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明明活着,有体温和脉搏,但却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物件一样,暗沉的皮肤上满是灰尘,不知道呆坐在这里究竟多久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筑基修士,有了辟谷的能力,只怕早就被饿死了吧?看来墨家拘魂炼制傀儡的消息并不是传闻。 因为好奇,夏元熙选择按照他说的做,于是提起那个魂魄全无的肉身,向洞开的格子走去。 究竟要把他送到哪里呢? 夏元熙感觉到自己缓缓下降,终于在触底的地方停住了。 眼前的门扉慢慢打开,即使是胆大包天的她,一时间也觉得触目惊心。 人。 许许多多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修士,在一个游泳池大的圆形池子里,沙丁鱼般铺了一层又一层。他们有的衣服还很新,有的已经腐朽了,全都睁着眼睛,洋娃娃似的倒在人堆中。不时地还有格子被打开,出现的傀儡个个拖着一具肉身投,相继投入池中。 修道六十余年,她并不是没有见过以人魂炼制的法宝,但那些只有滔天邪气,从无如此直观地将尸体展示在她面前。于是,记忆中那一串串冷冰冰的数字瞬间变成了鲜活的面孔,一点一点点燃了她心中的怒火。 然后她直直转身,回到格子中。 那名墨家弟子还在工作台上忙碌着,一眼瞥见夏元熙的傀儡编号,于是咒骂道:“不是让你滚了?还过来做什么?果然还是应该直接报废……呃……” 喉咙上细如丝线的红痕是太华雷音剑掠过的痕迹,将他剩下一半的话语封入腹中,然后密密的血珠粒粒迸出,最终化为将下整个脖颈染红的血色瀑布。 “阿米巴原虫,我要剥夺你身为灵长类的资格。” 夏元熙收剑归鞘,但心中的怒火仍然无法熄灭,直欲把整个伏波岛焚为灰烬!她搜刮了那名弟子的储物囊,里面除了各种傀儡机关装置外,还有一份伏波岛的路线图,让她能轻易找到别的墨家弟子的工作室。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她什么也不干,就专门在下层流窜,伪装成运送材料的傀儡,到各处制作房间,将里面的人一剑斩杀,然后按下“闭关中”的按钮,伪装死者成不见外人。而机关修士又比较宅,把门一关,自己研究个好几年的大有人在,低阶弟子没有魂灯这种东西,所以似乎一直无人发现,有个人在低层屠戮墨家子弟。 然而她伪装的傀儡毕竟身份太低,不能混入上层,那些做工精巧、用作服侍墨家上层弟子的傀儡几乎从不会下来。 一直杀这些低级弟子也毫不解恨,得找个方法混上去才是!先找到被他们抢走的丹药,毕竟这等东西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上!然后就一路杀杀杀,把这些人全清除吧! 不久,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了她面前。 这一次,她再度潜入一个房间时,却发现内里有两人在讨论些什么。 “上面叫你这边搞点药材过去,单子放这了。” “这是什么毒的配方?感觉不像啊……好多我们这存量都不大的,容我准备几天,是哪位叔祖、伯祖要用?”背对她的人接过帖子,看了看,疑惑问道。 “这次五叔祖带回一个丹修,好像是那人要用。” “丹修?上次不是还打劫过他们?不会这么快就缺药了吧?” “谁知道,大概是捉回来的吧。毕竟我们只会炼毒药,每次都去抢丹药也太麻烦了……啊!” 很快他就说不出话了。毕竟从刚刚还在说话的对方口中,突然伸出一截剑刃,并且这夺人性命的凶器正散发着寒气,抵着自己喉咙的话,任谁也会惊得目瞪口呆的。 “你刚刚说的那丹修,到底在哪?”单手握住的剑刃上穿着一具软垂垂的尸体,但夏元熙的手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第180章 丹方·祸乱始(十) 在伏波岛的上层,维持日常运作的也不再仅仅是灵智低下的傀儡,它们分散到各处走道房门路口。如果再在周围走个四五十步,或许就能看到操纵它的修士。高层的墨家弟子们大多都会参加这样的轮值巡逻,将自己亲手炼制的傀儡法宝分散出去,它们观察到的东西都会如实反映给操作者,如此一来,一人就能起到一小队的作用。 