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节
当年在辽东,听玉瀚以身殉国的消息,云娘谁也不信,毅然扔下一对小儿女去找玉瀚,与玉瀚回到襄平城时未免没有后怕。但当此时,玉瀚却是无恙的,她再不能任性,遂向樊娘子笑道:“你应该也要从京城回辽东吧,不如我们同行。” “你们侯府就在京城,家里亦有长辈,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西南那边不好办呢!”樊娘子睁大了眼睛,“我自知你不是怕西南艰苦的人,如今怎么推三阻四起来?” 云娘的声音便低了,“只是家里有年迈的祖父,且我们的孩子又太小了。”玉瀚和孩子都是在她心中最重的,比她自己还要重,她哪一个都舍不下,相较之下虽然比不出哪一头更重,但是孩子毕竟还没有长大,而京城表面太平,内里却是一个又一个旋涡,她只怕岚儿和崑儿不小心被卷进去。 樊娘子虽然也曾经经历过夺嫡的,可是她当初她所在的位置离朝廷权力之争的中心毕竟还要远得多,对眼下的形势更是看不透,因此竟不能明白杜云娘为何一定如此,只当她也如寻常妇人,又要守孝道,又把孩子看得比丈夫重,因此便道:“不管怎么样,我过来告诉了你,心里便也安了。” 云娘自然是领情,“真是多谢你了,明明那样忙,却特特地亲自绕过来。”自己对樊娘子也一般,只是在她最难的时候依旧肯给她颜面而已,她竟肯真心为自己着想,果真也是难得了。说着打发人为樊娘子收拾了屋子,“你也赶紧歇一歇吧,回京的船我早安排了,你只管跟着,保证比寻常的民船快。” 这一夜,云娘又无法入眠,樊娘子说的事情,玉瀚在信中一句也没有露出来,看来果真是有些麻烦了。但是自己怎么办好呢? 去西南,舍不得孩子们,不去,又放心不下。 如今杜云娘才明白什么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夜深人静,突然听得西屋里有一丝细微的声音,如今是岚儿住在那边的,云娘便披衣起身去看,还未及掀帘子,就听到那屋里噗地一声吹熄了蜡烛,便道:“岚儿,你又在搞什么鬼,这大晚上的不睡,还点着灯烛,小心眼睛!” 岚儿已经放下帐子在床上了,便道:“我方才想起了一首诗,又记得不全,才点了蜡烛看看。”又笑嘻嘻地求饶,“娘,我错了,现在已经睡了,你也回房吧。” 云娘进了门,见没有什么异常,便也信了,正待回去,一转身发现岚儿的窗子竟还开着,便嘀咕着,“怎么这样不小心,夜里开着窗多容易着凉!”说着替她去关,猛然醒悟过来,方才听到的就是打开窗子的声音,原来这窗子的轴有些偏了,一开一关便有些动静。 “崑儿,你给我出来!”云娘重新点了蜡烛,坐到了桌前,“这两日就见你们整日在一处嘀嘀咕咕,母亲有事没顾得上管,如今夜里竟然也凑到一处了!” “说!做什么坏事了!” 岚儿和崑儿果真都从床上下来,只看身上的衣裳便知他们根本没睡,俱站在云娘身旁垂头不语。这时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听到了,过来站了一屋子。 云娘将心里的火气压住了,挥手道:“大家都回去睡吧,我与他们说说话。”待人走尽了,又问:“你们说吧。” 岚儿和崑儿也明白母亲是给他们留了面子,因此也不敢再瞒,“我们看母亲这些日子总是不开心,便想在一处商量商量如何是好?” “是啊,母亲,你应该去西南!” 云娘瞧瞧两个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们一定偷听我和樊娘子说话了?” “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对,当时我们正好在一旁散步,就听樊娘子提到父亲,不小心就听到了。” 自己屋前一直有人,自是不可能的,而屋后种着一排蔷薇,连小路都没有,怎么可能在那里散步?但是孩子们并非坏心,一定是见自己前两日恹恹的才担心,因此云娘倒不忍说他们了,只沉吟了一声,“你们还小,这些事不要多管。” “我们哪里还小了?”岚儿这时便扑到云娘怀里,撒娇道:“如果我们还小,就会直接收拾了行李去西南!” 去西南?云娘听了便吓了一跳!赶紧看两个孩子,仿佛他们这就要跑去西南一般。 “我们若是偷着跑去,现在早已经走了,”崑儿也过来摇着云娘的一只手臂,“如果我们去了,那么母亲还不是要跟过去?这个计策本也很好,但是我们又想我们已经大了,不能如此鲁莽,免得母亲担心。” 云娘听了他们如此体贴,心里的气早就没了,勉强绷着脸道:“那你们又商议出何种办法了?” “我们这不是刚刚到一处,就被母亲发现了吗?” “总算你们知道悄悄去西南是不对的,且不说传出去名声并不好听,而且你们这个年纪去西南能做什么?反给你们父亲添了麻烦。”云娘轻轻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头道:“听母亲的话,我们一同回京城,奉养祖父,好好读书习武,事情自有你们父亲解决,且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其实父亲不可能很快就回来的,是吧?” 玉瀚到了西南已经一年了,解了车里宣慰抚司之围后又屯兵数月,才下了八百甸宣慰抚司,继续向前便是更难,他在信中也说过西南之局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再安慰自己不要急。云娘再说不出骗孩子的话,何况说了也未必骗过他们。 崑儿见将母亲问住了,便道:“既然母亲也过来了,我们不如眼下就在一处商量如何送母亲去西南。” 岚儿亦道:“母亲只管去吧,我和崑儿回京城,一定能好好在奉养太祖父,又用心读书习武!等你和父亲回来的时候,再来考较我们的学问!” 云娘觉得眼眶一酸,忍住了便笑道:“母亲与你们在一处固然惦记你们父亲,可是若离开你们,便会更惦记你们的,我们还是一起回京为好。” “母亲,其实你并不是不放心我们,而是担心太子和四皇子吧?” 第214章 初见 云娘先前并不大与岚儿和崑儿说皇子们的心思,毕竟有自己守在一旁不会出什么事,最近因要回京城,却犹豫如何慢慢向他们透露一些,毕竟回到京城,以岚儿和崑儿的身份,还是要与皇家子孙们时常来往。 现在不想自己还一句没提,儿女们竟先问了出来,当下便怔住了,“你们?” “母亲,”岚儿笑着,“你还当我们是小孩子?其实我们在京里已经听过些传言,好几个皇子都想与我们家联姻,为的就是父亲的支持,所以他们才对我特别好。” 云娘刚过十岁时只会绣花、做饭、采桑,不想她的儿女同样的年龄,竟然都懂得了联姻!毕竟出身在侯府,见识又是不同。可是云娘心里却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心疼。 崑儿也神情严肃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想出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云娘便哭笑不得,“我尚且不知怎么好,你们还是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母亲在果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又不能不许皇子们进府里?”崑儿声音不高,却十分地清晰,“只要母亲去了西南,事情反倒好办了。哪里有父母在外,我们姐弟两个自己定亲的道理呢?就是太祖父,他年纪大了,也管不来这事的!” 岚儿也笑道:“母亲想想,可是不是这个理?” 崑儿一直很沉静,“是以,如今的形势,母亲去西南,我们回京城,正是最佳的办法:于朝廷而言,父亲在外掌军,我们姐弟留在京城正合适,于侯府而言,太祖父有人奉养;父亲那里,也免得被人钻了空子。至于几位皇子,就是他们时常过来,但大家都是亲戚,在一处说说话又算得了什么?” 岚儿笑得越发甜了,“若是家里有人想暗地里算计我们姐弟,那我们正想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呢!” 崑儿又接了一句,“而且,只有父亲和母亲都好,我们姐弟才能真正过得好呢,所以母亲去了西南,其实也是为了照顾我们。” 云娘听两个小儿女条条有理地说了这么半天,竟有些被说动了,因为他们果真并不是冲动之下说的孩子话,而是十分地理智,并不逊于有谋略的成人。先前她也曾多次领教过这两个孩子的聪明,如今倒又信了他们几分。 