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替皇上诊脉的太医都被立了生死状,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后宫中也只有皇后娘娘和丽贵妃知晓。 皇上已经逃过一次鬼门关,这一次能不能挺过去,皇上自己心里也没谱,他不想死,哪个人到了权力的巅峰,坐上皇帝的宝座,都会想长命百岁。 又一次睡醒,皇上发现自己裤子上沾满粘腻鲜血后,皇上想到了自己父皇。他想到当年他的父皇也是这样,越来越佝偻、虚弱,然后死去。他想起父亲死后,太子横死,然后是三弟,五弟,六弟…… 想着想着,皇上就不想起来了,他其实还有力气,但他就是想这么躺着,不想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丽贵妃每日侍疾,温柔周到,一直深得圣心,二皇子也每日前来问候,皇上看着二皇子那张越来越相像的脸,总觉得自己死后,残余的生命会在二皇子身上得到延续,心里也越感欣慰,对上一次二皇子私自调兵的芥蒂也淡了许多。 人死了,总爱回忆往昔,皇上想着那时丽贵妃不惜忤逆老威国公执意嫁于他为妾的情意,想着曾经自己被兄弟夺嫡险些丧命的经历,他害怕极了,怕延续着自己生命的二儿子被皇后的两个嫡子陷害,就像当年他自己经历的那些一样。 丽贵妃也时常提起,三皇子又和哪个武将交好,又和哪个文官通讯,皇上早已没有精力去分辩那些是非真假,每日听在耳朵里,听久了便觉得像铁定发生的一样。 那一日,二皇子来请安,皇上独留下了他,伺候皇上大半辈子的总管太监端来金龙御绣的锦盒,里面装着的必然非同一般的东西,历来只有当朝皇帝才能拥有。 锦盒之内,是一只獠牙猛虎的令牌。 “北淮一带兵符,你收好。” 皇上喜爱二皇子,从小到大赏过他无数的好东西,但这个东西,二皇子光是看到就已经大惊失色,听到父皇要赏给他,二皇子的第一反应竟是父皇是不是在试探他?上一次他失策,私自调兵,从此父子嫌隙,皇上私下里也调查了他在西南的军队,从那之后二皇子面对皇上一直诚惶诚恐,他这一生的荣华都源自皇上对他的宠爱,他害怕极了,怕失去父皇的信任。 这一次,皇上真心实意,他想在死前立下太子,属意的人选自然是他与最心爱的丽贵妃的爱情结晶二皇子,便是二皇子之前有逾越的行为,看在爱妃的面子上,他也选择原谅。 三皇子定然会不服,当年他的嫡皇子弟弟们便是这样,出兵造反,导致太子横死,皇上将自己在北淮一带的精兵都交与二皇子,就是要他能镇压住皇后的两个儿子。 兄友弟恭,在皇家,从来都是奢侈的东西。 二皇子得了这样的宝贝,当晚就恨不得和他母妃开坛花雕庆祝,皇上并不知道,三皇子和六皇子两人虽是嫡出,又和两个公府沾亲带故,若论兵力,占着上风的却是他。 这个局,丽贵妃从刚生下儿子的时候就开始布了,朝廷中哪个不起眼的芝麻官以后会升任武官要职,她都知道,抓住时机加以笼络,可让对方误以为知遇之恩,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她早知道皇上的寿命不过在位短短十余年,及早地布下将来多位的兵力,可比后知后觉的皇后多出了许多年的时间,也有了更深的根基。 现在再加上皇上手中拿来的北淮兵符,丽贵妃面露得意笑容,这场仗,皇后你可怎么赢?况且都中只剩下三皇子,六皇子被流放覑州裘塔,只好趁此机会将他们个个击破。 “我要你办的是如何了?”丽贵妃问道。 “母妃放心,我早就吩咐下去,悄无声息地,做成山贼打劫的样子。” 丽贵妃点点头,殷红的嘴唇像是喝了水的血:“暴露也没关系,你父皇怕是挺不过多久,待你登上大典,六皇子是怎么死的,又能怎么样?” “是,儿臣知道。” 