,又扑腾过去揪住他半片袍角道,“师父别走,我方才……方才在练功呢,你不想见见成效如何嘛?”

    晏欺回头看他一眼,道:“你练的什么功?非要三更半夜跑人窗户边上挂着?”

    薛岚因自以为很邪魅地勾嘴一笑,道:“绝世神功。”

    晏欺面无表情地凝望他半晌,自鼻腔中冷冷哼出一声,并未开口说话,转而回身握起了纸笔继续誊抄起静心符咒,薛岚因见状也不再惊慌,气定神闲地牵着那小半片袍角轻轻一划,飞速落空默写出一连串大字,随后聚力朝内一指,恰赶在晏欺落笔之前,将他肘下一张白纸隔空抽了出来,前后之间,也不过发生在眨眼一瞬。

    晏欺再次回头,便见薛岚因那混账小子将大张白纸捏在手心里,卷成一竖轴,得意洋洋地冲他上下摆了摆,好像在说“我厉不厉害”?

    晏欺那般傲然脾性,自然不肯出言夸赞他一字半句,只扬手另抽出一张新纸,忙着低头铺开摊平,似对窗外那笑意盈盈的一张傻脸视而不见。薛岚因倒也不同他急,仰头一挑指节,竟将他手中毛笔也给顺了过来,叼在嘴里,时不时还带着些挑衅似的,旋起来打个小转。

    晏欺有些无奈,却也懒得与他争辩,只得道:“鸡鸣狗盗之举,不成体统。”

    薛岚因听罢,明摆着更是嚣张道:“好哇师父!这可是师祖言身传教的宝贵术法,你管它叫鸡鸣狗盗?”

    晏欺嘲道:“历代古书曾详有记载‘偷天’一术,因其范围之广,万物皆可周转更替,有志者借此助长内力,继而达到提升修为的效果——怎到了你手里,便成了小偷小摸的下作伎俩?”

    “哪里下,哪里作?”薛岚因挺起胸膛,振振有辞道,“我这是光明正大从你手上拿!”

    “少贫嘴,笔还回来。”晏欺伸手递至窗前,不耐烦道,“符咒一刻不抄,我体内真气便容易四散逆行,届时若害成个走火入魔的疯子,第一个出来宰了你。”

    “不成!师父你这始乱终弃的行为,跟强盗有什么区别?”薛岚因猛地一拍雕窗,张牙舞爪地指责他道,“穿完的破鞋不要也便罢了,你还用宰的?天地良心,我犯了什么大错?”

    晏欺让他说得一懵,道:“我何时始乱终弃了?”

    薛岚因依言凑上前去,顺势探手将自个儿半片唇瓣往下一拉,露出一排乱七八糟的齿印,道:“师父,您昨天干的好事儿,今天就忘了?”

    晏欺:“……”

    “我中午啃咸菜那会儿都泛着疼呢,少吃了不知多少颗白米——您要不说说,怎么赔吧?”

    晚间的月色淡薄如荼,白里渗透了些许烛火点燃的微黄,便像那照明灯似的,将薛岚因一副染了三分笑意的俊俏面孔衬得格外散漫飘逸,状似无形。

    晏欺凝神瞧了他一阵,不知怎的,忽然便沉默了。好半天,方又背过了身去,坐回案边,也不写字,就拈了墨块摁往砚台里一点点磨。薛岚因趴在窗外瞅得发怔,心里直道,方才不还好好的,怎又不肯开口说话了?

    “哎!我说错什么了?”薛岚因卡在缝隙边缘,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唤了他道:

    “师父?”

    ——不理。

    “或玉?”

    ——还是不理。

    “玉、玉……儿?”

    “……别叫!”

    冷不丁的一声呵斥,顿将薛岚因给震得心肝胆颤,徒自捂着胸口揉了好一阵子,才不知所措地趴上雕窗边缘,细声朝里询问道:“师父,您又在一人琢磨什么呢?”

    屋里没人吱声。独有一缕微弱烛光沿着窗台繁密的缝隙映入薛岚因眼底深处,将那人雪衣如画的背影照耀得幻真幻假,仿若拒人于千里。

    里边的人抓握不住屋外的,屋外那个也看不清里边那个。

    彼此之间隔了堵墙,却偏又生生拉扯出千山万水的距离,任谁也没法将谁摸得通透。

    “薛小矛。”

    静了不知有多久,忽来一声轻唤将所有沉默彻底打破。

    薛岚因微微抬起头来,便听晏欺平静如水的声音缓缓自屋内响起。

    “凡事你若担不起那份责任,便不要胡乱开那个头。你嘴上倒是说得快活了,偏得在旁人心里留疤,如此可还能乐在其中?”