但是,她总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再想一想吧。” “母亲不必再想了,难不成母亲准备要护着我们一辈子不成?”岚儿和崑儿都坚决地道:“明日母亲便打点行装,再火速买一些药品,以送药为名去西南。” 连借口都替自己找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云娘过得有些懵懵懂懂的,什么事情都是岚儿和崑儿按排的,他们派人买了许多解毒防暑的药材;将先前已经收拾了的行李重新打开分成两份,就连下人侍卫们也分成两队;又向樊娘子借了几个方从西南回来的人做向导;还打点了车辆马匹…… 这两个孩子又帮母亲写了几封信,皆是送到京城的,分送给皇后娘娘、祖父等人,让云娘照样抄好即可,只说听西南回来的人谈及西南缺少药材,因此她自江南筹了些药品过去,当然对杜家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忙忙碌碌过了几天,云娘就要走了,执了岚儿和崑儿的手却舍不得放下,眼泪有如珠子般地落下,可只道了一声“岚儿、崑儿、”便哽咽住了。 “母亲,我们能行,你只管放心吧!” “是啊,我们不可能一直依靠着父亲和母亲,总要自己长大的!” “其实你们已经长大了!”云娘收了泪,再次拜托樊娘子,“还请你在路上帮我照顾他们两个,将他们送到武定侯府。” 樊娘子便笑着点头道:“我自然从命,只是你们的这两个孩子,其实并不需要我帮忙的,甚至我还需要世子和小姐们照顾呢。” 就这样,云娘反在他们离开江南前先踏上了西南方向的路,纵是牵挂孩子们,可是想到自己离玉瀚越来越近了,她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特别是在路上收到了岚儿和崑儿的来信之后,心中的惦念轻了些,喜悦却越加了一重。 一路到了顺宁皆十分顺利,这里也是玉瀚初到西南驻兵之所,眼下城内街路俨然,商户林立,往来人口繁盛。樊娘子所派的向导便笑道:“夫人,我们不妨在顺宁休息几日,再将各类用品补充齐全——再向前便是车里,那里是远比不了顺宁的,至于八百甸,城池已经尽毁,人口也十不存一,如今还萧条得紧。” 云娘自然按向导的意思,赶着在顺宁采买,只是顺宁虽然也算繁华,但远远比不了京城和江南,物品并不够齐全,再想到车里和八百甸,还真不知会是如何情况呢? 云娘又特别注意顺宁街头往来的人物,原来这里便是华夷混杂的居所了,西南旧有百夷之称,果真只从服饰上看便觉得眼花瞭乱,男子倒还平常,多是一身衣褂,至于女子们,身着各式各样的包头,各式各样的围裙,又有异彩纷呈的银饰…… 至于容貌,与天|朝人并无多少差别,自然有美有丑,但是这里的女子却格外大方,这种大方与辽东女子的大气爽朗并不想同,而是习惯于坦荡荡地展示自己美的大方,不管是辽东、京城还是江南,没有一处的女子有这样的大胆。 她们柔美水润的,衣着简薄,形体毕现,,云娘初见她们竟将手臂和腰肢裸露在外,差一点惊叫起来,后来方悟道因为此地气侯炎热,一年四季并没有寒冷的时候,才会有此风俗。除此之外,她们都十分地擅歌,又把唱歌也当成显示自己才华的机会,每每斗歌,言辞便十分大胆,胜者亦志得意满。 云娘面上一直淡淡的,心里却不是一点波澜未起,见了如此情形,又急了一些,只在顺宁略停了一停,便向车里宣慰抚司而去。 此后便尽是山路,十分难行了。大家便弃了车辆,在这里雇佣了当地的马队——这些马十分地矮小,性子又温顺,特别适合运送货物,只是行程并不快。 又走了几日,沿途不必说驿站,能找到当地的木楼借宿便是好的,饮食不习惯,气候又湿热,十分地艰难。好在云娘马术颇佳,又能吃得苦,总算到了车里。 方过了几年的战争,车里宣慰抚司经蛮王围城,天|朝守城便陆陆续续打了几年,因此城池竟比顺宁还要高大坚固,只是里面的人口却少得多,街面上也不那样繁荣,一应用度,皆不方便。 但其实还不算什么,接下来才是真正艰难的道路——其实说是道路并不合适,在山间前行,根本就没有路,马匹行走亦难,大家只能下马在泥泞和荆棘间穿行,然后云娘终于见到了樊娘子提到的结绳渡江之所。 立在山头,就见百丈悬崖之间,唯有一粗索相连,下面一带大江,惊涛骇浪,奔腾而过,水击崖岸,发出阵阵轰鸣,令人手足皆软,心神悸恸。 