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想要躲过天罗地网般的监视就很困难了。所以,突然有来自下层的传送机关到达,立刻引起了数位巡逻修士的警觉。 “谁?做什么的?”在主人意志的驱使下,一个傀儡开口盘问。 “给族叔问安,我是墨宗奇的侄女,才被接到岛上不久,这次是来送交药材的。”夏元熙站得规规矩矩地,敛目下垂,看起来很恭顺的样子。 操纵傀儡的修士一看,小丫头,年纪不大,而且还挺懂事,再加上呈上来的药单帖子表记符文都对的上,警觉心降低不少,但仍然心中有疑虑,顺口说道:“墨宗奇?我记得他不是总爱溜须拍马,成天琢磨着往上面钻营?今天怎么不自己来?” 夏元熙做出一幅旁支弟子被羞辱,诚惶诚恐又敢怒不敢言的神色,颤抖声道:“堂叔说这次是给囚犯送东西,就让我来见见世面,并不是想要故意怠慢……钻营奉承什么的,我等旁支弟子怎会肖想?还请族叔不要作此诛心之言!” 那人见旁支的少女似乎吓得不轻,看起来可怜又可爱的样子,虽然不太喜欢墨宗奇,却也不再为难:“罢了,送东西去吧。前面直走,拐两个角就到了。你才来岛上,想必也不知道墨宗奇为人,他自己的女儿都送出去好几个,你这种侄女更不在话下。不想做炉鼎就来找我吧,给你个妾的名分也不是不行。” 呵呵,傻x。 在内心把这人一剑捅死,夏元熙做出惊恐万状的模样,匆匆从旁边绕着跑过了。 在短短的二三十丈距离内,她也遇到好几次这样的盘问,不过都被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去,终于到达了终点的大门。 “您要的东西来了。” “进来吧。” 夏元熙躬身入内,大门在身后“咔”地合拢。然后她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熟人。 “杜执事?” 那人正是杜仲,看到夏元熙的到来,他显得十分惊讶:“你……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上面关押了个丹修,我就上来看看,没想到是杜执事。” “啊……是啊,老朽一时不慎,误中贼人奸计。”杜仲长叹道,“不过小友智勇双全,幸亏你能夺取一个旁支弟子的铭牌。如此一来,就能开启逃脱此处的机关,老朽先谢过小友二次相救之恩,事不宜迟,我们先行离开吧。” 不料一口利刃瞬间横在他脖子上,夏元熙眼神冰冷:“把你的左手拿开,要是我搞不清楚桌上快被你碰到的是什么机关,我可不介意一剑先捅死你。” “小友这是何意?”杜仲迷惑不解。 “是我先入为主,被人误导了。外面守卫众多,除了关押外,还有个可行性……也就是保护。”夏元熙剑刃不动,步步逼近,左手一抓,果然抓烂了空心的木桌,从里面摸出一个针筒,看样子和之前袭击青石堡的玄铁毒针同出一源,“我这几天不知从下面杀了多少旁支,才发现暗藏在簪子里的铭牌,杜执事一个俘虏,却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早有这份探查能力,也不至于被人把总舵平了。” “哈哈哈,小友果然敏锐!不错,老朽与墨家的确是合作关系。”杜仲被剑刃指着脖子,仍然抚须谈笑自若。 “是你本人?还是千草堂?” “哼,那帮冥顽不灵的蠢货,只不过是死扣祖宗传下方子,照本宣科的匠人罢了,又怎么配参与我的大计?”杜仲恨恨地道,不过他却对夏元熙露出惺惺相惜的神色,“反倒是玄玑小友你,一点也不像昆仑的走狗。在青石堡我就发现了,你看炼丹时候的眼神细节,应该至少会二转或三转丹药。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手段,我认为你应该会理解我!” “狗骂谁呢?我看你是搞不清楚状况,再出言不逊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呵呵,小友既然会炼制这等丹药,却不知数百年前,昆仑对我等丹修的迫害吗?”杜仲眼神带着深深的恨意,“我父亲杜楝当初也是小友的同门前辈,也就是西宗的一名修士!昆仑号称万仙祖庭,天下道法几乎都归源于昆仑,丹道又怎会差?家父那一系修士多是器修、丹修、机关士,因为天下三大鼎器之一的‘太乙神炉’设在西方的造化峰神工崖,家父和他的同道洞府大多附近,所以都称他们为西宗。” “扯淡,我大昆仑修炼从不以丹药助力!”