    薛岚因一颗凡心向来粗枝大叶,此时虽听得晏欺话中似有几分深意,然皱眉思忖良久,终也只能粗略品出一个大概。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师父心里留疤了?”他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对,说出来便是了,我都能改,你何故要这般折腾自己呢?”

    晏欺没说话。

    薛岚因仔细回想一番,猜他约莫在对昨夜二人亲吻之事耿耿于怀。这样硬要说来,也确实是薛岚因起手先去招惹的晏欺——若非这混账小子色迷心窍上去占了人家两下便宜,也不至于发展到事后谁也不愿再提的程度。

    ……可是一想到这里,薛岚因那一颗铁打似的心,突然就柔软了一片小角。

    像是有块雪突兀地卡在正中间,一点点地朝下不断融化。

    “喜欢与你亲近有错吗?”

    没有错。至少,他自己心里是这样回答的。

    “师父自己说的,使用禁术保我一条小命苟活在世。”薛岚因道,“且不管你究竟后悔与否,救了那便是救了,你肯这般待我,正巧说明我二人以往关系匪浅。”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与你亲近?”

    他总是这样,堂而皇之地,将内心想法一次倾倒出口。

    殊不知,这世上有多少艰难险阻,是多少条腿都跨越不过的。

    “……你我是师徒。”晏欺头也不回,木然说道。

    薛岚因固执回道:“师徒又如何?”

    晏欺目光微侧,尤是冷淡道:“你我均是男子。”

    薛岚因明显一顿,随后又急忙道:“男子又如……”

    晏欺厉声道:“你想清楚再说!”

    薛岚因呼吸狠狠一滞,再抬头时,见晏欺正随手抽过一沓白纸前来,欲将雕窗缝隙里里外外糊个彻底。薛岚因心中暗道不好,一时也再顾虑不得其他,探手上去勉力勾住晏欺指节道:“师父……师父!我、我想得很清楚!你且把纸拿开,莫要挡着,听我说明白行么?”

    晏欺微微抿唇,狭长的凤眸亦在同时低垂下去,似并不情愿听。薛岚因断然不肯让他再逃的,手掌用尽了力气,将那半截小指攥在手心里,一面狠命抓握着,一面断断续续地重复道:“我……我真的想清楚了!今天白日里,见过一趟师祖,他说的那些道理,我虽听得囫囵,但又未尝不曾仔细思虑过?师祖总要说我一句‘歪’——我是挺歪的,心思不正,说出来的话也老在惹你生气,可我不想撒谎,也不想学你那样,把什么都往心里藏着。凡事既是欢喜,那便去做了,开了这个头,我就没想过要逃哪里去……师父,我命是你救的,前后朝夕十六年,我所剩的记忆笼统也就这短短十六年,过往的所有情分,从来只系在你一人身上。应那一句欢喜,我便心甘情愿,且不论余生还有多长,我都只想追随在你身后……如此珍重,不负你我。足矣。”

    他赶命似的,抢着说完这一大段话,平生第一回 ,只觉脑子里装的东西不够用了,费力表达出来的意思也是含糊不清的,像是麦芽糖黏了一大块在牙上,往日里的巧舌如簧放在眼下,均成了摸不着边的陈腔滥调。

    薛岚因满头大汗,见面前的晏欺仍旧缄默不言,心头自是懊恼又无措,良久,方又抬手敲上了雕窗,一字一句地对着他道:“我都那样说了,你还听不明白?那好,我换种说法……我现在便带你出来,你别呆在结界里,天天抄着几句和尚似的符咒。我们一起离开长行居,到别处去,你不是喜欢窝在敛水竹林里么?我陪你便是,你要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若嫌我什么都问很烦的话,我便不问了,等你愿意开口的时候再说。”

    薛岚因盯着他,死死盯着,像是要把心肝一并捧出来,放在手心里呈递过去。可怜他天生一肚子花言巧语,放在晏欺面前,偏是怎样都束手无策,出口之前在心里打了一万遍的草稿,回头让晏欺瞪上那么一眼,多少甜言蜜语都漏成了一滩烂泥,悉数咽回喉咙里。

    晏欺说得没错,他二人均是男子。恰是因着如此,有些简单易懂的话挨到嘴边儿上了,反倒不那么容易开口。

    晏欺隔着一层雕窗,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欢喜?情愿?”

