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阿凝沉静下来,她瞧了眼赵琰,“你先送我回府吧。你做的事,我又帮不上忙。”她知道他许多秘密,以两个人如今的关系,她当然不会说出去。可这并不代表,她会去趟他的浑水。 看出她的想法,男子笑起来,“你一个小姑娘,我怎么会忍心把你拖下水?”他朝不远处的放灯河指了指,“你看,到了。” 阿凝朝面前一望,只见月色下一弯河水,上面飘满了各色花灯,星星点点的烛火与星月舒朗的墨蓝色天空交相呼应,美得让人叹息。 河滨还有一处红木五角亭子,比不得荣府里藕花亭的别致精巧,但颇有素雅淡泊之气。 亭中有一副石桌石椅,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赵琰已经当先走了过去。阿凝犹豫了一下,望见他立在亭中的莫名萧索的背影,终于还是跟过去了。 赵琰听到她的脚步声,唇角勾出一抹笑意。声音却异常清冷寥落,“阿凝,你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吗?” “为什么?” “小时候,母后曾经带着我还有哥哥们来这里看花灯。”顿了顿,他续道:“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阿凝愣住了,她没想过他会跟自己说这些。虽然先皇后和三位皇子在一场火灾中同时葬身,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如今从他的口中说出,阿凝还是忽然感到一阵难受。 他那时候还很小吧,亲眼看着至亲们死去,还是那样痛苦的死法,他心里该是个什么感觉呢? 阿凝心想,若是她的至亲都死了,她…大概是承受不了这个打击的。推己及人,阿凝也为他心疼。 陆青山不知从哪儿变出个垫子来,放在了那两只石墩上。赵琰坐了下来,又朝阿凝笑道:“你这么胆小,跟你说这些是不是吓坏你了?” 阿凝摇摇头,一双眼看着他,里面隐隐有几分怜惜。世上女人比男人容易心软,而女人之中,天真纯洁的小姑娘又比历经俗世的妇人更容易心软。 如今的阿凝就是个天真纯洁的小姑娘。 小姑娘今日一身缃黄色底子花草纹样刺绣的狐裘小袄,领口处雪白的狐毛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莹润娇嫩,如雪如玉。一双眼睛光芒璀璨,水润盈泽,又被灯光照亮,仿佛两汪星河。 早在九霞山第一眼看见她时,赵琰就被她这双眼睛吸引住了。他只觉得惊奇,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简直生来就是为了克他的。 阿凝手里还捏着两只红澄澄圆溜溜的糖葫芦,她在男子的目光下,走到他身前,郑重道:“殿下当年能逃过那场灾难,如今成为誉满天下的贤王,也算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我相信殿下日后定会越来越好的。” 赵琰原不过只是怕阿凝闹着要送她回府,才说了那么一句岔开她思路,如今看到这姑娘如此认真地跟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意外之喜。 若搁在半年前,她必然还是把他当外人的。如今却不同了。 她立得近,少女的清香盈入他的鼻尖,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她搂入怀中。 掩在云纹刺绣宽袖中的双手握了握,他侧过身,“阿凝,你还未曾听过我抚琴吧?” 阿凝当然听过的,在中毒昏睡的时候日日都听着呢。可她现在完全想不起来。 赵琰已经给陆青山递过去一个眼色,陆青山应声而去,他也是神通广大,不过片刻功夫,回来时手上就抱了一把七弦琴。 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琴。阿凝在纷雪楼的书房里见过一把鹤鸣秋月琴,那可是传世极品。 阿凝如今晓得,这位祈王殿下不管用什么都是极讲究的,这点跟自己的性子颇有些不谋而合。男子看着这把琴,眉峰微蹙,显然不太想用它,但因时间仓促,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陆青山瞧见赵琰坐下来,双手放到琴弦上,这才松了口气。让他想办法把这河边的人清空,这事儿还勉强能办;若要让他临时变出同祈王府的鹤鸣秋月一般的绝世名琴来,他可真做不到。 祈王殿下的琴艺也极好,阿凝发现,他这样气质出众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能让人赏心悦目。她静静坐在那里,仔细聆听着琴声,随着那琴音,走过潺潺流水,走过高山险峻,走过辽阔原野,跋涉千里,最后到了一处春暖融融的休憩之地…… 赵琰停下琴,视线落在已经趴在石桌上睡过去的小姑娘,低低笑了一声。 他指尖弹出的沉眠谱,从未失手过。 陆青山早就无影无踪。 远处似乎有缥缈的舞乐之声,可这里却一片静谧。亭外河水里泛着残冬的寒凉,为无数漂流而下的花灯所装点,仿佛一曲星光银河。 赵琰走到阿凝身边,小心翼翼地从她的小手中抽出糖葫芦,放到桌案上。又把睡得小猫儿一般的姑娘抱进怀里,自己坐了下来。 距离上次在祈王府抱她,她似乎又长高了,身上……也长开了不少。