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说话间,沈长堂的长眉忽然轻拧。 手指挑开血迹斑斑的衣襟,一个带血的白玉扳指落入他的掌心。 言深赶忙去唤小童去马车取来干净的衣袍,回来时,却见自家侯爷掀开了薄被,望着裤腿兀自凝神。言深心领神会,立即咬牙切齿地道:“岂有此理,区区小儿竟敢糟蹋侯爷的裤腿!待人一带回,必教他挫骨扬灰!” 岂料沈长堂却露出万年难得一见的笑意。 “倒是个胆大的。” 言深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家侯爷嘴上是千真万确的笑意。外头进来一个小童,轻声说:“恭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夫都带来了。” 沈长堂慢条斯理地带回白玉扳指,淡道:“都让他们回去,言默,”微微一顿,细长的丹凤眼深邃如墨,他缓缓地道:“你去恭城寻一个姑娘。” 言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家侯爷要找一个姑娘?说找一条母猪都更能让他相信! . 姜璇见到一身血的阿殷时,都快吓哭了。 阿殷不想她担心,隐瞒了自己遇到麻烦的事情,温声道:“别担心,只是今天去挖银子的时候摔着了,偏不巧摔在一滩血迹上,才沾了一身的血。” 姜璇是晓得阿殷埋银子的事情,只道:“姐姐险些吓死我了。” 阿殷笑道:“死不了,姐姐在一日,定不会让你死。”她从衣襟里摸出那一锭白银,姜璇眼睛睁得老大,说:“姐姐竟藏了这么多银钱!这锭白银有十两银子吗?” “最多五两。” “五两也很多了。” 阿殷道:“不多,现下我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当务之急,我们要做的是挣得更多的银钱,才能保以后无忧。恭城太小,且人多口杂,我们不能出现在恭城。” 她微微沉吟。 姜璇道:“我听秦伯说,近几年邻近多了个镇子,因离恭城近方便淘核才新兴而起。” 阿殷也正有此考虑,遂道:“明天我们去镇子上转转,看看有何机会。” 姜璇有些担心:“核雕技者大多是郎君,姐姐一介女子,可要女扮男装?好方便行事?” 听到此话,阿殷叹道:“我也有想过女扮男装,只是……”她瞅了眼自己,很直白也很客观地道:“我能遮掩自己容貌上的女气,亦能刻出喉结,胸也不必裹,可声音却无法改变,一旦开口必会露馅,引得他人猜疑,倒不如坦坦荡荡。” 姜璇的目光忍不住看向阿殷的胸。 两人相差三岁。 可若说姜璇的乃胸如丘壑,阿殷的便是胸如平川。 老天爷赏了她在危急之际爆发的蛮力,还有与蛮力配套的平胸,悲哉…… 阿殷重咳一声。 姜璇的脸微红,道:“姐姐,我没其他意思。那……那……如果明日夫人遣人过来了怎么办?”提起母亲,阿殷心中更是悲哉,她道:“冬云要侍候殷家八口人,脱不了身;秦伯年迈,离不开殷家;剩下的一个仆役,却是要侍候浩哥儿的。况且以母亲的性子,定觉得我能应对,她不必操心。谢郎正妻未定之前,想来爹娘暂时都不会想到我。” 姜璇很是心疼,说:“姐姐莫要伤心,是谢郎配不上你。” 阿殷扯唇笑了下。 “哪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与其说我等谢郎五年娶我为妻,倒不如说我用了五年来死心。他骗了我,我反倒放下了,”她又自嘲一笑:“更何况在爹娘面前,谢郎对我的伤根本不值一提。” 阿殷与姜璇歇下时,隐隐觉得胸有点疼,没由来的想起了今日林中所遇的贵人。 她揉了揉胸。 ……但愿以后别再遇上。 第5章 小镇离苍山不是很远,但也有小半日的脚程。阿殷雇了两头驴子,将近晌午时分,两人才抵达小镇。