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节
不远处的炉火上咕嘟咕嘟煮着鸡汤,香气扑鼻,段白月低声问:“饿不饿,我先去给你弄块肉吃?” 楚渊踢他一脚,丢不丢人。 那坐着也没事做……段白月撑着腮帮子打呵欠,昏昏欲睡。 楚渊看得好笑,伸手扯住他的脸颊晃来晃去,段白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怀中还没来得及亲下去,司空便端着一大盘凉菜笑容满面跨出了门。 段白月表情一僵,楚渊将人推开,掩饰性端起茶杯。 司空睿冷静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突然患了眼疾,好端端的说瞎就瞎。”比如说方才,就什么都没有看见,你们可以继续。 段白月从他手中接过菜盘,将人一掌拍回了厨房。 饭厅里嫌闷,众人索性在院中撑开一张圆桌,酒是特意从宫中带出来的雪幽,注入杯中清澈透亮。天边星辰闪烁,耳边蝉鸣叶响,树上挂着大红灯笼,挑出一方温柔亮光。 除了绯霞,楚渊平日里极少饮酒,今日却也破了例,待到宴罢回宫时,已然动也不愿动,躺在他怀中不说话,只有一双桃花眼里闪着光亮。 “在想什么?”段白月低笑,伸手将他的头发理顺。 楚渊环住他的肩膀,闭着眼睛轻轻吻了过去。 如此,真好。 一年后,刘锦德被当众斩首于菜市口,至此楚项叛军全军覆没,而南海也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潮起潮落间,无数白色浪花如同细雪,纷扬落在鱼舱之中。商船来往如织,满载着货物与希冀。白象国、翡缅国连同其余岛国水路连通,诸多商队前往星洲补给淡水后,便又会扬帆起航,继续向着深海前行,沿途旭日喷薄,波澜壮阔,沿途各国民风迥异,有文人将其集结成册,百姓争相购买,阅后称奇。 而在茫茫东海,来往渔民亦是喜气洋洋,都说大明王已率旧部接管潮崖,那处海域早就没有了漩涡与迷雾,往后再想远洋便不用特意绕路,还能专程去岛上喝一杯茶。 大楚境内,百姓丰衣足食生活和美。小话本生意照旧红红火火,从追影宫到日月山庄,再到七绝国、朝暮崖,想看哪一处的故事都能买到一大摞。当然,若是与老板相熟,大理城西南府的话本也不是没有,但价格要高一些,若是运气好,还能加送《菩提心经》与一把玄冥寒铁,街头王铁匠打的,质量好,忒沉,剁肉砍柴都好使。 茶余饭后,经常会有一群人在树下闲聊,念叨王爷刚回西南府没多久,便又来了王城,可当真是恩爱,片刻都分不开——就是路上辛苦了些,想来皇上心疼,又会吩咐御膳房给炖一大锅燕窝滋补。 我们一点都不羡慕。 天和门外,数千军队整齐列队,最前方傲然而立的是一位玄衣少年,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眉眼依稀与年少的楚渊有些相似,正是当年的小满,如今的宁王楚怀熙。四周臣子都在心里感慨,可当真是西南王一手教出来的,如此年少便率军东征西战,追着婆轮罗从南洋一路打到西域,据说连妖僧老巢也被一把火烧成废墟,被狂风吹散在了大漠中。 楚渊从刘大炯手中接过太子印,亲自递到他手中。 “多谢父皇。”少年笑容桀骜,腰间长剑在折射出炫目明光。 翌日,御书房中。 楚怀熙单手撑着腮帮子,看着面前的新上任的太傅:“当真要罚抄吗?” 温柳年坚持:“晚来一刻钟,便要多抄二十遍。” 即便战功赫赫,那也不能免。 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只胖虫。 温柳年:“……” 温柳年:“……” 温柳年:“……” 于是当夜,温柳年在丞相府收拾包袱,打算告老回乡。要教一个长得像皇上的年轻西南王,这种事想一想便精疲力竭,不如早些辞官。 御书房前,太子正在意料之中被父皇罚跪,看着满天星星撇嘴。 义父也不帮自己求求情。 段白月咳嗽两声:“还不打算让那小鬼起来?” 楚渊放下手中折子,头疼道:“跪够两个时辰,我自然会让他回去。” “一个时辰得了。”段白月替他捏肩膀,“一只乌头虫而已,又没毒,当年我也经常往夫子杯子里丢。” “还好意思说。”楚渊光火捏住他的耳朵,“就是你教出来的,若是将温爱卿吓出好歹,你便与那棵树一起去冷宫待着!” 段白月笑容淡定,将他的手拿下来:“好好好,你继续看折子,让那小鬼继续跪着便是,我不管了,两个时辰太短,不如跪一夜如何?” 楚怀熙在外头听到,抽抽嘴角望天。 春去夏来秋流转,在无数个或温情或思念的夜里,时间也一寸寸从指间流走。炎炎盛夏,北行宫内却分外凉爽,湖面一叶扁舟停泊,楚渊靠在段白月怀中,听远处丝竹声声,笑语阵阵。 “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段白月问。 楚渊点头,坐起来看着他,依旧是熟悉的英挺眉眼,像是一直就未曾改变,想起当初在北行宫内的缠绵与分别,却又恍惚觉得早已万水千山。 “想好了?”段白月捏了捏他的下巴。 楚渊点头:“嗯。” 段白月笑笑:“舍得?” “有何舍不得?”楚渊握住他的手,“早就说了,这江山是我的责任,你才是我的牵挂。”眼底清澈灵动,一如当年。 