他每回看见她,都仿佛在看自己浇灌成长的一株绝世名花,一点一点地变化、开放。 他自己都有点看不上自己,毕竟用这种手段对待一个小姑娘,实在算不得光明。 但他这会儿就是想抱抱她。说到底,还不是这丫头自己撩的,用那样的目光来安慰他,让他只想把她锁在怀里,好好感受她周身的清甜气息。 其实,小时候与母后相处的事情,他记得并不清楚,毕竟母后和三位兄长出事时,他不过六岁。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场夺去四个与他最亲之人的性命的大火,以及,大火之后父皇对他的冷漠和疏离。他亲眼看见四个人葬身火海,亦亲眼看见父皇将连尸骨都不存的母后的家族铲除殆尽。 有些东西,他早就已经不在意了,他想要的他会去争夺,对于不在意的东西,他连一丝情绪都懒得给予。心中早已无悲无怨,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那件往事说出来让阿凝分神。 阿凝,阿凝……在他只为追逐那张龙座的枯冷如雪的生命里,她像雪中一棵刚刚生出嫩芽的雪莲花,未来会越来越茂盛,让他情感荒芜的心水暖冰溶,春回大地。 他低头,细看那张被雪白狐毛簇拥着的精致小脸,伸手轻轻拂过,瞧着没什么肉,可摸起来却软乎乎的,又滑又嫩,让人爱不释手。 视线往下,落在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也不知她吃了些什么,长得这么多。 阿凝这段时日没有同荣宛那样各处赴宴,赵琰其实心里也是高兴的。他想,她这会儿若是露面,指不定要给他制造多少情敌出来。 可若是让她不露面,那也是不可能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早些和自己好。 想到这里,赵琰又不得不叫醒阿凝了。这丫头聪明得很,若是昏睡的时间久了,指不定要怎么怀疑他,好不容易建立的根基不能毁了。 他望了眼这张嫣红小嘴,心头生出一股冲动,便是此刻占点便宜她也不会知道,他这样安分是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头越来越低,清甜诱人的红唇近在咫尺,他带着颤抖欺上去,却在最后一瞬间,把吻落在了额角上。 若此刻含了她的嫩唇,他大约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还是……暂且放过她吧。 赵琰有点挫败。这会儿他是把人抱怀里了却没胆儿亲嘴…为了补偿一下自己的损失,他只能…… 阿凝此刻的梦里,忽然出现一只大白兔,白绒绒,暖乎乎的,抱着她不停地舔,她笑着躲开,那只兔子就追上来,亲的她满脸都是…… “阿凝!阿凝!”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低醇悦耳的男声,正在唤她的名字。阿凝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男子清俊含笑的容颜。 “好好的怎么睡着了?”男子笑得若无其事,再自然没有了。 阿凝伸手揉了揉眼睛,娇娇气气的模样,一双眼含水带雾的,让男子真想再把她抱进怀里。 她醒悟过来,忽然站起身,惊慌道:“什么时辰了?我怎么会睡着的?” 赵琰无辜道:“我抚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没料到你这样也能睡着。” 阿凝有些讪讪的,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大约是他那琴声太过安神了,她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个荒诞的梦。 她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 阿凝拿了帕子来轻轻擦了下脸,回到:“我方才梦见一只兔子……咬我。” 赵琰一愣,抬手掩了下自己的唇,状似不经意地咳了一下,“既然是梦,不必介意。” 阿凝点点头,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吧,脸上哪儿有什么东西……她放回帕子,又听得男子道:“你……梦见的真的是兔子?” “是啊,很大只,雪白雪白的。”她还拿手比划了下。 沉默半晌,赵琰才缓过劲儿来,彬彬有礼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回到荣府后,阿凝问起宁知墨和秦晚馥。锦珠告诉她说,宁府的老王妃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他们两个人匆匆赶回去了。 衔思阁中,阿凝沐浴过后,看见满面春风的姜氏,诧异道:“娘亲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姜氏摈退了几个丫头,母女俩关起门来,她才笑着到:“二房那边,宛姐儿刚从宫里回府了,脸色不大好。” “出了什么事了?”阿凝好奇道。 姜氏声音压低,说是那位去年锦花台拿了书法魁首的詹府的公子,今夜在宫里喝醉了酒冲撞了一位后妃。说冲撞是往轻了说,对象是后妃,难免就让人浮想联翩。总之,不止那位詹公子被当场革了职位,就连枢密院任职的詹吉荣大人也被皇上训斥了一通,官降三级。 “不止詹家出了事,宛姐儿在宫里也受了伤,说是不小心被烟花烫伤了。我刚给抱悦轩请了大夫。” “烫伤了?”阿凝惊讶道,“伤得重不重?” “没有伤筋动骨,但是脖子侧面烧脱了巴掌心那么大的一块皮儿,宫里的太医已经把血止住了。女孩儿家家的,伤在脖子上,愈合之后肤色也不知能不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姜氏掩不去的痛快。一时又觉得她怎么没伤在脸上呢? 姜氏拿出帕子来咳了一声,稍稍收住自己的笑容,“你看看,娘亲我都快被逼成那种面目可憎的人了。” 阿凝却陷入沉思。以荣宛的谨慎,怎么会这样不小心? 她一时又想到,没想到皇宫里的烟花也这样不安全。不过,想到赵琰的母妃,堂堂皇后之尊还能被活活烧死呢,可见皇宫就是个不安全的地方。 第二日,姜氏也再笑不出来。宫里就下来了一溜儿的赏赐,上好的生肌膏药外加绫罗锦缎、金银首饰等,流水一般送进了东临侯府的抱悦轩。 都是皇后赏给荣宛的。荣宛谢了恩之后,又让香云奉了茶给宣读懿旨的张公公,过后又亲自送了张公公出府,一番周到礼仪让张公公印象深刻,回宫之后又对皇后赞扬了一番。 后来,阿凝是从荣宓口中听到了元宵夜这件事的完整因果。宫里花灯节流行放烟花,郑王拿了火折子点烟花时,荣宛手上抱的一只兔子忽然窜了过去,把郑王绊倒了不说,那火折子掉到一旁,一不小心引燃了旁边的烟花引子,搁置在一块儿的许多烟花齐齐就在地上炸开了,危急之下,荣宛及时扑过去挡在了郑王的前面,替他受了无数飞溅的火星。 “那兔子是灵嫔养的,连皇上都赞过它乖顺。原本烟花炸了也只是给郑王添些轻伤,事后太医查看,便会发现是荣宛身上用的香有些奇特,能让兔子一时发狂,这样一来,她必然难脱罪责。”荣宓一脸惋惜,“只可惜,被她这么一扑,救了郑王立了功,太医院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哪里还会提香的事情?这荣宛,也当真有勇气,那时候火光四溅,大家都吓得往外跑,她却能紧盯着郑王的位置奋不顾身扑过去……” 连阿凝都不得不感叹,她能混得好,简直让人心服口服。 阿凝又问起为何荣宛会用这种香,荣宓避而不谈,只宽慰道,迟早还是要治住荣宛的。 那香…是荣宓几经辗转,借由别人的手送到詹家姑娘的手中,最后又送给荣宛的。便是往回查,也查不到她头上。 荣宓思忖着,如今她既然伤到了,若能想法子让她恢复不了,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在荣贵妃身边,见多了这些,只不过,她不想告诉阿凝,她想保护好妹妹。 尔后,荣宛愈发受皇后和郑王的重视了,跑皇宫更是跑得勤快。到了三月时,詹吉荣被御史弹劾,说他在花楼买醉,醉后还大逆不道辱骂圣上,发泄心中不满。景元帝一怒之下,罚了他两年俸禄,将他贬出了京城。这上京城的人哪个不是听风辩位的好手?昨天还风风光光的詹府,一朝失了圣宠,便是墙倒众人推。詹府离京前一日,詹氏去了娘家一回,暗地里把自己多年的积蓄也送了去。姜氏瞧在眼里,心中因为荣宛的不郁也消了一些。 ☆、第35章 授以业 当九九消寒图上最后一片花瓣蘸了墨时,衔思阁外的四时橘又开始换上娇嫩的新绿。 三月廿四,阿凝起了个大早,因为今日又是去林夕别院的日子。从二月开始,每逢初四、十四、二十四,她都会去林夕别院习画。 林夕别院中,这个时节正是满园的春/色生机和蓬勃艳彩。 穿过薄红轻粉的杏花林,阿凝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着樱草色遍地折枝玉兰花织锦纱裙的娉婷身影立在一棵巨大的杏花树下,伸手要够头顶上的杏花。 “姚姐姐这么早就到了!”阿凝走上前去,却见那女子转头朝她一笑,一张妆容精致的容颜把满园杏花都衬得失了色。 “我在府里就一直惦记着这儿的杏花,你瞧,开得多美!”姚沉欢说着,将那花枝轻轻拉下来细瞧,白瓷般的脖子微微仰起,露出优美的弧度。 阿凝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只见她整齐乌黑的流云髻上未着任何钗环,只斜斜插了一支新开的娇艳粉海棠,额角的樱花花钿亦是淡粉,整个人便如此刻她手中开得正盛的粉杏。 似乎每次遇到她,她都是极尽精致的装扮。此刻化的粉樱妆,正是今年上京城姑娘中最流行的,发上那支海棠尚带了露,像是早上新开的,新鲜水嫩给她平添几分清丽动人。 好一个上京第一美人……阿凝心里赞叹,却也只是赞叹而已。因她此刻热心于画画,在这林夕别院里,她觉得自己只要画儿画得比她好就赢了。 她身后的锦环想的却是:任你怎么打扮,也没有我们姑娘美。 事实也的确如此。姚沉欢固然美,可也只是美而已,就像眼前开得娇美热烈的花儿。可阿凝的美却不同,你看见她第一眼,不是赞叹这个姑娘长得好,而是仿佛被吸住了一般,呆滞得三魂失了七魄,待回过神,才心生感叹: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精灵仙子吧…… 此时姚沉欢身边的丫头绿荷就是这个感觉,连她家主子递过来的杏花都忘记接了。她只觉得同样是娇艳明媚如春光的樱草色,怎生就被阿凝穿出一股子夺人心魄的美态来,看一眼就舍不得挪开,特别是那双大眼,水灵盈动,宛若星子,还带了几分纯真清澈,黑白分明,真让人心系魂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