    他终于舍得开口了,语气却显而易见带了几分轻蔑。

    薛岚因只当没听见的,立即点头应道:“是,死亦无憾。”

    “可我不喜欢。”

    晏欺声音轻飘飘的,反手将指节抽离回去,继而贴了张白纸卡在雕窗缝隙之间,重重一拍,顿将薛岚因半张大脸拦隔至屋外,再无半点漏洞可钻。

    晏欺此人,在某些方面里,有着近乎刻薄的刁钻。而这刁钻大多数时候,并非是针对旁人,而是在针对自己。

    薛岚因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拿头轻轻抵在雕窗边上,晃了一晃,心里无奈道,结界到底是专给你下的,我若想要自由出入,还怕你糊这区区一层薄纸吗?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师父是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屋里,由着修为耗干净,再不踏出外界半步了?”

    “是又如何?”晏欺淡道。

    “我若不肯呢?”薛岚因又道。

    “你若不肯,便一人收拾东西滚出去。”晏欺慢悠悠道,“我与易上闲约定尚在,他也不会予你过多为难,你要想走,他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天大地大,任你闯荡,去哪儿都行,只要别想不开拔剑自残。”

    薛岚因停了停,道:“师父这是不要我了?”

    “嗯。”

    “好罢,那我走便是。”

    “不送。”

    话音方落,便听得窗外一阵细微脚步声响隐隐自耳畔传来。薛岚因果真是掉头就走,一下也没耽搁,晏欺见状也只是冷冷一笑,心道,长行居内外结界森严广布,纵是他白长十八双翅膀,也难往外飞出半步之遥,一会子碰壁知了难处,自然能挫掉他大半锐气。

    如此一想,心头那点阴云倒也稍有疏散。晏欺低低舒了口气,便扬手去揭窗上那层白纸,哪知正微微掀开一点小角,忽觉腕间猝然一沉,下一瞬,逆冲前来的浑厚气流自窗外突袭而至,顷刻将一屋笔墨纸砚卷得满天飞舞,而与此同时,晏欺整具身体狠狠朝后一倾,失了重的天旋地转将视线蒙上一片天花乱坠的昏黑与迷蒙,随后周围封死的四面结界开始松动扭曲,及至最后完全拉扯变形,晏欺亦随之脱力往下一沉,稳稳实实地,恰好落入一人怀中。

    再睁眼时,正对上眼前薛岚因赫然放大的一张笑脸。冷汗已将他一头鬓发浸得透湿,连带着呼吸都一并紊乱不堪,显然是方才一举耗损了极大的修为。可他自始至终是笑盈盈的,弯了一双好看的眉眼,将晏欺往胸前轻轻拢了拢,道:“我说了我练的是绝世神功,师父你还是太小瞧我了。”

    说罢,他又飞速低头在晏欺唇上沾了一下,尤是笑道:“师祖教的那招叫偷天,而我这招——叫‘偷师父’。”

    第47章 和师父私奔,刺激

    薛岚因依稀记得秦还曾经说过, “偷天”术法不论何时, 不论何地,只要媒介对应,偷天换日, 皆可一试。

    所以他打了个赌, 如果找对媒介的话,也许能跨过结界将晏欺自屋内调换出来。

    而眼下从结果看来,他似乎赌得恰到好处。

    晏欺让他牢牢抱在怀里,面色一阵青白, 甚至多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诧。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浪荡鬼,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将“偷天”一术彻底融会贯通, 并成功运用把握得淋漓尽致的。

    然而下一刻,这浪荡鬼总算是支撑不住了。偷天术法所消耗的大量体能与修为,与之交换的目标物什成正比,倘若只用以捞些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 便不会有多大消耗, 但若他将欲挪移的是个能动会跳的大活人,其亏损自是不言而喻——

    过不多时, 但见薛岚因满面笑容已然有些惨淡发僵,豆大的冷汗自额角一路蜿蜒至颈下,晏欺慌忙回过神来,一把扳过他肩膀斥道:“胡闹,快放我下来!”

    薛岚因手臂有些发虚发软, 尤是固执坚定道:“不成,你……”

    话未说完,晏欺已扬手点上他胸前三道要穴,强行迫使他弯下腰身,随后捞过他胳膊顺路拂至腕间脉搏,凝神往下一探,登时变了脸色,张口便骂道:“薛小矛,你脑子里整天装的什么?拿命玩儿的吗?”

    薛岚因被他一个翻转陡然变换了姿势,顺势将脑袋朝前一搁,不偏不倚地反靠进他怀里,末了,还不知死活地左右拍了两下,一本正经道:“自然装的是你。”

    晏欺没理他调侃,只匆匆低头又将他仔细检查一番,发觉除修为耗损过大之外并无其他异常,便松下一口气来,沉声问道:“你用的什么媒介?”

    薛岚因伸手往衣襟里掏了两下,拈出一缕细长的白头发丝道:“随手留的,本没想过会起作用,但师祖既是教了‘偷天’这一术法,我总得试过一回,才知有无效果不是?”

    晏欺面色一冷,只道:“劳过必损,损久则虚。你耗用大量修为催动术法,可想过事后必会为此付出一定代价?”