那向导便道:“如果不从此处过江,便要向下游绕路近百里江面平稳处。”若是绕行,又不知要走多少天了,云娘摆手道:“我们就从这里过去吧!” 说着坐上了用柳条编的土筐,上面用活动的绳索悬在横垮大江的粗索之上,经人一推,便从这一侧一直滑向了另一侧。只身悬在半空,脚下是风急浪高的大江,周围空无一物,且除了头上的粗索并无一点可借力之处,仿佛随时便会掉落下去。 云娘将眼睛闭上,听着身侧凛冽的风声和脚下的波浪翻滚声,一会儿的工夫变得无比地漫长——但她终于过了去,其实也没有什么。 回过头再看,几个包裹没有捆紧,从那索上掉落下来,被湍急的江水卷着很快便向下去了,但是云娘马上就转了头重新踏上山路。 终于再一次下了山,又看着前面的高山时,向导指了那山道:“翻过这一重山,便就到了八百甸宣慰抚司了!” 原来已经疲惫不堪,但此时云娘浑身突然生出了无数的力量,一鼓作气地爬上去,就见到了几座山间的八百甸宣慰抚司。远远地从山顶看去,所谓的宣慰抚司驻地,其实就是一个大寨子,先前被火烧过的痕迹还十分明显,旧的木楼旁又有许多新建的木楼,三三两两的人在其间忙碌着。 自江南到西南几个月,一路风尘,云娘又急于赶路,且为了方便,她早换上了便捷的粗布衣裳,头发也只用帕子包着。此时却停了下来,令人张起帷幕,重新梳洗换装,她要以最好的容颜去见玉瀚! 重新挽起云鬓,插上珠钗,系好罗裙,就见一队人迎了上来,便知道一定是玉瀚听了消息来接自己,却再忍不住,提着裙子几步飞奔下去,正好见了人,又被他抱了个满怀! “你何苦要来呢?”汤玉瀚说了,却又轻放低了声音道:“其实我还是愿意你来的!” 云娘在他怀里,鼻子酸酸的,他果然黑了瘦了,自己贴着他便感觉到硬硬的骨头,也不顾被人看了难为情,将头埋在他胸前,“我早就想来了。” “既然来了,就随我回宣慰抚司去吧!”汤玉瀚说着,却没有放下云娘,便就抱着走进寨子,指着中间最高最大的一处木楼,“眼下我就住在这里。” 早有许多人看见,围着过来,玉瀚身边的亲随便都道:“我们家的夫人来了!” 布侬人原不似天|朝那般十分在意礼仪,又有背新娘的习惯,因此见了平南将军抱着夫人,倒也平常,他们吃惊的倒是平南将军的夫人竟然来了,山高路远,平南侯夫人一个女子怎么能到了这里? 云娘依在玉瀚的胸前,却放眼四顾,便发现了一个明媚的女子,只一眼便认定了是她,不是因为她头上戴的银饰十分华贵,也不是因为她身上穿的衣衫特别美丽,更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十分出众,而是因为她的眼光,是那样专注地盯着自己,似乎要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在与自己相比! 比自己是不是比她漂亮,是不是比她可爱,甚至是不是比她心灵手巧。 云娘便向着她笑了,自己就是要比她漂亮,比她可爱,比她心灵手巧! 第215章 醋意 云娘正在玉瀚的怀里,便按住玉瀚的手示意要下来。、 汤玉瀚却不放,只将她抱着朝向那女子点了点头,却低头向她笑道:“夫人,这是布侬人的女土司。”也向女土司道:“这是我夫人。” 原来女土司听得懂官话!云娘便向她笑了,“百闻不如一见,女土司果然风采照人。” 女土司再不想能看到平南将军的夫人,一向少有天|朝的女子到八百甸来,就是先前没有战乱时,她亦没亲眼见过天朝的女子到寨子里!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心里再不甘也免不了暗赞她容貌出众、气度不凡,如今她在平南将军的怀里,更另她觉得自己一见面就已经输了一阵。 只她毕竟是女土司,身上担负着许多的责任,再也不甘也要笑着上前道:“不想夫人竟到了我们八百甸,我们今晚摆酒欢迎夫人。” 原来不只会听,官话说得还很纯正呢。 感觉玉瀚似乎一动,云娘便按住了他的胸,“也好,我此番来为大军送药,便就留在这里了,正要与女土司和布侬人多往来呢。” 汤玉瀚此时便笑道:“夫人,你长途跋涉而来,一路上不知有多辛苦,还是先上竹楼休息一会儿吧。” 云娘便向女土司点了点头,“那我先上楼了,过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