慕从锦早就料到二皇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料到了也无用,这一劫他逃不掉,所以他给了钱珞瑾休书,若他没躲过去,死了便是死了,若他能躲过去,大不了凯旋而归时再次迎娶钱珞瑾。 钱珞瑾瞪了慕从锦一眼:“你再这么想,当心我把你从皇子变成公主,还是你想自己先去阴间娶几个女鬼填房?” “……你这醋劲,我做鬼都不敢乱来。” “我知道我没你聪明,但只要能帮到你一点点,我就能多吃两碗米饭,慕从锦,你怎么舍得瞒着我?” 看着眼前还是少女模样的钱珞瑾,慕从锦伸出手捏了捏她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舍不得,这一次是我不对,我再不瞒着你,生死我们都在一起。” 慕从锦掏出随身携带的地图,沿着那一条边线,一个个指给钱珞瑾看。 外人都以为慕从锦因勾结江州司马被发配,那封信却是慕从锦故意留给柳莺儿,要的就是流放的结果,有东流道长在,以星象之说诱导皇上将发配之地定在覑州并不难。 覑州位于岭南边沿,荒凉野蛮,若慕从锦无缘无故跑去岭南,必定要引起丽贵妃的猜疑,只有以戴罪之身发配前往,才能瞒过丽贵妃的眼线,而由威国公府自己派出的眼线“偷”出去的情报才更让他们深信不疑。 “岭南?我听说岭南挨着岭外南鸦族人,野蛮又好战,去那里做什么?” “你看地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几个兵营都是我们的人,等我们到了这里就有人接应,然后我们一路往南走,转调兵力准备北上,还有南鸦族,三皇子已与南鸦的王子达成协议,他会出兵助三皇子登基,我迟迟没有行动就是在等他和南鸦谈判的消息。” 钱珞瑾看着地图,那几个兵营在岭南连成一条线,好大的一盘棋!本来她还挺害怕的,毕竟二皇子的兵力,光是她知道的就有那么多,原来己方也很给力!瞬间吃了一颗定心丸,欢喜地搂住慕从锦:“小伙子,很能干嘛~” “当然,总不能跟你一样天天躺在床上吃东西。” “蹬鼻子上脸!” 慕从锦不走原来去覑州的路线也是想绕开二皇子的刺客,这么好的杀人放火的机会,换谁都不会放过,到底是他们先到陈柳兵营,还是刺客先找到他们,还要看看老天爷更疼爱哪一边。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都是暗潮汹涌的景象,都中仍一片歌舞升平,皇上还没死呢,大家要稳住,继续歌唱太平。 朱成碧自嫁进威国公府,俨然成了都中城最拉风的人物,窦胤昆宠她宠得要上天,不仅大婚时轰动,婚后也过得光彩亮丽,竟还有人说:嫁人如若朱成碧,不做皇后又如何。可见那些闺中少女们的羡艳之情。 朱成碧自己倒觉得她们大惊小怪,她是相府千金,含着金汤勺出生,和公主也只差个称呼而已,她的婚姻生活本来就该如此,公婆待她亲厚,夫君宠她如命,妯娌全都让着她。如果朱成碧知道什么叫玛丽苏,一定会对号入座,这说的不就是她么! 安广侯府设宴,窦胤昆夫妇刚到就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朱成碧穿着丽贵妃赏赐的宮中御样锦裙,身上首饰也全是稀罕物,珠光璀璨地下了马车,窦胤昆亲自扶着她站稳脚,堂堂威国公府的大公子,像个马夫一样伺候朱成碧下车。 那些看见此景的女眷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嚼舌根的:“哼,不过是有个好爹罢了,就她那臭脾气,早晚会被窦公子厌弃。” “就是,看窦公子能忍她到几时。” 论嚼舌根,安广侯夫人才是祖宗,这些少女都太年轻了,说两句就口干要喝茶,安广侯夫人坐在堂里那可是从下午一直说到晚上没歇着,说起窦胤昆和朱成碧两人的两情缱绻,安广侯夫人能说到下半夜,因为这两人都是喜欢拉风的高调人士,素材太多。 谢梦华因怀有身孕,这次晚宴不用她多劳心,只管吃就行了。