夏元熙撇嘴。 “但并不禁止炼制。事实上,修炼己身叫做内丹术,丹鼎之道被称为外丹术,只不过把在体内结成金丹的过程,用丹鼎和三昧火模拟推演。家父炼药但不服药,仅以炉中之道推演天道,在当时,也帮助东宗的白眼狼们完善了许多功法!只是没想到这帮畜生后来竟然翻脸不认——” 夏元熙剑尖在杜仲脖子上刻一道血痕,虽然不深,但却让杜仲知机地住口了,她说:“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反正小友只要知道,家父从未负于昆仑就好……我想说的是,他的伟大发现远远不仅如此!以前,丹道只知用草木石药为君,肉芝类药材被认为气浊不可堪用,多用作臣辅之药。三界修士芸芸,又从何处去寻那么多灵药灵草?看着许多门派的修士们为了争夺资源,酿出不少惨剧,家父就寻思找出一门以肉芝为主药,甚至是仅用肉芝炼药的方法!而且他成功了!真可谓是天纵之才!” 杜仲眼神中满是敬仰和狂热,絮絮叨叨说道:“啊,我不说小友也该明白,这对丹鼎界而言是一个多么震撼的创举!几乎可以开启一脉先河!比之孔雀道祖创五行法术、妖帝东皇太一创妖族修炼之法也不遑多让!可以预见,如果这法门发扬光大,世间不知又有多少蜉蝣般的凡人能获得仙身!” 杜仲神色一转,带着深深的憎恶,咬牙切齿道:“可是,知道这一切的昆仑又是怎么对待家父的?他们封禁了他的洞府,让他进太虚镜,强迫他将自己的心血遗忘掉!” “这等蛮横无理的要求,家父自然不会答应,西宗的同道也站出来仗义执言,与东宗那帮人矛盾越演越烈。家父不忍见同室操戈,于是带着志同道合的西宗师兄弟愤而出走,希图自立门庭,将这善法代代流传下去。” “可是,他们竟然还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打上门来,逼迫西宗的前辈们立下心魔誓,不得外传才肯停手……简直欺人太甚!他们以为,世间正道是能够封尽封绝的吗?大错特错!我在千草堂根据家父昔日的异物,慢慢整理推断,终于还原了他的法门,让这些人的企图化为泡影!哈哈哈……”杜仲歇斯底里的狂笑着,然后转而问道,“对于家父创立的丹法,他们如此紧张,小友可知道为何?” “你想说他们嫉妒?求别逗。”夏元熙讽刺道。 “不,我开始也以为,东宗是畏惧西宗掌握至上妙法,在门派内一家独大,所以才作此卑劣行径。可根据家父的手稿来看,我认为另有隐情!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现在三界危在旦夕,随时都有可能整个世界沦为魔道!” 玉璧和薛景纯也给了夏元熙同样的启示,世界终将归于魔道。所以,她并不怀疑杜仲口中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的言论。 “你从哪知道的?” “呵呵,连昆仑这样的名门正道都能为魔所乘,又何谈别家?当时东宗那个天下闻名的剑修叫薛景纯的,他一定就是魔头!”杜仲斩钉截铁。 “话给我说清楚!你又在满口胡言些什么?”夏元熙毫不犹豫地驳回。 “法欲灭时,五逆浊世,魔道兴盛,魔作沙门,坏乱吾道。复有邪人,上无师得,下无师证,被鬼迷制,邪悟聪明,不假修功,自言成道……”杜仲突然吟诵起一段经文,夏元熙在见过琉璃佛祖后,曾找过相关典籍,知道这是中央娑婆世界释迦摩尼佛祖传下的《法灭尽经》中的一段,讲述的正是末法时代的种种迹象。上面说,到了末法时代,魔头会出现在正道门中,假称正法,曲解经文,让世间修士都不知不觉都坠入魔道。 “我跟你要证据,你给我抒情,你是想被我以诽谤罪制裁吗?” “当然有证据!他在东西宗之战时,曾用过一口被封条缠绕的剑,那剑上不断涌现出火海一般的业炎,伤了西宗不少前辈,可谓是出尽风头……但是!后来有位西宗前辈冒死割破了他的衣衫,结果从下面露出的皮肤可真是让人惊讶啊!父亲手稿中说的,薛景纯的烧伤比谁都重!” 难怪他总是穿的密不透风!夏元熙恍然大悟。 “然后这一切就好推断了。犯下的罪业越深,业炎造成的伤势也就越重,那为何偏偏是他呢?而且当初父亲掌管存放丹药的圣济殿,根据他这份炼丹记录,我发现里面的五色云华散和冰菁玉露丸总是消耗得很快,这二者都是治疗业炎的妙药!一切的迹象都指明,昆仑中有谁一直在被克制魔头的业炎所伤!而那人,就是薛景纯!” 