小镇原来有名儿的,大老远的便瞧见一块巨石上,刻有朱红的“核雕镇”字样。 姜璇捂嘴偷笑,说:“这般明晃晃地刻在巨石上,生怕别人不知镇里住的都是核雕技者。” 阿殷很是兴奋。 以前祖父从不允许她在外面显露核雕技艺,她学核雕时,能够交流的人只有祖父和阿璇妹妹。而如今里头全都是核雕技者!全!都!是! 她翻身下驴,驻足在巨石前观摩,只道:“字迹苍劲有力,可见刀功,若有核雕,真想得以一见。” 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响起。 阿殷抬首望去,只见一明艳姑娘对她露出一脸的不屑,漫不经心地对身边侍婢打扮的姑娘说:“这年头阿猫阿狗都能谈核雕,核雕又岂是那些平庸之辈能够谈及?真真可笑。” 侍婢轻笑:“姑娘说的是。” “走,进去,免得有人污了我的耳。” 姜璇微恼,正想出声反驳,却被阿殷拉住。她轻轻摇头,道:“如今核雕兴盛,有才华者能得赏识。方才那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若也是核雕技者,这个年纪心高气傲也是应该的。” 姜璇嘀咕道:“姐姐十六岁的时候,外头卖得最贵的核雕都及不上姐姐的呢。” 阿殷嗔她一眼,说:“出门在外自该谦逊,何况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姐姐才是最厉害的。” 阿殷哭笑不得,却也拿她没办法。入了镇子后,阿殷发现街道上行走的姑娘不少,经打听才知原来大多都是替主人家来买核雕的侍婢。镇里摊档商铺琳琅满目,皆是核雕,因水平参差不齐的缘故,有的门庭若市,有的则门可罗雀。 阿殷佯作挑选核雕的样子,又问:“我方才见到一位姑娘,生得五官明艳,看似对核雕有所涉猎。” 她本想再形容一番那姑娘的容貌,档主却一拍大腿,道:“你说的是恭城洛家的掌上明珠,洛三姑娘!她与寻常人可不一样。去年洛家出了一位核雕天才,正是洛三姑娘的长兄,他的核雕为当朝丞相所喜爱,去年年底已被招去永平,成为丞相府中的门客。如今可是丞相面前的红人,小姑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知道吗?现在莫说我们核雕镇里的人,连恭城的人都得让他们洛家三分。” 洛家之事,阿殷有所耳闻,只是当时并没有在意。 那档主又道:“这位洛三姑娘也是有点天赋的,如今凭借着她长兄的威名,在核雕镇里打横走都没人敢管她。我们雕核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吗?我雕核已有三年,出来的核雕形神韵工都是不差的,你瞧瞧这个,买回去当扇坠是极有面子的。瞧你是头一回来我们核雕镇吧?我马大核的名声那是整条街都知道的。” 隔壁摊档有人笑了声。 马大核面不改色地道:“笑什么笑?有本事卖得比老子多再来笑!” 那人面色讪讪。 马大核搓着手,道:“小姑娘,你瞧着如何?卖得不贵……”上下打量眼前的阿殷,眯眼笑道:“看你头一回过来,折个二钱,便只收你三十文钱。” 三十文钱,冬云半年的月钱。 姜璇咋舌,道:“姐姐,这不抢钱吗?” 阿殷也不表态,手指拈起核雕,放在掌心端详。 是一个猴头顶寿桃的核雕。 春光明媚,映射在阿殷纤细洁白的五指上,格外刺眼。马大核的心虚来得突然,不知怎么的,眼前姑娘看起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说话谈吐亦是平平,可当她安静地端量自己的核雕时,那双看起分外瘦弱的手却如此沉稳有力,仿佛能够轻而易举地翻云覆雨。 马大核粗着嗓子道:“买不买?不买别挡路!” 阿殷问:“这是三十文钱的核雕,一百文钱的核雕又是哪种?” 马大核一听,以为遇到一个挥金如土的主儿,当即笑吟吟地道:“有有有,我马大核这里什么都有。”