她的肚子还不大,只一点微微的隆起,并不碍事,便由春燕搀扶着她,四处走动,和熟识的女眷们闲聊几句。 窦胤昆对朱成碧的周到体贴,谢梦华也看见了,还不由自主地多了好几眼。 说一点不羡慕,那是假话,尽管对窦胤昆厌恶到了骨子里,他对朱成碧的多情模样还是窝到了谢梦华的心。 谢梦华可以确定,她夫君这辈子都不会对她这样。 安广侯世子算是好的,除了娶谢梦华之前有两个填房丫头外,几乎没什么女人,正经名分的妾室一个都没有,在血气方刚的古代男人里算男女关系很纯洁的了,但却是个木头疙瘩,为人木讷,要是生在现代肯定是个理工男,就是小夫妻私下亲热的时候,他也没半点多情的样子,跟个人形打桩机似的,拿出一本春/宫图,照着上面啪啪啪啪就完事了。 世子何尝如此温柔地牵着她的手下马车过?别说牵手了,以世子的情商,一向是自己下了马车就直接走了,连和她并肩走都做不到。其实她也知足,那些夫君乱搞,娶一堆妾室甚至流连烟花之地的多了去了,她夫君虽然木纳,但对每个女人都一碗水端平,在每个人面前都是块木头疙瘩,也挺好的,想想孟三娘的糟心事儿,自己简直幸福死了。 但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看着窦胤昆和朱成碧秀恩爱,谢梦华心里还是挺酸的。 就说现在她怀着孕呢,五皇子来喊她夫君喝酒,一喊就走,也没说留下来陪陪她。 孕妇金贵,不用等宴席结束,谢梦华吃了饭就回房休息,等了很久也没见世子回来,心里越发不高兴,闷着气独自睡去。 许是盖了太闷厚的被子,睡到半夜,谢梦华被虚汗粘醒,想要起夜,低声喊了一声春燕,没有回应,谢梦华也懒得再喊了,索性自己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外衫下地。 打开门,门口躺了个大活人,还是个男人,吓得谢梦华差点叫出声。 那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地躺在地上,这不正是她夫君嘛! 喝多了?都喝成这个鬼样子了,丫鬟们也不知道扶着进去,太不像话了,谢梦华心里恼火,打定主意明天要狠狠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们一顿。 “世子?世子?快进屋睡,当心着凉。” 谢梦华一个人拉不动安广侯世子,只得推醒他,让他自己进屋。 安广侯世子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缝,一张嘴满是酒气,说话还算清晰:“我在这里睡,你怀了孩子,酒气重,睡不好。” 一句话,谢梦华竟湿了眼眶,本来晚上积攒的一肚子怨气也不知去了哪里,怪不得最近他只要喝了酒就干脆一整晚不见人影,真是个呆子,就连关心人也只会用呆傻的办法,若不是她意外发现,定又以为他在外面鬼混到白天才回来。 谢梦华蹲下身子,又推着安广侯世子。 “进屋睡……有你在,才睡得好。” ☆、第73章 城 “慕从锦,我没吃饱,你包子给我吃。 ” “……好。” 押送慕从锦的队伍行至途中,在一片干草地休息,由小高去附近村落采买食物,小高按着人头买了一堆包子回来,因想着钱珞瑾是端庄小姐,身体又小小的,看着食量就少,只给她买了一个菜包子,于是有了上面的对话。 “六殿下脾气真好,听见没,六皇子妃还直呼六殿下名讳,六殿下也不生气。”碎嘴的大高总跟小高嘀咕慕从锦和钱珞瑾的夫妻关系。 小高咬了一口嘴里的肉包子,眼神一片痴迷:“是啊,俺未来娘子要是也和六殿下一样多好,把包子都给俺吃。” 大高瞪了小高一眼:“瞧你那出息!” 然而羽林卫作为一种高危职业,虽然好歹是个铁饭碗公务员,却显少能娶上老婆。 “魏总兵,我怎么觉得越往南走越冷了?”钱珞瑾问道,初中地理老师教导她,越往南应该越暖和才对。 