贴满封条的剑,还有触碰它看到的火狱,以及最底层和师兄一模一样的男子……夏元熙将一切都串起来,和杜仲所说的竟是那么严丝合缝。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杜仲趁热打铁:“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寥寥无几,三界安然与否,几乎系于我等一念之间!首先还是要将魔头畏惧的法门发扬光大,杜某不才,愿邀小友共襄这除魔卫道之盛举!” ☆、第181章 丹方·祸乱始(十一) 在杜仲心中,一直对这门炼丹术颇为自得,虽然是他父亲首创,但随即就失传。作为复原它的人,杜仲总觉得自己是仅次于父亲的丹道国手。 试想一下,如果这丹术传之后世,将有多少原本在尘世中碌碌无为、被生老病死困扰的凡人能得到仙体?到那时,或许修仙和考个功名一样轻松容易,三界也将成为人族主宰的三界,就算欲界天的魔头再怎么厉害,如果它面对数万名元婴,甚至分神修士时,还能翻得出风浪么? 而创造这一切的他,必将成为一个史无前例的超级大宗派之主,然后流芳百世,永劫不朽! 正在杜仲雄心勃勃地在脑中构筑将来的场景时,夏元熙打断了他:“既然业炎对西宗修士也有奇效,为什么你不说他们也是魔头?” 杜仲心中有些不悦:“家父与同道乃是为了整个人类的福祉,这才捉了一些妖修异类用作实验。莫说是些非我族类的玩意,就算要死几个人,那又如何?与我人族修士千秋万代的道统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你说的也包括墨家生拘人魂炼制傀儡吗?” “啊,他们的先祖中,有位昆仑弃徒。在被逐出门派前,也算当时有名的机关士,可惜后人一代不如一代,不过是个小小的傀儡,这么多年竟然也没搞出个名堂,真是无能之极!”杜仲完全没有因为墨家的所作所为表示半点愤慨,反倒对他们的研究效率颇有微词,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支配者态度,让夏元熙十分看不惯。 “不过总算他们有点眼光,知道找我合作,对我的大业也贡献了不少力量。说起来,我好像并没告诉你,现在我参悟的丹法已经有新的进展,算得上是小小超越了家父的成就,我称之为《长生典》。主要因为世间被魔所迷惑的人是在太多,要是都杀了也未免浪费,我就思考着索性将他们全部炼制成药好了。就在几个月前,我已经将它完善得天衣无缝,就等着第一次开炉试验……” “你说什么!用生人炼丹?”夏元熙打断他,急切问道。 “只是阻拦我的魔头而已,这些妄图以螳臂当车的无知愚人,还有居心叵测隐藏在正道的魔道余孽,我都要将他们通通炼制成丹,也算是让他们小小偿还了自己所犯下的罪业!” “疯子,你住口!” “小友既然如此有才华,为何执迷不悟?只要我们丹修掌握了一切,就当迎来人道昌盛之时!如此一来,我们广招弟子,择其品格端正者赐予修炼的丹药,从此世间再无魔道,君子人人如龙,也正应了星宿劫万仙出世的箴言!正好小友是昆仑弟子,他们对你防备不深,老朽不才,愿助小友成为三代弟子中第一人,然后暗中将阻力一一铲除,从昆仑开始,将天下所有门派一举革新!”杜仲仍然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她。 “不要再说了,我和你中间一定有人不正常。然而我认为那个人只能是你,你好好在这呆着,等我料理完墨家人,再来把你带回昆仑处置!”夏元熙将神色认真得接近疯狂的杜仲逼退,正在想着用什么法子困住他。 “难道连你也要阻拦我?!就像那姓薛的魔头阻拦我父亲一样?” “不好意思,薛魔头正是我师兄,你跟我告他黑状合适吗?另外,跟他比起来,我才是真正的魔啊……”夏元熙被薛景纯警告远离魔道,已经耳提面命得几乎生茧了,世间有这样举着红旗反红旗的魔吗? “原来如此……你们是一伙的!魔头!都是祸乱人间的魔头!我今天就豁出性命,也要与你同归于尽!”杜仲布满血丝的疯狂双眼中一抹厉光闪过,也不顾脖子上驾着的剑,狠狠就撞了上去。 夏元熙没想到他会寻死,一时间也收手不及,眼睁睁看着杜仲的脖子被割开了一半。 而他倒下的时候,趁着夏元熙惊讶瞬间,带血的手按上地板上一处浮雕。 “咔。” 机簧的声音响起,整个塔传来轻微的震动。 “你做了什么?”夏元熙森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