三月之后,一道消息震惊全国,天子楚渊退位,太子楚怀熙登基为帝,改国号天和。 新帝登基,天下大庆,连卖枣糕的小摊生意也好了许多,小摊主忙得顾不上歇息,刚出锅的糕点热气腾腾用荷叶一裹,香气能传遍整条街。别说是寻常百姓,就连达官贵人与江湖大侠也喜欢吃——比如这位白衣客人,天还没亮就来敲门,死活也要买一块糕,说要买回去哄媳妇。 “吵架了吧?”摊主一边生火一边问。 段白月撑着脑袋:“嗯。”漫漫长夜美人在怀,难免情不自禁,人之常情。 摊主传授经验:“生气了不怕,多说些甜言蜜语,买件好看的花袄,若嘴馋就再带些零嘴点心,哄一哄就好了。” 段白月点头,深以为然。 回到客栈后,楚渊还未起醒,段白月蹲在床边,将香喷喷的枣糕凑在他鼻子前。 …… “吃一口。”段白月哄,“吃完就不生气了。” 楚渊转身面对墙。 “我方才去买枣糕的时候,连摊主也猜到是要哄媳妇。”段白月靠在他身边,“他看似极有经验,还说若是点心哄不好,就让我上街买一件花棉袄,不要舍不得银子,要买红绸缎绣金牡丹的,保准你喜欢。” 楚渊:“……” “要不要,再不说话我可真去买了啊?”段白月从身后抱住他,用下巴蹭了蹭,“不生气了就起床,说好要去看日出,否则来不及了。” 楚渊隔着被子踢他一脚,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 冬日天寒,山里的人也少了许多,挺清静。后山一处陡峭悬崖,段白月单手拖住他的腰,纵身一跃而上,脚尖如履平地般掠过枯藤与石壁,须臾便到了山之巅。远远望去,恰好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驱散山间霭霭白雾。 “冷吗?”段白月问。 楚渊摇头,向后懒洋洋靠在他怀中,四野寂静如斯,云端华光万里。日光照耀下的每一座城池,每一片山峦,每一条河流,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曾是并肩守护过的江山,而在歇下肩头重任后,也终于能与此生挚爱携手归隐,从此恬淡安稳,看尽世间。 段白月侧首,在他耳畔轻轻印下一个吻。 数月后,两人抵达大理,城中百姓载歌载舞,西南府内结彩张灯,已经先一步抵达的四喜公公守在门口,乐呵呵道:“皇上。” “我现在可不是皇上了。”楚渊笑着拍了一把他的肚子,“走吧,去看看你的住处。” 段白月奇道:“师父今日居然梳了头。” 南摩邪蹲在台阶上,生不如死——若非是被强行压住,谁要梳头。 “小王爷写了书信回来,应当下月才会到。”金婶婶道,“路上还要耽搁一阵子。” 一条大蟒嘶嘶爬过房檐,段白月抬手将其打落,头疼道:“说了多少回,藏好。” 藏不住啊……金婶婶很是为难。这可不比先前皇上来,藏个三四天还成,现在要长住,总不能一直将阿青盘在缸里。 恰逢八月时节,漫山遍野绯霞开得正艳,段白月牵着楚渊的手登上高处,将一朵花插在他衣襟间:“明日教你酿酒?” 楚渊问:“绯霞吗?” 段白月点头:“嗯,你最爱的酒。” 楚渊答应:“好。” 段白月从身后环住他:“你知不知道,酿酒的第一步是要做什么?” 楚渊想了想,道:“买坛子。” “坛子有家丁去买。”段白月将他的身子转过来,“不过米要自己洗。” …… 楚渊淡定抽回手:“那还是你自己去酿吧。” 谁要洗米。 即便是退了位,那也不洗。 段白月忍笑,耍赖靠在他身上不肯站直。 两人所居的院落极大,也极静。每一个清晨都有阳光撒进窗棂,楚渊睁开眼睛,一只漂亮的金色的大甲虫正趴在床头,抱着一根草啃——是当初在大婚时,师父送的红包。 楚渊懒洋洋伸出手,让它顺着爬在自己的手背上,带着去洗漱。 段白月靠在床头很是欣慰,按照这个趋势,那再过数月,应当就能将小青从缸里放出来,重新盘回房梁。 春光三月,王城皇宫。 年轻的帝王放下手中奏折,随手端起身边酒盏一饮而尽,是西南府刚送来的礼物——据说是父皇与义父亲手酿的酒,入口余味绵长。 “皇上。”薛将军奏报,“听闻前段时日,西南府的船队驶出关海,像是要去哪处海岛。” “绯雪。”楚怀熙道。 薛将军没听清:“皇上?” “那处海岛叫绯雪,据说岛上亭台飞瀑巧夺天工,奇花异草美不胜收,是人间仙境。”楚怀熙道,“先前朕在西南的时候,经常会帮义父酿酒,他喜欢雪幽,可最常酿的酒却是绯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送往王城,风起之时,满街都是酒香。” 薛将军看了眼桌上的酒壶。 “这可不是绯霞。”注意到他的视线,楚怀熙大笑道,“义父的绯霞,此生都只会酿给一个人。” 浩渺南海波涛粼粼,楚渊站在礁石上,听风从耳畔飒飒而过。 段白月展开披风,轻柔裹在他肩头。 天边云霞灼灼,海浪冲刷着白色沙滩,卷上无数晶莹细碎的贝壳,又在下一瞬将其带回深海,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举目远望处,潮起潮落,皆浮光绚丽,浩瀚无边。 是曾经并肩作战的铁血疆场,也是繁华过后,人生终归寂静的安宁乐土。 两人默契相视一笑,手牵手低声说笑,一同慢慢回了住处。 身后长风千里,碧波万顷,半天火烧流云。 是如画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