他打开一个木箱子,又取出一个缎面锦盒,里头正是一个罗汉核雕。 阿殷微笑道:“原来马老板擅长罗汉核雕。” “我拜师学艺三年,雕刻罗汉无数,我这里卖出的罗汉核雕念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望了眼阿殷手里的猴头顶寿桃核雕,又道:“当然,我雕刻的猴子亦是不凡,难得你一个小姑娘家懂得欣赏我的技艺,罗汉核雕我卖你一百一十文钱,正好今年猴年,你手中的便当作添头送你了。” 阿殷又问:“我若买下,这个核雕凭我处置?” “你想砸碎了都成!” 阿殷说:“我只带了三十文钱,先买手中的这个核雕。”说着,当真取了三十文钱出来,递给了马大核。马大核收了钱,心底乐呵,问:“另外一个罗汉核雕,姑娘你打算何时来买走?我给你留着。” 心里头喜滋滋的。 今日遇着傻财神了! 阿殷道:“一刻钟后。” 马大核闻言,目光越过阿殷,望向镇外。平坦的空地上齐齐地停了数十辆马车。他立马谄媚地道:“我可以陪姑娘出去一趟,免得姑娘来回麻烦。” “不麻烦。”她指着马大核板凳下的木箱,问:“这是你雕核的器具吧,能否借我一用?” 马大核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才回神,莫名其妙地把木箱给了阿殷。阿殷打开一看,略微满意,取出一把尖锥刀,随后低声在姜璇耳边说了几句。 姜璇会意,眼睛微亮,张嘴便喊:“这里有小猴献桃的核雕,只卖一百一十文钱,走过路过,都来看看喽!” 此话一出,马大核宛如雷劈,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阿殷。 隔壁摊档的档主闻言,不由哈哈大笑。 马大核的摊档离小镇的出口不远,正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地,方才已有不少人在一旁观看,如今听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脆生生地喊着如此荒谬的话,围过来的人渐渐增多。 马大核的厚脸皮都觉得受不了,恼羞成怒地道:“喂,你……” 阿殷仿若未闻,温声问:“有人买吗?” 姜璇笑盈盈地附和:“有人要买吗?才一百一十文呢。” 人群中哄然大笑,有人取笑道:“一百一十文,算上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吗?” 姜璇瞪着一双铜铃大眼,道:“我姐姐千金难买!” 阿殷也不恼,在一片喧哗之中握起了尖锥刀。雕核器具有五,毛锉,平锉,平锥,圆锥,尖锥,其中尖锥用以雕刻双目。马大核的小猴献桃核雕虽有其形,却缺其神。当初殷祖父教导阿殷刻猴,特地捉了只猴子,阿殷每日对上一个时辰,足足半年,方将猴儿的神态尽收心底。 猴儿最是顽皮跳脱,一双猴儿眼,便是猴核雕的精华所在。 人群中的喧哗嘈杂骤止。 能来这儿的人,大多对核雕是有所了解的。那黄毛丫头一握尖锥刀,众人便立马知晓这是个懂行的,握刀姿势十分标准,且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渐渐的,渐渐的…… 有人发出惊叹之声。 方才还只是一只寻常猴儿,仅仅片刻,竟像是活过来一般,猴儿献桃的机灵栩栩如生。尽管还不曾打磨,不曾抛光,可众人知道这般刀功,莫说一百一十文,两百文都有人愿意买。 “一百二十文,卖给我!” “我出一百五十文!” “滚你令堂的,我先开口的!” …… 阿殷最终以一百六十文的价格卖了出去,她收了钱,缓缓转身。马大核的一张脸又青又白,他自是明白雕一只猴儿不难,雕一只活灵活现的猴儿也只需费上些时日,难的是在成品上加以修改。