    薛岚因抬头望着他,不置可否道:“我就站在那窗外呢,一直认真同你说话,你不肯睬我,我又能什么办法?”

    晏欺听罢,怒意未减反增,猛地一个拦手将之掀往一边道:“你自己不把性命当回事情,指望谁来予你同情?”

    薛岚因让他给掀得猝然朝后一仰,正险些一个趔趄摔往地上,好不容易捂着胸口缓过那点劲来,见晏欺已然拂袖背过身去,将欲朝屋内迈开脚步,一时情急之下,只得扑腾上前,死死拽住他衣角挽留道:“师父对不起!”

    他方才修为透支一次,此时没残下多少体力,双手颤巍巍地,顺着晏欺雪白的衣角移至腰间,竭力拉扯着,动作格外强硬,声音却卑微而又低哑。

    像是无奈,更像是在哀求。

    晏欺往前行至一半的步伐,突然便停了。他一双纤手死死攥握成拳,细长的指节甚至一度陷进柔软的皮肉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坑印。

    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将手缓缓松开。他长长吐出口气,背对着薛岚因,低声叹道:“……我这几日伤势未愈,功力远不及以往半成,你偏要此时离开长行居,我必无法护你周全。”

    话未说完,已被薛岚因一个快步上前,轻轻拥住。

    ——他听进去了。

    薛岚因近乎欣喜若狂地想道,自己方才头脑发昏一口气嚼出的那些碎语,晏欺竟是一字不漏认真听着的。

    “师父,师父……!”他快要高兴疯了,一双手犹自穿梭在晏欺腰间,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儿处搁置,“我保护你,我来保护你!我们这就回芳山古城去,驾马不过十来日的路程,很快就能到了!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再待下去,我真要闷死了……”

    晏欺让他摸得全身发毛,多少不大习惯,便伸出一指将他推远一些,略带嫌弃道:“少腻歪,你下次再这样胡乱施用术法,我真该一刀将你削了!”

    “听你的,不用了,绝不再用了。”薛岚因满口道,“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抬眼瞧着他,半晌,摇了摇头,转身朝另一方向走。薛岚因不明所以,亦快步跟了上去,疑道:“师父去哪儿?”

    晏欺悠悠道:“剑都没有,你拿人头走出长行居?”

    薛岚因一顿,立马道:“哎!你……你的剑让那糟老头子给拿去了,不知放在什么地方……”

    正说话间,二人已匆匆行至镇剑台外围数十尺处。眼下虽已夜深,万物皆为昏暗,独那入口处一块匾额沾过几分细碎月光,尚还能保持着一缕鲜亮无尘。

    远望其间苍劲有力的“苍翠”两个大字,薛岚因倒难免有些发怔。思前想后,只忆及早前易上闲提那一句“烟光凌空星满天,夕阳苍翠忽成岚。”

    ——说的是瓷,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人。既是美中不足,那最终所缺憾的,又是什么?

    一时正在旁呆愣干杵着,晏欺从后方一巴掌拍上他脑门道:“犯什么傻,走还是不走了?”

    “走!自然是要走的。”薛岚因慌忙回过神来,下意识里四下张望道,“我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直接跑路,你师兄当真不会过来抓你?”

    晏欺蹬腿跨上镇剑台外一级石阶,头也不回道:“抓又如何?他若是来了,你拼得过他?”

    薛岚因轻笑了声,探手勾住他袍角反问道:“师父真要想走,他能留得住?”

    晏欺瞥他一眼,似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随后转身结印对向镇剑台外三尺木门,运功倾力朝前一震,“吱呀”一声,将那守门结界撼得开来,微微裂出一道小缝。

    “……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晏欺淡道,“若非要待在长行居里赖着不走,他倒反是觉着晦气。”

    入夜时分的镇剑台内空无一人,如今已过夏至,本应该是酷热难忍,恰因长行居中仆从甚少,人烟稀薄,遂使得结界交接相连之处,无不为一片噬骨阴寒。

    “他既是想你死的,何不趁你危难之时一刀了结了罢?”薛岚因奇道。

    “你以为那么容易?”晏欺轻蔑道,“我这一身禁术护体,他压根没法奈我如何。要想看我怎么死的,只能待到我修为自行散尽,真气永无凝结之日——不然凭他那身鸡啄米的功夫,一辈子别想蹭掉我一层皮。”

    这一门当中师兄弟二人,皆是有意思得很。师兄从来只管师弟叫废物,而师弟偏说师兄一身功夫是鸡啄米,这一来二去地相互贬损一番,也不晓得图个什么,然说到底,终归是不曾下手取人性命的,甚至在某些难以预料的危急时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