魏总兵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六皇子妃说笑了,当然是越往南越冷,到了岭南只怕到处是雪呢。” 钱珞瑾闭上了嘴巴,好吧,他们应该生活在南半球呢。 钱珞瑾一路向南,谢梦曦却一路向北。秋收刚过,凛冬将至,本该是百姓们储好粮食准备猫冬的时候,谢梦曦却看见成群结队的老百姓流离失所,他们的土地或是遭了天灾没人管,或是刚收获的粮食被强行征去当军粮,比起都中城外那一小队流民,这里的流民数不胜数,越往北走,越是悲凉。 谢梦曦以金字官符要求地方官开仓放粮,但更多的地方,就连官仓也是空的。 这个国家竟虚空至此,谢梦曦心中只能用震惊来形容,要不是亲眼所见,若只听别人描述,在都中时锦衣玉食的那个她绝对不会相信,这个国家,离开都中城,离开京州和卫陵那一片富饶之地,竟是一片落败之气,民不聊生大抵如此。 还好这一次出行,谢梦曦是有备而来,除了下人和侍卫,她还雇佣了一批经验丰富的农户和手艺师傅随她同行,带着流民们开垦出更多的荒地,教导妇女和体弱的男子做手艺,也有地方大户和官员真心景仰、感激谢梦曦帮助地方百姓渡过难关,定要求问姑娘芳名。 答曰:谢三。 谢梦曦虽是女子,受助百姓感念谢梦曦恩德,皆恭敬称呼她为“谢三大人。” 谢三大人之名一路传开,见过她的知道那是位面蒙白纱身量轻灵的妙龄少女,没见过她的,只听此名号还以为是位仕途上公子。 “谢三大人来,快把粮仓开,谢三大人来,人人有家呆!” 还有好事者编了顺口溜,村头村尾的小孩都会唱着歌,听大人们讲谢三大人的事迹。 因为要沿路救济百姓,还要遵守承诺替皇上描绘他的“壮丽”河山,闲暇时还要吟两首诗陶冶自己的情操,谢梦曦的行程其实很慢很慢,但她“谢三大人”的名号就跟坐了火箭似的,传得又快又远。 甚至远在洛州的百姓都开始念叨“谢三”这个名字。 “你说那位谢三大人会不会来咱们洛州?” “要是谢三大人一路往北走,肯定要来咱们这儿啦。” “你们是不是傻,还不许人家拐弯了?非得走直线?” “谢三大人救济的都是流民,王爷英明,咱们这里不缺吃不缺穿,谢三大人肯定不会来了。” “唉,可惜,还想见上一面,不知这位谢三大人娶妻了没有,正好我闺女还单身……” “啊呸,不是我说,就你闺女那大圆盘子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谢三大人有仇呢!” …… 身在洛州的洛州王世子慕远衡自然也听说了谢三公子的名声。 都中一行,让慕远衡脱胎换骨一般,本来听说慕远衡要回来了,洛州百姓一阵慌乱,烧香的烧香,拜神的拜神,把自家猪牛猫狗统统关好,儿女都用麻绳绑在房里,就差在自己家门上贴个封条了。 然而慕远衡这次回来,不作也不闹了,换了个人似的,洛州百姓们私下都说世子一定是被都中城的野鬼附身了。 慕远衡不仅不再干欺男霸女的勾当了,还起了造福一方百姓的念头。 洛州王是个好王爷,勤勉爱民,加上洛州自己自然条件极好,洛州虽然地处极北,却被建成了富饶安定的地方,慕远衡从小生活在洛州,被母亲和上面的十八个姐姐捧在手心里,要不是这一次去都中经过了很多地方,他还不知道并不是全天下的老百姓都和洛州百姓一样活的松快。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为了帮都中城外的流民安家落户,两人要教授流民们生存的手艺,两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和小姐哪里会懂手艺,多亏谢二爷留给谢梦曦满满一屋子藏书,各样书籍,应有尽有。直到现在,慕远衡也忘不掉两人在树荫下靠着粗壮的树干一起翻书的情景。 忘不掉分别前,谢梦曦对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